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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我一头扎进水里。勇往直前。不可思议的是,我这会儿居然还能原原本本地回忆起那件薄羊毛的泳衣贴在身上的感觉。三条粗纹交织更替,攒了一冬天的钱才买下它来。在斯莱戈绝对找不出比这更漂亮的泳衣。炎热的天气好像给人施了魔法,我们眨眼间都变成了疯疯癫癫的外国人。雨天,人们都躲在室内,创造历史。热天,空荡舒坦,世界的本质便是潮湿,田野和群山突发的碧绿仿佛是神奇的火焰,燃烧的奇迹。大地展露芳容,浅滩上的青年男女也进入了画卷,栖身于黄褐色的沙滩和蓝天碧海之间,燃烧,燃烧。至少在我眼里便是如此。全镇的人似乎都来了,一切都在炎热的画笔下溶解,浑然一体。我不记得当时广场舞厅是否已经建成,应该是吧,我一定已经看过汤姆·麦科纳提的演出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当时应该是1929年或在那之后,所以我已经不是小姑娘了,这里我的记忆有点混乱。身穿泳衣就是很难准确记得时间,在肆无忌惮的光线下,我看不清自己的年纪,我的记忆回到了过去,那里满眼是灿烂的光芒。

*

海底波光粼粼,光怪陆离,仿佛充满连绵不绝的奇迹,眼睛在水下会进入一种奇妙的半盲状态,视线恍惚,因为海水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透视镜,而你把大海之镜戴在眼前。海底的一切越来越像一幅激情狂野的画面,市府图书馆里有一大本书,里头全是这种画,那群画家都是法国人,刚开始受尽冷嘲热讽,人们都说他们根本不会画画。我可不敢写下他们的名字,虽然我能清楚地记得那些粗糙生硬的字眼,还有他们坎坷多舛的命运,我此时边写边默念着那些名字。但我还是羞于下笔,害怕拼写错误。我在海底,全身轻松,感觉敏锐,空气先是充满了我的肺,然后逐渐稀薄,我的头脑越来越轻,心情越来越好,水渐冷渐深,冲洗着我的面孔,询问这是谁的脸,它是什么形状,以及无穷无尽的细节。我忽然间非常渴望告诉格林医生这一切,不知为什么,我想他一定感兴趣,会马上笑逐颜开,但恐怕随后他又会寻找什么弦外之音。他就是喜欢解析,这其实是个危险的习惯,很危险。啊,对了,浅滩岭的海滩,正在涨潮,刚开始还好,随后潮水扑面而来,不知不觉你已经在海湾的深水之中,周围波澜壮阔,像著名的哈得孙河,当然水量没有那么巨大,但我还是觉得我不是陷入了而是触摸了某种在神的眼皮底下伸展肢体的强大力量。与此同时,我是否感到被那种超自然的神力迅速地拉向远处,拉向深处?我不知道。我只记得我把心交给了它,因为它打动了我的心弦,也许我泪眼模糊,不知在水下能不能哭,应当还是可以的吧?我游了多久没上来换口气?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我是南海的采珠人。南海在哪里?谁是采珠人?只有我和我的泳衣,上面一个小兜里揣着两个先令,那是我搭乘破旧的绿色巴士回斯莱戈的车票钱,为了安全藏在兜里。我想着我的青春,我的柔情,我的刚强,还有我湛蓝的双眼,我的金发在水下光滑润泽,也许周遭有三百条鲨鱼,它们也精美绝伦,妙不可言,我无所畏惧。宁愿化身为鲨。

你看,这些不相干的内容不请自来。而我本来是准备坐下来写汤姆与海的。写他如何将我从欢乐的海洋中救起。

我被海流强大的力量征服了,像文字沉醉在音乐的浪潮之中。

所有的幸福都值得细细回味,因为生活中的不幸比比皆是,所以你最好记取点滴的欢乐时光。当年,在那种精神状态之下,世界看起来美不胜收,连淅淅沥沥的雨也成了天上坠下的万条银丝绦,凡事都趣味无穷,每人都和蔼可亲,连那些斯莱戈街角乜斜着眼的野小子也没那么讨厌,虽然他们手指焦黄,永远叼着烟头的嘴唇也染着尼古丁的颜色,口音像后街上摔碎的酒瓶。

在这种极乐状态之下,忽然之间,我被一双人类的手臂揽住,很专业地拖回到现实世界里。而这个人,油光水滑,圆滚身材,身强力壮,把我举起,穿过狂放的波光,跃出水面,喧嚣的世界又重现了,天空无所不在,海面起伏跌宕。这位泳者把我推回到浅滩上,回到孩子们中间,他们的挖沙前,古炮对着海面,房子,舞厅,受惊的驴子,几辆机动车,斯莱戈,浅滩岭,我的命运,像爸爸的命运一样可悲,我的荒诞不经,铁石心肠,啼笑皆非的命运。

父亲去世对我造成了深刻的影响,但我把满怀心思都塞在枕下,然后散发睡在枕上。早晨醒来,我无法抑制内心的快乐,我完全能够独立照顾妈妈,她总是一言不发,也哪里都不去,就待在家里,穿着一身条纹便装,而我,好像一辆手摇曲柄启动式摩托车,每天早晨曲柄神秘转动,待我醒来,已经精力充沛如点燃的火苗,十足的马力把我从屋里扫到斯莱戈的大街上,我冲进开罗咖啡店的玻璃门,亲吻我的好朋友克丽茜,兴高采烈,问候她早安,如果普兰提夫人在的话,她就会对我莞尔一笑,令我心花怒放。

这个世界上除了汤姆·麦科纳提,还有谁能把我从水里捞出来。命里注定就是他。总之,他是出了名的游泳健将,已经因为救人获得了斯莱戈市长亲自颁发的一枚奖章,他每每说,自己就是因此参与了政治。他以前救起的那位是个老太太,她在岸上被潮水冲了下来,但那个老太太也没有我现在这么老。差远了。

汤姆·麦科纳提乐队的演出堪称狂风暴雨。小汤姆站在舞台边缘,举着他的小号或单簧管,能吹出当时所有流行的曲调。你必须擅长爵士乐,也得会吹比较传统的狐步舞曲,甚至于圆舞曲。汤姆还出过一张唱片呢,叫作《汤姆·麦科纳提回旋乐队》,天哪,乐队演奏起来的时候,整个舞场都进入一种疯狂状态。那当儿,汤姆浑身发光。那个年头,汤姆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虽然除了在咖啡店里,我从来没跟他说过话,而咖啡店里的交谈总是千篇一律的。我问他:“想叫点什么?”他的回答多半是:“中国茶,再来个死蝇包。给这位仁兄来杯格雷伯爵茶。”他特别爱吃死蝇包。不知如今还有没有这种点心了。那时,死蝇包是不可或缺的,没有它就不成其为咖啡店,完全没有意义了。真好笑,那时,一切都按部就班。死蝇包、奶油糕、闪电饽,上面带一层白冰糖的樱桃饼,各色点心约定俗成,天经地义,如同鲸鱼、海豚、鲭鱼,如同自然现象,咖啡店自然历史的一部分。

他说:“我认识你。”他在沙滩上熠熠生辉,胖乎乎的四方脸上笑容灿烂,整个世界的闲人都纷纷围了上来,杰克也在人群中间,穿着死气沉沉的泳裤,他的身体看起来从来不像真人,像石头打造的,一副旅行者的筋骨,“你是开罗咖啡店的。”

冈特神父总是到场,有时也有其他的辅教,站在那里如同鲤鱼群里的鹭鸶。天哪,我记得当时似乎还颁布了什么舞厅法。或者是我想入非非了。好像是教堂强烈反对跳舞,但我对事情的来龙去脉知之甚少。据说,按规定跳舞时不许有肌肤之亲。然而,男女授受不亲地跳舞岂不是又死板又别扭。一曲终了时搂一搂舞伴是很惬意的,大夏天,两人都汗流浃背,男孩身上散发着香皂和青草的味道。还有他们抹在头发上的那种东西,想起来了,光辉牌头油。有些小伙子的父母是斯莱戈后山上说爱尔兰土话的本地人,可他们却在看了几部电影之后决心打扮成银幕上明星的样子,至少打扮成爱尔兰的爱国主义者。迈克尔·柯林斯的头发油光可鉴,看上去桀骜不驯。德·瓦莱拉的头发则总是抿得整整齐齐,循规蹈矩。

我笑起来,或者说想笑,盐水咕嘟咕嘟从嗓子眼往外冒。

他们从侧面觑着我们的欢天喜地,像鲨鱼一样将我们的风采尽收眼底。跳舞的时候偶尔我也会跟小伙子们说说话,他们话不多,即便开口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倒是无所谓。形形色色的人都来跳舞,从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到裤子过短、露着袜子,甚至光脚穿烂鞋的小伙子。舞厅外面总拴着几头驴,还有各色老马,套车都停在一起。山野喷吐着它的子子孙孙,像一场怪异的雪崩。多么奥妙无穷的人性。

他说:“哦,老天爷,你可不是把整个海里的水都喝下去了。没错,真是的。基督啊。你神圣的浴巾在哪里?你有浴巾吗?有?你的衣服呢?好了,来来来,你就跟我来吧。”

八月滚烫的天气里,我们的皮肤都染上了非洲的颜色。傍晚,我们的脸都晒得火红,穿过浅滩回家,躺在床上,肩膀都不敢碰到被单。第二天早上,皮肤已经消停了,于是又向往着海边和沙滩,如此周而复始。每天兴高采烈。我们都是简单纯朴的女孩子。就喜欢让小伙子们遭罪。

于是,浴巾披上了我的双肩,杰克收拾起我的衣服,小心翼翼地抱在手上,两人陪我走过滚烫的马路,我们都尽量踩在路边有草的地方,穿过沙漠般炎热的停车场,来到广场舞厅售票处,汤姆一路嘻嘻哈哈,估计是为救我一命沾沾自喜。我不记得他有没有又获得一枚奖章,希望如此,他的确当之无愧。

浅滩岭距离水边最近的几英尺还算安全。在夏天里感觉就像浴池。海流在这里不动声色。海水暖烘烘的,也许是小孩爱在水里撒尿的缘故。总之还算比较舒服。我和克丽茜,还有开罗咖啡店别的女孩子……普兰提夫人总是为咖啡店挑选出色的姑娘,不但性格好,相貌也漂亮,这两个标准可不是一回事。我们那时看起来像青春的女神。玛丽·汤姆森绝对可以上杂志,温妮·杰克逊已经上过了,上的是《斯莱戈冠军报》。“温妮·杰克逊小姐在浅滩岭享受风和日丽。”她穿着一件漂亮的连体泳衣,是装在盒子里从都柏林的阿诺特百货公司通过火车邮寄过来的。那才可以称之为时尚。她胸部饱满,估计小伙子们看到了都惊慌失措,结果谁都不敢跟她搭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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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我的天,回忆快乐从前,心中难免伤感,但话说回来,我深知,任何幸福都来之不易。

坐在这里,写下这些文字,我的手苍老如《圣经》里的老寿星玛土撒拉。看看这手。你当然看不到。皮肤薄如——什么呢,你看过刀蛏的贝壳吗?它们遍布罗斯浅滩。贝壳上覆盖着透明的丝状物,像一层未干的清漆。很奇怪的一种物质。我的皮肤现在就是这个样子。我都可以历数皮下包着的骨头。事实上,我的手看上去好像已经入过土,然后过一阵子又出土了。你看了准会吓一跳。我自己也有十五年没照过镜子了。

我对自己的好运心知肚明,那就像麻雀寻到了一丁点只属于它的面包屑。

那是汤姆·麦科纳提父子联手贡献的杰作,给梦想发放入场券。此时,我的内心仍然为那些完美的梦想激荡。

当然,我也有虚荣心,我为汤姆感到骄傲,他的小有名气和自信不疑。

刚开始,只有几幢房子冒险建筑在岌岌可危的地面上,然后是那家老饭店,后来,出现了小别墅和更多的房子,再后来,在远去的二十年代,汤姆·麦科纳提建起了广场舞厅。一座浮华的波纹铁圆顶仓库,大厅前面是一个方形的水泥入口,还有不合时宜的简约大门和售票口,两处透出的光线召唤星期五晚上迫切的人群,许诺他们汹涌的梦想和澎湃的激情浮升天堂,安慰神明对创世的疑惑和焦虑。

我们沿着月桂树墙之间的水泥台阶款款步入电影院。简直就是活生生一对好莱坞情侣,我可能就是玛丽·毕克馥本人,即便汤姆做道格拉斯·费尔班克斯还稍嫌矮了一点。

那里后来成为“我的”地界。浅滩岭,浅滩岭,浅滩岭的疯女人。

然而在斯莱戈的世界,酗酒的恶习笼罩着我们。汤姆和他的哥哥每天在凌晨时分都喝得酩酊大醉,根本不记得接下来发生的事,也幸好如此,他们最好完全忘记。

我曾经从那里向下张望,泣不成声,悲痛欲绝。

我只身伫立在舞池里,自得其乐,仰望着台上汤姆的乐队,他的爸爸身材矮小,衣冠楚楚,不但单簧管吹得出神入化,所有的乐器他都无师自通。夜深时分,汤姆会吹上一曲《了不起的姑娘》,他的一双鹰眼向我张望。有一次我们在罗斯浅滩海边散步时,他逗着我唱起了《在开罗,灯火阑珊》,因为我在开罗咖啡店工作。他模仿卡万·奥考纳惟妙惟肖,在他心目中,卡万是全世界最伟大的歌唱家。汤姆或多或少是听着杰利·罗尔·莫顿长大的,像所有的小号手一样,他对巴博·弥雷顶礼膜拜,其程度比崇拜路易斯·阿姆斯特朗更疯狂。汤姆说,是巴博令艾灵顿公爵的爵士乐欢蹦乱跳起来,这一点毋庸置疑。这些关键性的问题对汤姆来说跟政治观点一样重要。但是他一说到这些,我的头脑就开始走神了。对我来说,音乐本身更令人神往。很快,每当乐队正式的钢琴师身体不适,汤姆就让我接替他的位置。那位大个子的钢琴师住在月亮山后,有肺结核。晚会上他的拿手戏可以算是《黑臀跳》。杰克从来不登台,但是喝上几杯之后,他心情优哉游哉的当口,也爱跟着唱几句。他喜欢《皮卡第玫瑰》《漫漫长路通向蒂珀雷里》,因为他年轻的时候曾经在不列颠商务海军服役,我好像已经写过了。他见识过世上所有的港口,包括开罗,这个我也写过了。这些都值得反复炫耀。

刚开始,沼泽地里只有几幢勇敢的房子,周围是几英亩的浮沙,地面层层升高,直抵月亮山的领地,那里,梅芙女王在石墓中长眠。从月亮山顶你可以看到浅滩岭的沙滩,大人们都小得像别针,孩子们更小如细沙。

一般情况下杰克无所不在,然后,忽然之间,他要离开一段日子。有时,他会签约去非洲。啊,汤姆多么以他的哥哥为傲,杰克在戈尔韦拿下了双学位,地质学和工程学。他确实才华横溢。我也不得不承认,他比他的弟弟好看三倍,虽然这一点无关紧要。事实上,他有那种小城影星的模样,如果你在电影院里看了《红伶秘史》,或其他类似的影片,电影结束时,灯光亮起,你便又回到了该死的斯莱戈——但对杰克而言则不同。他身上有种好莱坞的气质。

浅滩岭的海滩很窄,礁石磊磊,地势险峻,连沙山仿佛都惧怕下方的险象环生而蜷起巨大的双腿,双臂抱膝。在凹凸不平的海边长堤上一度曾经停着马车、挎斗摩托、双轮车、机动车,车上的人们怀着同样的期待一拥而出,孩子们嬉闹玩耍,父亲们说说笑笑、骂骂咧咧,母亲们婆婆妈妈、一惊一乍——都是忙碌混乱幸福生活的写照。齐膝的泳装和玄妙的比基尼争奇斗艳。那些比基尼泳装我在杂志上看到过,多么渴望也有那么一套。

杰克跟我保持着一定距离,多远我说不清楚。他爱冷嘲热讽,难以接近,但有时在插科打诨、谈笑风生之间,我会偶然发现他正注视着我。眼神并非爱慕,而是不以为然。每当觉得没人注意的时候,他就长时间盯着我看,打量我。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去了拿撒勒,这是别人告诉我的。或者,是我偶然听他们说的。在当时那种状况下,也可能没听清楚,我当时什么都听不真切。他们说的是怀俄明都有可能。

杰克有辆福特轿车,正配他的皮衣领。我们总是坐他的车,从车窗里看尽上千个爱尔兰的风景,雨刮左摇右摆,洗尽百万吨的雨水,他们在车里一路痛饮,喝尽几加仑的威士忌。我们最重要的活动是在低潮的时候赶到兔儿岛的浅滩,在寸许深的水里随波逐浪,欢呼雀跃。我们总是有朋友随行,那些追逐乐队的漂亮姑娘,斯莱戈和戈尔韦的小伙子。杰克有个叫梅的女朋友,他们都准备成亲了,但奇怪的是,我们谁都没见过她,她跟父母住在戈尔韦,家境殷实。父亲是卖保险的,这点对杰克来说很重要,她家住在戈尔韦某某别墅,这对一个斯莱戈疯人院裁缝的儿子来说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他们在大学里相识,她是最早上大学的那批女孩子之一,啊,我得说是最早做很多事情的女孩子之一,比如对我嗤之以鼻。这么说可能不公平,毕竟,我跟她只有一面之缘。

那个故事也属于大海,属于这片浅滩。

我这么描写汤姆也是不公平的,他其实面临着很多压力。他的一位表兄不但是《斯莱戈冠军报》的业主,还是所谓真正的第一届国会(就是爱尔兰独立后的第一届国会)里面的一位众议员。另外杰克一直声称——我曾亲耳听到他对新相识这么说的——他是那个狼子野心的爱德华·卡森的表弟,卡森的选择脱离爱尔兰自由邦就像老鼠逃离沉船,或许卡森本就盼着并祈祷自由邦成为一艘沉船。汤姆还告诉我,他的祖上在斯莱戈做进口奶油的生意,或者也可能是出口,所以拥有船只,就像杰克逊家族或坡勒芬家族。他的全名是汤姆森·奥利弗·麦科纳提,中间的命名奥利弗就是为纪念克伦威尔时代的一位先人奥利弗·麦科纳提,奥利弗因拒绝改信基督新教而痛失家园。汤姆讲这个故事的时候目光审慎地看着我,观察我作为一个新教徒对此的反应。我确实是新教徒,但很遗憾,不是他们期待的那种。杰克欣赏那些身居豪宅的新教徒,因为他自认为是天主教徒里的绅士名流。但我是劳动阶层。这个出身令人难以启齿。

我其实不是从来没有过孩子的人。

杰克对人不屑一顾的时候会说道:“那家伙是彻头彻尾的劳动阶层。”因为他去过非洲,所以还常说些阴阳怪气的俚语,比如“装什么白人”,还有“叽里咕噜”。他见识过上千个烂醉的夜晚,所以还有个说法叫作“保证晚会人员纯洁”。如果他觉得某人不可靠,那人就是“一捆儿老奸”。

在浅滩这类地方,有孩子的优势在化日光天之下一目了然。老处女和单身汉必须承受百般折磨,目睹各式各样的小魔王或小天使,在浪花里排成一行。势如某种动物的大规模迁徙。在远古时代,人类的祖先就起源于大海里蠕动的生物,它们怀着莫大的遗憾,艰难地登上了陆地。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如此怀恋大海。

他一头红发,更确切地说,留着红褐色的大背头。一副冷峻的面相,双眼尤其犀利。啊,是的,有点像克拉克·盖博,更像贾利·古柏。风流倜傥。

值得一提的是,我跟汤姆不是在开罗咖啡店“正式”认识的,而是在一个全然不同的环境里。确切地说,在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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萝珊的自述

我在这段记忆里寻找我的妈妈,但她杳无踪影。她在时间的海洋里销声匿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