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为之嗟叹,又曰:“英阳已为吾女,夫人更不可挈去矣。崔氏绝望可也。”崔夫人俯伏奏曰:“臣妾何敢率归于家中乎?但母女不得团聚,称诵如天之德,是可欠也。”太后笑曰:“不越乎行礼之前也,惟夫人勿虑也。成婚之后,兰阳亦托于夫人矣。夫人视兰阳,亦如寡人之爱英阳也。”仍召兰阳公主与夫人相见。夫人重谢前日之亵慢。太后曰:“闻夫人左右有才女贾春云,可得见乎?”夫人即召春云入谒于殿下。太后曰:“美人也。”更进之前曰:“闻兰阳之言,汝曾梦江淹之锦,可能为寡人赋乎?”春云叩头奏曰:“臣妾何敢唐突于天威之前乎?然诚欲闻题矣。”太后命示三人喜鹊诗,曰:“汝能为如此语乎?”春云求笔砚,一挥而进。其诗曰:
崔夫人感激叩头曰:“臣妾晚得一女,爱之如玉,及其婚事一误,礼币迎送,老身魂骨俱碎,惟愿速死,不见其可怜之形矣。贵主屡临于篷荜之中,屈其尊贵,下教贱息,仍与携入禁中,使被旷世之恩章,此叶于朽木,水于涸鱼。惟当竭髓殚力,以效报答之悃矣。而臣妾之夫,年老病深,心长发短,既不能奔走职事,以贡微劳,臣妾之雕谢癃尪,与鬼为邻,亦末由追逐宫娥,自服掖庭扫洒之役。丘山之恩,将何以仰报乎?惟有感泪千行,河倾雨泻而已。”乃起而拜,伏以泣,双袖已龙钟矣。
报喜微诚只自知,虞庭幸逐凤凰仪。秦楼春色花千树,三绕宁无借一枝?
翌晓鸡鸣,郑氏入朝于太后,请归曰:“小女入宫之日,父母必惊惧矣。暂欲归见父母,以娘娘恩泽、小女荣宠,夸诩于门栏家族。伏愿娘娘许之。”太后曰:“女儿何轻离大内乎?予与郑司徒夫人亦有相议事矣。”传教于郑府,使崔夫人入朝。司徒夫妻因小姐使侍婢密通,惊虑初驰,感意方深矣。忽承教旨,忙入内殿。太后引接曰:“予率来令爱,不但欲见其貌,盖为兰阳婚事矣。一接芳芬,心乎爱矣。遂为养女,兄于兰阳,意在寡人前生之女子,今世诞生于夫人家矣。英阳既为公主,则当加之以国姓矣。予念夫人无子,不改其姓。惟夫人领我至情。”
太后览之,转眄向公主曰:“虽闻贾女有才,而岂料其高品之至斯也。”兰阳曰:“此诗以鹊自比其身,以凤凰比姐姐,得体矣。下句疑小女不许相容,欲借一枝之栖。而集古人诗,采诗人意,镕成一绝,思妙意精,真善窃狐白裘手也。古语云:‘飞鸟依人,人自怜之。’贾女之谓也。”仍与春云退去,与秦氏接颜。公主曰:“此女中书即华阴县秦家女子,与春云同居偕老之人也。”春云答曰:“此无乃作《杨柳词》秦娘子乎?”秦氏惊曰:“娘子因何人而闻《杨柳词》乎?”春娘曰:“杨尚书每思娘子,辄诵此诗,妾亦获闻之矣。”秦氏感怆曰:“杨尚书不忘妾矣。”春娘曰:“娘子何为此言耶?尚书以《杨柳词》藏之于身,见之则流涕,咏之则发叹,娘子独不知尚书之情,何也?”秦氏曰:“尚书若有旧情,则妾虽未见尚书,而死亦无恨矣。”仍言《纨扇诗》首末。春娘曰:“妾身上钗钏指环,皆其日所得也。”
太后与帝同看,喜曰:“虽咏雪之蔡女,瞠乎下矣。诗中亦引周诗,能守嫡妾之分,此所以尤美也。”兰阳曰:“喜鹊诗诗料本来不多,且小女两人既已先作,后来者无可下手处也。曹孟德所谓‘绕枝三匝,无枝可依’者,本无吉语,不用甚难矣。此诗虽杂引曹孟德、杜子美及周诗之句,合成一句,而天然浑然,不见斧凿之痕。三家文字,有若为秦氏今日事而作也。此诗古亦无矣。”太后曰:“古来女子中能诗者,惟班婕妤、卓文君、蔡文姫、谢自然三四人而已。今才女三人,同会一席,可谓盛矣。”兰阳曰:“英阳姐姐侍婢贾春云,诗才亦奇矣。”时日将暮矣,上归寝殿,两公主亦退归,同宿一房。
宫女忽来报曰:“郑司徒夫人将还归矣。”两公主复入侍坐。太后谓崔夫人曰:“杨少游未几当还矣,前日礼币自当复入于夫人之门,复受既退之币,颇涉苟艰,以英阳是吾女子,两女婚礼欲行于一日。夫人许否?”崔氏伏地曰:“臣妾何敢自专?惟娘娘命矣。”太后笑曰:“杨尚书为英阳三抗朝命,予亦欲一瞒之矣。谚曰:‘凶言反吉。’待尚书来,瞒言郑小姐因病不幸。曾见尚书疏中有曰与郑女相见,合卺之日,欲知尚书能解旧面否?”崔氏承命辞归,小姐拜送于殿门之外,召春云密授瞒了尚书之谋。春云曰:“妾为仙为鬼,欺尚书多矣。至再至三,不亦太亵乎?”小姐曰:“非我也,太后有诏也。”春云含笑而去。
喜鹊喳喳绕紫宫,凤仙花上起春风。安巢不待南飞去,三五星稀正在东。
此时杨少游以白龙潭水饮将士,士气无前,皆愿一战。尚书指授方略,一鼓直进。赞普才受袅烟所送之珠,知唐兵已过盘蛇谷,大惧。方议诣垒而降矣,吐蕃诸将生缚赞普,至唐营而降矣。杨元帅更整军容,入其都城,禁止侵掠,抚安百姓,登昆仑山,铭大唐盛德,遂振旅奏凯。
谢恩后,太后又下教曰:“两女婚事予既决定,而忽有喜鹊来报喜兆。予已令两女作喜鹊诗矣。汝亦得依归所,可与同其美也。汝能作一首诗乎?”秦氏承命,即制其诗,曰:
将向京师,至真州,正仲秋也。山川萧洒,天地摇落,霜花酿感,断雁鸣哀,令人有羁旅之悲矣。元帅夜入客馆,怀抱甚恶,遥夜漫漫,不能假寐,心下自想曰:“一别桑榆,三阅春秋,堂中鹤发,想非旧日。而扶护疾病,可托何人?定省晨昏,可期何时?鸣剑之志,虽展于今日,列鼎之眷,不及于亲闱。子职虚矣,人道废矣。此古人所以怨风树之不停,登太山而兴感者也。况数年奔走,内事无主,郑家亲事,难保无他。所谓‘事不如意者十常八九’者,此也。今我复五千里之地,平百万众之贼,其功亦不小矣。天子必用封建之典,以酬驱驰之劳。我若还其职号,陈其诚恳,请许郑家之婚,则或有俞允之望矣。”念及于此,心事少宽,乃就寝而眠。
太后顾两公主。公主曰:“秦氏曾以此事言于小女矣,小女与秦氏情分既切,不欲相离,虽微圣教,小女亦有是心矣。”太后召秦彩凤,下教曰:“女儿与汝有死生相随之义,故特使汝为杨尚书之媵侍。汝之至愿毕矣。此后汝须更谒诚悃,以报公主之恩。”秦氏感泣,泪漱漱下矣。
一梦蘧蘧,飞上天门。七宝宫阙,丹碧煌煌,五彩云霞,光影翳翳。侍女两人来谓尚书曰:“郑小姐奉请尚书矣。”尚书从侍女而入。广庭弘敞,仙花烂漫。三仙女并坐于白玉楼上,其服色如后妃,而双眉秀清,两眸流彩,望之如碧玉明珠,倚叠而交彰也。方倚曲栏,手弄琼叶,见尚书至,离席而迎,分席而坐。上座仙女先问曰:“尚书别后无恙否?”尚书定睛详见,认是昔日论曲之郑小姐也,惊愕欲倒,欲语未语。仙女曰:“今则我已别人间,来游天上,缅怀畴曩,如隔两尘。君子虽见妾之父母,难闻妾之音耗矣。”仍指在傍两仙女曰:“此即织女星君,彼乃戴香玉女,与君子有前世之缘,愿君子毋忘。”望见两女子:坐末席者,面目虽惯,而未能记得矣。少焉,鼓角齐鸣,蝴蝶忽散,乃一梦也。仍想梦中说话,皆非吉征。乃抚枕自叹曰:“郑娘子必死矣!不然,我梦何其不吉耶?”又自解曰:“有思者有梦,或以思想之切,而有此梦耶?桂蟾月之荐,杜炼师之媒,未必非月老之指,而离剑未合,九原遽隔,则所谓天者未可知也,所谓理者不可谌也。反凶为吉,或者我梦之谓乎?”
使宫女擎公主衣冠着郑氏。郑氏下殿谢恩。上使与兰阳公主定其位次,郑氏于公主长一岁,不敢坐其上。太后曰:“英阳今则即我女子,兄在上,弟在下,礼也。弟兄之间,何其饰让?”小姐曰:“今日坐次,即他日行列,何可不谨于其始乎?”兰阳曰:“春秋时,赵襄之妻,即晋文公之女也,而让位于先娶正室。今姐姐小妹之兄也,又何疑乎?”郑氏让之颇久,太后命以年龄定座。此后,宫中皆以英阳称之。太后以两人之诗示于上。上亦嗟赏曰:“两诗皆妙,而英阳之诗引周诗之意,归德于后妃,大得体也。”太后曰:“帝言是也。”上又告曰:“娘娘爱英阳至此,实国家所未有也。臣亦有所请者矣。”乃以秦中书前后事敷奏,曰:“彼之情势殊甚恳恻,其父虽以罪死,其祖先本朝臣子。欲曲随其情,以为两御妹从嫁之媵。娘娘幸聆而颔之。”
久之,前军至京师,天子临渭桥以迎元帅。杨元帅着凤丝紫金盔、黄金锁子甲,乘千里大宛马,以御赐白旄黄钺、龙凤旗帜,拥前卫后,排左列右,锁赞普槛车,着在阵前。西域三十六道君长,各执琛赍之物随其后。其军威之盛,近古所无。观光之人,弥亘百里。是日,长安城中,虚无人矣。杨元帅下马,叩头拜谒。上亲扶而起,慰其远役之劳,奖其大功之事,遂即下诏于朝廷,依郭汾阳故事,裂土封王,以侈赏典。尚书露诚力辞,终不受命。上重违其恳,更下诏旨,以杨少游为大丞相,封魏国公,食邑三千,而赏赐黄金一万斤,蜀锦十万疋,骏马一千匹,其馀珍宝,不可胜记。杨丞相随法驾入阙,祗肃天恩。上即命设太平宴,以示礼遇之恩,诏画其貌像于麒麟阁。
奉太后圣旨,以养女郑氏封为英阳公主,踏两宫之宝,以赐郑氏。
丞相自阙下来郑司徒家。郑家门族,皆会于外堂,迎接丞相,各自献贺。丞相先问司徒及夫人安否。郑十三答曰:“叔父叔母身虽撑保,而自遭妹氏丧慽,哀伤过节,疾病频数,气力比前顿减,未能出迎于外堂,望丞相与小弟同入内堂,如何?”丞相猝闻是说,如痴如狂,不能遽问。过食顷,乃问曰:“岳丈遭何人之丧乎?”郑十三曰:“叔父生无男子,只有一女,而天厄不知,竟至于斯,暮境伤怀,庸有极乎?丞相入见,慎不出悲慽之言!”丞相大惊大憾,言才入耳,流泪已湿锦袍矣。郑生慰之曰:“丞相婚事之约,虽同金石,私门不幸,大事已误,望丞相思惟义理,勉自抛遣。”丞相谢而拭泪,与郑生入谒于司徒。司徒夫妇惟欣贺而已,不及小姐夭慽。丞相曰:“小婿幸赖国家之威灵,猥受封建之滥赏,方欲纳官陈恳,以回天聪,得成畴昔之约矣。朝露先晞,春色已谢,乌得无存没之感乎?”司徒曰:“彭殇皆命,哀乐有数,天实为之,言之何益?今日即一家称美之日,不必为悲楚之言也。”郑十三数目丞相。丞相止其言,辞归园中。
此时,天子进候于太后。太后使兰阳与郑氏避于狭室,迎帝谓曰:“予为兰阳婚事,使收郑家之币,而终有伤于风化。与郑氏并为夫人,则郑家必不敢当矣。使郑女为妾,则亦近于强胁也。今日予召见郑女。郑女之美且才,足与兰阳为兄弟也。以此,予既以郑氏为养女,欲令同归于杨家,则此事果何如耶?”上大悦,贺曰:“此盛德事也,可谓与天地同大矣。自古深仁厚德,未有及于娘娘者。”太后即召郑女进谒于帝。帝命之上殿,告于太后曰:“郑氏女子已为御妹,尚着平服,何也?”太后曰:“诏命未下,固辞章服矣。”上谓女中书曰:“取鸾凤缎红锦纸一轴而来。”秦彩凤擎而进之。上举笔欲书矣,望于太后曰:“郑氏既封公主,当赐国姓可矣。”太后曰:“吾亦有此意,而但闻郑司徒夫人,年既衰老,无他子女,不忍使老臣无得姓之人,仍其本姓,亦曲轸之意也。”上以御笔大书曰:
春云迎谒于阶下。丞相见春云,如见小姐,尤切悲怀,馀泪又汪然数行。春云跪而慰之曰:“老爷,老爷!今日岂老爷悲伤之日?伏望宽心收泪,听此春云之言。吾娘子本以天仙暂时谪降,故上天之日,谓贱妾曰:‘汝自绝杨尚书,而复从我矣。今我已弃尘界,汝其更归于杨尚书,侍其左右。杨尚书早晚还归,如念妾而伤怀,汝以予意传之:吾家既还尚书礼币,则便是行路人也。况有前日听琴之嫌?尚书若思念过度,悲哀逾礼,则是慢君命而循私情,贻累德于已亡之人,可不慎哉!且或将大奠于坟茔,吊哭于灵幄,则是待之以无行之女子,我岂无憾于地下乎?’且曰:‘皇上以待尚书之还,必复议公主之婚,我闻公主《关雎》之盛德,合为君子之配匹,须顺受君命,毋陷罪戾,是诚我之望也。’”丞相闻言怆然曰:“小姐之遗命虽如此,何以抑此悲怀耶?况小姐临殁,眷念少游至于此极,我虽十死,报小姐之恩德,诚难矣,难矣!”仍说客馆梦小姐之事。春云坠泪曰:“小姐必在玉皇香案前矣。丞相千秋万岁后,岂无合会之期乎?慎勿过哀,以伤贵体。”丞相又曰:“此外小姐又有何言哉?”春云曰:“虽有他言,不便以春云之口仰达矣。”丞相曰:“言无浅深,汝其悉陈。”春云曰:“小姐又谓曰:‘我与春娘即一身也。尚书若不忘我,视春娘如我,而终始勿弃。则我虽入地,如亲受尚书之恩也。’”丞相尤悲曰:“我何忍弃春娘耶?况小姐有付托之命。我虽以织女为妻、宓妃为妾,誓不负春娘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