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是夜景色,颇冷淡矣。遂垂幌就寝,反侧不安,自语曰:“此辈结党挟谋,侮弄丈夫,我岂肯哀乞于彼哉?我昔在郑家花园,昼则与郑十三大醉于酒楼,夜则与春娘对烛而饮酒,无一日不闲,无一事不快矣。今为三日驸马,已受制于人乎?”心甚烦恼,手拓纱窗,河影流天,月色满庭,乃曳履而出,巡檐散步。远望英阳公主寝室,绣户玲珑,银釭熀明。丞相暗语曰:“夜已深矣,宫人何至今不寝乎?英阳怒我而入,送我于此,或者已归于寝房乎?”恐出跫音,举趾轻步,潜进窗外,则两公主谈笑之声,博陆之声,出于外矣。暗从栊隙而窥之,则秦氏坐两公主之前,与一女子对博局,祝红呼白。其女子转身挑烛,正是贾春云也。原来,春云欲观光于公主大礼,入来宫中已屡日,而藏身掩迹,不见丞相,故丞相不知其来矣。丞相惊愕曰:“春云何至于此耶?必公主欲见而招来也。”秦氏忽改局设马而言曰:“既无赌物,殊觉无味,当与春娘争赌矣。”春云曰:“春云本贫女也,胜则一器酒肴,亦幸矣。淑人长在贵主之侧,视彩锦如麁织,以珍羞为藜藿,欲使春云以何物为赌乎?”秦氏曰:“吾不胜,则吾一身所佩之物,妆首之饰,从春娘所求而与之。娘子不胜,则从我所请之言耶。是事于娘子,固无所费也。”春云曰:“所欲请者何事?所欲闻者何语?”彩凤曰:“我顷于两位公主私语闻之,则春娘子为仙为鬼以欺丞相云,而我未得其详,娘子负则以此事潜为古谈而说与我也。”春云乃推局,向于英阳公主而言曰:“小姐,小姐,平日爱春云可谓至矣,何以为此可笑之说,悉陈于公主乎?淑人亦既闻之,宫中有耳之人,孰不知之?春云自此以何颜而立乎?”彩凤曰:“春娘子,春娘子,吾公主何为春娘之小姐乎?”春云曰:“十年之口,一朝难变,争花斗草,宛如昨日,公主夫人,吾不畏也。”仍琅琅而笑。兰阳公主笑问于英阳曰:“春云话尾,小妹亦未及闻之矣。丞相其果见欺于春娘乎?”英阳曰:“相公之被欺于春娘多矣,无薪之突,烟岂生乎?但欲见其恇怯之状矣。冥顽太甚,不知恶鬼。古所谓‘好色之人,色中饿鬼’者,果非诬也。鬼之饿者,岂知鬼之可恶乎?”一座皆大笑矣。丞相方知英阳公主之为郑小姐也。如逢地中之人,徒切惊倒之心,即欲开户突入,而旋止曰:“彼欲瞒我,我亦瞒彼矣。”乃潜归于秦氏之房,被衾稳宿矣。
兰阳使侍女传语曰:“妾游说万端,而姐姐终不回心。妾当初与姐姐结约,死生不相离,苦乐必相同,以此言告之于天神地祇,姐姐若终老于深宫,则妾亦终老于深宫,姐姐若不近于相公,则妾亦不近于相公。望相公就淑人之房,稳度今宵。”丞相怒胆撑腹,坚忍不泄,而虚帷冷屏,亦甚无聊,斜倚寝床,直视秦氏。秦氏即秉烛导丞相归寝房,烧龙香于金炉,展锦衾于象床,谓丞相曰:“妾虽不敏,尝闻君子之风礼云:‘妾御不敢当夕’,今两公主娘娘皆入内殿,妾何敢陪相公而经此夜乎?惟相公安寝,妾当退去矣。”即雍容步去。丞相挽执甚苦,终不留止。
天明,秦氏出来,问于侍女曰:“丞相已起否?”侍婢对曰:“未也。”秦氏久立于帐外,朝旭满窗,早馔将进,而丞相不起,时有呻吟之声。秦氏问曰:“丞相有不安节乎?”丞相忽睁目直视,有若不见人者,且往往作谵语。秦氏问曰:“丞相何为此谵语耶?”丞相慌乱错漠者久,忽问曰:“汝谁也?”秦氏曰:“相公不知妾乎?妾即秦淑人也。”丞相曰:“秦淑人谁也?”秦氏不答,以手抚丞相曰:“头部颇温,可知丞相有不平之候矣。然一夜之间,疾何病也?”丞相曰:“我与郑氏达夜相语于梦中,我之气候,安得平稳乎?”秦氏更问其详,丞相不答,翻身转卧。秦氏切悯,使侍女告于两公主曰:“丞相有疾,速临诊视。”英阳曰:“昨日饮酒之人,今岂病乎?不过欲使吾辈出头也。”而已秦氏忙入告曰:“丞相神气恍惚,见人不知,惟向暗里,频吐狂言,奏于圣上,召太医治之如何?”
丞相大怒,于心曰:“天下安有女子而怙势如英阳者乎?果知为驸马之苦也!”谓兰阳公主曰:“我与郑女相遇,自有曲折矣。今英阳公主反加之以淫行,于我则无损,而但辱及于既骨之人,是可叹也。”兰阳曰:“妾当入内开谕姐姐矣。”即回身而入,至日暮亦不肯出来,灯烛已张于房闱矣。
太后闻之,召公主,责之曰:“汝辈之瞒戏丞相,亦已过矣。而闻其病重,不即出见,是何事也?急出问病。病势若重,则促召太医中术业最妙者而治之。”英阳、兰阳不得已,诣丞相寝房。英阳留于堂上,先使兰阳及秦氏入见。丞相见兰阳,或摇双手,或瞋两睫,初若不相识者,始作喉间之声曰:“吾命将尽矣,要与英阳相诀,英阳何往而不来乎?”兰阳曰:“相公不病,而何为因病将死者之言乎?”丞相曰:“去夜似梦非梦间,郑氏来我而言曰:‘相公何负约也?’因盛怒呵责,以珍珠一掬与我,我受而吞之。此实凶征也。闭目则郑女压吾之身,开眸则郑女立吾之前。此郑女怨我之无信,而夺我之修期也。我何能生乎?命在顷刻间矣,欲见英阳者,盖以此也。”言未已,又作昏困断尽之形,四面向壁,又发胡乱之说。
郑氏以水镜之心,岂不知其怀抱间事矣?英阳乃正衽而问曰:“妾闻主辱臣死,主忧臣辱。女子事夫,如臣之事君。今相公临觞,忽恻恻不乐,敢问其故。”丞相谢曰:“小生心事,当不讳于贵主矣。少游曾往郑家见其女子矣,贵主声音、容貌,恰似郑家女子,故触目兴思,悲形于色,遂令贵主有疑。贵主勿怪也。”英阳听讫,颜色微赤矣。忽起入内殿,久而不出。使侍女请之,侍女亦不出。兰阳曰:“姐姐太后娘娘之所宠爱也,性品颇骄傲,不如妾之孱劣也。相公比姐姐于郑女,姐姐以此有未妥之心。”丞相即使秦淑人谢罪曰:“少游醉后,因酒妄发,贵主若出来,则当如晋文公请自囚矣。”秦氏久而后出,无所传之言。丞相问曰:“贵主有何言耶?”秦氏曰:“贵主怒气方峻,言颇过中,贱妾不敢传矣。”丞相曰:“贵主过中之言,非淑人之愆也,须细传之。”秦氏曰:“英阳公主有教曰:‘妾虽陋劣,即太后娘娘之宠女。郑女虽奇妙,不过为闾阎间贱微女子。’礼曰:‘式路马。’此非马之敬也,敬君父之所乘也。君父之马尚此敬之,况此君父所娇之女乎?丞相若敬君父而尊朝廷也,固不可以妾比之于郑女。且郑女曾不顾念,自矜其色,与相公接言语,论琴曲,则不可谓持身以神也。其滥可知也。自伤婚姻之蹉跎,身致幽郁之疾病,终至夭折于青春,不可谓多福之人也。其命最奇矣。相公何曾比余于是乎?昔鲁之秋胡,以黄金戏采桑之女,其妻即赴水而死。妾何可以羞颜更对相公乎?不愿为无行人之妻也。且相公记其颜面于已死之后,辨其声音于久离之余,此必挑琴于卓女之堂,偷香于贾氏之室,其行之污,甚于秋胡。妾虽不能效古人之投水,自此誓不出闺门之外,终老而死矣。兰阳性质柔顺,不与我同。惟愿相公与兰阳偕老。”
兰阳见此举止,不得不动,而忧虑大起,出言于英阳曰:“丞相之病症,似出于忧疑,非姐姐不可医矣。”因言丞相病疟。英阳且信且疑,蹰躇不入。兰阳携手同入,丞相尚作谵语,而无非向郑氏之说也。兰阳高声曰:“丞相,丞相!英阳姐姐来矣,开目见之。”丞相乍举头,频挥手,有欲起之状。秦氏就身扶起,坐于床上。丞相向两公主而言曰:“少游偏蒙异数,幸与贵主结亲,方欲同室而同穴矣。有欲拉我而去者,将不得久留矣。”英阳曰:“相公识理之人,何为浮诞之言耶?郑氏设有残魂余魄,九重严邃,百神护卫,渠安敢入乎?”丞相曰:“郑氏方在吾房,何以曰不敢入乎?”兰阳曰:“古人见杯中弓影,而有成疑疾者,恐相公之病,亦以弓而为蛇乎?”丞相不答,但摇首而已。
明日,丞相与兰阳公主会于英阳公主房中,闲坐传杯。英阳低声招侍婢请秦氏。丞相闻其声音,心中自动,凄黯之色,忽上于面。盖曾入郑府,对小姐弹琴,闻其评曲之声音,此容貌尤惯矣。此日闻英阳之声,声亦郑小姐也,貌亦郑小姐也。丞相暗想曰:“世上果有非兄弟、非亲戚而酷相类也。”丞相自念曰:“吾约郑氏之婚也,意欲同生而同死矣。今我已结伉俪之乐,而郑氏孤魂托于何处耶?我欲远抚,既未一酹于其坟,又孤一哭于其殡,吾负郑娘子多矣!”存诸中者,自发于外,双行之泪,滢滢欲滴。
英阳见其病势转剧,不敢终讳,乃进坐曰:“丞相只念死郑女,而不欲见生郑女乎?相公苟欲见之,妾即郑氏琼贝也。”丞相佯若不信,曰:“是何言也?郑司徒只有一女,而死已久矣。郑氏既在吾身边,则死郑氏之外,岂有生郑氏乎?不死则生,不生则死,人之常也。一人之身,或谓之死,或谓之生,则死者为真郑氏乎?生者为真郑氏乎?生固真也,死则妄也。死固真也,生则诞也。贵主之言,吾不信也。”兰阳曰:“吾太后娘娘以郑氏为养女,封为英阳公主,与同事相公。英阳姐姐,即当日听琴之郑小姐也。不然,姐姐何以与郑氏无毫发异也?”丞相不答,微作呻吟之声,忽仰首作气而言曰:“我在郑家之时,郑小姐婢子春云,使唤于我矣。今有一言,欲问于春云。春云亦何在乎?”兰阳曰:“春云欲谒于英阳姐姐,入宫属耳。春云亦忧丞相之病,来候于门外矣。”即入谒曰:“相公贵体少康乎?”丞相曰:“春云独留,徐皆出去。”两公主与淑人退立于栏头。丞相即起梳洗,整其衣冠,使春云请三人,春云含笑而出,谓两公主及淑人曰:“相公邀之矣。”四人同入。丞相戴华阳冠,着宫锦袍,执白玉如意鞭,倚案席而坐,气像如春风之浩荡,精神如寒冰之澄澈,不似病起之人矣。郑夫人方悟见卖,微笑低头,更不问相公之病。兰阳问:“相公之气,今则何如?”丞相正色曰:“少游见近来风俗甚怪,妇女作党挟谋,欺瞒家夫。少游职在大臣之列,每求规正之术,而未得其道,忧恼成疾。昔疾今愈,不足以烦公主虑也。”兰阳及淑人,惟微笑而不敢答。郑夫人曰:“是事非妾等所知,相公如欲医病,仰禀于太后娘娘。”丞相心不胜痒,始乃发笑曰:“吾与夫人,只卜后世之相逢矣。今日我在梦中,而亦不知梦也。”郑氏曰:“此莫非太后娘娘子视之仁,皇上陛下■育之恩,兰阳公主之德,惟镂骨铭心而已,岂口吻所可容谢哉?”仍细传公主出力回夭天恩,执谦让位之说。丞相谢于公主曰:“公主盛德,实简策上所未觏者也。少游实无报酬之路,惟冀益加敬服之诚,不替钟鼓之乐矣。”公主称谢曰:“此皆姐姐淑仪柔德,感回天心,妾何与哉?”时太后招宫人问丞相之病,淑人与宫人偕入,告丞相托病之由。太后大笑曰:“我因已疑之。”仍招见丞相,两公主亦在座矣。太后曰:“闻丞相与既死之郑女,续已绝之佳缘,不可无一言贺也。”丞相俯伏对曰:“圣恩与造化同大,臣虽摩顶放踵,沥胆露肝,难报其万一矣。”太后曰:“吾直戏耳,岂曰恩也。丞相若不弃小女,则此所以报老身也。”丞相叩头听命。
秦氏曰:“丞相惟知以《杨柳词》而共结旧日之约,不知因纨扇诗而得成今日之缘也。”遂开小箧,出纨扇诗示丞相,仍备陈其事曰:“此皆太后娘娘、万岁爷爷洪恩盛德也。”丞相曰:“其时避兵于蓝田山,还问于店人,则店人或云娘子没入于掖庭,或云为奴于远邑,或云不免凶祸。虽未知其的报,无他更望,不得已求婚于他家。而每过华山、渭水之间,身如失侣之雁,心同中钩之鱼。皇恩所及,虽与会合,第有不安于心者。店中初约,岂以小星相约,而终使娘子屈于此位,惭愧何言。”秦氏曰:“妾之命薄,妾亦自知。故曾送乳母于客店也,郎君或已纳聘,或已娶室,则妾自愿为小室矣。今居贵主之副位,荣也,幸也。妾若有一毫怨恨之心,则天必厌之,天必厌之。”是夜,旧谊新情,比前两宵尤亲密矣。
是日,上受群臣朝贺于正殿。群臣奏曰:“近者景星出,甘露降,黄河清,年谷登,三镇节度,纳地而相,吐蕃强胡,革心而降,此皆圣德所致也。”上谦让,归功于群臣。群臣又奏曰:“丞相杨少游,近作铜龙楼上娇客,吹玉箫而调凤凰,久不下于秦楼,玉堂公务,殆将阙矣。”上大笑曰:“太后娘娘连日引见,此少游所以不敢出也。朕近当面谕,使之就职矣。”明日,杨丞相就朝堂,理国政。遂上疏请暇,欲将母以来。其疏曰:
第三日往秦淑人之房。淑人仰视丞相,辄泫然垂涕。丞相惊问曰:“今日笑则可也,泣则不可。淑人之泪,抑有思乎?”秦氏对曰:“丞相不记小妾,可知丞相之已忘妾也。”丞相少顷乃悟,就执玉手而谓曰:“君得非华州秦娘子乎?”彩凤欲语转咽,声不出口。丞相曰:“吾以为娘子已作泉下之人也,果在宫中矣。华州相夫,娘家惨祸,予欲无言,君岂欲听。自客店逃乱之后,何尝一日不思吾娘子?而只知其死,未知其生矣。今日之得遂旧缘,实是吾虑之不及,亦岂娘子心之所期乎?”即自囊里出示秦氏之词,秦氏亦探怀中奉呈丞相之诗、两人《杨柳词》,依俙若相和之日也。各抱彩笺,摧肠叩心而已。
大丞相魏国公驸马都尉臣杨少游,顿首百拜,上言于皇帝陛下:伏以臣即楚地偏户之民也。生事不过数顷,学业止于一经,而老母在堂,菽水不继,将营升斗之禄,以备甘毳之供,不揣才分,猥充乡贡。小臣之蹑履赴举也,老母临行而送之曰:“门户残矣,家业弊矣,堂构之责,十日之命,皆付于汝之一身。但其力学决科,以显老母,是吾望也。而禄仕太早,则躁竞之刺兴;官职太骤,则负乘之患生。汝甚戒之。”臣受母训,铭在心肝。而滥以幼少之年,幸值功名之会,立朝数年,名位俱赫,金马玉堂,世称华贯。而臣既冒黄扉紫诰,必须全才。而臣又忝叨奉纶南谕。强藩屈膝,受命西征,凶酋束手。臣本白面一书生也,是岂臣能立一策办一谋,而致此哉?莫非皇威所及,诸将效力。而陛下乃反奖其微劳,表以重爵,臣心之愧惧惶蹙,有不可论。而老母所戒躁竞之刺、负乘之患,不幸当之矣。至于锦脔抄拣,尤非闾巷贱臣所敢者。而圣命勤挚,谬恩荐加,臣逃遁不得,冒没承顺,岂不足以辱国家而羞当世乎?呜呼!老母之所期于臣者,初不过乎寸廪而已。今臣居将相之位,挟公侯之富,而奔走之事,不遑将母。臣偃处丹碧之室,而臣母则仅掩茅茨。臣坐享方丈之食,而臣母则不厌麁粝。居处饮食,母子绝异。是以富贵处身,而贫贱待母也。人伦弊矣,子职堕矣。况臣母年龄已高,疾病弥笃,无他子女可以扶护者,而山川辽阔,信使阻绝,消息亦不能以时相通,不待陟圯望云,而肝肠已寸断无余矣。今幸国家无事,官府多闲,伏乞陛下谅臣危迫之情,察臣终养之愿,特许数月之暇,使之归省先墓,将归老母,母子同居,歌咏圣德,得以尽融灭之乐,效反哺之诚。则臣谨当殚力移孝之忠,誓报体下之恩矣。伏乞陛下矜悯。
自古公主婚礼,行于阙门外官府矣。是日,太后特令行礼于大内。至吉日,丞相以麟袍玉带,与公主成礼。威仪之盛,礼貌之伟,不须道也。礼毕入座,秦淑人亦以礼纳拜于前,仍侍两公主。丞相赐之坐。三位上仙,齐会一席,光摇五云,影眩千门。丞相双眸乱缬,九魂超忽,只疑身在黑甜乡矣。是夜与英阳公主联衾,早起问寝于太后。太后赐宴。帝及皇后亦入侍太后,终日罄欢。是夕又与兰阳公主并枕。
上览之叹曰:“孝哉!杨少游也。”特赐黄金一千斤,彩帛八百疋,归为老母寿,且令辇母遄返。丞相入阙,祗肃拜辞于太后。太后赐赏金帛,倍蓰于皇上恩典矣。退与两公主及秦、贾两姫相别。
时郑小姐为公主,在宫中日月多矣。事太后以至孝至诚,与兰阳及秦氏情同兄妹,相爱深至,太后益爱之。婚期既迫,从容告于太后曰:“当初与兰阳定次之日,冒据上座,实涉僭越,而一向固辞,以谢娘娘眷恤之恩,故黽勉从之,而非其本心也。今归杨家,兰阳若辞第一位,则此大不可也。惟望娘娘及圣上,察其情礼定其位次,使私分获安,家法不紊。”兰阳曰:“姐姐德性才学皆小女之师也。小姐虽在郑门,小妹当如赵妻之让。既为兄弟之后,岂有尊卑之分乎?小女虽为第二夫人,不失帝王之尊贵,而若忝居上元之位,则娘娘眷育英阳姐姐之意,将安在哉?姐姐必欲让位于小女,则小女不愿为杨家妇也。”太后问于上,上曰:“御妹之让,出于中恳,未见自古帝王家贵主有如此事也。愿娘娘嘉其谦德,成其好意也。”太后曰:“帝言是也。”乃下教:以英阳公主封魏国公左夫人,以兰阳公主封为右夫人,秦氏本大夫之女,封为淑人。
行到天津,鸿、月两妓,因府尹走通,已来待于客馆矣。丞相笑谓两妓曰:“吾之来此,乃私行,非王命也。两妓何以知之耶?”鸿月曰:“大丞相魏国公驸马都尉之行,深山丛谷,亦皆奔走耸动。妾等虽蛰于山林寂寥之地,岂无耳目乎?况府尹老爷敬待妾等亚于相公,相公之来,何敢不报乎?昨年相公奉使过此,妾等尚有万丈光辉,今相公位益崇而名益著,臣妾之荣,亦转加百层矣。闻相公娶两公主为女君,未知两位公主能容妾等否?”丞相曰:“两公主,一则乃圣天子御妹,一则乃郑司徒女子,太后取郑氏为养女,而即桂娘所荐也。郑氏与桂娘既有汲引之恩,且与公主俱有及人之仁,容物之德,岂非两娘之福乎?”鸿、月相顾而贺。丞相与两人度夜。
上大悦,即下诏于钦天官,使择吉日。太史以秋九月望日奏之,只隔数十日矣。上又下教曰:“前日则婚事在于可否之间,故不言于卿矣。朕有御妹两人,皆真淑非凡骨也。虽欲更求于如卿者,何处可得乎?以是朕恭承太后之诏,欲以两妹下嫁于卿矣。”丞相忽忆真州客馆之梦,大异于心,伏地奏曰:“臣自被椒掖之拣,欲避无路,欲走无地,未得处身之所,第切致寇之惧。今陛下欲以两公主共事一人之身,自有立国以来,所未闻也。臣何敢当乎?”上曰:“卿之勋业足为国之第一,彝钟不足铭其功也,茅土不足偿其劳也。此朕之所以以两妹事之。且御妹两人友爱之情,皆出于天,立则相倚,坐则相依,每愿至老而死不相离。此太后娘娘之意也,不必辞也。且宫人秦氏,本士族也,有姿色,能文章,御妹视如手足,待以心腹,欲以为媵于下嫁之日,故先使卿知之矣。”丞相又起谢。
行到故乡。初以十六岁书生,离亲远游,及其来觐,拥大丞相之轩车,亸魏国公之印绶,重之以驸马都尉之豪贵,四年间所成就者,何如耶?入谒于母夫人。柳氏执其手而抚其背曰:“汝真吾儿杨少游耶?吾不能信也!当其诵六甲、赋五言之时,岂知有今日荣华也?”喜极而泪下矣。丞相把立名成功之终始、娶妻卜妾之颠末,悉告无余。柳夫人曰:“汝父亲每以汝为大吾门户者,惜不令汝父亲见之也。”丞相省祖先丘墓,以赏赐金帛,为夫人设大宴献寿,请宗族故旧邻里,宴饮十日,陪大夫人登程。诸路方伯,列邑守宰,辐凑护行,光彩辉映于一方矣。过洛阳,分付本州,招鸿、月两妓。还报曰:“两妓同向京师,已有日矣。”丞相颇以交违为怅缺。
明日,天子召见杨丞相,下教曰:“顷者为御妹婚事,太后特下严诏,朕心亦不平矣。今闻郑女已死,而御妹婚事,将待卿还盖久矣。卿虽思念郑家女子,死乎已矣。卿方年少,堂上有大夫人,则甘毳之供,不可自当。况且大丞相官府,女君不可无矣。魏国公家庙,亚献不可阙矣。朕已作丞相府及公主宫,以待盛礼之日。御妹之婚,今亦不可许乎?”丞相叩头奏曰:“前后拒逆之罪,实合斧钺之诛。而圣教荐下,玉音眷温,臣诚感陨,不知死所。前日之屡抗严教,有所拘于人伦,而不获己也。今则郑女已亡矣,讵敢有他意乎?但门户寒微,才术空疏,恐不合于驸马之尊位也。”
至京城,奉大夫人于丞相府中,诣阙肃拜,两宫引见。特赉金银彩缎十车,俾为大夫人寿。满朝公侯卿相,设三日大酺以寿之。丞相择吉日,陪大夫人移入于御赐新第。园林池沼,台榭宫宇,下皇居一等。郑夫人、兰阳公主行新妇礼,秦淑人、贾孺人亦备礼现谒。纳币之盛,礼貌之恭,足令大夫人敷和气而耸欢心也。丞相既承寿亲之命,以恩赐之物,又设三日大宴。两宫赐梨园之乐,移御厨之馔,宾客倾朝廷矣。丞相具彩服,与两公主高擎玉杯,以次献寿,柳夫人乐甚。宴未毕,阍人入告曰:“门外有两女子,纳名于大夫人及丞相座下矣。”丞相曰:“为鸿、月也。”以此意告于大夫人,即招入。两妓叩头拜谒于阶前,众宾皆曰:“洛阳桂蟾月、河北狄惊鸿,擅名久矣,果绝艳也。非相国风流,何能致也?”丞相命两妓各奏其艺。鸿、月一时齐起,曳珠履,登锦筵,拂藕丝之轻衫,飘石榴之彩裙,对舞霓裳羽衣之曲。落花飞絮,撩乱于春风;云影雪色,明灭于锦帐。汉宫飞燕,再生于都尉宫中;金谷绿珠,却在于魏公堂上。柳夫人、两公主以锦绣缣帛赏两人。秦淑人与蟾月旧相识也,话旧论情,一悲一喜。郑夫人手把一杯,别劝桂娘,以酬荐进之恩。柳夫人谓丞相曰:“汝辈惟谢于蟾月,而忘我从妹乎?不可谓不背本者矣。”丞相曰:“小子今日之乐,皆炼师之德也。况母亲既入京师,虽微下教,固欲奉请矣。”即送人于紫清观。诸女冠云:“炼师入蜀,三年未归矣。”柳夫人甚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