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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春云为仙为鬼 狄惊鸿乍阴乍阳

上以两镇之服,皆少游之功,降旨褒崇曰:“河北三镇,专据一隅,倔强造乱者,百有年矣。德宗皇帝起十万众,命将征伐,终未能挫其强而服其心矣。今杨少游以盈尺之书,服两镇之贼,不劳一师,不戮一人,而皇威远畅于万里之外。朕实嘉之,赐以绢三千疋,马五千匹,表予优奖之意。”仍欲进秩。少游进前辞谢曰:“代草王言,即臣分职。两镇归化,莫非天威。臣以何功,叨此重赏?况且一镇犹梗圣化,敢肆跳梁,臣恨不能提剑执殳,以雪国家之耻。升擢之命,何安于心?人臣愿忠,固无间于职阶之崇卑;兵家胜败,不专在于士卒之多少。臣愿得一枝兵,倚杖天朝之威,进与燕寇决死力战,以报圣恩之万一。上壮其意,问于大臣,皆曰:“三镇互为唇齿之形,而两镇既已屈伏,小燕狂贼特鼎鱼穴蛟也。以兵临之,则必若拉枯摧朽。而王者之兵,先谋后战。请遣少游,谕以利害,不伏则加兵可也。”上然之,使杨少游持节往谕。翰林奉诏旨,受鈇钺,将发行,辞于郑司徒。

翰林得第之后,即入翰苑。身縻职事,尚未归觐。方欲请暇归乡,省拜母亲,仍陪来京邸,即过婚礼。而时国家多事,吐蕃数侵掠边境,河北三节度或自称燕王,或自称赵王,或自称魏王,连兵结强邻,称兵反国。天子忧之,传谋于群臣,广询于庙堂,将欲出师致讨。大小臣僚言议矛盾,皆怀姑息之计。翰林学士杨少游出班奏曰:“宜如汉武帝招谕南越王故事,亟下诏书,告以祸福。终不归命,用武取胜,为万全策也。”上从之,使杨少游即草诏于上前。少游俯伏受命,走笔题进。上大悦曰:“此文典重严截,恩威并施,大得诰谕之体,狂寇必自戢矣。”即下于三镇。赵、魏两国即去王号,服朝命,上表请罪。遣吏进贡马一千匹,绢一千疋。惟燕王地远兵强,不肯归顺。

司徒曰:“边镇之骜逆,不用朝命者,非一日也。杨郎以一介之书生,入不测之危地,如有不虞之变,发于无备之处,岂但为老夫之不幸乎?吾老且病,虽不与朝廷参议,而欲上一疏以争之。”翰林止之曰:“岳丈毋用过虑,藩镇不过乘朝廷之不靖,诖误于一时也。今天子神武,朝廷清明,赵、魏两国且已束手,单弱之小镇,偏小之一燕,何能为哉?”司徒曰:“王命既下,君意已定,老夫更无他言。惟愿加餐而已。”夫人垂泪而别曰:“自得贤郎,颇慰老怀。郎今远行,我怀如何!王程有限,只祝归来之疾也。”

至夜,春云执烛陪翰林至花园。翰林醉甚,把春云之手而戏之曰:“汝真仙乎?汝真鬼乎?”仍就视之曰:“非仙也,非鬼也,乃人也。吾仙亦爱之,鬼亦爱之,况人乎?”又曰:“仙亦非汝也,鬼亦非汝也。或使汝而为仙,或使汝而为鬼者,其真有为仙为鬼之术。而以杨翰林为俗客而不欲相从耶?以花园为阳界而不欲相访耶?人能使汝为仙为鬼,而我独使汝而不能变化乎?使汝而欲为仙也,其将为月宫之姮娥乎?使汝而欲为鬼也,抑将为南岳之真真乎?”春云对曰:“贱妾僭越,实多欺罔之罪,惟相公宽假之。”翰林曰:“当汝之变化为仙、为鬼,亦不以为忘,到今岂有追咎之心乎?”春云起拜而谢之。

翰林退至花园,治行即发。春云执衣而泣曰:“相公之就直玉堂也,妾必早起,整包寝具,奉着朝服。相公必流眄顾妾,常有眷眷不忍相离之意。今当万里之别,何无一言之相赠耶?”翰林大笑曰:“大丈夫当国事、受重任,死生俱不可期,区区私情,安足论乎?春娘毋作浪悲,以伤花色。谨奉小姐,稳度时日。待吾竣事成功,腰悬如斗大金印,得意归来也。”即出门,乘车而行。

翰林顾谓春云曰:“春娘,春娘,汝固慧黠矣。欲事其人而先欺之,其于妇女之道何如也?”春云跪而对曰:“贱妾但闻将军之令,不闻天子之诏也。”翰林嗟叹曰:“昔神女朝为云、暮为雨,今春娘朝为仙、暮为鬼。云与雨虽异,一神女也;仙于鬼虽变,一春娘也。襄王惟知一神女而已,何与于云雨之数化?今我亦知一春娘而已,何论其仙鬼之互变乎?襄王见云则不曰云而曰神女,见雨则不曰雨而曰神女。今我遇仙则不曰春娘而曰仙,遇鬼则不曰春娘而曰鬼,是我不及襄王远矣。春娘之变化,非神女所及也。吾闻强将无弱卒,其裨将若此,其大将不得亲见而可知也。”坐中又大笑,更进酒肴,终夕大醉。春娘亦以新人与于末席。

行至洛阳,旧日经过之迹尚不改矣。当时以十六岁眇然一书生,着布衣,跨蹇驴,搰搰栖栖,行色间关,不啻如苏秦十上之劳矣。才过数年,连玉节,驱驷马,洛阳县令奔走除道,河南府尹匍匐导行。光彩照耀于一路,先声震熠于齐州,闾里耸观,行路咨嗟,岂不诚伟哉!

司徒乃以麈尾扇打屏风,曰:“张女娘安在?”一女子忽自屏后而出,含笑含娇,立于夫人之后。翰林一举目,已知其张女娘也。怳怳惚惚,莫知端倪,直视司徒及郑生,而问曰:“此人耶?鬼耶?鬼何以能出于白昼乎?”司徒及夫人启齿而笑。郑生捧腹大噱,颠仆不能起。左右侍婢之属皆折腰矣。司徒曰:“老夫方为贤婿而吐其实。此儿非仙非鬼,即吾家所畜贾氏女子,名春云。近因杨郎块处花园,吃尽苦况,老夫送此美女以侍贤郎,以慰客中之无聊,盖老夫妻之好意。而年少辈居间用诈,戏谑太过,使杨郎之心无端苦恼,不亦可笑乎?”郑生止笑而言曰:“前后再度之逢,皆我所谋,而不感媒妁之恩,反以仇雠视之,杨兄可谓负功忘德者矣。”翰林亦大笑曰:“岳丈既以此女送于小婿,郑兄从中操弄而已,何功之可赏乎?”郑生曰:“操弄之责,弟实甘心。而发踪指示,自有其人,此岂徒为弟之罪乎?”翰林向司徒而笑曰:“苟有是也,或者岳丈为小婿作游戏之事也。”司徒曰:“老夫发已黄矣,岂可作儿戏乎?杨郎误思也。”翰林顾郑生曰:“非兄作俑,谁复为此戏乎?”郑生曰:“圣人有言:‘出乎尔者,反乎尔。’杨兄更思之,曾以何计欺何许人乎?男子向化为女子,以俗人而为仙,以仙子而为鬼,何足怪乎?”翰林乃大觉,笑顾司徒曰:“是哉,是哉!小婿曾有得罪于小姐之事矣!小姐必不忘睚眦之怨也。”司徒及夫人皆笑而不答。

翰林先使书童往探桂蟾月消息。书童往蟾月之家,则中门深锁,画楼不开,惟有桃花烂开于墙外而已。访于邻人,则曰:“蟾娘去年春,与远方相公结一夜之缘,其后称有疾病,谢绝游客。官府设宴,托故不进矣。未几,佯狂,尽出珠翠之饰,改着道士之服,遍游山水,尚未还归。不知方在何山矣。”书童以此来报,翰林欢意遂沮,若堕坑陷。过其门墙,抚迹潜呻,夜入馆关,不能交睫。府尹进娼女十馀人而娱之,皆一时名艳也。明妆丽服,三匝围坐。前者天津楼上诸妓,亦在其中矣。争妍夸娇,欲赌一眄,而翰林自无佳绪,不近一人。翌晓临别,遂题一诗于壁上。诗曰:

翰林知不可牢讳,向司徒而告曰:“小婿之事,颇涉怪骇,当备告于岳丈矣。”具其首尾,悉陈无馀。因曰:“小婿固知十三兄之爱我,而女娘虽曰鬼神,庄而不诞,正向不邪,决不贻祸于人。小婿虽疲劣,亦大丈夫也,不必为鬼物所迷。而郑兄乃以不经符,断其自来之路,实不能无介于中也。”司徒击掌大笑曰:“杨郎文采风流,与宋玉同,必至作《神女赋》也。老夫非为戏言于杨郎也,少时偶值异人,学得少翁致鬼之术矣。今当为贤婿致张女娘之神,以谢侄儿之罪,以慰贤郎之心。未知何如?”翰林曰:“此岳丈弄小婿也。少翁虽能致李夫人之魂,而此术之不传也久矣。小婿于岳丈之言,不可信也。”郑生曰:“张女娘之魂,杨兄则不费一言而致之,小弟则能以一符而逐之,鬼中之可使者也,凡何疑乎?”

雨过天津柳色新,风光宛似去年春。可怜玉郎归来地,不见当垆劝酒人。

一日,郑司徒夫妻置酒馔邀翰林,讨稳而飞觞矣。司徒曰:“杨郎神观近何憔悴耶?”翰林曰:“与郑十三连日饮酒,恐因此然矣。”郑生忽来到,翰林以怒目睨视,不与语矣。郑生先问曰:“兄近来职事倥偬耶?心绪不佳耶?陟屺之情苦耶?温酒之疾作耶?貌何憔也?神何索也?”翰林微答曰:“旅游之人,安得不然?”司徒曰:“家中婢仆传言杨郎与一美姝共话于花园,此言信耶?”翰林答曰:“花园僻矣,人谁往来?必传之者妄也。”郑生曰:“以杨兄豁达之量,何为儿女子羞愧之态耶?兄虽以大言斥杜真人,观兄气色,不可掩也!弟恐兄迷而不悟,祸将不测,潜以杜真人逐鬼之符置之于束发之间,而兄醉倒不省矣。其夜潜身于园林蒙密之中窥见之,则有一女鬼辞于兄寝室窗外,即逾墙而去。此真人之言验矣,小弟之诚至矣。兄不谢我,而反以赍怒,何也?”

写毕投笔,乘轺取前路而去,诸妓立望行尘,只切惭赧而已。争誊其诗,纳于府尹。府尹责众妓曰:“汝辈若得翰林之一顾,则可增三倍之价。而一队新妆,皆不入于翰林之眼。洛阳自此无颜色矣。”问于众妓,知翰林属意之人,揭榜四门,访蟾月去处,以待翰林复路之日矣。

达明,往郑十三家,郑生出去矣。三日往寻,终未一遇。女娘影响益渺茫矣。欲访于紫阁之亭,则精灵已归。欲寻于南郊之墓,则音容难接。无处可闻,无计可施,抑塞纡轸,寝食顿减矣。

翰林至燕国。绝徼之人,曾未睹皇华威仪,见翰林如地上祥麟,云间彩凤,到底拥车塞路,无不以一睹为快。而翰林威如疾雷,恩洽时雨,边民皆欣欣鼓舞,啧啧相称曰:“圣天子将活我矣。”翰林见燕王,盛称天子威德,朝廷处分。以向背之势,逆顺之机,纵横阖辟,言皆称理。而滔滔如海波之泻,凛凛如霜颷之烈。燕王瞿然而惊,惕然而悟,乃以膝蔽地而谢曰:“弊藩僻陋,自外圣化,习故狃常,迷不知反。承此命教,大觉前非。自此当永戢狂图,恪守臣职。惟皇使归奏朝廷,使小邦因危获安,转祸为福,则是小镇之幸也。”因设宴于碧镂宫,以饯翰林。将行,以黄金千斤、名马十匹赆之。翰林却不受,辞燕王而西归。

泠然风驭上神云,莫道芳魂寄孤坟。园里百花花虑月,归人何处不思君。

行数十日,至邯郸地。有美少年,乘匹马在于路矣。因前道辟易,下立于路傍。翰林望见,曰:“彼书生所骑者,必骏马也。”渐近,则其少年美如卫玠,娇似潘岳。翰林曰:“吾尝周行于两京之间,而男女之美者,未见如彼少年者也。其貌如此,其才可知。”谓从者曰:“汝请彼少年随后而来。”

翰林一吟一噫,五内憔燥,且恨且怪。以手抚头,有一物在总发之际。出而披见,乃逐鬼符也。大怨,叱曰:“妖人误我事也!”遂裂破其符,痛恚益切。更把女娘之诗微吟一度,大悟曰:“女之怨郑君亦深矣,此乃郑十三之事也。虽非恶意,阻破好事,非道士之妖也,乃郑生也。吾必辱之。”遂次女娘之韵作一首,藏于囊中,叹曰:“诗虽成矣,谁可赠乎?”其诗曰:

翰林午憩驿馆,少年已至矣。翰林使人邀之。少年入谒。翰林爱而谓曰:“学生于路上偶见潘、卫之风采,便生爱慕之心,乃敢使人奉邀,而惟恐不我顾也。今蒙不遗,幸叨合席,此所谓倾盖如故者也。愿闻贤兄姓名。”少年答曰:“小生北方之人也,姓狄名伯鸾。生长于穷巷,未遇硕士良友。学术粗浅,书剑无成,尚有一片之心,欲为知己者死。今相公使过河北,威德并行,雷厉风飞,陆慴水慄,人慕英名,其有既乎?小生不揆鄙拙,欲托门下,一效鸡鸣狗盗之贱技矣。相公俯察至愿,有此俯邀之命。岂但为小生之荣,实有光于大人先生,屈身待士之盛德也。”翰林尤喜曰:“语云‘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两情相投,甚是快事。”此后与狄生并镳而行,对床而食。过胜地则共谈山水,值良宵则同赏风月,不知鞍马之苦、行役之劳矣。

昔访佳期蹑彩云,更将清酌酹荒坟。深诚未效恩先绝,不怨郎君怨郑君。

还到洛阳,过天津桥,乃有感旧之意曰:“桂娘自称女冠,浮游山水之间者,想必欲守初盟,以待吾行。而吾已杖节归来,桂娘独不在焉。人事之乖张,佳期之婉晚,乌得无恻怆之心乎?桂娘若知吾顷日之虚过,则必来待于此。而想其足迹,不在于道观,则必在于尼院。道路消息,何以得闻?噫!今行又不得相见,则未知费了几许日月,而有团会之期乎?”

是日,翰林至夜分乃醒,焚香静坐,苦待女娘之来。已至深更,杳无形迹。翰林拍案曰:“天欲曙矣,娘不来矣。”欲灭烛而寝矣。窗外有且啼且哭之声,试听之,则乃女娘也。曰:“郎君以妖道士之符藏于头上,妾不敢近前。妾虽知非郎君欲逐贱妾之本意,是亦芳缘尽而妖魔戏也。惟望郎君保啬,妾从此永诀矣。”翰林大惊而起,拓户视之,已无人影矣,只有一封书在于阶上。见之,即女娘所题别诗也。其诗曰:

忽送遐瞩,则一佳人独立楼上,高卷缃帘,斜倚彩槛,注目于车尘马蹄之间,即桂蟾月也。翰林思想之际,忽见旧面,欣畅之事可掬矣。隼辔如风,瞥过楼前,两人相视凝情而已。俄至客馆,蟾月先从捷径已来,候于馆中矣。见翰林下车,进拜于前。陪入帡幪,接裾而坐,悲喜交切,泪下言前。乃伛身而贺曰:“驱驰原隰,贵体万重,足贺恋慕之贱悰。”因历陈别后事曰:“自别相公,公子王孙之会,太守县令之宴,左右招邀,东西侵逼,遭逆境者非一二。而自剪头发,称有恶疾,堇免迫胁之辱。尽谢花妆,换着禅衣,避城市之嚣尘,栖山谷之静室。每逢游山之客,访道之人,或由城府而至,或从京师而来者,辄问相公消息矣。今年孟春,忽闻相公口衔天纶,路经此地,而车徒行已远矣。环望燕云,惟洒血泪。县令相公为至道观,以相公馆壁所题一首诗示贱妾,曰:‘向者杨翰林之奉命过此,金橘满车,而以不见蟾娘为恨。终日看花,不折一枝,惟题此诗而归。娘何独栖山林,不念故人,使我接待之礼,埋没太过乎?’仍过致敬礼,自辞前日之事,恳请还归旧居,以待相公之回。贱妾始知女子之身,亦尊贵也。当独立于天津楼上,望相公之行也,满城群妓,栏街行人,孰不羡小妾之贵命,钦小妾之荣光也?相公之占状元,方为翰林之报,妾已闻知矣。第未知已得主馈之夫人乎?”翰林曰:“曾已定婚于郑司徒女子,华烛之礼,虽不及行之,贤淑之行,已闻之熟矣。桂娘之言,少无径庭。良媒厚眷,泰山亦轻矣。”更展旧情,未忍即离。仍留一两日,而以桂娘在寝,不访狄生矣。

真人熟视而言曰:“杨先生两眉皆秀,凤眼向鬂,位可高于三品。耳根白如涂粉,圆如垂珠,名必闻于天下。颧骨满面,必执兵权,威振四海,封侯于万里之外,可谓百无一欠。而但即今有目前之横厄,若不遇我,殆哉,殆哉!”翰林曰:“人之祸福吉凶,无不自己求之,惟疾病之来,人所难免。无乃有重病之兆耶?”真人曰:“此非寻常之灾殃也。青色贯于天庭,邪气侵于明堂。相公家内或有来历不分明之奴婢乎?”翰林于心已知张女娘之祟,而蔽于恩情,若不惊动,答曰:“无是事也。”郑生曰:“杜先生之言,曾无一差,杨兄更加详合。”翰林不答。真人曰:“或过古墓,感动于心中,或与鬼神相接于梦里乎?”翰林曰:“无是事也。”真人曰:“生人以阳明保其身,鬼神以幽阴成其气,若昼夜之相反,水火之不同。今见女鬼邪秽之气,已罩相公之身,三日之后,必入骨髓,相公之命恐不可久矣。此时无曰贫道不曾说来也!”翰林念之曰:“真人之言,虽有所据,女娘与我永好之盟固矣,相爱之情至矣,复岂有害吾理哉?楚襄遇神女而同席,柳春畜鬼而生子,从古亦然,我独何虑?”乃谓真人曰:“人之生死夭寿,皆定于有生之初,我苟有将相富贵之相,鬼神其如我何!”真人曰:“夭亦相公也,寿亦相公也,无预于我。”乃拂袖而去。翰林亦不强留焉。郑生慰之曰:“杨兄自是吉人,神明必有所助,何鬼之可虑乎?此流往往以诞术动人,甚可恶。”乃进酒终夕,大醉而散。

书童忽来密告曰:“小仆见狄生秀才,非善人也。与蟾娘子相戏于众稠之中。蟾娘子既从相公,则当与前日大异矣,而何敢若是其无礼乎?”翰林曰:“狄生必无此事,蟾娘尤无可疑,汝必误见也。”书童怏怏而退。俄而复进曰:“相公以小仆为诞妄。两人方相与戏欢,相公若亲见之,则可知小仆之虚实矣。”翰林乍出西廊而望见:则两人隔小墙而立,或笑或语,携手而戏。欲听其密语,稍稍近往。狄生闻曳履之声,惊而走。蟾月顾见翰林,颇有羞涩之态。翰林问曰:“桂娘曾与狄生相亲乎?”蟾月曰:“妾与狄生虽无宿昔之雅,而与其妹子有旧谊,故问其安否矣。妾本娼楼贱女,自然流染于耳目,不知远嫌于男女。执手娱戏,附耳密语,以招相公之疑。贱妾之罪,实合万殒。”翰林曰:“吾无疑汝之心,汝须无介于心也。”仍商量曰:“狄生,少年也,必以见我为嫌,我当召而慰之。”使书童请之,已去矣。翰林大悔曰:“昔楚庄王绝缨以安群臣矣。今我则欲察晻昧之事,仍失才美之士。今虽自责,何可及也!”即使从者遍访于外。是夜,与蟾月话旧论心,对酒取乐。至夜半,灭烛而寝矣。至微明始觉,则蟾月方对镜调铅红矣。泻情留目,心忽惊悟。更见之,则翠眉明眸,云鬓花脸,柳腰之依约,雪肤之皎洁,皆蟾月,而细审则非也。翰林惊愕疑惑,而亦不敢即诘焉。

翰林自遇仙女之后,不寻朋友,不接宾客,静处花园,专心一虑,日出则待夜,夜至则待来,惟望使役感激。而美人不肯数来,翰林望益切而念转笃矣。久之,两人自出园挟门而来,在前者即郑十三也,在后者即生面也。郑生引在后者见于翰林曰:“此师傅即太极宫杜真人也,相卜法术,与袁天纲、李淳风相颉颃也。欲与杨兄相卜而邀来矣。”翰林向杜真人揖曰:“慕仰尊名宿矣,尚未承颜一奉,亦有数耶?先生审见郑兄之相,为如何耶?”郑生先答曰:“此先生相小弟而称曰:‘三年之内必得高第,将为八州刺史。’于弟足矣。此先生言必有中,兄试问之。”翰林曰:“君子不问福,只问灾殃,惟先生直言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