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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鸾直学士吹玉箫 蓬莱宫仙娥乞佳句

宫女或擎黄金杯,或把琉璃钟,或执鹦鹉杯,或擎白玉床,满酌清醪,备列嘉肴,乍跪乍立,迭进迭退。翰林左接右受,随杯辄倒,至十馀觥,韶颜已酡,玉山欲颓。上命止之,又下教曰:“学士一句可直千金,真所谓无价宝也。《诗》曰:‘投之木瓜,报以琼琚。’尔辈以何物为润笔之资乎?”群娥或抽玉钗,或卸指环,或解玉佩,或脱金钏,争授乱掷,顷刻成堆。上召谓小黄门曰:“尔收取学士所用笔砚及砚滴、宫女润笔之物,随尚书而去,传给于其家。”尚书叩头辞恩,欲起还仆。上命黄门扶腋而出。至宫门,驺徒齐拥上马,归到花园。春云扶上高轩,解其朝服,而问曰:“相公过醉谁家之酒乎?”尚书醉莫能答。而已苍头奉赏赐笔砚及钗钏首饰等物,积置于轩上。尚书喜谓春娘曰:“此物皆天子赏赐春娘者也,我之所得,与东方朔谁优?”春云更欲问之,翰林已昏倒,鼻息如雷。

即使宫女以御前琉璃砚匣,白玉笔床,玉蟾蜍砚滴,移置于尚书席前。诸宫人已承乞诗之命矣,各以华笺、罗巾、纨扇,擎进于尚书。尚书醉兴方高,诗思自涌,遂拈彤管,次第挥洒。风云忽起,烟雾争吐,或作绝句,或制四韵,或一首而止,或两首而罢,日影未移,笺帛已尽。宫女以次跪进于上,上一一监别,个个称扬,谓宫女等曰:“学士亦既劳矣,特宣御酝。”

翌日高舂,尚书始起盥洗矣。阍者走告曰:“越王殿下来矣。”尚书惊曰:“必有以也。”颠踣出迎。王上坐施礼,年可二十馀岁,眉宇炯然,真天人也。尚书跪曰:“大王屈驾于陋地,抑有所教耶?”王曰:“寡人窃慕盛德雅矣。出入异路,尚稽奉稳。兹奉上命,来宣圣旨矣。兰阳公主正当芳年,朝家方择驸马矣。皇上爱尚书才德,已定釐降之议。使寡人谕之,召命将继下矣。”尚书大骇曰:“皇恩至此,臣首至地,过福之灾,有不可论。而臣与郑司徒女子约婚纳聘已经岁矣。伏望大王以此意奏达于皇上。”王曰:“吾当归奏于天阶,而惜乎皇上爱才之意已归虚矣。”尚书曰:“此关系人伦之大事,不可忽也。臣当请罪于阙下矣。”王即辞归。

一日,天子燕坐于蓬莱殿,使小黄门召杨少游。黄门往翰林苑,则院吏曰:“翰林才已出去矣。”往问于郑司徒家,则曰:“翰林未还矣。”黄门奔驰,遑忙莫知去向矣。时杨尚书与郑十三大醉于长安酒楼,使名娼朱娘、玉露唱歌,轩轩笑傲,意气自若。黄门飞鞚而来,以命牌召之。郑十三大惊跳出,翰林醉目矇眬,鬂发鬅鬙,不省黄门之已在于楼上矣。黄门立促之,翰林使二娼扶己起,着朝服,随中使入朝。天子赐坐,仍论历代帝王治乱兴亡,尚书出入古今,敷奏明恺,天颜动色。又问曰:“组绘诗句,殊非帝王之要务,惟我祖宗亦尝留心于此,诗文或传播于天下,至今称诵。卿试为我论圣帝明主之文章,评文人墨客之诗篇,勿惮忌讳,定其优劣。上而帝王之作,谁为雄也?下而臣邻之诗,谁为最也?”尚书伏以对曰:“君臣唱和,自大尧帝舜而始,不可尚,已无容议。为汉高祖《大风》之歌,魏太祖‘月明星稀’之句,为帝王诗词之宗。西京之李陵,邺都之子建,南湖之陶渊明、谢灵运二人,最其表著者也。自古文章之盛,无如国朝者。国朝人才之蔚兴,无过开元、天宝之间。帝王文章,玄宗皇帝为千古之首。诗人之才,李太白无敌于天下也。”上曰:“卿言实合于朕意也。朕每见李白学士清平词、行乐词,则恨不与同时也。朕今得卿,何羡乎李白乎?朕遵国制,使宫女十馀人掌翰墨,所谓女中书也。颇有雕篆之才,能模月露之形,其中亦有可观者矣。卿效李白倚醉题诗之旧事,试挥彩毫,一吐珠玉,毋负宫娥景慕之诚。朕亦观卿倚马之作,吐凤之才。”

尚书入见司徒,以越王之言告之,春云已走告于内阁矣。举家遑遑,莫知所为。司徒惨怛,不能出一言。尚书曰:“岳丈勿虑。天子圣明,守法度,重礼义,必不坏了臣子之伦纪。小婿虽不肖,誓不作宋弘之罪人矣。”

是夜,兰阳方吹箫于月下,以调鹤矣。曲罢,青鹤飞向玉堂而去,舞于翰苑。是后宫人盛传,杨尚书吹玉箫,舞仙鹤,其言流入于宫中。天子闻之奇,以为公主之缘必属于少游。入朝于太后,以此告之曰:“杨少游年岁与御妹相当,其标致才学,于群臣中无二,虽求之天下,不得也。”太后大喜曰:“箫和婚事讫无定处,我心常自絓结矣。今闻是言,杨少游即兰阳天定之配也。但吾欲见其为人而定之矣。”上曰:“此不难矣。后日当召见杨少游于别殿讲论文章,娘娘从帘内一窥则可知矣。”太后益喜,与皇上定计。兰阳公主名箫和,其玉箫刻“箫和”二字,故以此名之。

时太后出临蓬莱殿,窥见杨少游,心甚喜悦,谓皇上曰:“此真兰阳之匹也。吾既亲见,更何议乎?”即便越王告谕于少游,天子将欲面召而命谕矣。时上在别殿,忽思昨日少游诗才笔法,俱极精妙,更欲亲览,使太监尽收女中书等所受诗笺。诸宫女皆深藏于箧笥,而惟一宫人持题诗画扇,独归寝所,置之怀中,终夕悲啼,忘寝废食。

时皇太后有二男一女,皇上及越王、兰阳公主也。兰阳之诞生也,太后梦见仙女奉明珠置怀中矣。公主既长,兰姿蕙质,闺范壸则,超出于银潢玉叶之中。一动一静,一语一默,皆有法度,顿无俗态。文章女工,亦皆逼真。太后以此钟爱甚笃矣。时西域大兴国进白玉洞箫,其制度甚妙,而使工人吹之,声不出矣。公主一夜梦遇仙女,教以一曲,公主尽得其妙。及觉,始吹大兴玉箫,声韵甚清,律吕自叶。太后及皇上皆异之,而外人莫之知矣。公主每吹一声,群鹤自集于殿前,蹁跹对舞。太后谓皇上曰:“昔秦穆公女弄玉善吹玉箫,今兰阳妙曲不下于弄玉。必有萧史者,然后方使兰阳下嫁矣。”以故兰阳年既长成,而尚未许聘矣。

此宫女非他人也,姓秦名彩凤,华州秦御史女子。御史死于非命,没入宫掖,宫人称秦女之美,上召见之,欲封婕妤。时皇后有宠,嫌秦女之太美,白于上曰:“秦家女可合昵侍至尊,而杀其父而近其女,恐其非古昔哲王立刑远色之道也。”上从之,问于秦氏曰:“汝知文学乎?”秦氏曰:“仅辨鱼鲁矣。”上命为女中书,使掌宫中文书,仍命进往皇太后宫中,陪兰阳公主读书习字。公主大爱秦氏妙色奇才,视如亲戚,跬步相随,不忍一刻分离。秦氏是日侍太后往蓬莱殿,仍承上命,与中书等乞诗。杨尚书七窍百骸,曾已铭镂于心肝矣,岂有不知之理哉?秦氏生存,尚书既不得知之,况天威咫尺,亦不敢举目。秦氏一见尚书,心如火炽,藏悲匿哀,恐被人知,痛情意之不通,悲旧缘之难续,手把团扇,口咏清诗,一展一吟,不忍相释。其诗曰:

上重杨少游文学,频召便殿讨论经史,翰林直宿最频。一日罢夜对,归直庐宫。宫壶漏滴,禁苑月上。翰林不堪豪兴,独上高楼,凭栏而坐,对月吟诗。忽因风便而闻之,则洞箫一曲,自霱云葱笼之间,微微而来。翰林曰:“地密声远,虽不能辨其调响,而盖俗耳所不闻者。”即招院吏而问曰:“此声出于宫墙外耶?或宫中之人有能吟此曲者乎?”院吏曰:“不知也。”仍命进酒,连饮数觥,仍出所藏玉箫,自吹数曲。其声直上紫霄,彩云四起,听之若凤凰之和鸣也。青鹤一双,忽自禁中飞来,应其节奏,翩翩自舞。院中诸吏大奇之,以为王子晋在吾院中矣。

纨扇团团似明月,佳人玉手争皎洁。五弦琴里薰砚多,出入怀袖无时歇。

至京师,复命于阙下。时燕藩表文及贡献金银彩段亦适至矣。上大悦,慰其勤劳,褒其勋庸,将议封侯,以答其功。翰林亦辞,遂寝其议。擢拜礼部尚书,兼带翰林学士,赏赉使蕃,宠遇隆至,人皆荣之。翰林还家,司徒夫妻迎见于中堂,贺其成功于远地,喜其超秩于卿相,欢声动一家矣。尚书归花园,与春娘说离怀,结新欢,郑重之情可想矣。

纨扇团团月一团,佳人玉手正相随。无劳遮却如花面,春色人间总不知。

言未毕,蟾月开户而入曰:“相公又得新人,妾敢献贺矣。妾曾以河北狄惊鸿荐于相公。贱妾之言,今果何如?”翰林曰:“见面大胜于闻名矣。”更察惊鸿之容仪,则与狄生无毫发异矣。乃言曰:“原来狄生是鸿娘之同气也,男女虽异,容貌即同,狄娘为狄生之妹乎?狄生为狄娘之兄乎?我昨日得罪于狄兄……”又细见,大悟而笑曰:“邯郸道上从我而来者,本鸿娘也。昨日墙隅与桂娘语者,亦鸿娘。未知鸿娘男服瞒我何也?”惊鸿对曰:“贱妾何敢欺罔相公乎?贱妾虽貌不逾人,才不如人,平生愿从君子人矣。燕王过闻妾名,赎以明珠一斛,贮之宫中。虽口饫珍味,身厌锦绣,非妾之愿也。菀菀如鹦鹉之深锁于雕笼,心欲奋飞,而恨不能得矣。顷日邀相公开大宴也,妾穴纱窗而见之,则实贱妾愿从者。然宫门九重,何以得越?长程万里,何以自致?百尔思度,仅得一计。而相公离宴之日,妾欲抽身从之,则燕王必使人追蹑。故待相公启程后十日,偷骑燕王千里马,第二日追及于邯郸。及拜相公,宜告实状,恐烦耳目,不敢开口。欺隐之责,实难逃也。前日之着男服者,欲避追者物色之患。昨夜之效唐姬故事者,盖循桂娘之情恳也。前日之事,虽有可恕,而惶恐之心,久益切矣。相公若不录其过,不嫌其陋,而假乔木之阴,借一枝之巢,则妾当与桂娘同其去就。待相公有室后,与蟾娘进贺于门下矣。”翰林曰:“狄娘高义,虽杨家执绋之妓,不敢企矣。我愧无李卫公将相之才而已,欲相好室有量哉?”鸿娘亦谢之。蟾月曰:“鸿娘既代妾身以侍相公,妾亦当代鸿娘而谢于相公矣。”仍起拜于仆仆。是日,翰林与两人经夜。明朝将行,谓两人曰:“道路多烦,不得同车,当待主家,即相迎矣。”

秦氏咏前一首,叹曰:“杨生不知我心矣,我虽在宫中,岂有承恩之念哉?”又咏后一首,而叹曰:“我之容颜,他人虽不得见之,杨郎必不忘于心,而诗意若斯,咫尺诚如千里矣!”仍惟在家之日,与杨郎唱和杨柳词之事,悲不自胜,情不自抑,和泪濡笔,续题一首于扇头。方吟叹矣,忽闻太监以上命来索画扇,秦氏骨惊胆落,肌肉自颤,叫苦之声自出于口,曰:“我其死矣,我其死矣!”

翰林细绎深推,知非蟾月,而后乃问曰:“美人何如人也?”对曰:“妾本播州人也,姓名狄惊鸿也。自幼时与蟾娘结为兄弟,昨夜蟾娘谓妾曰:‘吾适有病,不得侍相公矣,汝须代我之身,俾免相公之责。’以此妾敢替桂娘,猥陪相公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