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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心智

赶鹦一个人坐着,离开多嘴多舌的老婆婆和赤裸着上身的光棍汉。他们都说:赶鹦这个秋天过瞎了!往年赶鹦与大家烧豆子烧地瓜,嘴唇上沾满了黑灰。光棍汉们乱嚷,赶鹦骂声入云,田野里的老老少少一齐看她。如今她欢不起来!“赶鹦你怎么像肥一样安稳了?年轻人该说说唱唱。数来宝哩?”小豆儿过来推拥赶鹦。头发焦黄的喜年也过来说:“赶鹦姐,起来跑哩!”她仍旧呆坐,对一切充耳不闻。“妈吔!妈吔!孩儿要死了,这回注定活不成了吔!”赶鹦在心里迷醉地呼喊……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赶鹦背着红薯秧追上肥。“你知道什么!”赶鹦笑笑:“你默不作声,一个人满街走。你在跟一个人斗心眼儿。趁早别费力气了,肥!你是他的人呢!”肥后背的薯蔓子落了一地。“你胡诌啊赶鹦!你怎么好说些没影儿的话……”肥觉得有气无力。“谁不知道你早晚得跟上龙眼?你爸老转儿在世时许了他的,不是呀?活人可不能跟死人斗心眼儿。”肥绝望地问:“那你哩?你是谁的?”“我吗?我是没主儿的野人,只我一个是哩!跟谁还不一准哩。”肥气得流泪,“只你一个,你想得美啊!你让别人都趴在土里,你老狠的心哪!”赶鹦抹去肥的泪水:“好肥哩!我真想让你也是一个。可不行啊,你爸真的把你许了人,你不知道吗?”肥不吱一声。这会儿她在心里喊:“我不我不!我也要做个野人哩!我不哩!”那颗刺目的白头永远在视线里摇晃,那对拗气的目光像针锥一样。天哪!肥要被这目光刺成八块儿啦!……肥背着薯叶奔跑起来,急急慌慌。远处的人朝她指指点点:“看哪,肥怎么了?耶?!”老婆婆手搭眼罩望一会儿说:“年轻哩,使不完的力气,她恣哩!”

肥在细雨濛濛的夜巷里奔走,默默祈祷。我就要挨不住了,挨不住了。谁能顶得住一老一少两人夹攻,他们一个在阴间、一个在阳世。饿死鬼老转儿一天到晚在村子四周转悠,肥知道自己真要跨出小村的那一刻,他会伸手拦住。而那道执拗的目光生铁一样结实,一下一下往她身上夯。她走走跑跑,雨水也洗不掉燥热!她跟暗影里的老转儿说话,老转儿总给她一个后背。“爸你不理女儿了!你撇下俺娘儿俩!”“你自己拿主意不是挺好吗?你不愿土里刨食了,不知深浅的娃儿!我不管你了,你的心眼儿多……”老转儿的哑声掺和在九月的风中。肥捂着脸,转身就跑。她脚步急促,从一条巷子跑到另一条巷子。瓜干烧胃哩!她喘着站住,猛然抬头,发现前面不远处挺立着那颗白色头颅。洁白的头发在月色中像羽毛一样掀动,肥不敢挪动了。少白头一声不吭地走过来。肥转身跑开了。她头也不回,只听见伴着狂乱的心跳响着父亲苍老的声音:“跑吧跑吧,不怕遭天谴,你就跑吧。可怜的草娃!”

肥太安稳了。她长得与赶鹦正好相反,个子不高,但是白胖。大脚肥肩没事了就愿把手伸到肥的衣领下边,抓握她的肉。有人传说大脚肥肩做梦都想让肥给她当儿媳,可她儿子争年是要来的。“兴许是个野种。”老头子们暗地说。争年皮肤细白,留了分头,分明是外村根芽。“那可不是一股血儿。”大脚肥肩没有能力生育,人们说是个狠性儿呀,是个报应呀。赶鹦曾长久地盯着肥的眉结,想估透她的心事。肥一声不吭。她搂住肥,夸奖她的眉毛和皮肤,肥就不好意思地用手推她。赶鹦问:“谁是村里最好的大姑娘?”肥如实回答:“你是最好的大姑娘。”赶鹦怂恿矮壮憨人跟肥摔跤——憨人一无所长,近来却对摔跤入了迷,不管对方愿意与否,搂住就是狠力一扳。他极听赶鹦的话,伸长两臂就去找肥。那时肥正叉着腿坐着,见憨人来了,一屈腿把他蹬了个仰八叉。“肥赖哩,赶鹦姐!”赶鹦笑了,说憨人哪,快找肥当个媳妇吧,你骑上她,她就不敢踢人了——天哪,老头子老婆子瞠目结舌,说:“了不得了,这姑娘说话多开通,准是个遭了男人的主儿!”

挺芳两手插在灰布制服衣兜里,成天晃荡在小村里。遇到肥,他就重复着相同的话语。一个夜晚肥迎着他站住,明白无误地告诉他:她永远不会喜欢上他。“为什么?”挺芳抿着焦唇。“因为,因为你是个吃黑面肉馅饼的人。”“馅饼不好吗?”肥没有回答。工程师的儿子两手抓着头发,念经文般咕咕哝哝。肥凝目一望,差点吓得跳起来:对面的挺芳已经咬破了自己的舌尖,鲜血淋漓。“痴人哪!挺芳啊!你快擦一擦吧。”她掏出一块粗布方巾,挺芳攥到手里,浑身战栗着跑走了。这个夜晚肥一直没有睡着,老觉得一股血腥味儿沾到了嘴上。“我怎么办哪?要遭天谴吗?”她又想到了赶鹦。这个让人垂涎的姑娘啊,你心里藏下了什么秘密?你属于谁?你也是个土里刨食的人吗?肥听到了天际滚动的雷声——这声音越来越近,携着浓云和闪电,一股脑儿压向这个小村。小村就要被席卷一空了!然而雨却迟迟不落,没有风,没有声息。漆黑的夜晚,肥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扯出家门,又一次走上了街巷。她立刻感到了那双目光的分量,却望不见白色的头颅。与此同时她又听到了天际的雷声,急躁、生硬,像催征的战鼓。咚咚,咚咚,越逼越近。她走啊走啊,像听到了召唤,一口气走到了一条巷子口上。就在这时,那颗白色的头颅出现了!肥掩上嘴巴,退到巷子里,又转身跑起来——天哪,一条堵死的胡同!她明白了,一切奥秘全揭开了,羞怯和恼怒像用水刷过一样干净。她倚在残墙上。少白头龙眼走过来,一声不吭,用一条右臂卷起她来。他们走向那个大碾盘子。龙眼把她轻轻放在碾盘上。玻璃一样滑的碾盘!冰一样凉的碾盘!龙眼!我的龙眼哪!你真是一个土人!你身上的疤痕就像土地一样,到处是坎、是沟、是水洼和硬坷垃……

赶鹦与这个秋天格格不入。“哎哟哟,大姑娘家有心事了!赶鹦赶鹦,你欢起来呀!”田野上红薯积成了堆,一处处烧豆棵的火堆青烟腾腾。没有长成的小马小牛犊、羊和狗们,都汇到欢乐的秋野上来了。高秆作物尚未收获,里面的野物窥视着,湿润的鼻头嗅着人的气息。强健的中年男子走进庄稼地,穿着镶白腰的粗布裤,骂声粗鲁。赶鹦借解溲的机会钻到秋野深处,一人独处。她的四周有为数不多的几只雄獾和兔子。它们不知为什么不怕她。赶鹦觉得自己的乳部一天比一天大了,她想当它们有了乳汁的那一天,她将慷慨地喂养所有拖着鼻涕的小孩和奄奄一息的老人。饥渴时,她就伏身吞食青豆棵。她近来心情好些了,同时又增添了一丝惊恐。她的大眼仰望蓝天,嘴里发出嗷嗷的呼叫。“我怎么得了啊,我怎么得了!”她的长腿踏折了一棵玉米。露出的玉米粒像小孩的乳齿。她小声呼唤:“我是一匹小马……”接上用牙齿撕破包皮,咬出了乳汁般的汤液。吱吱,吱吱,她大口地吸吮。她像小马那样吞食鲜活的植物果实。玉米浆液溅在她的腮上,她擦也不擦。她在玉米地垄里疯跑,玉米叶毫不客气地划破了胳膊。满地都是一股绿色植物的野性味儿。刺蓬菜、打破碗花、紫灰菜,一块儿在地垄里茂长。一些短翅秃尾小鸟顺着垄沟一溜飞跑,眨眼无踪无影。“赶鹦出来呀!憨人要跟你摔跤了!”“赶鹦快来,大姑娘一个人藏下干什么!”……外面一阵阵喊声,她像没有听见。“赶鹦这一截上跟肥差不多了——肥也跑没了影儿。死闺女歇工时不好好坐下烧豆子吃,胡乱跑啊?”最后这几句话像是金友老婆小豆喊的。赶鹦又想到了肥。

肥与赶鹦几乎同时总结了自己的青春。她们把自己献给了各自不同的人。这就是九月,是人们把火红的地瓜掘出来,让它们在泥土上燃烧的日子。

赶鹦那个夜晚在小村四周久久徘徊。一片小屋伏在田野上,像一些巨大的等待风化的土块。狗哼着,猫在屋顶跳跃。她盼望有谁来迎接她。当然了,那伙喜欢夜晚的年轻人没有睡。不过这个夜晚怎么如此安静?小村为何藏起了自己的响动?那夜她环绕着亲爱的小村,像个渺小的卫星。不知过了多久,她在一个巷子消失了。她像整座小村一样,悄悄的、悄悄的。

秃脑工程师开始频频进出那个小院了。他走在街巷上,不断向村里人送去微笑。“他算个什么怪鸟啊?”村里人相互询问。“他的光头顶上盖了大红关防[1]吗?”红小兵脸上没有了笑意,独自享用手中的酒,工程师只得眼巴巴地看。赶鹦故意在两人之间走来走去,用辫子扫打父亲。她甚至在老头子起身添酒的时候去捏工程师的小拇指。“多么好的小拇指!”她说。她已经穿上了条绒裤子。妈妈问哪里来的,“还能是哪里来的!”她坐在葫芦架下,透过父亲肩膀和耳朵之间的空隙去看工程师。工程师一笑,红小兵的双眼填满沮丧。赶鹦拍着手,说黄毛蜂子呀,飞来吧。红小兵转身呵斥,“没人管教的娃儿!滚你妈屋里吧!”“俺不哩!俺和大叔玩哩!听你俩说话哩!”红小兵沉着脸一声不吭。秃脑走后,赶鹦妈走到了院里。红小兵迎上去,两人对看了一会儿,深深地点了点头。他们一前一后走出小院,一个向南,一个向北。赶鹦想了想,跟在了父亲后面。他原来去找屠宰手方起。天哪,他们要做什么啊!赶鹦第一遭害怕起来……赶鹦从门缝儿望着,见方起老大为难的样子。红小兵失望地往外走来。赶鹦先一步跑开了。她在巷口上,见妈妈正跟一个老婆婆说得热乎,就拐个弯儿跑回家了。不久,秃脑工程师到小村里来,刚刚进村就被一个老婆婆拦住了。老婆婆伸出食指点划着骂起来,说你个没安好心的东西呀,打黄花大闺女的主意呀,像去年淹死的黄鼠狼一模一样呀……秃脑脸色铁青,眼镜掉下来,头一晕倒在地上……夜间红小兵约了几个人在厢房里叽叽喳喳,赶鹦在窗外偷听,原来是布置人在工程师经过的路口上挖陷坑。赶鹦赶紧跑到了工区。结果秃脑照旧来小村游玩,一根毫毛都未伤。人们都劝红小兵忍了吧。红小兵摇头。他用酒招待方起,故意将计划泄露给女儿。他们要联络蛮力人,将秃脑一下子按住……“好狠的心哪!爸吔好狠的心!”赶鹦在心里呼道。总之,他今后休想接近小村一步了。

这个难忘的夜晚工程师坚持亲自送赶鹦回村。他披上一件半旧的呢大衣,一路上弓着腰,倒剪双手。而平时他的腰板总是笔直笔直。这连他自己都有些费解:为什么一个男人热恋的时候总要装成老头子呀?他那个夜晚使劲弓着腰,还发出吭吭声。赶鹦的笑声像她家私酿的酒一样好。“扶住大叔扶住大叔!”工程师吭吭叫,一只胳膊搭到赶鹦肩上。他们一拐一拐地穿过田间小路。工程师高兴得哼起了京戏:“……伤病员,也无踪影……”“养伤呀来在,沙家浜!”赶鹦说:“大叔唱得多好!”工程师说:“樱桃小嘴儿!”说着歪头亲了她一下。赶鹦猛地站住。她看着工程师,恼怒而又费解。月光下那冷冷的小脸庞儿别具风采。工程师在这一段肃穆的时刻里由上至下地打量她。他像是第一次如此清楚地看到了两条又直又圆的长腿、高高的胸部。他用力鼓着嘴唇。赶鹦想要挣脱,但很快发现工程师放在自己肩头的手臂如同巨索。工程师发出粗重的喘息,将呢大衣撑开,把她修长的身子卷进来。赶鹦眼前一片黑暗,双唇挤压着他的胸部,渐渐明白自己在吻一件粗线毛衣。工程师的手掌在发辫上移动,默默感知。他按了按她软软的肩部,鼓励地拍打了一下那两条长腿:“小马驹儿!呜唷唷!”他亲吻赶鹦的脖子。赶鹦觉得他的嘴像饲养棚里的马嘴,大而柔软。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躲闪。她只说:“村里人,谁都不敢……”工程师瞧着她,“他们怎么敢!”“可我……不喜欢你。”工程师点头,“是的。你该知道酿酒,度数不到不行——慢慢来吧,嗯。”他说着弹了一下赶鹦的脑壳。

“还是红小兵的心眼儿多!”“那是吔!他们想斗过咱村?下辈子吧!”男女老少都对这个秋天里的事情感到了快意,谁都想帮红小兵一把。“要找蛮力人吗?俺是哩!”红小兵只承认饲养员牛杆和金友算是两个蛮力人。但连走路都不甚利索的老人也超乎寻常地勇敢,自告奋勇地提着马扎到路口等人去了。“交手时,往正中下脚!”富有经验的老人对大家说。村边路口大约自动集结了几十人之多,让赖牙感慨不已。大脚肥肩穿着小坎肩纳鞋底,张大嘴巴遥望小路尽头。“什么事情就怕动员人民。”赖牙说。几天过去了,不见秃脑踪影,人们兴味索然。最后只有几个老头子老婆婆还坐得住,粗布衣衫上落满了尘土。红小兵在他们面前恢复了兴致,端着酒壶逐一礼让。“酒儿长了。”老人们咂着说。“夸人烟,夸人酒,老了活到九十九!”红小兵说了句顺口溜儿。中午,太阳照得人身上暖融融的,老人们相互捶背。“打一打,捏一捏,胳膊腿脚强老些。”他们又说起了顺口溜儿。有不知底细的外村人经过,还以为这个小村的老人臭酸臭美——庄稼人用得着这么喜欢太阳?啊呸!又是几天过去了,老人们也开始灰心丧气了。一个早上他们正要提上马扎回家,突然发现赶鹦往工区小路上跑去。“快看快看!”人们瞪大了眼珠。赶鹦一会儿消失在树棵后面。“怪不得哩,她往外跑哩!”一片叹息声。有个老头子拄着拐挪到红小兵跟前,喝道:“还不快把娃儿锁了!”红小兵转眼寻找赶鹦妈。“锁起来吧锁起来吧!”几个老婆婆附和着。赶鹦妈看了老头子一眼,理一理花白的头发往回走去。

赶鹦开始往工区里跑了。她成了工程师家里的客人。“这么好的姑娘,你是吃什么长大的呀?”工程师额头鼓鼓的四川妻子问。她只得如实回答:“吃瓜干儿。”工程师在一旁拍手,哈哈笑。儿子挺芳坐在离母亲不远的地方,不时盯一眼赶鹦。工程师为自己领来一个漂亮姑娘而自豪。又黄又瘦的儿子站起又坐下。到了吃饭时间,一家人挽留了赶鹦。这是她生来吃到的最好的饭了,并且第一次使用了小蓝花碟儿、长柄儿不锈钢小勺。她伸出了小猫似的舌头去舔勺子。有一份四川菜把她辣出了眼泪。工程师递过去一方香气四溢的手帕。她看了看没舍得用。妻子转身盛饭,工程师用食指轻轻一钩,把小手帕掖进了赶鹦的衣兜里。挺芳看在眼里,不停地咳嗽。母亲给儿子拍打后背,赶鹦的脸越来越红。不一会儿,满屋里都是一股温吞吞的邪味。四川妻子不安地嗅,用疑问的眼神瞪着儿子和丈夫。丈夫果断地一挥手:“不用大惊小怪了。这是处女的香气。”饭后,妻子有一个淋浴的习惯。土制淋浴器已经随她走过了好多地方。当她夹着肥皂和毛巾、趿拉着一双破了边的小红拖鞋往卫生间那儿挪蹭时,工程师拍拍赶鹦的后背:“跟她一块儿进去吧!”两个女人哗啦哗啦用水,一句话也没说。挺芳在他的小书架跟前咳着,一直咳到洗澡的人走出来。赶鹦更加光彩照人,娇小的妻子眼睛则有些红肿——当昏暗的光线下站着一高一矮两个裸体时,她生来头一遭感到了自卑。这个小村姑娘长得太美了,结实,光润,圆圆的臀部。赶鹦当然不知道,四川女人正为不再归来的青春无声地哭泣,莲蓬头流出的水巧妙地掩去了她的泪滴。她知道自己将又一次失去丈夫,可她还是无法不喜欢这个姑娘……刚刚沐浴过的两个女人都让工程师喜欢。妻子已经在坎坷的生活中变得越来越通情达理了。至于赶鹦姑娘,这会儿已经美到了顶点。工程师无法使自己安静,就使劲在椅面上撞击手指尖。“让我说一段儿数来宝吧。”赶鹦没等主人应允就一串一串地说起来。工程师率领一家人鼓掌:“多么可爱!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

这天红小兵回到家里,发现一把大锁放在窗台上。天傍黑时女儿赶鹦回家了,妈妈说:“孩儿呀,可来家了。你进厢房里看看有些什么!”赶鹦进了厢房。赶鹦妈盯了一眼红小兵。他抓起大锁,咔一声把女儿锁在了厢房里。赶鹦踢着门大骂,粗话像河水一样流淌。红小兵在心里叫苦:“天哩,谁知这么俊的姑娘肚里也装下了这些——这辈子的粗话让她一块儿骂了吧!”晚饭时赶鹦妈从窗上递进一碗瓜干,赶鹦一下子泼在妈妈胸脯上。“疯吧疯吧,有锁哩!”红小兵跟在老婆身后说。他一直跟着她走进西间屋里。赶鹦妈要换衣服,就喝一句:“出去。”“我……”“出去!”想一想刚才两人天衣无缝的配合,这呵斥声真令人费解。“这可不是咱庄稼人的招数啊!”他悲叹一声,回到自己的屋里。夜晚,赶鹦在厢房里一阵阵尖叫。“我关了一匹马儿哩!”红小兵心里有些疼。他有时真希望赶鹦妈放出女儿。老婆屋里无声响——她在指望我呢!两人较着劲儿,直到天亮。黎明前,他们两口子都听到有伙年轻人围住了厢房。红小兵故意把钥匙放到窗台上,让它在阳光下闪亮。可霉气的是他们只顾瞎嚷,对钥匙视而不见……又是两天过去,红小兵无意中发现厢房后面出现了新土,这才明白年轻人在连夜掏洞救人。他佯装不知,心里感到好笑:年轻的娃娃!老年人轻轻使个心眼,够他们琢磨几年的!他站到中间屋里,听赶鹦妈平静的喘息。“像猫一样睡哩!”他推开门,钻进热烘烘的大红旗底下。多好的一个方法啊!这样下去,俺俩眼瞅着就年轻了!

“这是个什么年头啊?两口子也时兴斗心眼儿了!俺知道你是好意。你怕这日子太长久了,两个人整天在一块儿,再多的火也燃不久。这就得节省着用啊,好比上级下来推广的‘省柴灶’一样!不过呀赶鹦妈,老头子要养家口、要酿酒儿串门儿,里打外开,还要跟那个秃脑慢慢儿磨哩!你那是两口子过日月的好方法,只可惜它不该是咱庄稼人的招数啊!”红小兵有一次把壶嘴儿从窗户纸上抽出来,忍不住这样咕哝了半天。里面打着饱嗝,可就是不答话儿。

那天赶鹦带着一头黄土钻出,已经是两眼浮肿,衣不蔽体。她喊叫着跑向工区,不知怎么混入了地下巷道。她知道这永远沉浸在夜色中的地下街巷上就有那个人。小灯泡像萤火虫,洞子没有尽头。到处是生疏的声音,她不知跑向何方。脚下是一道道钢轨,翻斗小矿车让她慌慌躲闪。她大喊大叫,不时跌倒,身上硌出了血。她要跑遍每一条巷子,她要把这些洞子搜个底朝天……一个臂戴袖章的大胡子喝令她站住,又拦住她,她就咬了他一口。“捉疯子捉疯子!”大胡子一喊,立刻拥来一群男人。他们像擒一只四蹄乱挣的兔子。赶鹦咬、踢,差点弄折一个人的手指。最后他们唤来一个蛮横女人——女人用矿灯晃得她睁不开眼,让男人拧住,然后伸手抓她的大腿根、胸部、小腹。她抓一下,赶鹦就大叫一声。有人说:“这疯子叫得像老鼠。”最后大胡子让人将“疯子”送到地面上。地面上阳光灿烂,当几个男人看清了这张极为憔悴又极为秀丽的面庞时,心中一阵懊悔。“想不到啊想不到。”他们感叹着松开她。赶鹦抬头看了看太阳,浑身一下疲软了。多么可怕的背弃啊!妈吔妈吔……

赶鹦妈像是精疲力竭了,越来越没有了过去咄咄逼人的劲儿。红小兵小心翼翼地表示亲昵,比如在她不注意的时候放过去一枚李子,当他看着老婆把光洁的李子核儿吐出来的那一刻,真想好好亲她一会儿。他心里说:“小东西!我什么看不透!你就别跟我斗心眼儿啦。你这是憋住了一股劲儿。你想把老头子的好处呀坏处呀一股脑儿全忘了,重新开头儿,重新火火爆爆的!哎呀你好盘算,你想出了天下第一招儿。不过年纪不饶人哪,你可别把老弦给绷断了,绷到这把年纪上,我看也就差不多了!”有一天赶鹦妈忘了关门,点灯时分了那门还半掩着。红小兵推了一下。老婆躺着,身上盖了一面红旗——那是他几年前从会场上捡来的,由老婆做成了被面——她均匀地喘息,屋子里有一股热烘烘的馊味儿。他小心地钻到了被窝里,这时候即便一顿怒喝、一顿乱掐乱扭他也不在乎了。他伸手抚摸她的后背、肚子,又把脸贴上去倾听。老婆的身子就像木头锅盖一样热。奇怪的是她仍然睡着。一场多么好的酣睡呀,这是俺庄稼人才有的大睡呀!“老婆,啊哟我老婆睡了,真困乏哩!”他把她抱在怀里。天亮了,红小兵醒来,第一眼看到一抹阳光落在老婆脸上。“赶鹦妈,起哩,天亮哩!”他嘘着气,温柔极了。赶鹦妈慢慢地睁了眼。“你夜里一场好睡哩!”红小兵嚷。赶鹦妈一手揭了红旗,看一眼彼此赤裸的身子,叫起来:“天哪,你这个老贱种,没廉耻的东西!你趁我睡了,偷了我!你这个挨刀的,你这个……”她伸手扭起来,又把他的衣裳扔到地上。赶鹦在东间屋里发问,妈妈说:“让他偷了偷了!”……那个秋天里赶鹦妈被偷了多次。红小兵暗暗钦佩老婆子超人的智慧。从第一次之后,红小兵变得乖巧多了。他总是在老婆醒来之前蹑手蹑脚离开,并且把红旗盖住她的肩头。

她身上满带着煤屑和伤痕,一头扑进了厢房。红小兵和老伴一迭声地问,她一声不答。红小兵注视着赶鹦妈——他们同时明白了:女儿与那个人的事情完结了。再不会有人骚扰小院了。赶鹦妈轻松地呼出一口气,往屋里走去。

工程师走后,赶鹦推开门跑了,黄毛蜂子再一次飞进来。红小兵走到窗下,用手捅破窗纸,将壶嘴儿插进去。她在里面含住了吗?她总是做得不露一丝痕迹,既饮了酒,又装出没事的样子。他这样捧了半天没有异样的感觉,可一会儿他晃了晃才得知她刚刚一阵饱饮。“赶鹦妈,你推开窗扇儿。”没有回应。她从四十多岁上就开始沉得住气了,可比秃脑工程师难对付得多。她对男人看都不愿多看一眼。“坏了,不要老头子啦!”红小兵嚷着。他怕邻居听见,怕别人知道自己被半道遗弃。他有一阵认定她患了一种怪病,暗暗往她碗里滴一种野花汁水。赶鹦妈大致如旧,稍微有点改变的,就是能够更巧妙地指桑骂槐。那可不是一个有自尊心的男人所能忍受的。霉气哩,我红小兵走到街上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哪。赶鹦长大了,娘儿俩抱着亲。女儿的刘海乱了、辫子上的头绳儿散了,她都要亲手给整好。有时她们半夜半夜地说话儿。红小兵在另一间屋里大声咳嗽,以抵消深深的嫉妒。谁都说他是一个快乐无忧的人,可谁又亲眼看过小院里的夜晚哪!……工程师来了,这个不速之客扰乱了小院日复一日的生活。他与秃脑工程师连日舌战,就像玩棋类游戏一样趣味盎然。他再不寂寞了。与此同时,他发现有一个对游戏同样关注的人,那就是冷漠的老伴。她向老头子瞥上一眼,送去了鼓励和期待。红小兵主动向秃脑挑战,机智而犀利,放肆地大笑,像对方一样叠起二郎腿,并且试图进一步从气势上压倒这个人……他起劲地对秃脑发出一连声的质问,让秃脑期期艾艾,那时他就嘲弄起来:“你不是念过大书的人吗?有啥说啥吧!给俺庄稼人留个下台阶儿,俺好有法儿溜下来呀!”他笑,他跺脚,高呼“偷换锅盖”……工程师不知所云,他就乘胜追击,往上指一指说:“看哪,一只大鸦飞过来了!”“俺见过老猴捉虱子!”“萝卜丝儿包饺子,就不用放肉了!”……各种俏皮话一叠叠飞出,对方应接不暇,一会儿工夫秃顶上渗出汗来,眼神恍恍惚惚。红小兵伏下喝酒,发出吱吱溜溜的声音。“老婆快做饭吧,肚子饿了,光喝酒也不行啊!”他喊着。

一场智斗结束了。另一场智斗还在继续。

赶鹦走过来,坐在两人身边,脸上渗出一层油。她衣兜里放着工程师偷偷塞给的几枚硬币。工程师眼圈红着,频频搓动膝盖:“这真像我的孩儿,今后就把她交给我吧。多可惜的一个孩子呀!”赶鹦伏在父亲膝头上:“你听见了爸吔?爸吔爸吔!”她两条长腿撑紧了粗布裤子,一下一下摇晃。“她必须有国家人来帮助,您老听到了啵?”红小兵笑眯眯的:“俺这娃嘴馋,‘工人捡鸡儿’,吃不完的鸡肉哩,赶明儿你先送些来!”工程师点点头:“那里有黑面肉馅饼,咬一口流油。这么好的孩儿还要胖哩。”“你家娃儿——就是跟你来的那个,一根黄豆芽哎。我琢磨他肚里有虫。”“你这根大辫子啊,割下来,能换一辆自行车。”工程师拍一下赶鹦的后背,从上往下捋一下油汪汪的长辫。赶鹦的脸通红,微细的一层绒毛儿让人想起九月的桃子。红小兵站起来,摊开手掌问:“你怎么能偷换锅盖?嗯?”工程师搔起了头顶。他要饮酒,红小兵将壶嘴儿伸进他嘴里。“多香的酒噢!人民的智慧……我对此坚信不疑!”工程师抹抹嘴巴。红小兵收回壶,“酿酒要有好井水。俺听说有个酒仙有一年酿出的酒有馊气,他开了井盖一看,嘿,里边有条死烂狗,头上没有毛了,酒仙寻思:癞狗窜来了——馋酒不是?”工程师腮肉抽了几下,自语:“偷换……”红小兵一拍手笑了,“我替你说了罢,俺又偷换锅盖不是?人猴急了什么不偷?肚子饿,眼冒火儿,偷摸下锅盖,伸手就掏肉吃,结果哩?手指给烫成黏糊糊哩!”工程师只好摊开一卷图低下头去。他的红蓝铅笔用力戳了一下。赶鹦一双手按在图上,工程师就用笔杆敲两下。赶鹦哧哧笑。工程师给她的腕子上画了一只手表。有一朵葫芦花儿败落在图上,工程师捡了插在耳朵上方。窗户砰一声打开。赶鹦仰脸喊一声:“妈妈,看俺有个手表了!”“呸!”窗户哐一声扣了。红小兵吱吱饮酒,口含壶嘴转过身去:“老婆子急个什么?再急,也不兴偷换锅盖……”

十七

无论如何,红小兵还是难以从心里讨厌这个秃脑工程师。多么有趣啊,他的头顶闪亮,而且还有一双胶木扣子似的圆眼。他的衣袖比一般人短得多,像两截小炉筒一样又硬又圆。手腕上的手表锃亮耀眼。红小兵总是喜欢生疏的、全然不了解的人,如果一个人被琢磨得明白如水,那就变得一钱不值了。眼下红小兵多少窥见了这个人的心机,不过由于他的陌生感多少还可以容忍。给他饮酒,无边无际地聊天,真是从未有过的愉快。“您可谓专家了,造酒的专家了噢?!”工程师说。“比起你这老师又差到哪里去?俺是土里刨食的人——得个空闲酿点私酒儿,不值一提哩!”“赶鹦也喝酒吗?”“喝。不过好酒不能让癞蛤蟆沾了嘴……”工程师笑着,喉咙里咯咯响,“您老也不能这么谈话嘛,说东答西。请原谅我告诉您老:这叫‘偷换概念’。”红小兵大笑起来:“偷换锅盖?不错,”他捋捋胡茬,“锅里煮了不一样的东西,一锅肉,一锅菜,有心眼的人偷偷摸摸倒换一下锅盖,你就不知道了!”他说完仰面大笑。工程师也仰面大笑。

“该死的村子,死气沉沉!”大脚肥肩狠劲纳鞋底,赖牙脱了衣服趴着,想让老婆拔拔火罐。大脚肥肩咬断麻绳叼在嘴里,找来湿布和火罐。赖牙肩膀下边以往的紫印儿还没消,像一处处退色的印章。大脚肥肩手夹针锥,照准肩部噌噌就是几下。“哎呀妈呀,疼死我了!”赖牙在炕上滚动。大脚肥肩踏住男人的腰,在流血处扣了火罐。“不拔出淤血来能好才怪。”大脚肥肩对他的嚷嚷置之不理,望着窗外:“大晌午间鸡也不叫,死绝了似的。人家外村哪里不是火火爆爆……”这会儿正好方起在街上走过,踏起一串土末。看样子他是去刘干挣家的。大脚肥肩咕哝:“第二十二次了。这是一个月里的事儿……”赖牙费力转头哼一声。她说:“他们白天黑夜在一块儿,你瞧着吧。”“翻不了天。”“你瞧着!”

如果早知秃脑有那样险恶的盘算,红小兵也许一口酒也不让他喝。酸酸的酒液只会助长恶人的胆气。如今回想一下,他与秃脑工程师的较量早已开始,而且自然而然,彼此客客气气的时候,也许就动用了藏在后背上的心眼。连赶鹦妈日后追忆起来都要说一句:“那个秃脑到这个小院打算盘来了,也不看看俺是谁!俺那混账老头子睡着了也比他心眼多哩!”女人的话让红小兵听了增添多少温馨。他常在半夜时分站在中间屋里,默默地倾听一会儿她的喘息。他觉得新生出的银发把她装扮得整个儿像一朵梨花。他记得进入后半生,他与妻子间只有两件事是配合默契的:一是每年秋天开始的酿酒,二是与秃脑工程师的周旋斗法。似乎有一种复苏了的温情在他们之间弥漫,两人变得愈加敏感。赶鹦妈每到半夜进了西间屋,总不忘随手插门。红小兵从她的窗外走过总要往里瞥一眼,也总是看到老婆在注视他。有一天,就在秃脑工程师向女儿赶鹦暗送秋波之后,他怒气冲冲闯进了西间屋。太阳即将落山,已经到了插门的前一刻。可红小兵喷着酒气硬是不走,摸摸炕上发酵用的瓷坛,又揭开席子找东西。当他把老婆的鞋样子从一个册子里抖出来时,赶鹦妈终于忍不住了。她呵斥道:“你胡摩挲什么?还想磨蹭吗?”红小兵把地上散落的鞋样子一张一张捡起。他知道老婆费了好大力气发火,其实老婆也不愿赶他,老婆就是老婆呀。“你这个老贱种、没廉耻的东西!窝囊废!大头狗……”老婆骂得多么巧妙,只有她才骂得出呀。红小兵觉得做一个胸怀宽阔、不计前嫌、对一切了如指掌的男人可真是一种光荣。“女人就是女人嘛!”他心里说。赶鹦妈穿了灰白色的夹袄,一尘不染。土末儿那东西从年轻时就离她远远的。只要有一点点水她就要洗身子。全村里再没有一个人比她更洁净。红小兵记得赶鹦妈从结婚那天起就羞涩可人。他看着她的小老样儿,下颏那儿一阵阵发胀。红小兵在老婆屋里转了一圈,寻找待下去的理由。一边的小柜子上有一个巴掌大的桃镜,他一转身窥见了自己妩媚的眼睛,立刻沮丧透顶。“你这个大头狗,滚自己屋里去吧,俺要躺了!”赶鹦妈又一遍催促。红小兵咳一声,咂咂嘴,“我是来告诉你,那个工程师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哩。”赶鹦妈像没有听见。

老会计在下雨之前翻弄了一遍账本,找两年前夹上的一张纸条,然后去找赖牙。“存根儿摸出来了吗?”赖牙问。“摸出来了。”老会计应一声念道:“据当年上岁数人回忆事儿,刘干挣老爷爷搭过三个窝棚。同期村民衣不蔽体。据称刘家时有鱼吃,雇本村人砍过窝棚支腿儿……”赖牙不耐烦地打断:“‘支腿儿’是什么?”“就是搭架子的木头。”老会计说。大脚肥肩哼哼笑,取来纸条夹在鞋样子里。大雨瓢泼一般下起来,老会计想起屋前晾晒的瓜干,呼一下跑了。大约就在他离去不到一分钟,一个身披长毛蓑衣、掮了土枪的人出现了。赖牙和大脚肥肩一齐把脸转向他。他四十多岁,是小村的兵头儿,这会儿解开蓑衣说:“刘干挣对方起说,村头赖牙二十年前砸破过一只耧脚,还想宰杀耕牛。他还在纸上记过你的一句话,那是骂上级的粗话,年月日齐全。就这些。”大脚肥肩脸色很难看。赖牙骂起来:“我日他先人!我那是想换另一只耧脚,拿不下,用石头敲一下,它碎了!我是成心的吗?老牛拐弯不走,我说‘杀了你熬汤’,真能杀吗?我骂上级,我骂……”他脖子上的青筋一道连着一道。“我看,把刘干挣先逮了吧——外村都这么做了,不碍事的。”兵头儿说。赖牙的拳头擂着炕:“就是就是!”大脚肥肩埋怨两人急性儿:“先把那纸条弄到手里也不迟啊,证据在人手哩!”赖牙点头,兵头儿去了。赖牙望着窗外的雨说:“我真不愿方起牵连进去——村里靠他做事哩!”

“大叔拉俺辫子!”赶鹦告诉父亲。红小兵双眼一扬,“大叔喜欢你哩!”

黑夜里,龙眼出去了,龙眼妈串门了,刘干挣穿着老羊皮袄向隅而坐。他一个钟点一个钟点地自语,像说给神灵,又像在激励斗志:“一年又一年,树叶落哩生哩,河水涨哩枯哩,我还是坐这屋里瞎挨。白头发眼瞅着一根连上一根,眼珠儿陷进眼窝了。真亏了我是个当过兵的人!没有血性哩,给祖宗丢人哩!大白天受别人气。半夜三更我听见先人招呼我了:我孩儿抄家伙吧!先人急红了眼,我还睡得下吗?好先人让个空儿,让孩儿慢慢来。收拾赖牙也不是一大早的事儿,好比炖肉,文火儿焖哩,急了就要夹生。先人放心,孩儿是有大心性的人。我在战场上待过,见过大世面、穿过制服军装哩,你赖牙算个什么!打蛇先打七寸,赖牙和大脚肥肩是条连体蛇,女的就是七寸!先人保佑我想出计谋对付那个女人吧——她头顶生疮脚底流脓,谢天谢地老天爷没让我娶了她。我一辈子也不会和这样的女人睡觉。山里的怪兽才长她那样的大奶子,那里面兴许装满了毒汁。天哪,白士林布做的布兜儿包住了它,让人看一眼害怕哩。活该让赖牙摊上……”他咕哝着,身子越缩越小。院门一响,他闭了嘴。进来的是方起。两人不吭一声挨着坐好。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里,他们一直这样坐着,连支烟也不抽。很久了,该说的话全部说完,心心相印。一个人怕另一个人孤独,常在夜里赶来陪坐。龙眼不在家,龙眼妈总是被刘干挣提前赶走。日子久了,两个男人可以用心力而不是用眼力望遍对方。刘干挣可以清晰地分辨方起额上猪一样的纹路,同样也可以看到他单薄的肺叶和干杨树叶一样苍白的肠子。“这个人不肥,草肠子。”他心里说。而方起看见刘干挣的肝在渐渐风干,绿色的胆越长越大。很显然这是一副当兵的脾性,火气足到了十二分。他们彼此在黑影里为对方加劲儿,不出一点响动。这样坐着,一动不动,想解溲也只得忍耐。这样下去,互相磨砺着意志,勇气和信心在不知不觉中充盈起来。白天他们像常人一样说话,但话语越来越简练,说出一句,另一个就通晓了十句。有时方起仅仅发出一声叹息,刘干挣就能明了很多内容。有时也不免无话找话,但那时总是倍感无聊。刘干挣从两人关系的演化上,逐渐明白他们两人已经不可分离。他久久仰望日月,泪水糊上眼眶,欲望悄悄化作使命。他的满身豪气与矮瘦的躯体显得太不相称了。

他还记得那个早上黄毛蜂子嗡嗡叫,老想钻进花蕊里。它又粗又短的样子总让人想起点什么。“我孩儿你看这蜂儿像什么?”红小兵那时问女儿。赶鹦的长腿撩动一下答:“像个矮壮憨人!”真是什么爹娘什么孩儿,脑子一转就一串心眼。做爹妈的这辈子还用操心吗?闺女是匹宝驹哩,由她蹦跶去吧,天宽地阔哩。红小兵一伸舌头,瞥一眼窗户后头的赶鹦妈。他发现妻子眼神尖尖,正盯住跨进门来的秃脑工程师。这个客人只要进门总带着一卷图,显出公事公办的样子。他身上散发出的香水气味立刻使黄毛蜂子飞开了。“大叔坐哩坐哩!”赶鹦连声喊着,还乘兴说了一段数来宝。工程师鼓掌,一双圆眼可笑地眨动。红小兵把酒礼让朋友。工程师推推眼镜,“我们领导捡鸡儿要跟你们手挽手。”“那是噢,那可是噢!”红小兵晃着头颅,笑眯眯地看女儿。工程师看着赶鹦垂下来的长辫子,忍不住用手挽了。

他们的友谊始于皮冻。刘干挣暗中端详他熟练地刮去猪皮上的毛发和积垢,明白他就是自己苦苦寻找的那人。多不容易,一个经历了贫穷困顿、沐浴了战火的人,竟然至今没有一位生死与共的挚友!他怀着火热的、无私的心肠与其交往,然而方起接受起来十分迟钝。他只是乐于倾听、卖力地做着猪皮冻、附和对方骂人,再也不会进一步激动。刘干挣知道这是没有更复杂的经历造成的。再明白不过的是,友谊到了今天,已经非升华不可了。刘干挣于是讲了很多战斗故事,讲他亲手使用过的枪支,甚至讲了一个患有痔疮的神通广大的首长。方起张大嘴巴,啊啊应答,表情严肃到了极点。刘干挣后来站起,在中间屋狭窄的泥地上双脚并拢,喊一声口令,然后正步向前、折回、再向前,庄严地举手行礼。方起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突然觉得眼前的人令人敬畏。然而他很快又想到了彼此的友谊和亲密,流下了两行细泪。“你知道,我是一个军人。”刘干挣极不情愿地放下打敬礼的手。接下去就是沉默。他们像是不好意思如往常那样细细端量了,目光闪闪烁烁。“前进前进,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呀量!……”刘干挣沉浸在往事中,声音细弱地哼出了一句歌儿。方起窄窄的额上,那如同猪的纹路不停地蠕动。他双唇颤着:“干挣老哥,俺觉得谁都不配你哩!龙眼不配,俺不配,龙眼妈也不配——你干吗早早娶下老婆呀……”刘干挣握起了他的手:“世上你知我哩!不过悔也晚,也晚!就这样哩,就这样邋邋遢遢过日子,让一些人不警觉咱,蒙蔽他们哩!”“哈、哈、哈!干挣老哥,我服你!我服你!”刘干挣重新坐下,闭上眼睛:“你不知道,我这些天琢磨一个理儿……我知道赖牙他们天天打我主意,恶计一条条往外生哩。我用什么对付他?想了想,两个字呀。”“两个什么字?”刘干挣拢起拳头:“武装!”方起茫然。“你想想,千条妙计缠着我,把我困死。我要有武装哩,先把赖牙抓起!自古要起事就得兴兵啊……”方起拍手:“中中!兵头儿老找我做猪皮冻,我俩好。我请他来喝酒。”刘干挣点头:“这是关键。幸亏咱想在头里。武装啊,不能忘了武装。”不久,兵头儿就在刘干挣家进进出出了。

人有时也思念自己的仇人。一场夜雨使小院里的葫芦一大早开出了洁白的花。红小兵端着脏腻的酒壶走出来,一下子想起了他的老对手、那个无耻透顶的秃脑工程师。他们当年在葫芦花下饮酒交谈的情景变得簇新。秃脑就蹲在那儿、那半块砖头旁边,他呢,盘腿坐在嗡嗡叫的黄毛蜂子下边。就在这几次交谈中,他进一步验证了自己出色的舌战能力。秃脑在他精妙绝伦的答问之中节节败退,惊慌失措。他那双水灵灵的眼睛一直察言观色,令秃脑原形毕露。他有时一语中的,有时王顾左右而言他,有时又借用很多比喻。那些奇怪的比喻敢说这世上独一无二,让秃脑疑窦丛生。他当时一边饮酒一边抚摸着白色胡茬,舌战秃脑,勇气和韧性举世无双。虽然女儿最终也未能幸免于难,但他作为小村老一辈人的代表,已经在精神上完全压倒了对方。秃脑对于这个小院的可怕骚扰终于成为过去。红小兵回忆着不久前的事情,感慨万千。

小村一切如旧,狗和鸡整日狂唱。惟有一点不同的是,兵头儿扎上皮带,枪不离身,并且收集了锋利的长刀和打鸟枪,让民兵习武。憨人、喜年一伙也被编进一个“加强连”。矮壮憨人长于肉搏,这会儿更起劲地练习摔跤。“要有战事了!”村里老人说。与习武同时进行的,是更加隐蔽的各种事情。比如长期借口有病不到街上来的刘干挣也串起门来;大脚肥肩对村里人态度趋向和蔼;金友沉默而焦躁;兵头儿常常独自失笑。一连几天都有上岁数的人去找赖牙禀报,说刘干挣近来议论朝政,而且话中有话。大脚肥肩顾不得纳鞋底,有人进门传话就在麻绳上挽一个死结。一个傍晚,她抚摸着麻绳上的十六个死结说:“老刘家的好日子快到头了。”

十六

刘干挣叉着腰,用两个拐肘撑起老羊皮袄跟兵头儿说话。兵头儿对行伍出身的人总有些尊敬,听一句一点头。“你要教他们正步走哩!像矮壮憨人那样小碎步儿跑可不行,兵是腰身挺直的人……”兵头儿说:“是啦!”刘干挣又说:“你要教他们打敬礼,打的时候脚跟咔嚓一磕。这样哩,中不?嗯嗯好。好好练着,到时一声令下……”兵头儿连连点头:“是啦是啦!”他们相处愉快。兵头儿从怀中掏出了一瓶瓜干烈酒,又摸出两条黄瓜。刘干挣说:“这么好的酒,只该喊来方起。也罢,下次再说。”他只喝下半瓶就有些醉了,在屋里解起溲来。他说:“那个赖牙哪知道有镢头刨根哩!也怨不得他。没有经历战争的人嘛!是吧?有他的好看,我把他的恶行一笔一笔记下,记了十、十年……”他边说边倒在地上。兵头儿把他抱在怀里,伸手去衣兜里摸,找到了记事的一张纸。他将刘干挣扶到炕上,就匆匆离开了。

三兰子再不滚动嚷叫了。老婆婆挪下膝盖,用手拍拍她的脸。她的脸色蜡黄,紧闭双眼。老婆婆扶起她的头,一手端碗,咕咕地灌下去……

田里的地瓜收完了,秋天就要溜走。赖牙听从大脚肥肩的建议,夜间召集全村人听了一次忆苦。这次是闪婆一个人的事了,因为金祥已经故去。这一次照例使大家流下不少泪水,闪婆的凄凉大喊惊天动地。一般来讲忆苦安排在冬闲雪日,这一次大大提前了。忆苦的夜晚,兵头儿领人不停巡逻。显而易见的是,忆苦把村里人弄得格外容易激动。“这个大脚肥肩哪,你好盘算!”刘干挣在心里叫了一声。忆苦的夜晚他就立在场角,两眼一刻也没有离开那对夫妇。那时他打了个主意:建议兵头儿找个机会比武!兵头儿去问赖牙,想不到赖牙一口答应。于是在不冷不热的秋季,在忆苦之后的一个月亮之夜里,展开了有滋有味、惊险非常的比武。方起陪坐在刘干挣身边,嘀嘀咕咕,后来赖牙坐过来,方起才闭上嘴巴。兵头儿将年轻人分成了两拨,有男有女。第一个项目是打靶,二十步之外拴了只黄鼠狼,看谁能一枪把它打死。一个黑壮青年使用了粗重的土枪,轰隆一声浓烟蹿出,黄鼠狼仍然吱吱大叫。兵头儿上前检查它是否中弹,结果被它施放的臊臭笼住,大呼小叫。接着另一个枪手放了一枪,巧的是打断了拴着的绳子,黄鼠狼跳起一米多高,像舞蹈一样腾跃而去。“老天!老天哩!”老头子们惊惧地拍膝。赖牙说:“小小物件有神力哩,打它不中。”兵头儿喊了一声,摔跤的上场。憨人搂住一个比他高出一倍的壮汉,像推一架土车那样奋力支撑。壮汉几次将憨人抡到半空,可憨人总能双脚踏地。“好!好哩憨人!”众人在月光下大叫。折腾了一会儿,壮汉汗水淋淋,连说“不干了不干了”。憨人只是搂紧,三扭两搡,一下子将其弄了个面朝天。壮汉从地上爬起,大骂:“我日你祖宗!”憨人走近了主持人兵头儿,手指壮汉说:“他!”兵头儿安慰憨人。憨人一口气摔倒了十个人。一个穿了红裤红袄的小媳妇主动上场,她松松地抱了憨人,憨人全身乱抖。小媳妇不费吹灰之力摔倒了憨人。再进行下去就是摸爬滚打——众多年轻人卧在场上艰难挪动躯体,伸手攻击身边的人,于是厮打开始。他们踏起的尘土迷了好多观众的眼,呛得老头子扔了烟锅。赖牙对刘干挣说:“什么鬼人经得住他们?”刘干挣干咳一声:“那是。有光景看了,哼,哼哼!”大脚肥肩的牙齿咬得咯咯响,伸在衣兜里的手握住了一个东西:拿出来一看,是纳鞋底的针锥。十几个人流着鼻血,厮打结束。再后来是排队正步走。一排掮枪扛刀人抬高步子向前、敬礼,让刘干挣激动万分。他不时瞥一眼身边的赖牙。赖牙神色欣悦。刘干挣蜡黄的脸上渗出汗珠,暗中紧握了方起的手——这手像冰一样!

老婆婆耐心地烧着一个瓷锅。屋子的窗户堵了棉被子,三个人都坐在黑影里。“老婶子的法儿是祖传的,好孩儿不要怕。”老婆婆沉着脸烧锅,嗞嗞地吸一杆烟斗。三兰子全身哆嗦。一股古怪气味老让人恶心,她伸手去揭锅盖,被老婆婆喝住了。老人手上脸上都是灰土,帽子上缀着一块闪亮的琉璃,像一枚奇怪的徽章。“祖传的法儿,三两把草叶。”三兰子宁可相信锅子里装满了蛆虫。好了,老婆婆磕了烟锅,熄了火,将药水滤在一个粗碗里凉着。药汁是绿色的。三兰子躺在炕上,让老婆婆骑上。“老婶婶下手轻些,我孩儿嫩哩。”老婆婆膝盖点住一个地方,用掌根捋着她的小腹。“呀呀——”三兰子尖叫,老婆婆用手捂了她的嘴。可这手刚移开,她又嚷:“妈妈救我!”汗如雨下,她扭动着。“好孩儿忍住点吧,一会儿就行。你得忍住——当初多少欢喜,这会儿就得多少苦痛,一正一反相抵了。老天爷合计下的账码,分厘不差。”老婆婆嗯嗯用力,那双黑手像钳子。“饶了我吧,我不敢了妈吔——”三兰子妈妈不停地擦眼泪,“痴孩儿你想让他把你领出村子,忘了自己是鲅呀。一辈子就该着土里刨食,你逃不开这命呀。谁的心眼能有老天爷多?你再别跟他老人家动心眼儿,千万!千万!这是个报应啊,好孩儿你今生记住吧,记一辈子!……”

“起事吧!起事吧!”方起在刘干挣小屋里连连呼叫。刘干挣一直不语。方起嘴角全是白沫。“起事吧!起事吧!”他又嚷。刘干挣握住了方起的冰手:这手一直凉着,说明忠贞的朋友正为严峻的时刻而激动。他闭上眼睛,在方起手上不自觉地加力再加力。“你好手力呀,这手力够他赖牙受啊!”方起嚷着。刘干挣松手,踱到窗前。一切近在咫尺。他一声令下,硝烟就起。“我好手力吗?”他在心中自问,举起了左手。窗下徘徊再三,他又探头看了看繁星。村巷漆黑,杂乱的脚步隐含了无数不祥。他觉得满天的星辰都在欢快眨眼,一轮月亮白得像骨头。

一些陌生人在打扫屋子,原来的主人没有了。

“先人听着,晚辈这遭真的起事哩!”刘干挣在深夜面向屋角咕哝。“俺起事也为先人争口气,为掘倒恶人地气,为小村人前程。一句话,俺这是尽一份天伦大礼哩!先人保佑起事平安,一路顺手。赖牙两口气数尽了,大脚肥肩比蜂针还毒,儿子争年是个杂种。赖牙收工在家喝红小兵送去的酒、拔火罐,尽找舒服!他们的日子也该有个结果,先人保佑吧!”龙眼妈和龙眼被这古怪的声音弄醒了,披衣坐起,刘干挣就掐灭点烟的火绳,钻进被窝。他连连咕哝三夜,第四夜召来方起和兵头儿,说明天午夜三点起事。方起激动得再也不能安歇,一直坐在刘干挣家里等候那个时刻到来。他问:“抓起赖牙、大脚肥肩他们,再干些啥哩?”刘干挣答:“开个大会,找老人议事,一件一件摆出他俩的毛病,某年某月某日,什么时辰,他俩做下什么恶事说了什么坏话,像摊煎饼一样摊开哩。然后就着势儿废了他……”方起的下颏不停地抖,“那个金友,也该押起来。”刘干挣点头:“看看再说吧。”“押!押起来!”方起坚持。刘干挣看了看他,答应:“押起来!”……兵头儿火速禀报了情况。赖牙的青筋鼓成一束。大脚肥肩露出了红色的牙根。

“这事不能露一点风声,要不一辈子就算完了。”妈妈一遍遍嘱咐。她觉得再有不久就该死了,临死也要见他一次呀!后来她再也忍不住,又跑到了工区。语言学家像狗一样钻出门来,示意她先走开。她坐到了苍耳地上。一会儿他来了,而且背了那只琴。她骂他,用拳捶他,他只是低头拨琴。拨楞拨楞,逼我,逼吧,我只有一死……拨楞拨楞,三兰子觉得她的命根儿也系在这弦上了。拨楞拨楞,一切的一切我都认了,这才是命啊!回到家里,妈妈已经坐在一堆东西跟前了,那是两双胶靴、一摞子黑面肉馅饼、几件花花绿绿的衣服。她哭喊:“妈妈,你不能妈妈!”妈妈把她拨到一边去。她不出门,也不让女儿出门。过了十几天,她说:“我去看看。”半晌她拍打着膝盖跑回来,对女儿说:“冤家,快去看看吧,那个挨刀的不知啥时候跑了……”三兰子头嗡嗡一响,两腿不听使唤,踉踉跄跄,好不容易跑到那个小屋跟前。

午夜三点,冷风阵阵。街巷上一直有咚咚的脚步声。刘干挣不知从哪儿借来了一块老怀表,不转睛地盯着。所以,直到几天以后,他还能记起两点三十分左右,在离家不远处响起一声哀嚎。那时他犹豫了一下。但没有出门。他在等方起。就在指针指定了三点时,门被猛地推开了。兵头儿领人拥进来,一挥手,刘干挣就被拧起。“咋哩?”他大嚷。兵头儿顺手在他脸上抹了一下:“三点起事不是?!”接上他被推搡出去——这会儿他才发现龙眼和他妈都已不在屋里。他被拉到街巷上,赖牙、老会计、大脚肥肩都在那儿。刘干挣觉得五脏都在滴血。赖牙像狗一样瞪瞪他:“老伙计,明白了?”“明白了。”“走吧走吧,找个睡觉的地方去。”牲口棚右侧有个地窨子,他被掀了进去。这里面爬满了百足蜈蚣,他想静坐寻思一会儿都不行。狠狠地跺地,跺死它们。小小门洞那儿站了一个持枪的人,怒喝:“老实点!”蜈蚣往身上爬,他就抡巴掌。老鼠吱吱叫唤,一角上有什么小动物滚成一团。“做梦哩做梦哩!”他伸手给了自己几个耳光。奇怪的是各种嘈杂依旧。“明白了!”刘干挣大叫。他一直盯着窗洞,等着太阳出来。他去掏老怀表,掏出两只蜈蚣。“赖牙、大脚肥肩,我真是日你先人哪!”

语言学家做梦也想不到小村里一个妇女会叉着腰喊他出来。“走吧,到煤渣那儿商量去吧!到那儿你老婆听不见,上级也听不见。走吧,你这个没心肝的,走吧!”他跟上去,皱着眉头蹲下。他听着对方恶言恶语提出的条件,嗫嚅道:“我将……倾其所有!”她回到家时天墨黑了,三兰子和她爸都睡着了。她上炕扳了女儿一看,才知道她在哭呢。“妈妈,我什么也不要,我只求你快些找那个老婆婆吧。”妈妈搂住她,一下一下抚摸,“我孩儿,怎么能让他撒下籽儿。你只该给小村留下根苗,这才是你的命呀!”“妈妈,我求求你,求求你……”

不到半天工夫小村里就变了脸色。一霎时都传说“刘家要起事”。那个小屋已空无一人,龙眼母子被提前隔离;一伙扎皮带的年轻人在日夜翻找东西。屠宰手方起是二号人物,已在去刘干挣家的半路上被抓获。红小兵腿脚勤快地在街上奔走,好像对发生的一切早有知晓。漂亮姑娘赶鹦早被大脚肥肩解除了武装,因为她一开始就同情龙眼。受到牵连的还有矮壮憨人。年九幸灾乐祸地沿街跳荡,因为拒不收徒的方起也卷在其中。“俺师傅!俺师傅!”他嚷着。谁心里都明白:也许方起的屠宰手从今起做不成了。年九对兵头儿说:“夺下劁猪刀儿给我啊。”兵头儿说:“你自己找去。”老头子老婆婆嚷叫:“天哩,小村里哪还有个太平日子啊!瓜干烧胃哩!”他们一致埋怨刘干挣——“赖牙不孬哩!大脚肥肩不孬哩!”胖姑娘肥闻听龙眼家里的事差点儿晕倒,她先去找赶鹦,两人一同流泪。“龙眼哪,少白头龙眼!”肥在关押他们母子的小屋四周游荡,从白天到深夜,再到黎明,心中一声连一声呼唤。她亲手做好了瓜干馍送给他们,伏在小窗上不愿离去。龙眼一声不吭地看肥。龙眼妈一下一下抚摸肥的脸:“好孩儿放心,犯法的事儿不做,俺娘儿俩早晚回哩。”“回哩!回哩!”肥哭着喊,泪水一串串流下来。不久,有人从刘家小屋里搜出了半截皮带和两颗生锈的子弹。又过了几天,传说要开大会,事情已经报到了上级。“想跟咱动心眼,那得多长几个脑瓜呀!”大脚肥肩站在街上纳鞋底,麻线抽得哧哧响。她鼓胀的大乳房迫使行人都放慢了脚步。他们看着,慢慢感到了恐惧。

妈妈最后找到了那个黑洞洞的小屋。语言学家正匆忙地迎接远路赶来的妻子和一个拖鼻涕的儿子。他妻子像个长腿鸡,又高又细,没有屁股。小孩子含混不清地叫着“爸吔爸吔”,三兰子妈妈心都碎了。她最后喊一句:“苦命的娃儿哎。”扭过头就走了。三兰子决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没歇气冲出家门,穿过那片苍耳地。一扇门砰地关上了,里面像蜂巢一样喧闹。她不停地呕吐,像要把一切都吐在这里。门关着,她想把它砸开,又没有那样的力气……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不远处的空地上,向这边指指点点。她咽下一口,往回走了。乌黑的胶靴在屋角闪着光亮。她抄起一把剪刀,又放下。“我孩儿,你等着看吧,有那个狗杂种的好日子过!”妈妈咬着牙。三兰子躺在地上,泪水把好大一片土打湿了。“不用哭我孩儿,几天后找个老婆子把身上弄利索了吧——这会儿还不行,这会儿找人算账哩!”“妈妈吔,妈妈我求你了——快找人把我身上弄利索吧!”“你还是忍住些吧!我的傻孩儿,你什么时候才能长上点心眼啊!不错,咱是鲅,可也有自己的法儿过活哩!……”

在忆苦的场子上,小村的人汇齐。不过场子前边没有闪婆,而是站了几个扛刀持枪的民兵。“今晚咱给老刘家人过过生日!”有一个人在黑影里咕哝。一场人全不吱声,等待一个时刻。这样的日子也许早该有了,你听夜夜有人跑啊跳啊,连狗也不安生,瓜干烧胃哩!天哪,真有人在暗里动了刀枪,想起事哩。遭个报应!刘干挣啊,你是砧上的肉了。黑洞洞的场子上有人胡乱嚷叫、跑动,他们等得不耐烦了。一群狗从原野上窜来,仿佛听到了什么召唤。接上有人挑来一盏明亮的汽灯,又搬来一个木桌。“看!看看!”大家都看到两个壮汉架着比狗还要瘦小的刘干挣飞一般驰来。刘干挣的两条腿在地上一扫而过。赖牙一边举手呼口号一边往灯下站,空气烫人哩。娃娃们挤着往前拥,有人拿枪杆横着一推,倒下一丛。“站了站了,奶奶的。”壮汉让刘干挣自己站。他费了全身的力才站了,汗水像雨水一样流下。“这个反动逃兵、地主、谋反的人!”有人恶狠狠地叫了一句。刘干挣声音微弱地还一句:“日你。”“揍啊!揍这个狗东西弄的!”赖牙摆手,用手挡住一个扑上来的人。“把皮带、枪子儿拿上,让村里人开开眼!”有人喊一句,另有人把东西拿了,在灯下一一亮出。“啧啧!不亲眼看见谁信哪!”“了不得哩,老刘家有这!”满场的人摇晃起来,像浪一样,一涌一涌。“洋枪子弹!天哩……”各种议论化为蜂鸣,在秋末的夜晚溢成一片。终于有人上前揍了刘干挣一个耳光。“该打该打!”人群中飞出一句鼓励。刘干挣迎着那人喷出一口,那人蹦起来打。“交代你怎么谋反!交代!”赖牙喝道。刘干挣朝他笑一笑。大脚肥肩冲男人说:“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好心人,刀搁脖子上还当人家哄你玩哩。人家想什么还告诉你?”赖牙牙齿咬得咯咯响。一直蹲在近前吸烟的金友慢慢站起,往手上吐一口说:“唉,我来试试吧!”人群里有人嚷叫:“金友,露一手!”金友解下腰带,将裤腰挽个疙瘩,然后端量着刘干挣,活动着双脚。他起手利落,啪一下打在刘干挣脸上。刘干挣未发一声就倒在地上。拉起他来,人们都看到他脸上一条触目的血印。“金友真是个蛮力人!”一个老人叹道。接着金友抡花儿一样抡着腰带,不管刘干挣怎么滚动。“他打我就是这样儿!”金友老婆小豆在下边对老婆婆们说,“天哩,要死人啦!”老婆婆看不下去,捂着眼嚷。“你不吭气,那好,把同伙押上来!”赖牙说一句,兵头儿去了。

秋雨淅淅沥沥,拍打着肥胖的红薯叶儿,土埂里的红薯已经撑裂了土皮。“有瓜儿啦!”做活的人站在田头上嚷着。三兰子头戴斗笠,挽着裤脚跑出来,接着不停地呕吐。“好孩儿病了吗?让我给你捶捶背吧!”三兰子脸色蜡黄,从衣兜里掏出青杏子吃起来。她沿着渠边揪一些嫩嫩的薯叶放到篮子里。妈妈要做薯叶干饭,她不得不迎着雨水跑出来。揪薯叶时偷偷摸出一个瓜儿,心中一阵喜悦。“妈妈把瓜儿揉碎了吧,做一张千层饼给我吃。”“我孩儿越来越馋了。”三兰子的乳房耸立着,妈妈闻到了一股奇怪的气味。又是呕吐。妈妈四下里张望,伏下身子小声问她一句。三兰子跳起来,跑到屋外去了。“老天爷啊,老天爷睁睁眼吧,俺给你烧香了。”妈妈扑打着手上、衣服上的地瓜粉末。三兰子倚墙喘息着,汗粒从鼻子上渗出来。她的身子往下滑着,衣服卷起来。“天哪,我的好孩儿呀!”妈妈站在门口看着,她一头扑进妈妈怀里,呜呜地哭了。“我得去一趟了……好孩儿什么都告诉妈妈,好孩儿!”三兰子满耳朵都是拨楞拨楞的琴声,她捂着耳朵说:“不哩,他是俺的人哩!”“我的傻孩儿呀,我得设法让他领了你去,别等到那天啊……老天哩,作孽哩!”三兰子一动也不动,像死去了一样。

方起到了场上,一下抱住流血的刘干挣,呜呜大哭:“干挣老哥,全坏在我手里!我不该找来兵头儿,我方起眼神不济啊!”刘干挣无声地握住方起的手,按在胸口上。“哎哟哟,人家是一对棒打不散的鸳鸯……”大脚肥肩说。金友一把掏在方起胯下,方起尖尖的喊叫震人耳膜:“妈呀疼死了,不是人养的金友!”“叫你骂!”金友又是一下。方起脸色紫了,蜷在了地上。兵头儿招呼一下,几个年轻人给他们剥了衣服,又用绳子吊在架子上。“啧啧,两个都这么瘦,肋巴条儿一根一根……”他们只穿了小小的裤头,方起的裤头满是破洞。场上的姑娘捂着眼,不停地骂着,只有呼口号时才挪开手掌。“这能不能吊死?”赖牙见两个人脸色不对,问兵头儿。兵头儿面色惶惑。这会儿红小兵不知从哪里走上去,指点道:“你得让他们大拇脚趾着地,唉,这样就不能死人了。”金友和兵头儿轮换抽打,两个吊着的人牙齿乱响。“你听,咬牙切齿。”大脚肥肩跺跺脚。兵头儿用鞋后跟暗暗踩住了刘干挣的脚趾,用劲儿一拧。“呀哇——”刘干挣大叫。“敢不敢了?”刘干挣嚷着:“不敢了不敢了!”兵头儿冷笑,又是一拧。“呀哇——”兵头儿哼哼着,动动脚跟。“妈妈呀!先人哪!遭不完的罪呀!哇呀——!”刘干挣嘶叫着,昏过去了。金友抽打方起,打一下骂一句,方起就还一句。金友把方起抽得鲜血淋淋,方起的骂声仍然不绝。场中人齐声呐喊,不知是为谁叫好。最后金友用食指去抠方起的肋部,方起的叫声不堪入耳。金友一下比一下恶,方起的肋上哗哗流血。“金友行行好吧!行行好吧!”老婆婆们大叫。赖牙也想喝住金友,可金友已经干野了手,欲罢不能。他有一次低头被方起踹了一脚,羞得狠劲儿咬了方起的脚趾。“啊哟哟哦——”方起乱叫乱拧,狠命挣脚,只听咯嘣一声,一截小脚趾掉下来了。

“那是一个侏儒。”

秋天瓜干归囤,树叶儿落地。一群群乌鸦在田野上觅食,在村子上空乱飞乱叫。人们在碾盘上碾制瓜干,发狠地抽打牲口。瓜干吃进肚里,燃起了蓝色的酒精火苗儿,又窜进脉管。庄稼人周身发烫,要把脉管切开,放出火苗儿。入夜之后,家家都在打老婆、叫骂,把小孩子揍得嗷嗷喊。有仇的人家趁这风头上相互扔黑石头,并在心中发誓要用杀羊刀捅人。光棍汉成群结队出门乘凉,大冷天里光着膀子,嚷着:“抢人啦!抢大闺女啦!”所有人家都紧紧关起屋门。赶鹦撩起长辫子跑上街头,没人敢动一手指。光棍汉们不停地搓手,后来打起架来。他们在碾盘四周滚动,浑身都是灰泥和抓挠的血印。头发一绺绺扯下来,眼角流血。他们打得遍体鳞伤,可不到半天又和好如初,勾肩搭背地溜达,唱怪歌。他们唱:“俺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拿起大棍胡乱抡!好嫚儿快叫大叔,大叔大叔,嗯!嗯!嗯嗯!……”有一次他们这样唱着冲向地窨子,啪啪地拍打胸口。刘干挣和方起还关在里面,外面有人扛着土枪。“你们要干什么?”拿枪的人大喝一句。光棍们嚷叫:“俺来劫狱啦!”“真哩假哩?!”站岗的人摘下枪问。光棍们拍着肚子:“开枪吧!瓜干窝在这儿,憋得慌,快给大叔开开膛!”“真哩假哩?!”持枪的手大抖。光棍们火了,“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你这个孬种还不开枪,日你姥姥和大脚肥肩!”坏了!看来是真的!他双手抱枪抖着,不知怎么轰一声鼓出一团烟火。铁砂猛烈地喷洒出去,光棍汉们应声倒下一片。他们身子底下渐渐渗出血来,染红了一片泥土。“妈吔妈吔!”站岗的扔下火枪,哭叫着跑开。一会儿赖牙领人来了,发现光棍汉们百分之百伤了肚子,不过大多不重。只有一个伤得厉害:肚脐那儿破了一个洞,叫得地动山摇。大家不敢怠慢,把他用门板抬了,由红小兵带路去外村找赤脚医生。

谁不知道小村里有个穿大胶靴的姑娘啊!她频频来往于工区与小村之间,提个篮子四处游荡。回头一望,小村总是蒙了一层雾霭。那是炊烟、草垛子散发的水汽和人畜呼出的东西汇成的。房子低得出奇,里面要挖很深,像一个个地窨子。人住在这样的小屋里,差不多也等于生活在地下。这就是老辈儿人的方法。当地人一踏进屋子,就大呼小叫:“天哪,掉进坑里了,黑咕隆咚看不见哪,崴了脚了!”他们离去之后还要指手画脚地议论鲅,胡乱编造,说什么黑洞似的小屋连猪圈也不如,里面有火盆尿盂儿,大姑娘不穿裤子。说得天花乱坠,说什么一个地方一个风俗,你有什么办法?三兰子站在工区那儿,想着那数不清的夜晚,他们一帮年轻人在曲折狭窄的街巷里奔跑的情景。只要地上没有霜雪,他们就不穿鞋子,光光的脚丫啪嗒啪嗒拍着泥土。老人隔着窗纸呵斥他们:“死赖娃儿,跑反哪?!”为了躲避另一伙年轻人的追逐,他们成一个钟点地贴在墙上,简直用热乎乎的小腹把土墙暖透了。就是在这样的夜晚里,他们待在黑影里哜哜嘈嘈议论,说什么喜年抱住金敏了,香碗与争年嘴对着嘴说话了,赶鹦嫌憨人手贱,给了他一记耳光了……他们不停地奔跑、躲闪、追逐,像是让一个可怕的东西驱赶着。跑啊,跑啊,一口气跑到壮年,跑到脚裂了口子,一头扎到小泥屋子里,搂住老婆呀男人呀再也不起来。那时候就该着有自己的日子啦……三兰子提着篮子,孤孤单单,直等到那个黑洞洞的小屋门开启了,才踮着脚走进去。语言学家脱下脏衣服,洗把脸,拨楞拨楞弹琴。他们已经没有任何陌生感,相互开玩笑,或者说些热烈的话语。她很快就饿了,他就给她黑面肉馅饼吃。她一口咬去大半边。多么好的饼呀,这只在传说中沿街飞翔的饼,她幸福得泪花闪闪。“我是个鲅,我身上有鱼纹儿,不信你看我的腿、后背。你不嫌我身上的腥味儿吗?”语言学家嗔怒地摇头:“胡说。哦哦哦胡说。”他详尽地寻找鱼纹,拍拍她:“你还是个娃娃。”她抱着他,觉得他在可怜地挣扎。杂树林子的阳光透过橡树枝叶花花点点落在脸上,千层菊的气味使她醉酒般地昏沉。那个小男人从遥远的地平线上一蹦一蹦走来,欢乐得手舞足蹈。他们抱在一起,双肩抖动。小男人穿了洁净而陈旧的棉布制服,举止斯文,衣兜上还有一支金星自来水笔。“我想你啊!我想你啊!”语言学家用两手碰着她的额头,她才停止了嚷叫。三兰子的眼睛变得星星一样亮。她盯着语言学家,小心地为他抹去汗水。后来,她讲起了从前的杂树林子——那个小男人的故事。语言学家认真地、挑剔地听过了,沉吟良久,坐起来对三兰子说:

结果秋天刚过,那个光棍汉的肚子就结疤了。不过他再也没有肚脐了,而是生了一个拳头大的硬结。当时外村的赤脚医生顾不得去戴那个没有镜片的眼镜,让人按住伤员就缝合伤口。因为没有麻药,缝合用的绳子照例又很粗,所以整个过程很像杀一头猪。有人看了手术过程,说这个人会死。赤脚医生说:“我跟这个小村常打交道,我有经验。他们与一般人不一样,脾性泼,好比牲口。”当然让他说准了,光棍汉没死,活了,而且日后饭量大增,一顿饭能吃三大碗瓜干。不过当时他却嚎得厉害,又蹬又踢,不得不由十个壮汉用膝盖压住。他们说:“天哪,小村人真壮,叫驴一样!”光棍汉活了,站岗的人吓得要逃。赖牙训导他:“逃哪去?早晚还不是村里人?不如提上点心赔个礼去。”他当即提了一大包黑煎饼、两个瓜瓤儿千层饼去了光棍汉家。光棍汉恨恨地说:“你的枪法不准!你要是一枪打下了我那玩意儿,你我都省心了——如今可不行。”这是话中有话。当年冬天,光棍汉去找那人的老婆算账了。那人装做未见,抱着枪蹲在巷口。

那条腰带她给了父亲。从此,无论是否下雨,她都穿着胶靴走上街头。一路上,胶靴发出嚯啦嚯啦的声音,让人嫉羡。“这么好的东西,她也真舍得穿,不过年不过节的。”人们背后议论。大约在整整半年多的时间里,村里的年轻人都想找个穿胶靴的机会。三兰子曾坐在田埂上,让每人试穿一小会儿。憨人脚臭,三兰子一度曾拒绝过他。尽管她闭口不谈它的来路,但人人都晓得它只能来自工区。天哪,这么好的人为什么就一定要三兰子遇上啊?三兰子妈妈说:“不管怎么,也不能忘了人家啊!一辈子不能忘啊!”矮壮憨人想方设法要偷走胶靴,但总未得手。有一次他用了一副钓钩,像钓鱼一样从小后窗里甩进去,结果还是失败了。赶鹦这期间找秃脑工程师讨过胶靴,工程师也慷慨了一次。不过赶鹦拿到光亮处看了看,发现上面有一个小裂口。“比不上她的,那还不如没有。”她咕哝了一句,离开了工程师。

总之那个秋天难以忘却,那个秋天的月亮和太阳都与过去不同哩。人们在街巷上匆匆地、热闹地奔走,出了村庄就装做没事人一样。直到很久以后,关于小村这个秋天的故事才变形变味地传出去。奇怪的是当时没有任何一个人叮嘱大家要守口如瓶。即便是小孩子也没有因为无知而泄密——如果可以称之为秘密的话。这是怎样奇特的传统啊,这种难以穷尽的智慧简直是来自血脉。那个秋天,红色的地瓜一堆堆掘出,摆在泥土上,谁都能看出它们像熊熊燃着的炭火。烧啊烧啊,它要把庄稼人里里外外都烧得通红。人们像要熔化成一条火烫的河流,冲撞涤荡到很远很久。牲口吃了红薯叶儿也浑身抖动,发热,四蹄夯土。人们用祖传秘方医治:取尖粗的铁锥,照准它们脖子上粗长的鼓鼓的脉管,就是一锥!暗红的血喷出数尺,溅在持锥人身上、脸上。牲口渐渐低头、咀嚼,舒服地卧下了。只是半天工夫,牲口们又喷响鼻,大口吃草喝水了。关于牲口的病,小村人也没有传给外人。泥土上有颜色相似的一摊摊血,渗进去,又被土末盖住了。大姑娘肥那夜就是被这些血汁吓蒙了的。她昏倒在场子里,又被大脚肥肩救过来。“大婶大婶,吓死我了大婶。”大脚肥肩说:“大闺女该多经经事。人一辈子劫难多哩。你要干粗活吃糠饼,要鼓足劲儿生娃哩!旧社会,妇女被压得翻不过身来……”肥哀求场上人住手吧,看在老天爷面上。民兵头儿用脚踹人,踹累了喘息,对肥说:“一点儿不勇,一点儿也不像个黄花大闺女!”肥的血液全涌到脖子上了,在心里叫着:“哎呀算你说对了,俺就不是利利落落的闺女了,俺早把身子交给大碾盘子啦!俺是他的人!他的人!呜呜呜……”她的泪水一串串流下来,睁大泪眼去找场上的赶鹦、金敏、香碗儿……一帮姐妹全没影儿了。这可真不是姑娘家待的地方,姑娘家在这样的夜晚待久了,两个乳房会塌下去,身上会生出硬硬的汗毛,连个红薯大的娃儿也别想生出来!肥用手推开大脚肥肩,兵头儿伸手捏她的背肉,她打了他一掌。肥一口气跑到了黑巷子里。她孤零零的,没有妈妈,没有亲人,到哪里去?好凉的秋风,刀一样锋利,扫下她一根油亮亮的秀发。她的粗布裤子破了,短了,吊在小腿弯那儿,裤脚在秋风里像树叶一样抖动……我哪里去?!

她怎么也睡不着了,天傍亮才勉强做了一个梦,梦见小男人站在露水淋漓的杂树林子里。“我想你啊想你啊!”三兰子拍打着枕头。梦中连小男人一根根银白的睫毛都看得清。她真想伏到他那长满了瘢痂的胸脯上大哭一场。“想你啊想你啊!”三兰子叹着,穿了衣服,在母亲的埋怨声里吃了几片瓜干,然后提上篮子走了。她在那片苍耳地上无所事事地待了差不多一天。天又黑了,她隐隐约约听到了拨楞拨楞的琴声。后来她又掀开了那扇门。语言学家理也不理,只顾弹琴。后来他停止弹拨,说了一句:“你昨天是很不对的。”三兰子咬着嘴唇。语言学家放了琴,理了理自己的喉部和胸口,走到跟前。他喘息得像个大兽。三兰子觉得自己就要死了,死的前一刻里,她想的是自己那座小村庄。再后来她想到了赶鹦,不知怎么有一种复仇似的快意。赶鹦身上所有的秘密她都洞悉了,小村庄的所有秘密也都了如指掌。她伸手抚摸他的额头,希望发现小男人那样的棕红色的绒毛。小男人不顾一切地缩向绵软的沙土中,像小沙鼠一样蜷在那儿。不知过了多久,三兰子嘤嘤哭了……临走时,语言学家取了一双长筒胶靴给她穿上,又往她腰上扎了一条黑帆布皮带。

那儿有一老一少两个白发人哪!那里有人急火火地盼消息、眼巴巴地伏在小窗前呢!“龙眼爸咋了?”“俺爹咋了?”他们的白头靠在一起,问声一迭迭。肥要去找他们,要一生一世靠在他们身上啊。两个苦命人,早早地脑瓜顶雪,迎来了人这一辈子的冬天。“肥呀好娃儿,你近前来,近前来!那些狠心性儿不让俺娘儿俩去看看——他们在干些什么?”“肥呀好肥你过来,你靠这窗台上告诉俺——他们打俺爸了吧?谁动手你可得告诉俺!”肥啊啊迎着往前,一句话说不出。她捂上脸就看见了光溜溜印满了血印的身子,可她不敢说。“好孩儿怎么捂脸?谁欺负你了?告诉大婶……”肥摇头,“谁也没欺负我,没、没打大伯——龙眼爸好好的……大伯和方起说不准几天就回,大婶放心吧。龙眼!我又看见你的白头发了……龙眼!”肥一下子靠在小窗跟前,黑油油的头发探进窗洞。龙眼饥渴地扑上去,当着妈妈的面抱住这又滑又软的黑发,搓揉,梳理,不停地嗅。“妈吔妈吔!”他瞥着妈妈,头却紧紧抵住肥的黑发。他什么也不顾了,用牙齿咬湿了长长的黑发,一下一下咬……肥一丝不动。她的头发被咬得好疼啊,可她不吭一声。她怕惊着了少白头龙眼,怕吓着了一边的大婶。她低着头任他抚弄,泪水在眼眶里旋着、落下来。“我的龙眼,好龙眼,你咬我吧,你看准了咬,你咬我脖子上的血管儿!那血喷出来我也许就好了!我这会儿被滚烫烫的血烧毁了,我活不成了!”肥像呼叫,又像呻吟。龙眼妈在一边抖着嘴唇,憋了好长时间才呼出:“我的好孩儿肥呀!早该!早该!你本就是老刘家的人哪!老刘家命苦,你的命也不甜哪,你认了吧孩儿!……”

夜晚躺在炕上,三兰子一直在想:他怎么没有声音?他本来可以说出各种各样的话来啊。她想啊想,后来终于想明白了:那个语言学家可能在无声地哭泣!

刘干挣和方起被折腾了三天。第四天上他们被扔进地窨子。天快冷了,事情也快收场了,所以再不怕串供。他们开始被合关一处了。两人都不能站立、不能睁眼。方起早一些醒来,抱住干硬的刘干挣摇动不停。这人尚有一丝呼吸,老黑山羊皮袄沾满了唾液和血迹。方起像娃娃一样哭着,头抵在皮袄上诉说:“干挣老哥,事情全败在我手里,我方起眼神不济啊!我下辈子变驴变马来偿还你老哥吧……赖牙和大脚肥肩忒毒,我下了阴曹也不饶他。老哥老哥,你还能活过来?你活过来也不能平平稳稳走路了,没了脚趾!这折磨才刚刚开了头儿,受不了,老哥,我得先走一步了!”他跪下来,吭吭给刘干挣磕了几个响头,又向着东方磕几个。“老少爷们,我方起枉为村里人,对不起你们了。我是个无用的人,省下些瓜干吧!从今以后再没有屠宰手了,我得去了!去了!”

“三兰子,到哪去呀?”村上人见她急匆匆的样子就问。“去捡些零碎东西来家呀!”三兰子答着,鼻尖上渗出了汗珠儿。她不能待在村里了,她已经受够了。她向所有人隐瞒了语言学家,虽然其实并无秘密可言。他们一天不见就如同少了什么,见面后就只是散步。语言学家的话越来越少。有一次他说了一句:“我其实是很痛苦的。”又一次他在一棵榆树跟前停住,自语道:“我应该当个科长的。”三兰子一概听不明白,不过她极其愿意为这个不期而遇的朋友分担一点沉重。她两手绞拧着说:“咱俩好了是吧?”语言学家皱皱眉头:“那是自然的了。”这个夜晚散步之后他将三兰子领到了自己宿舍。原来这间小屋离煤渣堆不远,透过窗户可以望到。三兰子一进屋子就闻到了一股气味,并且一眼望到了一堆脏衣服。三兰子真想一口气给他洗出来。男人沉默着,坐在床沿上看她。空气凝了一会儿,男人一指墙上说:“看!”她一抬头发现了一把琴。男人取了琴,说听我一支歌吧。他试了试弦,在床上坐好,拨楞拨楞拨起来。从取了琴的那一刻语言学家的眼睛就开始湿润,然后一直是潮湿的。他盯着弦、琴壳,以及三兰子的胸部,声音哑哑地唱:“叫一声好姑娘,你不要悲伤,坐过来,坐过来,听我把歌唱。每到了日落黄昏,鸟儿归窠,我心中就充满惆怅。啦啦啦,啦啊咿啦……”他抬起了水汪汪的眼睛,注视着三兰子。她听不出什么,不过这声音能让人想起小男人。她身子微微颤抖。男人停止了歌唱,目光烫人。她不由得转了转身子,男人伸手把她拨正了,说:“你必须端正。”这个小屋子多么热燥啊,她这会儿终于明白了那股气味是脏衣服散发出来的。她张大嘴巴呼气,男人哐一声把琴扔了,在裤子上搓搓手,然后一下子抱住三兰子的头颅。天哪,憋闷死俺了,俺是鲅,离了水不行啊。当语言学家抬头吸气时,三兰子扭着嚷:“俺不!俺不!”语言学家又一次捉住她,“我早就跟你说过么,我是个很热情的人!”“热情不好!”三兰子奋力挣脱了,一下子冲出去。奇怪的是这个男人并没有追赶。她站在门口谛听了一会儿,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她要走了,临走时大声骂了一句粗话。里面仍然无声无息。

他蜷在地上等着刘干挣转醒。

杂树林子没有了。工区的小砖屋子、小坯房取代了它们。三兰子一闭上眼就看到小男人在舞蹈。她爬起来,捡到二指长的一根铁丝。一个蚂蚱蹦过来,她捉了,用草梗串了别在腰带上。“有了那截铁丝,你就不算‘手无寸铁’的人了。”一个新鲜的男声说。她惊骇转身,发现了一个脸色灰白、神情抑郁的人。他相当年轻,唇上有一点淡黄的胡子,眼睛可不算难看。三兰子听不懂他的话。他问:“你一整天躺在这儿干什么呀?”她一下明白了这个男人偷看她好长时间了。她说:“俺捡东西。”男人眉毛扬了扬:“噢噢,听出来了,你是小村里的人,错不了。”她愣了,“你怎么听出来?”男人笑了:“一般人当然听不出来,不过我是个语言学家——”他接上说出了几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听,我会几十种。”三兰子咂着嘴,手在补丁裤子上擦了擦。语言学家又问她多大了?她说十七了。对方拍着手,“多么好,多么好!”语言学家这样介绍自己说:“我是一个很热情的人,不过我把热情藏在肚里。这就叫做‘修养’。在这个地方,姑娘,有修养的人可不多。我们这儿有个工程师显得很有修养,其实是假的。小村里有个长辫子姑娘迷上了他,真是一个错误呀。”三兰子马上想到了赶鹦,一阵快意袭上心头。“而你是天真无邪的。书上写到你这样的少女,一般都比做桃子……”三兰子打断他的话:“比做杏子不行吗?”语言学家固执地摇头:“不行。”三兰子叹了口气。他们离开煤渣,走到生满苍耳的白沙上去。“这里多么适合散步啊!”语言学家说。三兰子觉得很愉快。“我们难道不是成了朋友吗?”他又说。“那是哩!是哩!”三兰子蹦着、跨着,一用力,裤子撕开了很小一道口子。她不好意思地用手捂了捂。语言学家咬住嘴唇:“要注意……安全。”又玩了一会儿,三兰子就没有半点拘束了。她笑眉笑眼说:“我‘拿大顶’给你看吧?”语言学家点点头:“很好。”三兰子放了篮子,倒立着,双手撑地走了一段。她的脸、脖子,都涨得通红。语言学家鼓掌,但脸上无一丝笑意。天快黑了他们才分手。

好漫长的黑夜!干挣老哥,我这会儿还能记起你教俺的歌哩——“俺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呀量!”铁定的理儿呀!哎呀我的半截脚趾又疼起来,全身的伤口针扎一样,肺在流血水儿……老哥转醒吧!方起一夜搂着刘干挣,呻吟哼叫,直等到小小窗洞变红。

三兰子躺在炉渣上,想着一切的人和事。她承认那个小男人再不可复得。转来的春天,她开始蜕皮,像蛇一样。新皮儿长出后,她在街巷上奔跑,刁泼得再蛮的男人也搂抱不住。“三兰子行了。”上年岁的男人在巷口上抄着手说。三兰子赤着脚跑,用高粱秸儿插个眼镜戴上,半夜里起床咕咕喝冷水。在这个小村里她也算个人物了。有人议论她,有人诅咒她,也有人打她的主意了。没人打主意的女人一钱不值——赶鹦、肥、金敏,还有眼皮上长小疤的美女香碗,她一个也看不上。瞧着吧,我总有一天会做出什么来的。至于到底要做成什么,她可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一天比一天变得了不起。世上总会有一些人害怕我吧?她这样想。有一次无意中这些想法得到了证实:那会儿她搽了胭脂站在树阴下,豁鼻憨人走过来,端量了一会儿,竟然说话口吃起来。她明白眼前这个相貌猥琐的小伙子是害怕了。还有一次她见喜年在背地瓜蔓子,就用泥蛋打了他一下。他暴怒地回头,发现是她又赶紧笑了。不过例外总是有的。那个夏天她和闪婆一伙人在槐树下乘凉,金友也凑过来。这个男人没穿上衣,只穿了个大裤衩子,身上的肉一球一球的。闪婆正慢声细语讲南山的故事,金友一来就闭了嘴巴。三兰子在静默中有一个独到的发现,金友这个男人甚至长了乳房,尽管乳头很小很硬。金友见有人端量自己,就活跃几分,还往这边挨近一些。三兰子挑衅地望着他。金友把手搁在自己乳部一下一下挤弄。三兰子很想从地上捏一撮灰面给他撒上去。正这样想着,突然金友的乳头上飞射出一股白色的乳汁,她躲闪不迭,溅了一脸。她赶紧搓眼,金友飞快地上前拧了她一下,跑了。闪婆拍拍她头顶:“俺娃儿!那个畜生使的是老法儿啦,你没有提防。”三兰子由此推断闪婆也被溅湿过。小村里匿下了一个邪癖异人。她曾将这些告诉赶鹦,赶鹦吓得半天合不拢嘴。怎么可能呢?小村啊,有多少隐藏的诡秘!

“天亮了老哥,我等不及了。我还是先走一步吧!”方起松开刘干挣,跪下,不知从哪儿掏出了劁猪刀子。他咬住牙,两眼滚圆,细细地摸过了大腿根儿,然后两手攥紧刀柄。这样凝住了片刻,突然哈一声大叫,小小的刀儿捣进了大腿内侧。他憋着气,嗯一声用力一划!

三兰子这个姑娘呀长得不如赶鹦,不过她的漫长脸儿上有一对细长吊眼。那年上她十七岁,学会了用吊眼瞪人。从四面八方拥来的工区人声音怪异,都是火热烫人的单身汉。三兰子挎着一个篮子到工区去,想捡回一些有趣的东西。她第一天捡到了一个小螺帽、一根闪闪发光的铝丝,还有四五个白菜根。她的小篮子上蒙了一条手巾,看上去多体面。村里人问她:“走亲戚去啦?”她点点头,“嗯哪。”她在工区近旁的空地上走着,累了就坐在一堆炉渣上歇息。她发现整个工区都建在杂树林子里,像一大早生出的蘑菇。她闭上眼想些过去的事。那时的杂树林子生满了野眉豆,鼹鼠在地上拱起道道凸痕,发生过很多趣事。她甚至偷看过一个胖女人和小男人打架——小男人是护林人,正执行奇怪的禁令:不准任何人动林中干草。胖女人在捆干草时被发现了,接上有一场激烈搏斗。她至今记得小男人脸上有一股少见的悍气。开始时胖女人将其压在身下,直压了两三分钟;后来小男人挣扎出来,用劲捣她的下巴颏。牙齿被揍得咯咯响,胖女人未移半步。后来她用脚钩起了竹耙子,劈头盖脸打下来,小男人陷进凹坑。胖女人尽情打过之后,背起了干草。谁知这时小男人猴子一般跃起,蹭上去,迅速掏出火柴点上了干草。胖女人扔下燃烧的火球,坐下哇哇大哭……三兰子那时来捡橡籽,常常花上多半天时间在这儿观察和琢磨。她藏在橡树上,得知了小男人很多秘密。她甚至从高处观察过他窄窄额头上发红的绒毛。她看见他穿了小棉背心的胸口上,骨头凸出,皮肤无光;他一闲下来就硌牙,弄出咔咔声。那一对小双眼凹着,整个脸庞显出了生动。年龄无法推测,至少有四十多岁。她的发现越来越多,相信如果来得及,还会从这个小人儿身上发掘出无穷无尽的东西。他的眼睫毛是银色的,他在太阳地里捉虱子,一口气捉了十五个。她在暗中留意很久,在心里承认他是不凡的。她后来渴望与他说上几句话,就从树上滑下来。小男人伸出双手把她接住,又嫌烫似的放开。就这样他们相识了。接下去的日子他们一块儿在林中奔跑,追赶沙鼠和幼兔。小男人天真无邪地把她抱在怀里,费力地举上举下,她两脚踩着对方烂泥似的肚子,听着里面咕咕的声音。有一个绝好的天气,沙子晒得温热,小男人生硬地脱光了她的衣服,让她在热沙上躺着。她不时抬头看看自己的肚脐。打那时起她一连数日回避那人。她沿着河岸飞跑,肚子胀胀的老要打嗝。没有食欲,脸庞越来越亮。她在忙着做一个决定:去不去林子?又过了三天,终于定下:去。她用指尖大的一块肥皂洗了脸,一蹦三跳到杂树林子来了。千层菊冒出刺鼻的气味,黄鼠狼在嬉戏。“……多么有趣的、折腾人的事儿呀!”她在心里小声说。她突然想到还不知道那个小男人的名字。他也许是一种小鼹鼠变成的,她想到他挨了打击往土中缩去的样子。太阳升起,野鸡啼叫,小男人仍无踪影。又是几天过去,林中再也没有出现过小男人。三兰子捡着橡籽,常常在他留下的陈旧土痕旁边沉默一会儿。她想也许小男人在一个角落里死去了——这个想法把她吓了一跳。她万分后悔没有得知他的来路。他是杂树林子生出来的吗?是老天爷投掷下来的吗?三兰子回忆着关于他的一切:银白的睫毛、有瘢痂的胸脯,甚至迷恋起他专注地捉虱子的形象。哦哦,迷失了的人哪!三兰子被老天爷骗了!她不吃不喝躺在家里,爹妈劝她,她就骂他们。“反了反了,这孩子反了!”爹说。

一股火红火红的、像地瓜皮儿一样颜色的烫血蹿上了地窨子顶棚。方起慢慢地倒在干挣老哥脚下。最后那一刻他听见地下的先人惊呼一句:

当地人何时才会明白他们当年低估了小村人呢?他们只知梦寐以求的三样好东西都出在那个小村:黑煎饼、红小兵的酒、赶鹦。这是个奇特的小村。气流从村中掠过,会带出一股甜腻腻的气味。有时可以听到一种曲折的音调,那是小村里的长辈人从远方携来的歌,它同样包含了自己的传统。漫天飞舞的传闻有几分是假?几分是真?卖杂货的独眼见多识广也讲不清,快言快语的红小兵说到关节上也缄口不语。人人都想寻觅街巷上的事迹,人人都想获得小村的秘史。故事都在老年人舌头底下呀,不用慌急,你得沉住心性,等老头子用火绳把烟锅触上。

“屠宰手方起!——”

十五

[1] 战争年代通行证上的红色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