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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首领之家

老者死了没有多久,他们总算赶到了平原上。天哩,一眼望不到边的地瓜蔓儿,这里一年该收多少瓜干?再往北边是海,是土地的边儿!老鳖一下想到了那个负心嫚儿,叫着:“你还能跑到哪里?我这是追到天边了。”他们一伙儿人乐颠颠地奔跑,不止一次踏出了火红的地瓜。平原上的护秋人当空放枪,高喊:“枪子儿可不长眼!”一群群的狗围上来,它们闻到了刺鼻的生人味儿。老鳖领人大步走着,脚底真轻快。“不用怕哩,像到了家一样。”他满脸喜悦。深秋的沟渠大多干涸,一群人躺在渠底,铺好破布卷,支起破了半边的小铁锅。白天里他们去周围村子收买破烂,大嚷大叫:“百年不遇的好时机,糟烂东西尽管拿来。破铜烂铁小绳儿头,老鼠尾巴蛇蜕皮。中药材也要呀……”这些东西一手收起,一手卖到另一个村庄的代销点,换回一些白酒。夜里他们去田里搜寻一些吃物,运气好还能逮一两只鸡。日子久了,他们竟跟野地里乱窜的狗们熟悉起来,它们终于再不狂吠。老鳖的鼻子在平原上突然灵了,真真切切地嗅到了一种气味。那种气味有几天使他不能自持,手脚滚烫地倒在田野上。后来他不得不给自己扎上了针。光棍汉们从村里走出来,他们与流浪人汇到一起,相互诉说,寻找到崭新的安慰。“负心嫚儿,我老鳖用空荡荡的那只眼也望见你了!你的大辫子还出油儿,还穿着红士林布上衣,屁股还是那么又圆又大地撅撅着……”泪水糊住了他的眼睛,他哭哭笑笑,狠力打了自己一个耳光,说:“呔!”老鳖再不急躁,咬住牙关,看着西沉的太阳。怪不得负心嫚儿逃到了这块平原上,这儿的落日也比别处肥哩!它红红的,跟地瓜的颜色一模一样。我来喽独眼来喽,藏匿下的女人快掀开门帘探头瞅瞅吧,瞅瞅我脚背上的老皮,脚跟上的裂口……

“天哩,负心嫚儿哩,我在野地上赶路,日夜不停啊!”半夜里乞丐们睡去了,老鳖突然胸口灼热起来。他爬出沟渠,下巴颏抵在沟边上,一遍一遍念叨负心嫚儿。泪水顺发红的胡须流淌着,积了多少年的伤心在一个晚上涌出来。有好几次他泛起逃离的念头,可手一碰到全身的疤痕又忍住了。天傍亮时,他口中嘀咕,手脚乱舞,一下子昏厥过去。多亏老者为他扎了针,这才转醒过来。“没爹没娘的孩儿,天生是土里滚的物儿。”老者叹着气,又说:“我看出你不是个知足的人,看见花花绿绿的东西就起性。这么着,让我用针把你另一只眼也结果了罢!”老鳖跪下连连求饶,一伙儿人哈哈笑了。“俺留着它瞅路辨人,俺留哩!……”老鳖急得啊啊哭叫。“师傅饶了,师傅饶了。”一伙人嚷着,把他推搡到一边去了。他们顶着太阳,追着满地野物的蹄印往北去了。一路上不断有破衣烂衫的人归到伙里,有男有女,有拐腿子,还有少了一根脚趾的。山地的乱石把大伙儿的脚背都碰烂了,还有人掉到崖下去。野狼窜着,通红的舌头吓死人。“快赶上这个秋天哪,快奔到平原上,平原上瓜儿养人哩!”女人嚷着,讨好地看着老者。夜里,头发脏乱的女人争着为老者暖暖手脚。老者的手脚越发抖起来,最后连吃饭的汤匙也捏不住了,下针时总是扎错穴位。老者说我不行了,我走不完这个秋天,也见不到平原了。他死前要把手艺传给老鳖,说独眼人心专。老鳖跪下谢过,双手接过油腻腻的皮针夹儿。

俺当过老鳖,叫过黧狗。如今的名字是独眼义士。再好的名儿也拦不住一个快死的人,俺总算把路赶完了,要扑打扑打身子走哩。领导子你是大福大贵的人,娶了大脚肥肩,吃着开花瓜面大馍,扎着俺的干针,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哩?你一个人搂住好日月吧,俺独眼义士真的走哩!这场大呱儿拉完了,俺说过俺是为这场大呱儿才赶来小村里……

“我的青蛙儿,你是俺那一只吗?你要真是,能领俺去见那个负心嫚儿吗?”老鳖在田野里见了蹿蹦的青蛙,一定穷追不舍。他赶着,满怀激动,一连赶上十几里;如果青蛙跳进沟渠,他就说:“不是俺那一只。”有一回他追到黄昏,见到一帮乞丐围坐在渠边。他们从渠里打水煮蛇吃,吓了他一跳。一条条蛇煮在瓦罐里,随水翻动如同活的一般。他的样子让这帮人大笑一场。一个老者把他按下坐了,让他嗅嗅鲜味儿。味道果真不错。“这是俺们开荤的日子,遇上好吃物了。”老者说。老鳖探头看看,问:“没有毒吗?”老者说:“你看着罢。”又煮了一会儿,蛇肉绽开了。乞丐们探头探脑往瓦罐上围,被老者用手挡开。他从破衣衫里层掏出了一个红纸包,展开,露出一些白色粉面。他一扬手撒进了罐里。只听得哧哧两声,蹿出几阵白汽。再看罐里的蛇肉,汤汁雪白雪白。他们一人一小碗吃起来,狼吞虎咽。老鳖也捧了一碗,可不敢伸嘴。老者说:“莫怕,刚才你没见我下了解药?”他试了一小口,天哪,馋死人的好吃物啊!所有人都吃得满头大汗,呻吟着躺在火堆旁边,捉虱子,拉呱儿。老鳖突然间感到从未有过的困倦,一歪身子倒下来。一场好睡。天明了,一群人搔着痒爬起来,唱小曲的,解溲的,乱哄哄热闹闹。“独眼伙计,一个人过日子难不?俺看出你是个流浪人儿。”老者说。老鳖点点头。早饭吃些什么?有人往罐里投些青豆、瓜叶儿,加水烧起来。煮蛇的罐子刷都没刷。一大伙儿人,呼噜呼噜喝粥,说热闹话儿,口音相异。多么有趣的一帮子人。老者不用说是个领头的了,他招呼一句,所有人都听。“俺想,想随上帮儿……”老鳖吐出了一句。老者大口吸烟,“那是哩,是水就得流进沟坎儿。”从此他成了乞丐中人,过上了快活日子。整个秋天他们都无须忧愁,漫山遍野都是吃物。太阳好时,他们袒露着圆肚子晒着。阴雨天里,他们钻到桥洞下。“往北啊,往北啊!北边瓜果大哩!”晚秋时节他们当中有人这么嚷。没有人阻拦,一伙儿人就这么蹚蹚走走向北去了。护秋的人大声呵斥他们,还举起枪吓唬,但总也不敢开枪。“谁敢打咱没爹没娘的孩儿?”老者这么说,“真要惹恼了咱们,毁他三代!”老鳖一龇牙,第一次领受着集体的自豪。有一次他们当中有人被一户人家的狗咬伤了,老者就率众挤进院门,在这家的院子里宿下。不出三日,这家主人跪下哀求,还送了他们一口袋馍馍、一摞子玉米饼。一伙儿人像一股肮脏的水流漫流在旷野中,没有确定的路线和目的。他们蜷曲在干涸的沟渠里、在冰凉的地瓜蔓间,有说有笑。谁头疼脑热了,谁手脚抽筋了,老者都给他扎针。那是一伙人依靠的神针。还有说顺口溜儿的、掏兜的、变戏法的,每逢遇上集市,一帮人都要到街头上转转,回头聚拢了就纷纷向老者献上自己的收获:一块糕饼、一张纸币、一个小耳勺。老者这时候是最高兴的。他对一无所有的老鳖说:“快学艺哩!”

独眼老人躺在地铺上,越说越急促,越说声音越细弱。大脚肥肩已经泪流满面,高大的乳房起起落落,手中的鞋底子咔啦一声掰折了。赖牙连连呼叫:“老哥你这就撒手去了?你真要闭眼俺还真舍不得,争年妈也舍不得!”独眼老人用最后一点力气拔下了身上的针,紧紧盯住大脚肥肩。她的嘴唇哆嗦,手脚发青,豆粒大的汗珠刷刷滚下来,一句话从牙隙里迸出:“该死的争年爹,快去找他徒弟喜年,他真的不行哩!”赖牙急急跑去。大脚肥肩反身闩了院门,一下搂抱住独眼老人。老人歪在她热气腾腾的乳下,神气像小孩儿一样。大脚肥肩摇他、拍他,他只是微笑。后来这微笑锈住了。大脚肥肩啊啊叫着把脸贴上去,亲吻不停。她哭得好响,简直像嚎叫一样。一会儿院门拍响了,赖牙和喜年连声呼叫,大脚肥肩像没有听见。她伏在独眼老人身上,知道一场从未有过的大哭从此开始了。

小药铺子的一个扎了油布围裙的先生扒开他的眼看了看,倒吸一口凉气。“咋个?”“哼,不赶紧手术,剩下的一只眼也完了。你该知道眼眼连通。”老鳖急了:“先生千万保住俺那只眼哪,留下辨人儿!”老先生说那好,交钱吧。老鳖全身都摸遍了,从裤腰里摸出藏了好多年的几个硬币、两张揉毛了的纸币。老先生嗅一嗅那几个钱,用手背厌恶地推到了钱盒子里:“这点钱只够划几刀的。我这儿没有麻药,你好歹也得忍着。”老先生挽起袖子,拍拍他的头,让他躺下,又哗哗地用什么洗手洗刀。刀具碰撞着,像小冰凌在风里响。这会儿有几个人出来,将他绑了个严严实实。“天哩,就是捆牛也不过这样。”他抱怨不停。老先生说:“你有牛力。”几个人退下,老先生咳几声,咽一口,说:“着!”老鳖一瞪眼,觉得哧一下挨了一刀。开始像火苗儿烧毛发,后来简直就是烧肉。“哎呀妈呀!哎呀痛死了我不干了啊!”老鳖扭动着,结果拧断了一股绳子。老先生不得不加快了刀法,三两下取下损坏了的眼睛。他觉得眼眶内一下子空了,里面满是火苗儿烧灼。他急急睁开另一只眼去看,发现那剜下的一只眼睛像杏子一样半边红半边绿,骨碌碌滚下衣襟,弹性十足地在地上跳了一下,然后像青蛙一样一蹿一蹿出门去了。“跑了跑了,天哩它成了精灵!”老先生慌得扔下刀剪追出门去,又在青草棵里找了一会儿,折回来说:“它变成一只青蛙……”老鳖的疼痛被减去不少。老先生给他解了绳子,发现他的衣衫全部湿透了。“没有办法,乡间医术就是这样。不过那只眼总算保住了。”老先生安慰他。老鳖盯着他,见他胸襟上全是血,像个杀人凶手。

二十

“啊呀!负心的嫚儿!啊呀活活痛死我了!啊呀啊呀毁我眼目啊呀结下血仇!”老鳖在地上滚成一团,双手掩面,通红的血从指缝里流出。屋里的人喊着“扎中了扎中了”,举着灯火拥出来。老鳖抬头用剩下的一只眼去寻找,这才看清站在一家人中间的女人根本不是要找的人。他昏了过去。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路口上。四面八方都没有村落,那户狠心的人家故意把他送这么远。天哪,疼死了疼死了,揪心地痒啊!老鳖摇摇晃晃、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不知跌倒多少次。这个秋天的庄稼棵儿直绊他的脚。他哭起来,心想自己这辈子完了,是个瞎眼人了。这都是负心嫚儿弄的,日她三代,他第一遭舍得这么狠地骂她。雷隆隆响,乌云把白天弄成了黑夜。一会儿大雨浇下来,雨水流进了伤眼。针扎一样。他忍不住用两手疯迷一样搓眼,搓进了满眼泥巴。“痒死我了痒死我了!”他在大雨中喊着,掉进沟渠又爬出来。水中浮的干草烂树叶子糊在他的脸上头顶上,他像只落了水的鼹鼠,浑身滴着泥汤,破衣服让风雨紧裹在身上。后来他捂住眼不走了,一直躺在渠边上。太阳升起来,身上冒白气儿了。他用力睁大伤眼,连太阳也是黑的。“完了完了,我到底为了什么呀!”老鳖呻吟着躺下来。让我死在这里吧,我是个黧狗儿,是个叛儿,是个人人皆知的老鳖。他生来第一遭这么丧气过,他真的不想活了。他要直挺挺地饿死自己。满地的吃物就在眼前,他整整一天一夜没吃也没喝。幸亏有一个牵驴的走过来,他问这个“路倒”还想不想活?老鳖答:“不想。”“那你得活。”他咕哝一句将其抱到驴子上,“不想活的人可得活下去;想好好活的人赶紧死吧!”牵驴的人多么怪倔,老鳖一辈子记住了他。老鳖被扔在一家小药铺子跟前,还没缓过神来,牵驴的人就打着驴跑了。

“好香碗儿你喜欢死俺了!”分头争年一刻不停地抚摸眼皮上长小疤的美女,一边说话一边哈气。香碗的脖子、耳根、胸脯,一切地方都被他弄得湿漉漉的。香碗闪亮的眼睛照耀着争年毛茸茸的嘴唇儿,她不断地用小手去握住他的指头。这个小伙儿羞羞答答,香碗当初真怕别的姑娘抢先开导了他。她扯上他的手在野地里奔跑一会儿,坐卧一会儿,后来他让她大吃一惊。“俺吃了你的亏了!”香碗高兴了就这样嚷,“俺找不到婆家了,俺是你的人了!”争年就紧紧搂住她的腰,喘着:“可不,俺的俺的——你跟她叫:妈吔!”那个“她”就是大脚肥肩,香碗的脸立刻冷了。她一想到进那个小院就不吱声了。她不记得跟大脚肥肩说过一句话。尽管这样她还是催促争年快些告诉妈,“你就说俺要香碗儿!”争年说:“嗯嗯。”“她要不理睬?”“那我也就死了。”争年的泪水都快流出来了。他陷于愁苦之中,一连几天在家里不说一句话。

老鳖想开了!老鳖从此高兴得唱小曲儿!他痛痛快快地为人家干活挣饭吃,讨要时也大大方方。人家骂他一句:“要饭的”,他就连连作揖,“大爷大娘行行好吧,老天爷保你六十了还生个孩儿!”人家骂得更凶,他就弓着腰跑了。他的两只脚磨出一层铁壳,什么也扎不透,甚至冬天也不必穿鞋子。他行走如飞,从不在同一个地方住上半年。每个地方的年轻人都跟他混得来,他可以借机打探有没有那个女人的踪迹。他见多识广,听来的荤故事三天三夜讲不完,年轻人粘上他就不走了。他从交往中得知了一个村子里大多数女人的来历,只要是从远处嫁来的,他非借故去看一眼不可。“好大嫂,给光棍汉一块瓜干吧!”他伸手讨要,心里却咕哝:“不是哩不是哩。”有一天他在玉米地边看见一个女人酷似负心嫚儿,就撒开脚追赶起来。那女人大叫着往村里跑,差一点被他揪住。村里一群汉子拦住他,不容分说狠揍一顿,又剥下他的衣服,将他捆在树上。过往行人都站住了看,女人藏在草垛后面往他身上扔泥蛋。他身上被泥巴糊起来了,不住声地求饶:“行行好!行行好!可怜可怜被女人丢下的娃吧!”有人听了笑:“这么大年纪了,还说自己是娃哩!”他大叫着:“俺的肉让日头晒老了,头发让风吹枯了,内里还嫩哩!俺还是小孩儿心!俺是个老小孩儿哩……”他嚷着嚷着哭起来。有人说这是个痴人,何必折磨他,放了吧。解了绳子,他一头扑进了街巷。人们说:“糟!这个人入了村,千万提防,上紧门闩!”他要找负心嫚儿!他要找那个逃开的女人!他忍不住大叫:“你出来啊!我来哩……”夜晚,他一个个窗户打量,从灯光映出的黑影上判断。怎么瞒得住这双眼哩,俺死了也记得住她那模样!有一个窗上的影儿让他的心咚咚跳,他翻了院墙伏过去,用舌头舔破窗纸,屏住呼吸看起来。灯暗了,里面没有一丝声音。突然窗里的女人挥手就是一下——一根针扎在了他的眼上!

独眼老人直到死去也没人知晓他的名字。小小坟头上立的木牌写的是“独眼义士”。喜年获得了满是灰痕的针夹,更加用力地在自己腿上试验扎针。他的腿有一回肿得吊桶一样粗,村里的老人都说:“他也像义士。”喜年对师傅的故去感到无比悲伤,因为老人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肚子上的几个穴位。有一次他到老人的坟前哭了一会儿,突然觉得眼前一片开朗,像是接受了神谕一般。他欣喜中掏出针来,照准肚子扎了一针。接着他在沙土上绞拧翻滚,呼叫声震动四野。拧了一会儿他站起来,看见独眼老人就坐在坟尖上,一口一口吞食煮地瓜。他张大臂膀搂住了老人,泪水哗哗滚落下来。“你这杆针不能扎在外村人的皮肉上,你是鲅产下的子儿。”“好师傅俺记住了。”“你接上给赖牙扎针,把大脚肥肩的火罐砸了吧,我见她往罐里点火就气得慌。”“好师傅俺一准照办哩。”“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不准动大脚肥肩一手指头!”“呜呜师傅你说哪去了。呜呜师傅!”“去吧去吧,小村人等着你哩。一辈子都不要穿鞋子,要当个赤脚医生哩!”喜年晃着枣核似的头颅,泪水已经将两颊洗红。他定了定神,这才发现自己伏在沙土上。那根针还插在肚脐下边,他闭了闭眼狠力一拔,一串血珠洒在了沙子上。“方正大姑娘金敏等俺啊!”他喊着,不顾一地的荆棘跑去了。

老鳖决心远远逃离丘陵地带。这会儿他是十足的乞丐了:对他来说最好的季节是秋天——对哪个穷人不是呢?问田里的鼹鼠吧,它们也会赞扬秋天。有时他被护秋的逮住,押到一个地方干几天活儿,揍几顿。管事的人常喝问:“乱跑什么?安生干活不行吗?”他木呆呆的眼睛看着对方,如实答:“不行。”“一个臭婆娘也值得这么下力气找?找了几年了?”他答几年。所有人都大惊失色,“天哩!这段时间生十个娃也来得及哩!真好脾性!真倔的汉子!”他晃晃荡荡往前走,早已不把寻人的事儿当成眼前的事儿了,而是自觉不自觉地变成了一辈子的事,变成了他这一生的目的。有时他甚至想:真亏了有个负心的嫚儿,要不我这一辈子找什么?要知道人这一辈子总要找个什么啊!

大脚肥肩永远垂着眼皮,紧闭嘴唇。一只鸡挣脱绊绳跑进屋里,她一鞋底将其拍死了。赖牙小心地躲闪她,争年不吭一声。她纳着鞋底,杀一次麻绳咬一下牙关。后来她又咔咔地铰起瓜干来,剪成指甲大的碎块,在锅里翻炒。瓜干喷喷香了,她又找出砷石搅拌起来。毒饵撒到了院角树下,鼹鼠洞口香气扑鼻。争年和父亲走出小院,走到曲折的街巷里时,争年又独自返回了。他推开门板,一眼看到母亲仰脸躺在院子当心。“妈,你怎么了?”大脚肥肩满身都是泥土。争年吓得哭了,大脚肥肩大笑。“给妈挠挠痒儿!”争年挠着她的后背,觉得像火焰一样燎手。“使劲儿再使劲儿。”她嚷。争年的指甲都刺进皮肉里去了。“哎呀好舒服,哎呀好孩儿!”争年的手哆嗦起来,“妈吔妈吔,背上出血了。”“好孩儿只管用力抓挠!”争年抽出手来,退到一边去了。大脚肥肩恼着抓起鞋底,哧哧地纳。争年油亮的分发在风中抖动,闪出各种颜色。一只鼹鼠在脚下掘洞,新土像开花瓜面大馍一样鼓起来。“妈吔,俺要香碗儿!妈吔,娶香碗儿吧!”他突然呼喊着跨到妈妈身边,嘴唇变了颜色。

那天从村里拥出多少人追赶,他已经记不清了。反正到后来鸟枪子弹打破了他的腿弯,鲜血染红了鞋子。提枪的人追不上他,站住了嚷:“你跑吧!逃开了初一,逃不开十五!久后你就是个叛娘的孩儿,谁见谁杀!”老鳖把这几句话记了几十年,一刻不敢松懈。后来他远远躲着那个村子,再饿也绕道行走。有好几次他差点儿被收拾了。那是个多么怪异、多么有韧性的村子,真把他当成了叛娘的孩儿。他苦苦跋涉去找负心嫚儿,身后却紧紧跟随追杀的族人!天哪,老鳖的活路在哪?有一次他迎着太阳往前走,刚刚登上一个山坡,就看到一帮人走过来。与他们擦肩而过的当儿,其中一个大喊:“是黧狗!”他觉得头嗡嗡炸响,扭头就跑。一帮人追赶起来,嚷着:“站住,叛儿!”老鳖弓着腰蹦过一道道土坎,后面的人穷追不舍。后来他逃进了集市人流中,这才算摆脱了。“见过一个腰儿细细、个子高高、屁股又圆又大往后撅撅的大姑娘吗?”他在人多处常常这样打听。有人说见了,领他去一个屋子。他一看是一个满脸麻子的老太太。“呸!没一句实话。糟踏一个浑身是病的苦命汉子干什么?”他咕咕哝哝往前走,身后的人喊:“看吧,这个老鳖想媳妇想痴了。”他心里说:“俺是痴了,一辈子俺只痴这一遭哩……”在平原和山区中间的丘陵地带,他转了三年。三年里他跌断了三根肋骨、死过几回。那个族里的人出村下镇、逛集市,都不忘留意抓自己的黧狗儿。他们还让大集市那些开烧锅的、开店铺的主儿通风报信。有一回老鳖真给一个店主逮住了,半天工夫那个村里来了人,商议半天,说抬回吧,老太太急用哩。天黑了,天亮就该着上路了,老鳖琢磨这一遭不死也要蜕层皮。族上人临睡前过来看了,用脚踏踏,议论:“弄回去看严些。不过要保险还是阉了好,那样他就不会满山乱跑了——人狗一理。”他吓出了一头冷汗,等待他的比死更为可怕。他急得眼要爆了。后来他发觉嘴巴可以勉强触到腕上的绳子,就一点点咀嚼挣咬。牙齿出了血,脖子要累折了,绳子只断掉一股。离天亮只有半个钟点了,店主在隔壁穿衣服了。他总算弄断了绳子,从窗上爬出来。从今起他再也不敢大意了,永远记住:你是叛娘的孩儿,谁见谁杀!

大脚肥肩放了鞋底子:“再说一遍!”争年扑到她身上:“我等不得了,我要眼皮上长小疤的美女香碗!俺俩好成一个……”大脚肥肩咬住厚唇,瞪大眼睛端量争年。争年全身颤动。大脚肥肩说:“好啊,你这个贱种,找了个没廉耻的东西。我觉得这些天不对劲儿嘛,原来是你惹下的祸患哪!”她伸手拧了争年的腮帮,又拧他的大腿根。争年满院跳着:“妈吔,疼死我了疼死我了!”大脚肥肩几步跨过去闩了门,手指争年喝道:“老娘让你气死不如把你打死!”说着抓起那个溅了鸡血的鞋底:“脱了衣裳!”争年哀求,大脚肥肩只是不依。他脱了上衣,又脱裤,只剩下一条短裤了。“脱!老娘要打你个光溜溜!”“俺不俺不!孩儿这么大了……”大脚肥肩露出紫色的牙根:“再大也是孩儿,脱!”争年哭嚎着脱了短裤,羞愧万分地掩面伏下。大脚肥肩砰砰几下留给他几个鞋印,他撕破嗓门哭喊。“叫你喊叫你喊!”她踏上去,拧着他腋窝、脖颈,“想得倒好,找下眼皮上长小疤的美女,呸呸!看你再敢提她一个字。你从实说,不说?拧死你拧烂你!”“妈吔,我说,我要了她,我和她好,我离了她非死不可!你把我打死吧!”大脚肥肩唾沫飞溅:“哎呀气死我了!哎呀你贼胆大!这么点点的娃儿就敢……”争年在地上滚来滚去,连连喊:“不敢了不敢了。”伸出手迎接鞋底,手背立刻肿了。到后来他咬着牙不出声,只捂住脸。大脚肥肩把他翻转过来,把他的腿分扯了捆到凳子两侧,又去捆手。“妈吔,孩儿这回真的不活了,我没脸活了。”大脚肥肩咕哝:“你看你身上皮儿葱白一样细,是妈一点一点养大!容易吗容易吗?人好比马儿,刚长大就尥蹶子。没法儿,得去找年九动动刀儿了。”争年大嚷:“妈吔,你不想抱孙孙,不想留下根苗啦?”“我不稀罕鲅根苗,我不能让你丢人现眼……”她说着,不知怎么又把争年从凳子上解了下来。她伸手抚摸着一处处伤痕,抚摸他的周身,紧紧抱着他,“我孩儿,疼死妈哩!妈也不愿打你,妈想搂着护着你!”她的双臂把他勒得疼极了,有好几次他以为妈妈要把他这样活活勒死。“妈吔,我不活了,妈吔,你弄死我吧。”大脚肥肩拍打他:“妈妈得有个孩儿。你只要听话妈就疼你亲你。你不能要香碗,妈嫌弃她——她这辈子进不了咱的小院了。”争年又哭起来:“我得找香碗!我得……”大脚肥肩重新拧起怀中的争年,他重新大叫:“不敢了不敢了!”“再找香碗不?”“不敢了不敢了!”大脚肥肩咬着牙,“想得好!想得好!你再靠近那个眼皮上长小疤的人,我就打折你腿骨。你是妈的孩儿!”大脚肥肩弹琴似的两手按住他,抚摸他臀部的伤痕。

从那时起他就朝出暮归,只能在近处活动。他走到哪,都有人远远瞟着。那人伪装成打兔子的人,总是扛一杆鸟枪。老婆婆让他捶背、挑水、种菜园,还让他给挠痒。老婆婆喜欢干净,身上倒也没有异味。日子久了老鳖才弄明白,这村里已经有两三个被强留下的男人做了儿子或丈夫。留主儿都是辈分偏高的,用他们的话说:“留得起。”开始的几年要看住,再后来有了感情有了情分,让他们跑也不跑了。如果半路跑了的,族里按契约抓回来,必要时可以打死在路上。老婆婆给老鳖取了名字,叫他“黧狗儿”。他心中不服也不敢多嘴,一天到晚去坡里干活,天黑才收工回石屋。“黧狗儿!别歇着,去挑水!”“黧狗儿,快过来给老娘抓虱子,你的眼神好!”老婆婆不忌讳什么,露出白白的皮肉把衣裳扔给他。她一辈子没经大劳累,身上的皮肤白白细细,用火红的布带系住裤子。夜里,她睡在里屋,老鳖睡在外屋靠门的地方。半夜里,里屋的窗户跳进男人,一会儿就发出叽叽喳喳的说话声、笑声。天亮时,老婆婆夸口说:“满村里,就我一个人守住了瓜(寡)儿!”老鳖无心去想这些,夜夜急着赶路啊!他恨死了这个老婆婆,给她捶背时,好几次想顺手掐死她。可他的心软,下不了手。他决心冒死一逃!这样等不到一年两年,要白了头啊!他暗自流泪,泪水打湿了席子。一天他去山上收芋,半晌里扔下镢头就跑,也顾不得石屋里的东西了。远处提鸟枪的人一愣,接上撒丫子就赶,还朝天上放了一枪。

秋天越来越远了,小村人准备过冬的烧柴了。他们背着花笼儿,提着竹耙,到沟渠里收起积存的草屑落叶。秋尾的凉风把香碗的衣襟撩开,露出生了灰尘的肚子。“看见了!”矮壮憨人说。香碗提着耙子追过去:“你这个短腿狗儿,眼尖鼻尖!”她满身都是火气啊,她想躺在冰凉的地上再也不起来。争年走了,喊他也不应声。看来他家热乎乎的炕头不是自己的了。凉风把香碗眼角的泪吹干,结成一个白点,她像一个老婆婆那样迎着风弓着腰。矮壮憨人在远处做着手势骂人,大脚肥肩嘻嘻笑着拦住香碗。“大婶大婶!”香碗叫着,眼角又有泪珠生出来。大脚肥肩用大拇指捻了捻她的耳垂,说:“我就喜欢泼辣闺女。旧社会压得妇女翻不过身来……”香碗的心通通狂跳。大脚肥肩又说:“俺家争年可是老实孩儿,少不了闺女家欺负他。俺跟他爸商量好了,谁家闺女打了争年的主意,俺就往她头上扎锥子,抽出她肚肠喂狗。天底下有这样大胆嫚儿?你说说香碗!”香碗差不多是跳着跑开,一头扑倒在茅草里。这时远处传来了赶鹦说数来宝的声音,大脚肥肩转脸吐一口:“不要脸皮的东西!谁把她那两片小嘴一撕两半就好了!”

“老鳖!你熬得住吗?”村头上一群人围住一个瘦瘦高高的流浪汉。他是他们的老熟人了。老鳖说:“熬得住。”大伙儿笑。有的说:“找什么?跟谁还不是一辈子!再说天地大了,你哪里撞去?”老鳖坐在地上,扒下光脚上的泥巴,摇头,“不哩!俺心里火急,俺这辈子就想伸手按住她这么一个人……”大伙哈哈笑了。有的嚷:“谁都一样,你试试,别死心眼儿。”老鳖摇头:“不不。她活着,俺就会遇着。说不定她是让强人掳去的,心里也为俺急哩。”都知道老鳖的脾气倔,再不劝他。他这一夜想在桥洞里凑合一宿,谁知有个好心人把他领进一个石屋里。石屋盖在一个山坡上,离村子三四里远。他估摸这是看山人的房子,就卧下了。好疲乏,他身子一倒就呼呼睡着了。谁知睡到半夜觉得热燥,一翻身,觉出赤裸的身子被人搂住了。他想喊,嘴又被人捂了。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扭过头去:紧挨他睡着的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婆婆。他跳起来说这是咋了?老婆婆披了衣裳坐了,问:“你是老鳖吗?”他点头。老婆婆浑身把他摸了一遍,又看看他的牙齿,说:“别看粗鳞鳞的,年纪是不算大呀。”老鳖急了:“你要干吗?”老婆婆点头:“你住这石屋是我孤老婆子的财产。我早听说你,知道你是诚心苦命人。我一直想收下你,这遭算遇上了。这么着,你今后就住这石屋里,这就是你的家。你给我当男人中,当个儿子也中,由你自己挑拣。”老鳖大力拍腿:“黑心的村里人哪,让我落进了黑店!我不哩,我急着赶路哩!”老婆婆说:“那不中。住了店就不能白住。你要拍拍身子跑了,俺这本族的人早晚抓住剐了你。俺这族人多哩,你哪能躲得开?想透亮了再跟我说!我在这村里辈分最大!”老鳖大哭起来,说这就走。他胡乱卷了包袱闯出门去,发现黑影里有三五个大汉把住了门。“过来坐吧,哭也没用,跑也没用,俺族里人还抓不住你?”老婆婆拢着头发,一只手系着衣服扣儿。这时蜡烛亮了,他看清老婆婆满脸皱纹,两眼像猫一样发蓝,嘴唇通红。他闭了闭眼,轻声吐出几个字:“当儿子……”老婆婆一拍腿,“这就聪明了!也好,要当男人你还嫩点。来人!”随着呼叫进来几个中年人,他们手里拿了些东西,忙忙乱乱摆在桌上,还燃了香。老婆婆说:“今儿个就收了,大伙儿作证,让他拜娘。从今后这石屋写在他名分下,我由他养老送终。他要不孝,本族拿下砍剐自决哩!”她说一句老鳖身上的肉抖一下,后来真的被人按下磕了头。剩下的半夜里老鳖睡不着,叫着:“天哪,俺这是咋了?俺丢了媳妇没找着,倒先捡着了一个娘!”老婆婆给他揩泪,又严厉呵斥:“闭嘴!”

“还有比三兰子再不要脸的闺女吗?”老婆婆们坐在街头上议论,“听说她一天到晚跑工区,挣下鞋儿呀袄儿呀,还有银耳环儿,红胭脂。”“啧啧,怎么都是一辈子,这娃儿年纪轻轻想得开。”“呸呸,不干不净的东西,搬来金山银山也不稀罕。”那个语言学家走了,再也听不到拨楞拨楞的琴声了。三兰子大病一场,呕出了肚里的一切,身上空了。有人用又苦又涩的碱水洗她脏了的肠胃,一遍又一遍。“好心的人哪,饶了我吧,我再也不吃不干不净的东西了!”她哀叫得好可怜。碱水洗过又换上盐水,一直把她洗成了干黄干瘦、头发一碰就折才歇手。她走上街头,风一吹就想躺下。“我比谁都干净了!”她坐在村头的沙土里说。一个光棍汉伸手捏了捏她的胸部,说:“谁见谁亲。”她用沙子扬眯了他的眼,跑到了村边杨树下。她的头一阵阵发晕。“我要饿死了啊!我不能就这么等死啊!”她低低呻吟,泪水顺着脖子流下来,绕开了瘪下去的乳房流淌。肠胃里仅存的一点汁水也要淘干了。完了,小村里最弱的一个姑娘,风儿都能吹倒,胸脯像黑煎饼一样薄。她沿着几棵树木往前挪蹭,走出树林。她恍惚间又听到了拨楞拨楞的琴声,眼眶里涌满了泪水,一头扑倒在地上。一团团的苍蝇、蚊虫和小咬围着她盘旋,乌鸦落在一步之遥的枝丫上。她只听见轰然作响的琴声,看见洗得惨白的肠胃合到了一块儿。醒来时她发现躺在工区一间小屋的床上,一群男人围上她。有人拿来食物送到她嘴边,她大嚷:“我再也不吃不干不净的食物,再也不!”那是黑面肉馅饼,散发出千层菊花的香味儿。三兰子馋得颤抖,紧紧咬住牙关。千层菊花的香味一阵比一阵强烈。她抖着,突然一下子抱住了那黑色的食物……

说来巧,那也是个秋天。俺去找老相好——我是说偷偷跟俺过下三年日子的那个女人呀!俺什么都准备下,今儿个来接她,谁知一家伙扑了个空!谁也不知道她上了哪儿,动乱年头奇事多哩。打听了十多天,才有人说她一个人往北逃了,逢店住店,改名换姓。她是怕世事才这么做,可也该打个招呼一起走!我哭过一场,下了狠心,非追赶回来不可。我变卖了家当,独身一人去找她。不是吹,俺那会儿娶十个八个女人也不费劲儿,可俺都忍了。俺心里的邪劲儿告诉俺,只是要她哩!这是铁定的命,我认!不过俺那会儿身强力壮,世事也就看得轻,不明白我得为这花上一辈子力气呢!负心嫚儿你在哪?我跟过路人指手画脚告诉她的模样,问:看见一个腰儿细、穿红士林布上衣,屁股又圆又大多少有点撅撅的女人吗?他们大都摇头。后来好不容易打听出来,说她往西下去了!老天,这是让我去啃黄土啊!我走吧!好在我年轻,腿劲儿大。我收拾了背囊,打上皮裹腿,拄着一根拐上路了。那拐是桑木的,用来打狗。打那儿起俺没过一天好日子,一点点盘缠花得也快。逢山爬山,逢河过河。俺睡不起店就钻野地,慢慢得上腰腿病,年纪轻轻就掉了牙,头发乱蓬蓬,腰弓着,说话还打战。俺从高山转下来,别的没捞着,就染这一身病。哪里去找负心嫚儿!渐渐的方圆几百里都知道有个找女人的男人了。他们都说俺傻:女人跟上男人跑了,早钻在暖和和的被窝里生下一堆娃了,还一年一年痴找哩!这方圆几百里跟丢了女人的男人叫鳖,提起“老鳖”来,没有人不知道是我。进了一个村,小孩老远就嚷:“老鳖来了!”一村子人都赶来看热闹。他们指指点点,开始那会儿我受不住,慢慢地自己也觉得自己就是一头老鳖。老鳖皮厚寿长,在山坳平原河套里爬,找吃食,心里怀个事情。老鳖的故事车拉船载。负心嫚儿,你藏不住!老鳖的名声有多响,你就有多响!老鳖的前爪儿一活动,你夜里就在炕上打滚儿……

三兰子重新胖了,无忧无虑了,不怕爹娘了。她可不想蜷在小村里,她要把出村的路口踩出厚厚的茧子。“了得了得,谁还敢要她做媳妇?”她的爹妈愁也愁死了。大脚肥肩纳着鞋底说:“俺没有使不住的牲口,天生喜欢虎实实的小马儿。她要不嫌弃就给我做媳妇,保准她一口酒一口肉,青花大瓷碗盛干饭!”三兰子爹妈拍打衣襟:“她家大婶说哪去了,俺三兰子可不敢攀梧桐枝儿……”大脚肥肩哼一声,“听话就是好儿媳,别的毛病我不嫌。两三天回个话吧。”三兰子爹妈慌死了,问了女儿,她一斜眼儿:“俺不俺不!”“傻孩儿,过这村没这店哩!”三兰子撇撇嘴,“她那是逗人取乐儿!”爹妈用力拍腿:“傻孩儿人家立等回话哎!”三兰子跑到了里屋。一会儿,她肩膀一耸一耸哭起来。大脚肥肩说通了赖牙,又告诉了儿子。争年往上跳了一下:“哎呀那个破烂玩意儿!”大脚肥肩瞪瞪眼:“好马赖马全在调教,就看能不能把它骑住。进了这小院就由不得她蹦了。”争年伏在木凳上哭,他悄悄呼唤着一个名字。“烙饼,做新帽儿新鞋儿,过大年时把她娶回来!”大脚肥肩干脆地说。争年抬起头来:“妈吔妈吔!”

自从独眼老人在赖牙家昏过醒来,再也没有离开小院一步。赖牙问:“你不回牛杆家吗?”一句话惹恼了老人。“没信义哩老哥!你撵我走!我没白没黑给你全家治病,这会儿要赶我哩!你不也是外乡人吗?外乡人也欺负外乡人,这个世道真熬到头了。人说丢下要饭棍就打要饭的,这话一点不假!我一辈子跑了这么多路,腿都跑断了,你还不让老哥歇歇?我这么远跑来就为了拉一场呱儿。没有工夫了,耽搁不起了,俺今生不走了!”老人有气无力但是态度蛮横。赖牙两口子商量一下,只好让争年去牲口棚里取来他的破被卷儿。他们动手在中间屋里搭了个地铺,让老头儿躺在上面。接下去除了解溲,老人再没离铺子,到后来甚至自己给自己扎上了针。他还说这叫“抗针”——扎上一针,多熬些时日,好跟这一家人拉完自己的呱儿——“领导子老哥拉完了呱儿,接下去该俺了。”大脚肥肩说不听也罢,赖牙呵斥了她。“对着哩,老哥够个朋友,起码还愿听俺一个快死的人说几句话。听听吧,兴许俺是让这些话憋的,一口气吐出来还能活上几年。你们支棱起大耳朵吧,俺开始拉这场大呱儿啦。”

三兰子成了大脚肥肩的儿媳了。小村人目瞪口呆。赶鹦多少有些暴躁,一口气砸了三个碗碟。眼皮上长小疤的美女香碗在枯井旁边闭着眼奔跑,但总也没有掉进去。“老天爷让我活着,活着有好事儿!”她这样叫着回到家里,再也不哭不叫了。村里人好不容易等到了三兰子花衣服褪色的时候,那时她也顾不得搽粉了,脸儿一天天黄起来,一迭声地咳嗽。满地瓜蔓儿茂长,像网一样盖在平原上。各种小动物都在瓜叶上蹿跳,蝈蝈日夜急叫。秋天大忙了,崭新的媳妇也要让土末染一染。“三兰子,你怎么还没揣上个娃儿呀?”老婆婆们一边翻弄地瓜蔓子一边问,揉着飞进了小腻虫的眼,“这事儿得慢慢来。秋天凉爽了,也该有个娃了。多吃香菜,让争年吃煮地瓜和葱叶儿。”谁也没见三兰子再往工区跑过,她没事连赖牙家的小院都不出。人人都佩服大脚肥肩调教出一个像模像样的媳妇。用了什么妙法儿?三兰子野性大哩,嘴馋哩,小胸脯儿鼓鼓哩!满村里人都等着看热闹,盼着这匹小野驴儿把争年一个斤斗摔下来。活该哩!三兰子磨得碎你赖牙后人!地瓜蔓儿水分真足,乌油油一拨就折,冒出浓浓的白汤汁来,像奶水。人就靠瓜蔓瓜干积起的奶水过活儿。赖牙领人在秋野里做活,一会儿仰头骂一句,管束着那些偷懒的人。有人偷偷扒出一块红瓜儿嚼了,被赖牙看见,一阵好揍。大脚肥肩蹲在地头歇息,嚷着:“三兰子快做,做完再做我的!”“天哩,熬成婆哩,听听多来劲儿。”老婆婆们小声说。泥汗顺着脖颈流淌,老婆婆们唉声叹气。“今天老天爷送给咱一地好瓜儿了,吃呀……”“吃呀,吃得肚儿圆鼓鼓,活像重新怀上孩儿一样。哦哟,石板地干了,不收肥水,不长苗儿啦。今后就看三兰子这样的小媳妇了……”

赖牙不愿意叙说关于大脚肥肩的事,借口肚子疼,在炕上拧动。独眼老人用力地捻动针柄,赖牙就连连求饶。他跳上赖牙的脊背,用虎口按住他的后脖。赖牙脸都憋紫了。这会儿大脚肥肩端着碗跨出,大声嚷叫,说不好了,流浪汉子杀俺男人了!独眼老人只是不松,同时身子一起一落夯起来。大脚肥肩抛了碗,一把拽下独眼老人,又去拉赖牙。赖牙说:“咋哩?这是治病……”“福人儿,说吧说吧。”赖牙咽了一口,“说就说哩。那年秋天俺三十岁挂个小零头,没人跟俺。都说鲅崽儿,给他个媳妇还不如扔进粪坑里。我那会儿火气旺呀,急成一脸红疙瘩,一天到晚躺在瓜地里哭。”大脚肥肩在一边跺脚,踢碎碗碴,“啊呸啊呸!”“争年妈你也莫那样,老哥不是外人。人都打年轻时候过来,谁都有起性的时候。俺急了,妈扯俺手偷偷找人算过。算命的是个黑脸老婆,看俺手脚头脸,说:不用挠不用抓,一分钱也不用花,自在的媳妇送到家。看哩!打那儿俺再不急得抓挠了,安心等哩。晚秋,树叶落下,俺去背地瓜蔓子,见一个大闺女夹个红包袱赶路,问俺路,说要投宿。俺告诉她从西数第三个小矮门有空场……俺妈在家等哩,她正好去了。住上一天又一天,她住上了瘾,不走了。就这,争年妈被俺得了。就这!”独眼老人仰起脖儿,牙齿发出咯咯声:“她身上没带啥?”赖牙笑了,“老哥不是外人,告诉你吧,她一点一点拿出些金银首饰。”独眼老人“噢哟”一声,像被什么噎住。独眼老人直挺挺倒下,脸上无一丝血色。“灌酒,灌上哩!”赖牙取来铁壶,他们给他灌进去。半晌,独眼老人醒过来了。

大脚肥肩让三兰子捶背。三兰子给她从头捶到脚。一股膻味儿直顶鼻子,她不得不扭过脸去。大脚肥肩说:“脏了你了?我还不如你干净?千人睡万人睡的下贱东西。”三兰子尖叫一声:“哎呀妈吔!”她一下哭出来。大脚肥肩照准她大腿根拧了一下:“叫你喊!叫你穷喊!”三兰子疼得跪下,大脚肥肩又去拧胸脯,她一下跳开了:“婆婆打骂都该着,别丧下良心腌臜俺!”大脚肥肩哼哼笑,点头,“小糟烂货敢说我丧良心,胆子晒干了也比笸箩大!看我打不打死你!”她伸出两只粗胳膊一扑,按住了三兰子。三兰子用膝盖顶住她的小腹躲闪,被她砰砰捣了几拳,鲜血顺着牙齿流下来。“多么能的小妖精,黑面肉馅饼都让你吞下肚了。老娘特意要移动你的根性,让你当我腚底的驴!”说着一下接一下拧三兰子的腿根,三兰子滚动在尘土里。“拧烂你,让你撒野。你就别想好事儿。”“妈吔饶我,我不敢了不敢了!看在俺爹俺妈面上。”大脚肥肩的牙根像藤萝花儿那么紫,龇着说:“不饶哩!你爹你妈要是老实人还能生出你来呀?你把个好生生的家给搅混了,不改恶性的妖精,走哪浪哪,看我撕了你!”“妈吔饶俺,俺一夜夜不敢出声,两口儿大气不出,妈吔饶俺!”大脚肥肩更加用力拧起来:“还敢犟嘴!打烂你这臭舌根,剪子剪下来!”说着又拧三兰子的嘴巴。“呜呜爹呀妈呀,闺女掉进火坑里了,闺女死在婆家了。我满嘴都是……血了!”三兰子把血水吐在大脚肥肩的身上,大脚肥肩取来棍棒,一下把三兰子的头打破了。

独眼老头在这个秋天里简直离不开赖牙的小院了。他从牲口棚走出来,总是脚步匆匆。他的脸色由蜡黄转向灰暗,人们知道死期快到了。当年金祥到南山取鏊子招了黑煞,独眼老人呢?不得而知。喜年被村里老人点拨过,无论在田野还是别的地方,总是紧跟独眼老人。师傅不愿让他随进赖牙小院。老人来小院给他们夫妇扎针,随他们喝点汤水。他说:“我们一起的日月不多了。”大脚肥肩听到这句话就流泪,独眼老人对着她的耳根说:“放心吧,我要死在你身上。”赖牙已经给扎得遍体鳞伤了,老人还是下针很猛。在针尖入体那一刻,他的独眼放出光亮,蓝幽幽地吓人。先把整根针由舌头抿一下,然后又经灯苗一燎。他说这叫“下火针”。针尖儿离皮肤一分远,他的指甲掐得针杆咔嗞嗞响。只听噗一声,针尖进去了,他用手捻针、用指甲刮针,赖牙呻吟着,像小孩儿一样欢腾着两节小腿。大脚肥肩有时小声对独眼说一句:“俺看出了,你是要把俺老头子扎进土里。”独眼老人说:“那你错了。先入土的还是我。”独眼坐在炕上,有时抄起衣袖,说:“俺不愿死,不愿就这么撒了手。俺赶到这个收留外乡人的小村不易啊!你——”他拍拍赖牙:“你是俺老友了,能在俺临死前讲讲身世吗?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是多么大的福人,夜夜被福包着——”大脚肥肩露出紫色牙根,他这才住嘴。赖牙吸着冷气说:“那是哩。我一辈子交了老哥,也不易哩!俺的身世吗?不用说是苦出身哩。你知道,先人是远处西南山地人哩,离这片平原五千八百四十余里。先人力大哩,挑着担子往这边赶。挑子里一头是破锅,一头是娃。走累了就歇脚,用破锅烧水喝。一路上讨要,大娘啊给一把瓜干麸皮吧,大爷啊给一口咸菜吧,娃要死了,行行好吧。地主心,蛇蝎心,他们放狗咬人。就是没养狗的人家也是狗眼看人哪,自己吃玉米饼小豆腐,给俺穷人煮地瓜。俺先人不舍得吃甜蜜蜜的瓜儿,一口一口喂娃,娃长大了就是俺爹……”大脚肥肩骂:“奶奶!”“莫打岔莫打岔。”独眼老人又刮了刮针杆。“哎哟怪麻怪好哩,哎哟。说到哪搭了?噢,说到吃瓜儿。女先人一路上没有奶水,男先人骂她白长了两个大奶子,用脚踢她。她就哭,拼命把草根往嘴里填,说老天爷行行好,让俺有法喂娃,来世变个香炉任人烧!这都是俺爹说的……噢,先人挑着挑子,和一大帮破烂人赶到平原上了。抬头一看,北边不远就是大海了。穷人走了几千里也累了,也再没路走了,大伙儿一迭声地喊:‘停吧!停吧!’——就这么喊着,让当地人给听见了,说俺们是‘鲅’,是海里那种毒鱼哩!我日他祖宗。说起先人受当地人的苦楚真是数不完,低头走路,仰脖看人。当地人都是一支一族的,打起架来同族同心,说一声抄家伙,一齐上哩!俺爷为一块地瓜给打折了腿,俺奶奶为一碗糊糊去人家屋里捶了一个月的腰哩。好老哥,你再刮刮针杆,哎哟老麻老好!争年妈倒茶去给老哥。”独眼老头闭上眼睛:“福人儿呀,从实说来,你是咋寻到这大这好一个婆娘哩?说吧说吧,我一个快死的人要支棱起大耳朵听哩!”

争年和赖牙回来三兰子还没有醒来。争年把蜷在地上的媳妇抱回自己屋去。赖牙说:“灌灌米醋醒得快。咋就开打?”大脚肥肩揩着手:“不压住野性了得?用不了几天这小院里汉子也盛不下了。”赖牙点头,“那也是。棒下出孝子。媳妇都是慢慢熬哩。”夜里大脚肥肩在灯下纳鞋底,等着三兰子醒来。她的耳朵尖细得很,儿子和媳妇在西间屋里翻个身她都知道。从三兰子进了小院她就没有安睡过。有时赖牙正睡得沉沉,她一巴掌把他拍醒。赖牙和她吵起来,她就用力嚎叫,说:“怎么不用砷石毒死你!怎么不让独眼义士一针捅死你,你这个冷心冷性儿只知道昏吃昏睡,我睡你家先人!”赖牙对她的愤怒无限惊疑,大巴掌抖着没有砸上去。大脚肥肩却伸手拧起男人来,赖牙终于揍起她来。两个人的手都充满了力气,一抓一道红印。“我正愁瓜干烧胃哩,你来惹我!”赖牙揍着她说。她到后来趴下了,呻吟直到天明,嘴巴将枕头都咬破了,糠末撒了一炕。大脚肥肩自己给自己拔起了火罐,听着西间屋的响动。窗户亮了,她就喊:“谁家媳妇不早早起来掏灶灰、做饭。死睡!”争年开了门走过去说:“妈,三兰子身上滚烫,眼肿,腿根皮烂了,紫了!”大脚肥肩说:“享多大福受多大苦。你搂她一冬一夏,她死也值了。”“妈!”大脚肥肩呵斥:“滚西间屋去。待会儿你爸去田里你也得去,九月里不养闲人!”争年迎着刺目的日头走上暴土沸腾的街巷,走上一片瓜叶连一片瓜叶的野地里。他自言自语:“可怜的兰子你为什么进这小院,这本来是香碗的苦楚,你替下了她!哪里没有瓜干?妈吔!你娶人家,就为了往死里折腾,为了顺劲儿顺手,握到手心再除去?妈吔!”独眼喜年走过来,争年拉住他说:“你是赤脚医生了,你去救救三兰子吧!”喜年搓着手,说:“也中。”

地瓜秧儿在田野上蔓延开来才算得真正的秋天。瓜果梨桃和红枣儿一个接一个熟了,庄稼人张大嘴巴吃东西的好日子又来了。“吃啊,吃啊!”他们穿着汗湿的衣衫喊着。赖牙领人在秋野里奔忙,大脚肥肩鞋底不离身,还提着塑料布包起的瓜面千层饼。做活的都在他们四周,赖牙说一声:“歇哩!”大家才纷纷住手,点上火烧东西吃,到沟沟坎坎里找点有趣的东西。会下干针的独眼老头终于在小村人中间迎来了第二个秋天。村里人都说他不行了,“不是本土的苗到底栽不活啊!”有人惋惜地说。他们已经被那几根针弄出了瘾来。人们建议使针老头早日收下门徒。当年方起执意不收年九,结果呢?方起畏罪自裁,年九成了无师之人,不得要领,一年时间竟然劁死了三头猪。小村人只能默默忍受损失,等待第二代屠宰手慢慢成长。每逢听到中午时分猪们没好声地号哭,人们立刻明白年九在劁猪。可怜的凹脸年九!都怪那个私心过重的师傅。独眼老头啊,小村里的义士!你可千万莫像方起那样招人唾骂。快收下个门徒,快在入土前传下手艺吧!有人忍不住去劝说老头,老头思忖了半天,说出两个字:“喜年。”“中哩,那不错!”“今后有个三长两短啊,就找喜年了!”老年人一传十,十传百,满村里都知道了。大家都明白喜年前些年打枣子毁了左目,在外形特征上与师傅一般无二。天下事不可言说,这又是一例因祸得福。谁知赖牙听了一拍腿根:“那不一定,这还得研究哩!”大脚肥肩也说:“也不能越了锅台就上炕啊!”喜年跑进赖牙家几次,最后才拜了师傅。“行了,喜年这辈子行了。”大家都说。方正大姑娘金敏因喜年毁目曾一度疏远过他,这会儿正夜以继日地为他织一副护耳套。后来喜年戴上黑色的护耳套模样像狗,人见人笑。

三兰子的身上扎了三根针,喘气都烫人。喜年摇着枣核似的头颅,用力看着。他盯了一眼她腿根的颜色,大叫:“哎呀!”三兰子不记得羞涩了,支起腿,又被争年按下。喜年学着独眼老人那样用指甲刮着针杆,发出了咯咯的声音。“麻呀麻呀。”三兰子嚷。争年说:“就快好了。”大脚肥肩身上带着火罐跑过来,坐在一边。她上身只穿了件无袖儿小土布背心,喜年憋着气,动作笨拙到了极点。三兰子紧紧闭着眼睛。争年觉得牢牢吸在背部的瓷火罐像生出的大瘤。大脚肥肩不声不响地看了一会儿,用胳膊挡开两人说:“我来调理调理她吧。”她使劲捏去三兰子的鼻涕,拍拍她说:“好孩儿,妈下手狠了些。不过也怨你嘴硬哩。啊哟,背上的肉一棱一棱,小奶也鼓鼓着。她是为你好,你要记仇就错上错了。”三兰子泪水顺着睫毛涌出:“俺不记仇。”大脚肥肩一把抱起来:“好孩儿亲死俺了,俺让你早早养好身子侍候妈哩。千万别记恨妈,妈上来脾气谁也拦不住,皇上也拦不住。妈来给你医治身子吧!”她让喜年去针,然后到院里捋下一捧树叶,三兰子给剥得一丝不挂,平躺在炕上。大脚肥肩见一处伤痕,就往树叶上抿抿唾沫,啪一下贴上去。一会儿三兰子身上粘满了树叶,绿莹莹的。大脚肥肩说:“媳妇家谁能不挨打?能熬过去就是好样的。听妈话,好好干活儿,瓜干装得大囤儿满小囤儿流,小日子谁也比不过。”

十九

三兰子吃饱了刚刚掘出的地瓜,两眼闪亮儿。那新鲜食物是争年做活时偷回来的。她身上的伤很快结了疤。争年说:“结疤了痒不痒?”“痒死痒死!”三兰子紧贴在他的胸口上,身子像羊羔一样软,弯成一团。夜晚漫长得没有边际才好,她永不停歇地亲吻他,自语般说道:“我在地上滚哪滚哪,舌头咬出了血。真想杀了她!杀了她!”争年一个滚儿从炕上爬起,心咚咚乱跳,屏住呼吸倾听另一间屋里的声音。“咱俩一块骂你妈吧,一块儿!”三兰子贴紧男人的耳根,一字一字骂道:“我日大脚肥肩!”争年用力抱住了她,信心十足地把她压住。她说:“好男人!我一辈子归你了,你一会儿别扔下我呀。我一个人害怕。你明天出去刨地瓜领上我吧,我在地头上看着你。”争年说:“嗯!”“好争年好争年!”“兰子你这黄毛儿脏丫头,不禁打哩!怕不?”“怕哩争年!我的好男人,俺归你了,怎么都由你!”争年哭了。他昂起脖子,在黑影里又端量了她一会儿,问:“你明知这小院里不喜欢你,为什么偏要来哩?我一辈子完了,你也完了。还有眼皮上长小疤那个人,咱三个一块儿完了。”三兰子牙齿害冷似的磕打,“谁知道!我馋哪,馋你当俺女婿,也想试试给村头儿家做媳妇是什么滋味儿。我知道你半点不喜欢我,搂我也是一阵儿。你早晚恨死了我。我知道。不过我临死那会儿也不舍得你。我喜欢你呀争年。”争年长长地叹着气。这秋天的夜晚一溜进小院就又腻又长,温温吞吞,散发着一股腐烂味儿。争年多么怀念婚前的日子!那时他跟上赶鹦一伙儿跑上田野,在冰凉的地瓜叶儿上滚动。“庄稼人的娃儿像水珠一样灵巧呀。”——一个没牙的护秋老人这样说过。

天快亮了,争年尽量轻巧地翻过自家院墙。大脚肥肩还在呼噜着。他一点一点移近屋门,只要无声地扳开门,就可以将野外过夜的事瞒过她了!这样想着往前挪步,不知为什么停住了。他往院中空地看了看,惊得差点大喊出来,他紧紧用手捂嘴——院子里,那些鼹鼠掘出的大片松土上,这会儿一溜平摆着好多死去的鼹鼠,暗蓝色的皮毛在月色下泛着光亮……他身子一软蹲下来。

“不行了我得下炕了。争年爹你自己死睡吧。”大脚肥肩夜里爬起来,两手按着乳部大口喘气,然后到院里去了。夜晚好凉!她仰脸看看星星,又舀了一瓢冷水喝下肚里。她蹑手蹑脚在院子边上走着,用一根小棍子探试着,看毒死了多少鼹鼠。“鬼精!看我能饶了你!”她失望地小声骂一句,扔了棍子。木凳上放着鞋底子,她哧哧地纳起来。针锥一下下捅在上面,比往日有力,针眼儿排列得也更加细密。月牙儿斜在西边了,猫头鹰蹲在树梢上不出声地笑。“笑吧笑吧,俺走的桥比别人走的路还长,俺反正是个过来人了!”她在木凳上摇晃一下身子,两条屋梁粗的大腿高高叠起。纳呀纳,手腕儿酸了,腿也麻了,腮帮子胀得慌。她听着赖牙飞出的鼾声,嫉恨得牙根发痒。坐了一会儿,她挪到了西间屋的小窗下。里面的争年和三兰子没有睡,他们倒会打发这个不冷不热的秋天!各种各样的响动,叽叽喳喳地说话,熬不完的精神头儿。她蹲下来,一动不动。三兰子突然叫了一声。后来,他们又发出咀嚼声。偷下什么东西吃了,一边吃一边小声地笑。你这个不听管教的儿子,你这个气死爹娘的孽子。你剩下一把骨头让她当柴烧,她烙出一摞子煎饼够娘仨儿嚼!小野性人儿,你早晚被人揪住一劈两半,像故事里说的那样,一个男人取一半儿。咀嚼声没了,说话声也没了,他们累了睡了。大脚肥肩把院里的东西猛地踢响,没完没了地骂半夜胡窜的老鼠,骂狂叫的狗,直到把赖牙吵醒才进了屋子。接下去的夜晚大脚肥肩总不能安睡,她大睁双眼,耳朵比年轻时候还要灵聪十倍,及时地捕捉到四周的一切。她差不多看到了树上蚂蚁的活动,看到一条长虫滑进鼠洞。后来她还是赤脚下来,像石猴一样僵在西间屋门口。争年和三兰子的喘气声清晰可辨,他们把秋天里死气沉沉的夜晚给激弄活了!夜气里满是两个人不干不净的味儿,这味儿把什么都赶开了。他们学鸽子咕咕叫唤,学老蟒在地上爬,学牛吃草反刍。无法无天,小院里的反叛败类!大脚肥肩恨得牙根又痒起来,咯咯地碰牙。她拧着自己身上的肉,疼痛钻心。正这会儿,突然门吱一下打开,出来的争年吓了一跳,大叫:“妈吔!是妈吔!”大脚肥肩站起来:“挨刀杀的东西,不好生睡觉,吵得你爹你妈一夜一夜睡不安。你们成心熬死爹妈?”争年口吃起来,急得跺脚。大脚肥肩骂着回自己屋里去了。争年与三兰子再不敢弄出一点响动。半夜解溲时,三兰子要在门边听一下,有没有蟒虫吹气似的隐隐响声。他们搂抱着睡去,睡前轻轻一吻。呼吸声小到彼此都听不见,翻身时用手支起躯体,被子都不动一下。不知是风响还是鼻孔喷气的声音,他们老听到呼呼、呼呼。有一次三兰子出来,像往日一样缓缓推门,一下子撞在蹲在那儿的大脚肥肩身上。“哎呀你要踢死婆婆!我非拧断你的脚趾不可!”她一把揪住了往回缩去的三兰子,揪住一绺头发往门框上碰。三兰子的告饶声又尖又急。争年跳下炕来,可是他并不拉架。“争年啊救下我,你看着她碰死我啊?”大脚肥肩说:“碰死你!小村里不能容你个丢人现眼的东西!小村的名声比金子宝贵哩……”三兰子哭得好伤心,终于一下抡开那双粗臂,说:“俺好生生睡觉怎么了?你蹲这儿,俺知道这是一种毛病——这叫‘气房’啊!争年,咱小两口没法儿在这住了!呜呜……”争年大喝:“住口!”三兰子愣了愣,突然一低头,朝屋外跑去了。

他们常常脱离伙伴独处了。他们变成了一个人。远处的喜年和矮壮憨人、长辫子赶鹦他们吵闹,不时发出“”的怪叫。这声音对他们没有一点诱惑力。他们在掘尽了地瓜的田野上走着、坐着、搂抱着,永不疲惫。鼹鼠尾随着他们游走,咬折了什么,响声很亲切。“好鼹鼠呀,伴儿,别把这事儿告诉多嘴多舌的小村人!别告诉大脚肥肩!”他们谈了无数的话,实打实地准备过日子啦。为试探他对自己的忠诚,香碗有一天夜里还让争年骂骂大脚肥肩看。争年不骂,香碗就哭。争年屈服了,骂一句:“大脚肥肩驴啊!”“不行不行!”香碗嚷叫。争年看了看天空,骂道:“她是狗粪哩!”香碗眼泪未干就抱着争年亲吻。他们一块儿哭了。香碗说:“我肯定是你媳妇了,肯定是了。你怎么不把我要了?”争年说:“怎么要?”香碗说:“谁知道!反正试着看吧,啊?好争年,好争年呜呜呜……”她哭得幸福极了。接下去他们就努力要着,要了。这个夜晚短得可怕——天怎么亮了?快往回走吧!大脚肥肩要拧人了!你呀,你怕什么,你不是骂了她吗?分手时香碗逼争年答应个事:告诉大脚肥肩,我要娶香碗做媳妇啦!

“争年爹你还睡!咱家里出了人命你还睡!小糟烂货跑了,深更半夜撒野去了,你这个村头儿当得真体面哪!”大脚肥肩一边嚷一边往身上套衣服,又从屋角取了一根棍子。赖牙矇矇眬眬下了炕,抓起一条布带子缠到腰上,趿拉着鞋子说:“争年,走呀,走呀!”一家三口急匆匆在月光下追赶。他们在街巷里转了一会儿,又到村外小树林里找了,到处都没有。“一准是上工区了,那里有野汉子等她哩。”大脚肥肩语气肯定。他们于是进了工区。一个个小砖房子窗洞漆黑,她到底在哪里呢?“野了脚了,这回要是不把她管教出来,久后会跑到天边上去。”大脚肥肩挽起了衣袖。赖牙说:“那是哩。找到有一顿好打!”他们在工区里窜了一会儿,终于失望了。直到离开时才想到该去三兰子家里探一探,于是又找到了那座矮矮的草屋。他们伏在后窗上倾听,里面静得很。大脚肥肩说:“不会回家!她这样了还有脸回娘家,讨打不是?”接上只得到田野里找一找了。无边的田野啊,种满了秋禾,到哪里找去呢?他们踩着湿漉漉的瓜叶儿往前走着,一声不吭。一个又一个野物被惊醒了,窜来奔去,发出惊叫。“如果她躺在沟坎里呢?”争年想起了流浪汉们的好去处。他们又往沟渠里去了。今秋的水盛,渠里漂着草叶,显然她是到别处去了。一两条野狗在地里跳,嬉闹着,发出嘻哈嘻哈的声音。天太冷了,露水沾了满身,只得回家了。赖牙冻得发抖,他只穿了一件布衫。他不住声地骂着。快要踏进街巷了,他们一眼看到了那个巨大的碾盘子上有个白白的东西。“嗬唉!”赖牙吸着冷气。他们小心地接近。争年最先叫一声:“兰子!”他扑了过去,双手紧紧按住。“咱家去!咱家去!”争年拉着她说。三兰子用力弓着身子说:“不不不回!”大脚肥肩先是看,接上伸手就拧,拧一下说一句:“再敢野跑!你当这是在娘家!”赖牙叉着腰看碾盘上的翻滚。后来他解下腰上的布带说:“捆了家去说话。”争年和大脚肥肩按着扭着三兰子,往她身上套带子。三兰子拼力相争。争年握住了她的赤脚,对妈妈说一句:“冰一样凉哩!”

俺从来没有见过像女孩一样的男孩,真哩。他简直就不是小村里的苗儿,真让人亲哪。眼皮上有小疤的美女香碗一天到晚琢磨争年,全身暖烘烘。她由于总是吃得很饱,最后还要喝一大碗瓜干糊糊,所以肚腹圆滚滚的,显得很壮也很结实。更勇敢的想法正在这些日子里悄悄滋生。她准备给这个过分文静的小村后生一个奇袭。比如守住巷口,在他突然出现时一个猛跳搂住他脖子;再比如平时一起玩耍时不由分说地去亲他的嘴巴;还可以对准他耳朵说一句惊天动地的、突如其来的热烈情话。香碗暗自选择比较,最后觉得非猛烈一扑不能解气。她在实施计划之前回忆了往昔,发现争年连捏捏她的手指骨节都没有,更不要说别的了。有一天晚上他们挨着躺,她脸上感到了他喷出的鼻息。那会儿她想捏捏他的鼻头,可他一甩脸躲过了。一个个细节只能使她愤慨,促使她加快最后的行动。她将以热情洋溢的胸部紧紧抵住他,让他怎么也逃脱不掉!自然了,从那儿以后他说什么也得是自己的小丈夫了,自己让他端坐着,然后去大碾盘上碾制瓜干面为他做开花大馍!只有大脚肥肩令她扫兴,不过她还是鼓励了自己。她想到进赖牙门的那一天,要显得不可侵犯。如果她受到欺凌(看来在所难免),她就把小爱人鼓舞得全身是勇力,一起去迎面打架吵嘴。什么都想过了,一个个不眠的黑夜迅速地溜走了,她什么也没有做过。这一天终于来了。这天晚上她腰上紧紧束了条紫色围脖,她坚信腰上扎了紧绷绷的带子会增添勇敢。她站在巷口等他,他的脚步声噔噔噔。紫围脖束得她气都喘不匀,胆子反而越来越小。他走到跟前了,她终于跃不起来。争年说:“你啊?是你哩!”他像个瞎眼一样摸摸索索怕碰到墙上。天太暗了。香碗喘得不行:“你看你是怎么了,这里哪里我去……怎么?……”争年听不明白,说你病了吗?香碗在那个病字出口的同时一晕倒在了他的怀里。他拍拍她脑壳、脸颊,她异常热烈地一把抱紧了他。接着她哭了,双肩一抖一抖。争年哆嗦着:“小香碗儿……”“争年争年,快抱住我啊争年!俺不行了争年!”香碗没命地往又熟悉又陌生的胸脯上拱,像要把全身藏好。争年不吭一声,用一根食指试探地按了按她的乳部。“呀呀——”香碗尖叫一声。争年捂住她的嘴,就这么捂着到了田野上。冷冷的风他们全无察觉,依偎着坐下,一个连一个钟头地沉默。他们的手在互相抚摸、感觉——一个毛孔、一个粉刺、一个小疤、一个小痣。他们用这么长的时间读遍了对方,很快烂熟于心。终于其中的一个打破了盲读,说一句:“你真好啊!你烫手地好!”“我死了也要这么抱住你。”香碗嗅着他的耳朵,小声呵着:“你,真的这辈子也没抱过她们吗?”“没有。”“赶鹦、肥,都没抱过吗?”争年哭了。香碗用力摇着他,“你,你怎么了啊?”争年说:“你说了些什么!你气死我了!”香碗大约用了又一个钟点,才吻掉了争年的愤懑。

二十一

独眼老头后来听从赖牙的劝告,有空也到工区去下针了。看病的大多是些上年纪的人,他们一见面先交钱。独眼老头一扬手说:“呔!”他不要钱。工区老人赞扬他说:“村里来的义士。”有时干脆就说:“找义士看病呀。”独眼老头为他们耐心地下针,问长问短。他们离去后偶尔发觉衣兜里的钱票少了一些,但从不怀疑是治病期间丢失的。红小兵跟随老赤脚医生几次去工区行医,慢慢生出了主意。他与老头子作了彻夜长谈,将赶鹦及全家饱受凌辱的事详尽讲了一遍,求老人借看病之机报一针之仇。独眼老头想了想,郑重提出要看看赶鹦是何样姑娘。他让长腿赶鹦坐在一个废弃的马槽上,拍拍她的背,握握她的手,并且弹了一下她光亮的手指甲。老人挽起过膝长辫,又摸又嗅,最后甚至用脸贴了贴她圆圆的腿部。当他抬起头来时,那只独眼里盛满了泪水。一切都是当着红小兵的面做的,父女两人一开始还误认为是在问诊,直到看见滚动的泪水才大吃一惊。“老哥,你这是咋、咋了?”老头说:“我从来没见这么好看的姑娘!老天,我恨死了那个秃脑。这么着吧,我去收拾那个秃脑——我只怕一气之下杀了他吃官司。先让我消消气吧。”分手时赶鹦嘻嘻笑,还说腿有时也疼,非扎上一针不可。独眼老头取出针来,费力地给姑娘挽起裤子。当他看到圆滚赤裸的一节腿时,手抖得绝对不能扎针了。“天,找不准穴眼儿……”红小兵陪他去工区了。他们打听秃脑的去向,专门到他经过的地方转悠。“看病吧看病吧,不取钱的神医,小村来的义士,手到病除啊。中风生疔拉痢疾,腿胳膊发麻腰眼疼,都是他的拿手活……”红小兵高喉大嗓地吆喝,引得众人停下观看。不知谁喊了一声:“看,要找的人来了!”红小兵大眼一瞪看见了晃晃荡荡往前走的秃脑工程师,就伸手指着大叫一声。独眼老头手捏银针坐在泥土上,这会儿一蹦而起,向着工程师大嚷一句:“你站住!”秃脑工程师回身见到独眼人手持一根针追上来,不假思索抬腿就跑。“奶奶,吃我一针!”独眼老头一蹦一蹦地跑,红小兵紧随其后。一些围看的老年人误认为那是急着赶上治病,连连喟叹:“真是个义士啊!”

从那个秋天到这个秋天,独眼义士正好死了一年。哎哟,这天正好是他的忌日,是他躺在地铺上再也起不来的日子。一年了,这个小屋里还到处是他的气味儿,他的影子,半夜里还能听见他叽叽的笑声。该死的独眼老人,你算什么义士,你把村头儿家搅得坐卧不安。赖牙说:“义士走了,咱屋里再没人拉个长呱儿,闷得慌。”大脚肥肩说:“天哪,你就是忘不掉他,是他魂灵缠了你。”赖牙说:“可怜的人,走了一辈子,被人扎瞎了一只眼,还是走、走!他直到躺在咱家地铺上才算歇了脚。”那个猫头鹰一个月里不知多少次落在院角的树上,像石头一样沉甸甸的。那可不是个吉祥东西啊,庄稼人没有不怕它的。那睁一只闭一只的眼睛能说与独眼人无关吗?它来瞧什么,又是谁指引了它来这儿的路径?还有,屋里一连砸了好几个瓷碗,有时半夜里还有东西跌下地来,这又是什么在暗里使劲儿?大脚肥肩老做些不能言说的梦,这些梦从一年前开始,越做越离谱儿。有一个夜晚赖牙正睡着,大脚肥肩把他推醒了,急急地说:“刚才有只大手捏住了我的奶头儿!”他们赶紧点上灯寻找,发现除了一两只老鼠之外再无任何活物。“那只手狠抖抖的,上面是茧刺儿,让我火辣辣。”大脚肥肩坐着诉说,赖牙不得不把她按倒。“多么肥壮的一个婆娘,就是不生娃儿。”他不知怎么在深夜里记起了长久的疑虑,“省下些心思吧,省下来用力生个娃吧!”他的语气比过去更加坚定。多好的秋天,多少可口的吃物。庄稼人的希望全在秋天里了。你看连牲口嚼了鲜豆叶儿都欢势了,又踢又咬伸长了脖儿叫哩。大脚肥肩从来不流泪,这个秋天里却哭着数叨往事:“你的小铺盖卷儿早烧了,上面虱子爬成串,如今在俺小屋里繁衍成灾了。这里没你的窝儿了,你来钻挤也没用。拖欠的都还上了,俺亲手喂你瓜干糊糊、让你吃开花瓜面大馍。你放开俺吧,放开吧!俺是赖牙的人儿了,俺是小平原上扎根落户的家口。”她夜里不睡,奇怪的是没有困意,脸上放着红光,越来越胖了。天亮时,她弄来一把避邪的桃枝,把屋里的一切都细细拍打过。她驱赶着、挥动着桃枝:“走吧走吧,这里可不是长久落脚的地方。该做的俺都做了,对得起你哩,你不能深更半夜伸手胳肢俺!”

从此小村里有了自己的赤脚医生。人们发誓今后再也不让外村那个眼镜看病了,尽量做到万事不求人。独眼老头灰尘扑面,指甲乌黑,反而愈加让人信任。“有手段的老医生都是这样。”大家一致认为。他治好了一个胃胀气、一个歪脖子,另外一个小肠串气也见好转。他的好名声不胫而走,渐渐传到了工区。“还轮不到你们!”村里人对前来求医的工区人说。独眼老汉与牛杆一家合炊,吃多少瓜干由村里一并付上。人们都说这个老头子算找对了人家,因为全村就数牛杆家的伙食好,人家有大痴老婆余庆啊。凹脸年九有个用手抓饭菜的坏毛病,一碗蒸咸菜端上来,他不管有无客人,总是伸手就抓,烫了手心,他就撩着吹气,填到嘴里。他手上的脏黑倒也没什么,只是吃得太慌急太猛烈,常常一盘菜被他一人吃去大半。独眼老头端量了半天,说是一种病,就用脚踩了他,在手腕和拐肘处各下了一针。针到病除,结果以后尽管热气腾腾的饭菜摆在桌上,他用眼瞟着只是不再动手。村里人无不称奇。有的人家孩子尿炕,说梦话,都来扎针;到后来谁家丢了东西,老婆挨了男人打,也都赶来扎几针。据说有的还真给医好了大半。独眼医生走南闯北,是个见多识广的人哩。老年人乐于空闲时找他拉呱,听故事。红小兵特意献上一壶酒,两人最为投机。不过他常常不在牲口棚里,找他的人扑了空,就知道他去了赖牙家。老头子常常把太阳升起之后最好的一段时光留给村头儿家。“我的病呀,眼见着有起色!”大脚肥肩走上街头说。独眼老头儿为她下针,闲下来就坐着拉呱。他们有时激烈争吵,有时小声攀谈。再多的事总会说完,他们沉默的时间越来越多。独眼老头呼出一口粗长的气,大脚肥肩就用力地大吸一口;独眼老头咳一声,大脚肥肩就连续叩齿;有时独眼老头站起来仰望日月,大脚肥肩就抱紧双乳盯住脚底。“渴呀,渴呀!”老头子说。大脚肥肩赶忙端来温水。独眼咕咕喝下了。大脚肥肩一下一下搅弄瓦片里的炒瓜干,嗅着恶毒的香气。“这到底是给谁准备的呀?”独眼老头盯住她高高耸起的胸部问一句。大脚肥肩纳起了鞋底,麻绳拉得哧哧响。

独眼义士的忌日,大脚肥肩找人扎制了一匹纸马、一棵摇钱树烧掉了。“你这个背运汉子,苦奔了一辈子,上山下坎胡折腾,到头来我送你一匹马骑上。还有,缺钱了就摇摇,一摇,钱就像杏子一样噗噗落下哩!”她的举动引起小村不少的感慨。老头老婆婆们争先恐后到坟前去,掏出裤兜里的黄纸焚了,诉说着感激和思念、愉快和烦恼。他们如今真正怀念起阴间的老友了。“俺不忘你给俺背上扎那一针。起先是肿疼流水儿,半年就好了,再也不酸麻了。”“俺孩儿那馋病让你扎好了。俗语说一朝染病去根难,俺娃馋病去根了,见了肥肉都不想吃。不过他小脸儿一天天见黄,你要活着又该扎上针了。”“下雨天就想你啊,阴天呼啦的就爱听你拉呱儿。你对俺手脚不大规矩,不过俺也不记恨你。咱都是过来人了,一把子年纪,再说……反正咱们那会儿就知道来日无多,过一天是一天。”“你该晚些走哩,急性儿义士!晚些走,看看满坡里的好瓜儿,吃上口软乎乎的煮地瓜。小村里一到了秋天里人欢马叫的怪好。告诉你,徒弟喜年针扎得不孬,下针时耐心烦,从不忘先放嘴里抿抿。好孩儿不近女色,给女娃扎针都是闭着眼做,连方正大闺女金敏都夸哩!……”老人们的唠叨义士听烦了,于是卷起沙土把他们赶走了。接上来的是洒酒的红小兵。他笑眯眯地围着坟堆转,说:“独眼老哥,想俺不?”接上自答:“会想哩。俺琢磨过,你在世那会儿与俺是一对儿。哪有不恋酒的人?这不,给老哥送来了。你喝口,解解馋,赶赶地底的寒气。这酒是去年瓜梗儿做的,赶鹦妈在炕头偎酒坛卖力气,酒味儿长了成色是不?赶鹦这姑娘越长越懂事体了,常念叨起她独眼老伯,说一针结果了秃脑才好。好娃儿,至今嫌你没往她腿上扎一针哩,好老哥哩,要说的话哪能说得完?俺只在心里惦念你。逢年过节只管来家里,不用客气。俺知道你是野地里窜惯了的人,饿了就随便掘块地瓜吃。你不能与大脚肥肩过事,那不是本分人哩。她男人赖牙倒不孬,俺俩算是一对酒友儿。你在阴间要是遇上老转儿代俺问个好,那是个好人。你该给他扎上一针……”红小兵咕咕噜噜,自饮一口,然后在坟前洒了几滴。小村沉浸在一片追思之中。人们看见独眼喜年就会想起另一个人,正像见到凹脸年九必然想到屠宰手方起、见到烙饼的鏊子必然想到金祥一样。喜年在一卷胳膊粗的土布上频频练针,下针越来越锐利。他态度严肃,这已经与他的年龄有些不相称了。人们几乎看不到他的笑容,就像再也看不到他穿鞋子一样。“真正的赤脚医生啊!”村里人深深地自豪。方正大姑娘金敏千方百计想逗未来的丈夫笑一次,结果都失败了。当他们像过去那样依偎着、伸手抚摸彼此温热的躯体时,喜年默默挂念的是身体各处的穴位。“针儿要扎下两寸哩。”喜年说。金敏含着泪水推搡他:“你们独眼人都痴了木了,我跟你不会有娃儿啦。咱像村头儿家一样。”

“你是变鸡蛋那人一伙吗?”赖牙盯住独眼。“争年他爹!你说哪去了,人家是赶路的医生。你的腰腿疼说不定还指望他哩。”大脚肥肩掀起独眼的衣襟,露出小皮夹。“我要查查。”赖牙伸出手。独眼递上皮夹。里面长长短短四五根针。“刚才给我扎了一针,怪好使。我留下他吃饭,说莫急,俺娃爹也要试试。”赖牙乐了,说中中,人不可貌取,别看他腌臜。争年回来了,大脚肥肩指着独眼说:“叫大。”他可认识这个流浪汉子,觉得那只惟一的眼睛里盛满了嘲弄。他小声叫了一句大。“孩儿多大了?细皮嫩肉大姑娘似的,像俺年轻时候。姑娘家见了就得活活把他分扯……”独眼油嘴滑舌,争年厌恶到了极点。晚饭喝了辣糊糊,四个人全都热汗漉漉。“趁热打铁吧,领导子卧下好不?俺给你扎好,你就给俺找下住处;扎不好,你就赶俺走。”独眼老头啰啰嗦嗦挽起袖子。赖牙卧下,独眼老头揭了衣衫说:“跟鱼一样光滑。下针了。嗯!怎么样?”大脚肥肩和争年一齐问:“怎样怎样?”赖牙吭哧:“凉!麻!”独眼拍手:“那就是见效了!”扎过了针,赖牙果然轻松不少。“多好的一个赶路医生!咱小村就缺这样人呀!争年他爹,今后头疼脑热不用愁,也不用红小兵去外村求那个眼镜了。”大脚肥肩一下下拍手。赖牙想了想,决定让独眼老头先住在牛杆的牲口棚里,余下事情再议。独眼老头临走对大脚肥肩说:“得空我来给你扎针。”大脚肥肩连连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我的病好了。”独眼老头阴沉着脸:“多扎几针才能除根。”说完大仰着脸走了。

“他骑上大马跑了,沿着上坡路回山了,再也不会来家哩!”大脚肥肩纳着鞋底,自言自语。赖牙喊着背疼,让她拔火罐,她理也不理。赖牙只得让三兰子学会往皮肉上抹水儿、点燃包了油布的铜钱、使劲按下瓷罐。三兰子头发越来越稀疏枯黄,眼珠也黄了。她的手像薯秧一样细软无力,按到公爹背上如同虱子爬行一样痒痒难忍。“我日……”他骂了半截停住,三兰子小手一抖。“往日里她什么都抓得牢。”大脚肥肩在窗外喊道,“还不是干正事没了筋骨力气?”大脚肥肩闲了也躺下来,让儿媳捏背、拔拔火罐什么的。多肥的皮肉,三兰子捏得浑身淌汗,气喘不迭。秋天里不冷不热,新鲜瓜儿也吃了,身上还是没有力气。“我活不久了。”三兰子心里老念叨这句话。大脚肥肩扭头说:“你把前些年撒野的劲儿使出来吧!”“妈吔妈吔!”三兰子泪水汪汪地伏下身子去捏,又换了小拳去捣。大脚肥肩在炕上滚动,嚷:“哎呀舒服死妈了!哎呀好孩儿没白养活你!快拧吧打吧,一口气把妈折腾死,然后这家就是你的了,你好胡吃海喝,叉叉腿躺着。”“别这么说啊妈!”三兰子的说话声如同蚊虫一样细弱。“嗯、嗯,呼呼!”大脚肥肩伏着,像罕见的陌生大兽那样粗壮。她说:“兰子我孩儿,妈怪闷得慌,说个故事俺听吧。”三兰子说:“没有……故事。”“胡诌!胡诌!讲讲你撒野那会儿的故事吧,那也愿听听。”三兰子紧紧咬住牙关。“讲不讲?讲不讲?”大脚肥肩扭过头来。三兰子捏着背肉点点头:“给妈讲个故事吧……秋天没来那会儿,没东西吃。俺饿呀,到处转悠找东西吃。俺转悠到工区那儿,吃了不干不净的东西……后来,妈也知道,俺呕了吐了,涮了肠胃,俺如今干干净净的一个人了……”三兰子说到后来泣不成声。大脚肥肩哼一声:“脏东西进血里了,要不怎么说你是脏货!接着讲,脏东西怎么一下吞进小嘴里,一嚼一嚼咽下肚去?讲哩!”“我讲哩,妈,我快死了快死了。”三兰子眼前闪着金星,差点倒在大脚肥肩身上。耳边全是拨楞拨楞多弦琴的声音,一个小男人蹑手蹑脚踏着细若发丝的琴弦走上来,像个杂技演员。小男人双脚一滑跳移到大脚肥肩身上,接着跳起了快乐的舞蹈。大脚肥肩的厚背在他的脚下富有弹性。“哎呀舒服死妈了!哎呀好孩儿没白养活你!”大脚肥肩的嚷叫声越来越大,渐渐从窗户传出去,引得街上行人驻足谛听。赖牙和儿子争年从外面跑回家,推开屋门一下子愣住了:大脚肥肩伏着,三兰子跪在了她背上,双腿不停地挪动、挪动,三兰子满头黄发都粘在了脸上!

天渐渐冷了。树木也没有绿色。田野上的闲人用葛藤束好破衣烂衫,各自寻找归宿去了。流浪的男人牵上狗,背负着有限的一点收获离去了。女人怀抱着鸡,抚弄着通红的鸡冠踏上归途。往回走的路是步步登高的上坡儿,他们欢天喜地告别了平原。小村的年轻人一大早跑出来,发现沟渠里只有一堆堆灰烬、几块破烂儿,可爱的外地人一眨眼消失了。不过他们如果细心地找找,还会看到一个六十来岁的老汉躺在枯草里酣睡,太阳照着他的一只枯瘦长脚。睡到半上午他一个扑棱爬起来,首先摸摸身边的口袋,然后搓眼。原来是那个独眼。“老伙伴走光了,剩下一个老少孩儿,咳咳,美滋滋的日子快来哩!”他说快板似的念叨,一脸欢笑地仰脖儿看太阳,往小村里走。“村头儿——我是说领导子,住哪场?”他拐进街巷,问晒太阳的老婆婆们。有人指一下,他去了。老婆婆们议论:“快死的人了还这么乐和,八成是有好事儿。”“可不!一搭话就找赖牙家呢。”独眼老人拍打着赖牙家的门板,没人应。他推门进了院子,一眼看见了女主人的后背。“哎呀,好香的瓜干味儿,谁家媳妇的巧手!”他讨好地叫着。大脚肥肩一转身,眉头皱着:“你找谁?不问问清就进来?”老头儿在一个草墩上坐了,取一旁的瓢舀了凉水灌进喉咙里,发出咕噜噜响声。这声音激怒了大脚肥肩。“我琢磨着没迈错门槛儿,俺剩下的一只眼忒好使。”老头子摘下破布卷儿。大脚肥肩上前一步:“你到底找谁?”老头子笑了,“哎哟,别朝俺龇牙,还能吃了外乡人!俺找的是三十年前的嫚儿,兴许她死在荒郊野泊里,兴许她给喂得贼肥哩……俺那会儿拼死拼活攒下点钱给了她,商议好瞅空儿娶下她。谁知光有说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黑心的嫚儿不等我回来就夹着包袱一溜烟跑了。我打那儿起找上了,一找找了三十年,赔了一只眼!俺寻思她再厉害,见了面也不能吃了外乡人。”大脚肥肩手里的东西一下子掉在地上。“老家来人了,老家来人了!”她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独眼老人拍拍手:“一点不错!快烙饼给他吃吧,热汤热水招呼老朋友。哈,哈。”大脚肥肩瞥一眼那双黑瘦脚,恶心死了。“俺孩子爹快进门哩,娃也快回了,他们都不喜欢流浪人,正好捉住你揍一顿,让民兵把你吊起……这么着,先吃一碗香喷喷瓜干吧,我倒水去。”她把瓦片上的油炒瓜干盛出一点。独眼接着吃物说一句:“鸟!我怕他什么。今儿个不走了。”“不行不行,吃了就走!要找住处,也得俺两口子商量着。你先回野地里凑合一夜吧!”独眼老汉点头:“那也中。”他咬了一口油炒瓜干,立刻吐了,手一松,碗掉下摔碎了。“哎哟!险事!好不容易熬到六十哩,俺还想活几天。”大脚肥肩笑出眼泪,收拾着碎瓷片,“俺是吓吓你,试试馋嘴儿。这是耗子的吃物,还轮不到你哩!”独眼老头咬住下唇,像鼹鼠一样转圈儿。他小声咕哝:“俺从她跑了那一天就起了誓,赶到天边也得赶上她。不管她发了赔了,也不管她是给皇帝做了妻妾,也要用套绳把她套住,牵牲口一样牵回哩。”独眼老头儿说着一用力,跺碎了一块砖头。大脚肥肩身子一颤:“天哩,看样儿你离死还远哩,脚劲儿怪大。”“哼哼,那是哩。不过刚才离死一拃远……临死也得啃啃那负心的嫚儿,看她肥哩!”……整整多半个钟点大脚肥肩不吭一声。后来他们都坐下了。她哑着嗓问:“你怎么没饿死?”独眼从黑臭的一个小皮夹里摸出一根银针:“凭这!”

“谁叫老鳖?谁又叫黧狗儿?”夜里大脚肥肩睡不着,考男人。赖牙说:“独眼义士!”他们有时长久地、沉默地在黑影里待着,有时又把手臂搭到对方身上。相伴了几十年的身子是再熟悉没有的了,热乎乎,腹部柔软。两个身子上都有些难以追寻来路的小小疤痕。“你身上肯定长了鱼纹。”很久以前大脚肥肩曾经兴致勃勃地起身点灯,查看赖牙的肉体。赖牙嘻嘻笑,像换了一个人。大脚肥肩没有找到满意的鱼纹,只闻到了惬意的旱烟味儿。男人的汗毛孔粗胀稀疏,只此一点就说明他是个力气人。她抚摸他,安慰他,与他一起蓄积力气。如今这都是往事了。他们彼此搭过来的手臂只是一种残存的安慰,一种指引对方回忆温馨的手势。赖牙身上越来越粗糙了,这当然要怪那个独眼老人的针刺。“我要扎遍你身上的穴位。”老人生前曾立下誓言。“没有了,没有了,他骑上大马走了!”大脚肥肩咕哝着,赖牙把脸转向一边。他们都清清楚楚地记住,就是从独眼人离去的那一刻起,小院里失去了和乐安宁的夜晚。大脚肥肩叹着气,“我上岁数了,腰腿老要发酸。早知这样,该让老人扎上几针。我后悔死了。”赖牙说:“如今也不迟。赶明儿我让喜年给你扎,一天来一回儿。”他说着伸开脚丫踩女人的背。大脚肥肩不停地呻吟,声音在夜色里显得热烈奔放。她喊着:“到底是自家男人,是一辈子的依靠,有个小病小灾,你给侍弄得多好!赶明儿我得给你加加犒赏了,为你做千层油饼,蒸瓜面开花大馍!”赖牙干得来劲,说:“年纪不饶人。早些年我刨土翻地,赤脚站在那里,大号镢头噗噗往下夯,不知累哩!扬起的土末子染了头发眯了眼珠,闭着眼干。噗,噗,镢头扎下去就是开水泼地的响声,咱这方土地肥着哩。”大脚肥肩突然抱住了男人的脚,贴在胸口说:“多臭的脚啊,睡你先人,多臭的脚!”她张嘴咬在石子般坚硬的几个脚趾上,一用力,赖牙啊啊大叫:“妈呀疼死我了!妈呀——”大脚肥肩松了嘴,说:“俺跟你忙累了半辈子,娃都没来得及生。俺要吃来张口穿来伸手,要不俺算白来村头儿家走一遭了。”赖牙说:“那中!我叫喜年给你扎针,大痴老婆庆余来摊黑煎饼,闪婆来忆苦听,红小兵来送酒。我让三兰子一天到晚给你捶背。”“你哩?”赖牙想了想说:“搂住你硬睡硬睡!”大脚肥肩笑了。

“我没有做不出的事儿!”大脚肥肩自语着,飞快地用剪刀剪碎瓜干。她一下一下狠力握着剪刀,剪一次咬一下牙关。“妈妈你做瓜干稀饭吗?”“嗯!”剪好了瓜干,她又捧到锅里炒弄,炒得喷喷香,怪馋人的。后来,她又滴了两滴香油。这些珍贵的吃物最后被倒在一块破瓦片上,大脚肥肩从什么地方摸来一包粉末拌进去。有股甜甜的气味飞出。“妈妈那是什么?”“砷石!”争年一下抱住她的胳膊,“妈,你千万不能啊,不能……”砒霜味儿让他头晕,他跑出门,想去找爹,可刚到田野上就呕吐了。

凹脸年九阉东西的刀法趋于成熟。这之前他已经由于刀误弄死了五头猪、六只猫,还有一头毛驴。有大约十几个畜生因为经他动过刀就再也长不大,一天到晚哼哼唧唧。不过他有个优点让赖牙两口子赞不绝口。他把阉下来的东西送给村头几家。大脚肥肩把它们放在灶里烧熟。赖牙吃着,总是趁机喝一盅酒,咂着嘴:“好香哩!”屠宰手方起在世时从来没献上一回大荤,也没听说他把这些收获给过别人。“多么歹毒的家伙,他这十几年里都偷偷留着自己的吃物呢!”赖牙忍不住骂了出来。他开始依恋这种吃物,每逢听见畜类嘶叫就忍不住。村里人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方起和年九制造的场景更能吸引人、更多趣和更有意义的了。那是关于流血、关于传宗接代、关于不可思议的技法等等一系列大事项的奇妙组合。由身强力壮的几个小伙子按住一头猪,把它的两腿分开,要让它一动不动地干嚎。那会儿阉猪人在多少双雪亮的快意的目光下活动。他撅着嘴巴,自负地解开一个皱巴巴黑黝黝的布包,啪一下抖到土末中一把小刀、一根粗麻绳和一根锈针。“快哩,快伸刀哩!”围着的人焦急地呼叫。晚来的人只能踏在木凳上观望。人们礼貌地把上年纪的人让到前边,说他们是“看一天没一天了”。阉猪人拾起土中的刀子,胡乱在鞋帮上擦两下,手腕一抖,在猪的小腹上划出一道口子。接上反转刀柄上的小铁钩,在小腹中绕线似的一搅一拉,拉出一些东西,捏一捏,回手就是一刀。割下的多余东西扔在一边的草纸上,然后再用麻绳缝刀口。哧啦哧啦,像缝布料一样,耐心时针脚密一些,要不就三两下缝完,打一个死结完事。整个过程猪都在哭叫,眼睛红着,绝望地望遍了所有在场的人。“行了行了。”劁猪人嚷着。按猪的一撒手,猪嗷嗷叫着蹿起。“这头猪真勇!”有人赞叹。赖牙和村上人一样看了上瘾,从头至尾地看。他在田里常常说:“这多天了也没阉一头猪。”凹脸年九身体瘦弱,一场猪劁完满头大汗,沾满鲜血的双手抖个不止。他故意将红手保持尽可能长的时间。他把一捧红红的东西送到小院里,叫着:“大婶大婶,补养身体吧!”大脚肥肩笑着夸他,说满村里最俊俏的姑娘给他做媳妇才对。年九两手拍腿说:“要是娶来长腿赶鹦就好了!”大脚肥肩脸一沉:“那你死得就快了。”“怎么?”“疯浪东西火旺哩。”年九在院里蹦着,狂呼:“追赶宝驹赶鹦啊!”他蹦着,大脚肥肩拧了他一下,他才蹲下来。他的凹脸上盛满了细密的汗珠,喘息不停。“人家都骑上宝驹踏踏走了,走到大海滩上的白茸茸草里了,哦唉!”他出神了。大脚肥肩把年九带来的东西烧熟,两人分吃了。“好孩儿,什么时候你帮大婶做点好事。”“什么事呀?”“我家兰子生下娃儿以后,你也给她动动刀儿。”年九吓了一跳,盯住她的脸。他看出那可不像一句玩笑话,就摇头:“不哩,俺弄不好哩!”大脚肥肩两眼闭了又睁开,两个高大的乳房抖着:“怕什么!咱给她平平野性儿,也是为她好。要不她不安分哩!”年九傻笑着,裤子滑脱下一截,露出了圆大的肚脐。他提提裤子走了。“师傅!俺师傅!”走出了小院,他不知怎么想到了死去的方起,一声声呼唤起来。

红须人领着满脸灰土的小男孩到赖牙家了。“嘻嘻嘻!高人来家哩!”赖牙亲手烧了桑叶茶,又搬了草墩让他们坐。小男孩往一角里缩,争年就领上他去看院角的鼹鼠洞。大脚肥肩纳着鞋底,把赶鹦一帮人赶出。香碗指望争年喊她进去,一直蹲在门旁。“快些变吧红毛。”大脚肥肩催着老者:“变完了咱吃饭喝酒,喝个脸儿红。”红须人摸着下巴:“这个哩……”赖牙痛快地跺足:“莫做个保守人,俗语讲哩,艺高人胆大。”红须人牵过小男孩的手,给他擦去鼻涕,这才比划起来。只见他的手围着脏娃转转转,半张的手指在小家伙嘴边一耷拉,一只白鸡蛋就握在手里了。“啊嘿!”赖牙第一个叫出声来。大脚肥肩额上出了汗。红须老人的手越转越快,鸡蛋一个连一个变出来堆在院子中央,大约已积了二十来个。大脚肥肩见他渐渐歇了手就催促:“快变快变。”红须老头闭了眼说:“俺走。”赖牙也急了:“神人哩,慌个什么!要走也带些瓜干呀!”一老一少坚持要走,大脚肥肩就给了他们一些瓜干。小脏孩临走时弯腰抓了几个鸡蛋掖在腰里。门里门外的人见了一齐大笑。“这个人该收留下!流浪人里边的能人归村好哩!”赖牙咕哝着蹲下看鸡蛋。他的话一下子让人想到了大痴老婆庆余和她的黑煎饼。“以后有吃不完的蛋哩,气死那些工人捡鸡儿!”有一个粗浊的声音在门外叫。“是你吗憨人?你这个弯口崽儿!”赖牙乐呵呵地喊。大脚肥肩进屋端纸笸箩,她想把蛋归到一起——刚进屋她就骂起来,天哪,笸箩里的蛋全让黄鼠狼拉去了!完了,小院里的日子塌了!赖牙黑着脸进去又出来,端量着地上的蛋说:“黄鼠狼刚走哩,长了红胡须!”大脚肥肩伸手就拧争年,骂他是个败家子儿,往家里勾连这种东西。

三兰子没有生娃的迹象。争年终于被激怒了。他在这个秋天里总是想着这个至关重要的事情,坐卧不安。你的野性儿哪去了?村头儿家要有后人,再也不能等待!赖牙已经用恶狠狠的目光盯视儿子了,大脚肥肩动不动就伸手拧他。他揪自己的头发,跺脚,怨恨三兰子白白糟蹋了两个不冷不热的秋天:“多好的时光,满地都是新鲜吃物,你是个木头假人!”三兰子咳个不停,两手揉着小腹:“生下,俺一准生下,俺知道会哩。”“那你赶紧生下!”三兰子哭着,争年抬手给了她一个耳光。她咬住嘴唇去看男人,男人又是一巴掌。三兰子扑上去抱住了他:“好争年莫打俺了,俺就活个你呀!”她的手像麻索一样又软又韧,折也折不断。争年挣脱不开,火了,身子用力摇晃:“你妈的放开我,你是长虫吗?”他好不容易挣开了,接着一拳把三兰子打倒。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争年蹲着看了一会儿,一阵恶心。他透过稀稀黄发看到了她生满白屑的头皮,又看到了衣襟下的瘦骨棱儿。冤屈的泪水糊住了争年的眼,他不停地哭,“拧呀拧呀,拧死你呀!”他叫着,学妈那样去拧她的腿根。奇怪的是三兰子不喊不叫,也不躲闪。“你不疼吗?拧腿根不是最疼吗?”争年不拧了,去查看她的身子,发现腿根处布满了紫黑色的瘢痕。“三兰子三兰子!”三兰子不应。她仰躺着,一溜眼睫毛显得很长,朝上直立着。争年悄悄把她抱到了炕上,给她盖上了被子。她哆嗦着,牙齿碰出声音。“你冷吗?”争年用手抚摸她的额头。他在她的身边躺下,用手臂揽住她瘦硬的身躯。她抖得更厉害了,眼睫毛也在抖。争年忘记了一切,只是亲吻着她。当他的嘴唇把她的眼睛润湿了时,那双眼睛总算睁开了。争年立刻觉得这双眼很大很亮,还是很美的。他问:“你刚才怎么了啊?”她不吱声。他摇晃她:“我不该打你拧你——我是急的气的。兰子,你说话吧!你怎么了刚才?啊?”三兰子眼望着屋顶,说:“刚才我想死。”

秋风把树叶儿赶到沟渠里,一脚踩不透。多厚的叶儿呀,铺这么好,还不是等咱躺上去?大旱天里,干涸的沟底茅草熟得也早,像白发哩。流浪人三三两两从南山上下来,背着黑乌乌的小布卷儿,男的牵狗,女的抱鸡。女的在收获过的田野上捡一些根屑、遗落的瓜果,像鼹鼠一样翻开土。她们的鸡一般比她们自己吃得更饱。鸡的蛋就下在她们怀里。她们用鸡蛋换平原人的玉米饼和瓜干馍,换旧衣裳。夜间,大家都宿在沟里,享受着秋夜。天上的星星剧烈燃烧,没准就滚烫烫落下来,他们围上取暖、烤地瓜吃。小村的光棍汉们在渠底胡窜,彻夜不眠,他们是流浪人天然的朋友。光棍汉甚至带来了酒和咸菜,大家一边喝,一边讲着一个个村子的轶闻和秘史。各种奇事让人激动,觉得生活充满希望。流浪汉中贮存了多少能人!有的会掐算,有的会相面,有的会变戏法。其中有一个红须人从身边满面灰土的小脏孩嘴里一口气掏出了十二个鸡蛋。大家吃着煮蛋,多惬意。流浪人什么都要:破纸、布条,特别喜欢的是废铁。光棍汉为了讨好他们,总是寻找一些旧铁门扣和磨损的马蹄铁带上。女人搂着鸡睡觉,她们怀中的活物给人安慰,也相互取暖。光棍汉非要将鸡赶开,女人们说:“那可不行。”结果鸡和人挤在一起,整整一夜鸡们都在不愉快地哼叫。总之秋天真是个好时光呀,多趣、宽厚、富足,真可人心!小村里的年轻人与汇拢来的流浪人相逢,大家过得欢欢快快。开始年轻人多少提防着,但一天天过下去,才发觉流浪人都是无私的人。喜年凭着自己的独眼与另一个年老的独眼成为挚友,年老者甚至教给他怎样取别人衣兜里的钱包、怎样下干针等等。肥的右脚生了个鸡眼,原打算让方起用劁猪刀儿剜去,这会儿就让一个流浪汉给割去了,毫无痛感。原来动刀的同时,那个年老独眼给她下了干针,她的整个右脚都麻着。年轻人与他们迅速的交往令人称奇,双方毫无陌生感。直到很久之后才有人悟到:这说起来仍是血脉的关系,因为年轻人也是外来者的根苗。争年将夜间的见闻带回家里,赖牙不住声地笑。大脚肥肩却不信有人会变出鸡蛋来;要真能那样,还不是小村一宝?她费了半年时间才攒下一纸笸箩鸡蛋,不舍得吃,留到冬天涨价,拿到工区里卖去。她让人去找那个能人,让他来家里变变看。“你就说,这地方的领导叫你了!”

秋雨下起来了。蛤蟆在沟里烦叫,凉雾罩着半秃的野地。一场雨比一场雨冷了,狗在雨中抖着湿毛皮。一些冒雨出来捡东西的男女顺着沟边奔走。他们提着紫穗槐篓子,不断把拇指大的地瓜碎块、高粱穗子、豆角捡进去。动物趴在湿草中躲雨,不时被劳作的人惊跑。兔子在细细雨丝中一蹦老高,飞速掠过,仿佛只用后蹄沾地。多好的一只兔子。“弯口老叔啊,得空儿借你土枪用用,打下只兔子解解馋。”有人这样喊。弯口老叔摇头:“杀生害命的事儿不能做了。咱村头儿赖牙年轻时打兔子,一只一只捆在腰上赶集。如今哩?”老头子使劲仰起脸,抹一把流下的雨水:“他不是没有娃儿啦?他儿媳三兰子也不会有娃儿啦。”另一个人点头:“大脚肥肩的两个奶子多大,能喂下十个娃儿,可连一个也没有。运气哩!”弯口老叔咳着,蹲下去抠东西。有只地瓜露出了通红的皮儿。有个瘦瘦的年轻人从泥水中钻出来,费力爬上渠岸,手里的草筋上串起了两三条小鱼。弯口一眼认出他是争年,叫了一声。争年盯住弯口老叔,目光拗气得很。“好娃儿你这是咋了……”老叔的话还没有吐完,争年一拳打了上去:“再叫你胡咧!”他把老人打倒了,刚想骑上去,雨雾中传来了粗重的喘息。矮壮憨人不知怎么飞快赶来了,叫一声“俺爸”,上前把争年摔倒在地。争年用脚踢他,他就死死按住。争年的手脚像雨点一样击在憨人的身上,他吭吭憋气,也不躲闪。争年踢呀打呀,最终也没有使矮壮憨人松手,反而使自己陷到松软的泥中。直等到他精疲力竭时,憨人才抓住他头发撕扭。吭吭,吭吭,憨人厮打得很专心,结过疤的鼻子连连喷气。争年用了极大力气才翻过身来,掐着对方短粗的脖颈,像要掐死对方。憨人的脸紫了。“争年饶人!争年饶人!”弯口老叔和旁边的人一块儿嚷着。争年偏不松手。憨人的眼瞪得老大,喉结上下移动。弯口老叔啊啊大叫,手在争年的衣服上抓挠。这会儿憨人一直抠在泥中的手突然飞快一举,扬了争年两眼稀泥。争年去搓眼,憨人打一个滚跳起来。争年什么也看不清,在原地转着,揉眼。憨人发了疯似的击打他的后背、两肋,发出了谁也听不清的古怪叫骂。“吃俺孩儿一顿老拳。”弯口老叔说。憨人把争年饱打了一顿,扯上父亲的手就跑。好多人一块儿跑开了。远处,雨雾中传来女人的争吵声。憨人一边跑一边嚷:“那边也打起来了,去看呀!”吵闹声越来越大,已经可以看见一个女人把另一个女人扯着头发掀倒,篓子像皮球一样飞上半空。“瓜干烧胃哩……”弯口老叔咕哝一句。不知是谁的狗在远处追逐野物,吠叫声阵阵急促。雨又大起来,野地发出噗啦啦的浇泼声。争年好不容易睁开了眼,发现四周空无一人。脸上的伤口被雨水洗疼了。他找到那几条小鱼往回走去。好大的雨啊,小村在哪里?三兰子这会儿睡在炕上,等着喝男人做的鱼汤呢。多么霉气啊,去时好好的,归来一脸血痕。争年在雨中奔跑,雨丝中有一股奇怪的香气,让人欢欣!眼皮上长小疤的美女香碗在雨帘的另一面吗?我怎么看不见?“香碗啊,你在哪?让我们扯着手在野地里飞吧。”雨水像泪水一样涂了满脸,争年的两眼通红通红。前边出现了一排高大的杨树。争年又一转脸,看到了大麦草垛子。他毫不犹豫地奔到垛子跟前,急急地寻找洞口。一层层陈旧的麦秸除去了,争年像扑进妈妈怀里似的急切,身子一伏扑了进去。啊呀好鲜的麦草香气,温暖的麦草垛子!记不清多久没有来了,这里面的洞子还是宽敞如故,气味如故。争年把脸紧贴在柔软的麦草上,又张开了嘴巴。他觉得无限温软的、饱胀的乳房在喂他。永远这样吸吮,永远永远哩!“我没有家。我不回了。我就吃睡在麦草垛子里啊。三兰子你莫怪我,我才是真正的一个野地孩子!”他在黑夜似的麦垛中间呢喃,外面是一阵急似一阵的瓢泼大雨……

“旧社会呀,压得妇女翻不过身来!”大脚肥肩晚饭之后常常叙说往事。赖牙不拔火罐,争年也不想跑窜。他们坐在火烫的炕席上听她讲叙——那是可以称为家史的东西,只可惜无头也无尾。赖牙听了几十年也闹不明白,但从不深究;争年觉得这是与己无关、但不妨听听的美妙故事。“俺那一大家子才真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垄,靠个什么吃饭!争年他姥娘一个人主持事儿,俺姊妹十三个住个大院里,人家都叫俺十三妹。他姥娘也是一点点熬出来的,年轻时候跟管事的顶嘴,让一个老婆子一棒槌打破了头,血流一襟子。老人家五十岁上得了俺,俺一看姐妹几个都穿金戴银,好日子呢!”赖牙气喘吁吁打断她的话,“这么说行吗?这么说你们是大户人家?!”他的脸色有些变。“你胡放!”大脚肥肩一白眼,“你只管支棱起猪耳朵就得……活儿说轻也不轻,一大家子姐妹非亲非故,抱成了团儿,个个死忙!他姥娘心眼好,体恤人,天一黑就偷着往俺怀里塞点银子。这还有什么话说。谁没有几个恩人。老人家不收养俺,俺早喂了野狗。那些叫花子吃上一顿饱饭也不是安分人,来俺家坐上一阵。俺待谁都不薄情,他姥娘说俺就这点儿好——‘好闺女不全在模样上’,她这么说。有一回来了一个穿黄褂儿的主儿,白吃白喝的红眼狼!他姥娘领俺一伙上去,剥了他衣裳一顿揍,他姥娘使头上的簪子扎,一下一个眼儿。老六平时不做声,这会儿一杠子打断了那个人的腿。事后才知道,他是官府的人。一时间都知道谁谁让十三妹给打了,俺们名声山响。他姥娘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挽上髻去了,怎么去又怎么回来。她老人家认识个大人……”争年问:“俺姥娘哩?”“死了!”“怎么死了?”“狗咬死了!”他又问:“俺姨姨哩?”“七打棒散了。”“散在哪?”“散在天南海北!”大脚肥肩没好气地回一句,争年身子一缩。“旧社会呀,压得妇女翻不过身来!”大脚肥肩说着扳倒赖牙,顺手给他拔上了火罐,一边讲叙。“俺什么事没经过?什么饭没吃过?憋在这个小村里过,伴一窝鲅。连红小兵那样的也成了人精。他要早年去了俺家,你姥娘一拐就把他打跑了!‘可怜见的东西!’你姥娘就这么说。小村里人天冷了就穿木头底草鞋,满街筒子咔嗒咔嗒鞋底子响,我刚来那会儿一听就想呕。”赖牙背上的皮肤快速地在火罐下收缩,争年伏上去看。“俺早先全家只有一条单裤,俺爹出去讨吃的穿上,俺娘儿俩就钻在炕上热灰里。暖烘烘的炕灰把俺全身弄黑了,妈搂上俺就亲,说苦娃儿不如卖给个富贵地方。爹穿着单裤回来,脱给妈,妈下炕烧汤。爹钻进炕灰里,拍打俺说,娃儿长壮了,该出去挣口饭养活爹娘。再后来应了他们的话,俺就给你姥娘做闺女了,你姥娘袄袖上钉着银线儿……”争年惊异地瞪眼,“姥娘不是亲姥娘?”大脚肥肩哼一句:“闭你狗嘴。”“哎呀,好舒服哩。”赖牙哼哼。“要讲受过的苦,争年啊,你妈比闪婆比金祥都大着哩!只是她不说……”大脚肥肩为男人捋了一下脖子,下手狠起来,男人想挣脱,她就用膝盖点住他的腿弯。赖牙的叫声引出小院里各种响动,鸡和猪一块儿哼呀。“赶明儿我下上毒药,满院都是地老鼠!”争年身上一抖。谁家没有鼹鼠。它们把院角的湿土掘开花儿,用通红的小翻爪儿拨土,跟庄稼人的娃儿逗乐。它们的蓝茸茸皮衣多么亮……

大脚肥肩在烦人的雨天坐立不宁。她给男人拔上火罐,呼呼嗒嗒捶了一会儿布。捶布石光溜溜差不多能照出人来,她捶着,想起上一辈人讲起的一个故事:小媳妇不听话,婆婆让她跪在碎瓷片上,后背又压上一盘捶布石。哼哼,她一棒棒捶着白土布,直把它捶挺了捶亮了。“下雨天也不让睡哩,穷砸!”赖牙在里屋喊。大脚肥肩不理睬。胳膊疼啊,心窝里长草了。她听见儿媳在西间屋里发出了叹气声,就反身抓起鞋底纳着走进去。三兰子坐起来,一下一下给婆婆捶背。“男人出去啦,你在炕上安生躺着,这才是好媳妇哩!全家盼个娃儿,就是生不出,兴许是早些年野坏了身子。”三兰子低下头,咬住下唇。大脚肥肩哼哼笑,紫色牙根露出来了。“捏巴捏巴大筋。”大脚肥肩指着自己后脖下边一点,“年纪轻轻服侍老人心就得诚。俺那会儿把你姥娘捏巴得才叫好,她老人家脸贴在缎子被上,呼呼睡了!你哩?好生做,媳妇都能熬成婆。再过些年我老了,你还得给我梳头、给我洗脸、给我喂饭端尿盆哩!”三兰子心里呼叫:“天哪,我掉到枯井里了,我不用等到那天就得死了!”大脚肥肩放下鞋底子,脱了衣服,说:“下雨天没事儿做,好好捏弄我,穿了衣裳不解乏。”她把衣服脱去,一条短裤也脱去。这间屋子显得好窄好闷哪,这里哪能盛得下这么大的婆婆啊!三兰子眼盯着她火红的肉色、粗大的两腿和双臂,觉得和南瓜差不多滑亮。俺害怕了,俺一见就羞得慌!这手臂比俺的腿还粗还壮,怪不得打人那么疼。一股没法忍受的膻气充满了小屋,三兰子捂住了嘴巴鼻子。她给婆婆搭上一件布单,婆婆一伸手揭了,说:“怕个啥,老胳膊老腿。好好捏弄。”三兰子伸手一按,感到了一层油脂。她像洗衣服一样揉她、按她,一会儿大汗淋漓。“你骑我身上打、爬上背肉踩,你快呀!”大脚肥肩喊。三兰子说:“妈吔,我不敢。”“快呀!”一声声催促中,三兰子颤颤地爬上,一下一下踩着。油脂滑得她几次跌下来,大脚肥肩哈哈大笑。三兰子不得不蹲在背上,像猫一样一动不动。“你像死人。”婆婆骂了。三兰子跪下,一下一下挪动。“哎呀舒服死妈了!哎呀真好孩儿!”“妈能舒服就好,妈!”三兰子蚊子般嘤叫。“能给妈讲个像样儿的故事吗?不能?白瞎白瞎!妈给你讲个吧。妈先要问你:见过刺猬相搂着睡觉吗?没有?那妈告诉你。它们像人睡觉的模样,一个把另一个压得翻不过身来。我还告诉你哪里去找刺猬睡觉:在夏天,在半尺高的麦垄地里!”大脚肥肩比比划划,绘声绘色,三兰子把头扭到一边。“多要脸的小媳妇儿!婆婆喜欢煞。来吧,妈也给孩儿治治病。脱吧,脱下衣裳。”三兰子两手抱住胸脯说:“俺不。”“脱吧。”大脚肥肩坐了说。三兰子只得脱了衣服。大脚肥肩扳着她肩膀看看,咬着牙,哼哼着。“我见过死长虫,灰不溜秋就跟你一样!还有饿得倒架的草驴、养小驴累死了的老驴,毛皮都像你一样,暗魆魆黄兮兮,不干不净!俺家争年一辈子亏不亏死……”她说着又飞快把三兰子转动一下。“妈吔!不能这么说。俺也是你老相中了的。”大脚肥肩一瞪眼,“你敢顶嘴!”三兰子护住仅有的一条短裤,哭着说:“妈吔,俺求求你了,饶了孩儿——俺男人就快回来了,俺求求你了!”大脚肥肩伸手就扭她的乳房,三兰子尖声嘶叫。“拧死你!拧死你!”接上去又拧大腿根。“妈吔俺求求你,饶了孩儿吧!”三兰子在炕上翻滚,抵挡着一只通红的大手。大手飞快飞快,三兰子身子球成一团,这身子缩着,越缩越小了。那只大手掐起来,脊背、腰肋,都有血痕显出。蜷缩的身子颤动不止,突然一下子展开了。三兰子两手张着扑向了婆婆,一口咬在了她的肩膀上。“啊呀我天——赖牙啊,杀人啦!”大脚肥肩叫着,肩膀上流出了血。这会儿她飞快抓起针锥儿,照准三兰子的脚跟就是一下!三兰子跳起来了。大脚肥肩扑上去又捅她的屁股、肩膀,她从胯下钻过,溜到了炕下。大脚肥肩追下去,三兰子撞开屋门,撒开丫子奔到雨地里去了。

夏天过去就是秋天,争年夜晚开始跑到街巷里去了。他回家时浑身的衣服都被露水打湿了,头发粘成一撮一撮。他平静地躺着,鼻孔里流动着赶鹦、肥、香碗她们的香气。嗖嗖嗖,小村里的年轻人快步如飞,他们穿过街巷、钻进草垛、蹿进地瓜田里。谁家的小后窗上没有偷偷伏过?哈,弯口大叔盘着腿拧艾草火绳,反手掏后背的痒痒虫;金友在折腾白白的小豆儿,黑影里噗噗乱响;大痴老婆庆余越活越年轻,她后来的男人牛杆眼巴巴地看着她喘气儿。大伙儿对年九说:“你后爹快了。”年九拍着手,“快了快了!”闪婆搂着儿子欢业,他们都看见欢业光着的脊背上,有一大块青色的胎记。他们卧在冰凉的地瓜叶儿上不吱一声。赶鹦跑起来大家才敢跑。独眼喜年和方正大姑娘金敏靠在一块儿。年九嚷:“看见了!看见了!”到后来少白头龙眼凑到肥跟前,憨人像蜥蜴一样往赶鹦那儿爬。眼皮上长小疤的美女香碗不停地瞥争年。不知谁叫了一声:“快结对儿呀!”争年在喊声里毫不犹豫地活动到香碗跟前。年九孤独地哈哈大笑,憨人代表赶鹦骂起他来。争年连句悄悄话也不会说,香碗老想哭。沉默了多半天争年才说:“你眼皮上的小疤真好啊!”香碗笑了:“一句顶他们多少!”争年又说:“听他们传,你跟年九好。”香碗回一句:“狗找年九。”他们手里折着瓜叶儿玩,不时听到旁边心惊肉跳地喊一句:“哎呀!”香碗月亮底下看着争年的黑瞳仁儿,问:“你妈给你什么吃?”争年回忆道:“俺吃发面瓜馍,喝甜糊,去年还喝鸡汤……”香碗馋得直咂嘴,“能去你家过一天也不枉做了人!”他们再不吭了。“跑了,快追赶鹦哩!”憨人惊慌大叫,大家一跃而起。脚下不断踢飞了露珠,溅了满脸,哭了似的……

俺男人在哪?快救救你媳妇啊!我在这雨地里跑哩,不敢回娘家!俺爹俺妈说了,做不成好媳妇就死在外面。我真的要死在雨地里了……雨雾中三兰子赤身裸体跑着,头发乱乎乎粘了一身。湿淋淋的身子好冷啊,她嘴角铁青,像个鬼魂。“争年啊争年啊,你在哪啊?”四处都没有回音。她跑出曲曲折折的街巷,没遇到一个人影,来到了野地里。远处是干活的人声,是狗的吠叫。好冷啊好冷啊,她一刻也不歇地蹦跳。呼叫男人,呼叫女人的依靠,老天爷可怜可怜俺这些鲅、这些身上长鱼纹的人吧!没有应声,只有大雨的浇泼声。不知过了多会儿,三两个光棍汉在十米之外的雨丝中出现了。他们认不出光身子的女人是谁,只是跳着喊叫:“天上掉下来的物件呀!快捉住她呀!”三兰子像长了翅膀似的,只觉得身子离了土皮,在风雨中刷刷往前飞去。风在耳边啸叫,她飞得好快!光棍汉子被她甩得无影无踪,她不知疯逃了多远才立在地上。这里就是那片生满了苍耳的空地!三兰子呆呆地望着雨水冲刷下的沙土。天哪,这个一辈子也忘不掉的地方,在雨天里好沉寂啊。苍耳像昨日一样茂长,黑乌乌的,上面的种籽异常饱满。她闭上眼睛躺下来,一下下往赤裸的身上拢沙土。她用沙土掩住整个下身。我就在这儿死去多好啊,因为我差不多是在这儿出生的。我死了一定也会变成苍耳,结出饱满的籽来。让我睡去吧,让最好的梦境来临吧!她躺着,有一个小草獾从苍耳间隙里走出来,凑上她的脸庞,看了看。它四下里张望一会儿,然后伸出毛茸茸的小嘴,小心翼翼地吻了她一下!三兰子睁开了眼,那个鼻头滑腻腻的小动物惊窜到苍耳里去了。她一下子跳起,一颗心咚咚响。泪水顺着鼻沟涌流下来,她又把苦涩的液汁吮到了嘴里。她在苍耳间寻找什么,什么也没有。“俺男人!俺男人!俺冷死了,想让你把俺搂在怀里……你在哪啊?”三兰子这会儿那么渴望见到争年——那个冒着大雨给她搜寻吃物的汉子!她急急地撩开腿往回跑了,忘记了那个小院会有什么在等待她,只是一边跑一边念叨:“俺要回家!俺回自家去啊!”

直到多半辈子过去了,他们还幻想着生娃。“那是命里的东西,急了不中。”赖牙说。为了让老婆沉住心性,他从外乡要来了争年。这个小小男娃的出处没法儿再明了,大脚肥肩只得满怀信心地抚养起来,盼着他长高,还同时盼望一个不甚清晰的结果。“看哪看哪,她——也做妈哩!”街巷上有人这样呼喊,被赖牙听见了。那是他第一遭碰到的严重挫伤自尊心的事情。大脚肥肩那会儿把小小的争年搂在怀中,大手掌像肚兜儿一样护住他的小腹,让他整个儿小脸都笼罩在她呼出的气息之中。“女人就是女人。”赖牙在心中说道。争年长大了长壮了,黑发白肤分外清新,大脚肥肩就惊喜参半地端量,喊一声:“儿!”她暗地里对赖牙说:“孩子大了就得管束住,要不他会欺爹欺娘。”她这样说过不久,为一点小事就伸手去拧争年的肉。争年的胳膊、腿弯,最后大腿内侧,到处都留下了紫瘢。他躲闪着母亲,在屋里走路都轻手轻脚。可大脚肥肩有时又格外疼他,天冷天热都摸他的脑壳,夜里拭拭被窝凉不凉。他曾经被母亲抚弄得哭起来,紧抱住这只大手亲着,贴在耳朵上、放到鼻子上嗅。一个夏夜,争年看到了赤身乘凉的母亲,被那一身火红色的皮肉吓了一跳。她的手臂比他的大腿还要粗,软胖的腹部让人联想到婴儿的一张大床。天热时,她坐到一个大木盆里,穿着黑花短裤,让儿子用力搓背。“长多大了也是孩儿。”她咕哝着,喷出的气把水沫赶开老远。无数的油脂被胰子洗进水中,形成厚厚的苔。赖牙抽着烟过来说:“你妈是油皮。”

天黑透了。赖牙举着灯观看老婆肩上的伤口。有两个牙痕老深老深。争年头发上沾着麦草站在一边,目光呆滞。他手中的鱼掉在地上,一挪脚又踩得稀烂。刺鼻的腥味儿把大脚肥肩激怒了,她说:“家里出了反叛!我再不等她生娃了,我去喊年九来家。”赖牙叼上烟斗,只是不吸,一会儿瞥一眼儿子。他只穿了一条短裤,可腰上却扎了皮带。雨还在哗哗下。大脚肥肩嚷叫:“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儿媳,小村人老辈听说过?”雨让风吹进屋里,赖牙把门板踢合了。争年在心里默念:“赤着身子跑了!不要脸皮了,不要命了,看俺怎么剥下你的皮来,嗯!”大脚肥肩往伤口上抹东西,疼得一蹦一蹦,“啊哟疼死!我让长冠子的母蛇咬了,我让黄鼠狼精咬了!啊哟疼死!管不住女人的男人狗屎不如!啊哟疼死!疼死!”争年牙齿咬得咯咯响,抓起锅台上一个瓷碗,砰地摔碎了。“我孩儿火气上来了!老头子等会儿喊年九去吧,治治咱家的反叛吧……”大脚肥肩话音未落,门板啪啦啦掀开了,一个乱发披肩的雨神携风挟雨闯进来。她叫得好响,雨水一下子扑湿了屋里人。大脚肥肩抓着叫着扑上去:“逮住她呀她来了,打死没王法的野性东西,争年爹去找绳子!”“哎呀争年呀!俺男人救俺呀,冻死我啦!”她甩着头发,躲过大脚肥肩,一头扎到争年怀里。争年抓着她的两臂狠狠晃动,用脚踢,用手拧,又啪啪打了几个耳光。大脚肥肩反身掩门,又上了锁,不停地拍手:“真解气,真解气!好孩儿使劲拧她!”赖牙叉腰站着,在一边踱步说:“家有家法。”大脚肥肩看了一会儿,走上来亲自动手拧。三兰子一声比一声叫得凄长,哗哗的雨声都遮掩不住。“我要死了!我死在村头儿家了,妈吔,我再也看不见你了!”三兰子捂着肚子蹲下来,再也不躲闪。大脚肥肩说:“死吧死吧,野汉子找下过,黑面肉馅饼也吞下肚了,死也不冤了。小糟烂货多会算账啊!”赖牙后背上火罐留下的黑圈儿一个连一个,三兰子看着看着,一头栽倒了。大脚肥肩把她拉起来,让她跪在瓷片上,“给我好生跪着。你不老实,我就给你背上加块捶布石。”“疼死我了呀,妈吔,救救孩儿!”“疼死你!疼死你!到头来野汉子收你的尸首呀……”

“我就不信你生不出娃来哩!好大的一个婆娘嘛,奇哩……”赖牙总是充满了疑惑。他生满了茧壳的手按在老婆身上,一活动就像锉刀。大脚肥肩懒洋洋地躺着,半张的嘴巴堆满了泡泡,像一只离水的螃蟹在吐沫儿。“俺这老婆壮大哩。”赖牙忍不住对她的恭维。大脚肥肩平时说:“你是村头儿,不能老是瘦猴模样,在家里也该拉拉架儿。”赖牙真的坐在高马扎上吆喝:“端水来!”她赶紧端上去。赖牙做活累了,骨节儿酸疼,就说:“收拾下。”大脚肥肩用巨足踩了男人的腿弯,伸手在背上脖颈处拼命推搓,直到有的地方渗出细小的血珠。赖牙悔恨地嚎叫,老婆只管用力。瘦瘦的躯体被她挤弄得创伤累累,像一条宽松的带子搭在炕席子上。他喘息道:“火罐不拔了,腰也不捶打了,困哩睡哩!”接上是一场好睡,让这个干瘦的男人积蓄起惊人的精力。这时节年轻人也不是他的对手。大脚肥肩调弄出上好的瓜干糊糊给他喝,里面撒了糖精、榆皮粉。“比凉粉儿还好哩!”赖牙心满意足。还有瓜面千层饼、小胡萝卜汤、薯叶儿咸饭、开花瓜面大馍。什么都有哩。“男人是个柱,抽开没法儿住。”大脚肥肩一边寻找着赖牙头上的虱卵,一边咕哝。院里的鸡扑动翅膀,猪胡乱哼唧,猫在窗口窥视——这一切让大脚肥肩恼怒。她嚷叫:“拿刀杀了你们!”赖牙眯着眼说:“杀呀。”男人慵懒的模样既让她高兴又让她嫉妒。她这时总想发火。闲下来她纳了很多鞋底,都卖给串乡收底的鞋匠了。她并不稀罕那几个钱,只是乐于此道。一张千层底儿攥在手里,用针锥一捅,拴上麻线又勒紧,多么好的活儿。这针锥儿捅过牲口、赖牙的肩、憨人的脚后跟,使的全是纳鞋底那股劲儿。她不高兴时,赖牙说“收拾下”,她就用鞋底刃儿一下一下砍他的背。她最不能容忍的就是:男人与红小兵的友谊、俊姑娘赶鹦的辫子、香碗眼皮上的疤。她的烦恼和仇恨全在牙齿上,有时用力地咬出声音。赖牙不愿承认自己怕她,就时不时地小声说:“俺不怕她哩。”赖牙从来没有见过哪个女人的乳房有她大,望着它们,不知怎么他总想自己有福了。

半夜了,一家子人都睡了。大脚肥肩真真假假打鼾。三兰子跪在瓷片上,膝头的血凝住了。她为了让瓷片不嵌进肉里,伸手撑地喘息。她费力地爬到西间屋门跟前,用力一推,门关严了。“开门啊争年,我有句心窝窝话儿给你……”她小声哼叫。门仍旧关着。外门锁了,门外的雨停息了。好冷好饿啊,我想一头撞死在锅台上。妈妈啊,孩儿吃了不干不净的东西,你给我洗了又洗,我还是活不成!孩儿要是再活一遭,就让你一口一口奶喂我,我不吃五谷杂粮了,我怕……她小心地试着往前爬去,闻到了喷香喷香的气味。哎呀吃物就在一边,我的肠胃急得咕咕叫唤!找啊找啊,终于摸到了一片瓦罐碎边儿,上面摊着一层炒熟了拌了香油的碎瓜干儿。她搂到胸前,感激得泪水都出来了。她记起,这是婆婆刚刚调弄的毒饵,因为下雨了,她从院里端来家里。她用舌尖品了品砒霜味儿,笑了。争年啊,俺对不起你了,俺没有生出娃来。俺这回真的走了,临走你也没有亲俺一下,门关哩。她端起瓦片,贪婪地吞食起来。她知道婆婆见了会骂:没有好吃相!喷香的瓜干吃完了。她爬到西屋门跟前,静等着那个时刻。等啊等啊,等到了等到了,火苗开始燎着肠胃。她在瓷片上绞拧起来,鲜血淋淋。“啊哟!呜呜——”她大呕着,脚把门板都踢碎了。争年终于开了门,点上灯,一眼看到了瓦片。他把沾满血泥秽物的三兰子抱上炕去,叫着,拍打着,盯着她热烈的眼睛。瘦小干瘪的身子往一块儿缩去,缩成一个球,一动不动了。争年叫着:“妈吔!”

十八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