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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恋村

多么好的秋天!地瓜叶儿一片一片向上仰,迎接日头和露水、大雨。哗哗的水声让人想起饱胀胀的地瓜汁水,想起花生果里的白浆。嗬呀,青草在小路上茂长,卸了套的牲口不歇气地飞奔。“吃啊吃啊,点火烧豆棵呀!掰又绿又结实的玉米棒子往火里扔啊!”田边地角的人嚷着,像搂抱老婆一样使足了劲儿搂抱这个秋天。没有人去理在秋野上流窜的人,都知道他们是躺在地上打挺儿的快活人儿。“他们的好日子又来了,伸手一抓就是一把吃物,肚子再也不用咕咕响了!”“真哩真哩,一人饱了全家不饿,怪好怪恣!”“瞧你说哩,人家也有拖家带口的人呢,怀里的娃儿鼻涕老长。”“娃儿咋就生下?”“草窝里、庄稼棵里,哪场不能生下?野地里生下的娃儿青草味儿,鬼聪明!”“哎哟笑死,咱赶明儿也试试去哩!”……野地人的福分全在秋天里了。黑斑老头明显地胖了。老婆婆们怀中的鸡一个接一个下蛋,有两个女人嚷着要生娃了。棘儿陪着欢业发闷,眼见着男人生出白发来。欢业有了什么毛病?黑斑老头问棘儿,棘儿摇头。她什么都知道,可她不说。男人夜夜不能安睡,翻来扭去。“棘儿,我真的要病了。”棘儿叹气。她看出他的脸上失了血色,瘦得皮包骨头。这是相思病,是神医也难治的怪病。“我的男人你不能回去,那里等着捉你呢!再说你不能撇下我,我什么都是你的什么都给了你,你忍了吧!”“我想忍住,可忍住也是个死——我这病只有让那个小村的烟火熏一熏才会好哩!我心里明白,早晚的事了……好棘儿我对不起你,你去报告黑斑老头吧,那样他就会捆了我,让人打死我。”棘儿一夜一夜泣哭。“我不呀我不!我死也要跟上你。你真要逃走就领上我吧,咱一块儿往火里跳!”欢业把棘儿扳在脸前,揩去她的泪花。“小村里到底有什么呀,你死也要回!”“我不连累你了。也许我看一眼还能回来,我跑得快哩!”棘儿跺着脚:“就不!你领我回吧——俺这遭明白了,俺跟了你,就成了小村的媳妇——咱一块儿回村里去吧,手扯手——走哩!”……

好棘儿我瞒下个事情啊,我抬不起头啊。冬天去了春天来了,庄稼一点点长高,野地人的好时候又来了,可我笑不出来啊!好男人你没有错的时候,俺搂你大腰睡一觉浑身舒坦,你是俺的主心骨,俺跟你痴跑野拉心里甜,光喝凉水也饿不死!痴棘儿闭了嘴巴,我心里难过呀。我是逃难的野人,我一刀捅死一个对头!我连累下你这个姑娘家哩。你撒谎没有边儿,天底下也没有你这样的好人了,怎么还会动刀。莫哄骗你怀里的痴人了。我发誓句句都真,好棘儿你不信急死我了。你闻闻我手上脖子上的血腥味儿,这儿那儿都沾了紫红的血沫儿,开水一样滚烫……棘儿跳起来,黑亮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好欢业啦我是你怀里的人,你好生哭上一场吧,哭到黑天,哭到太阳出哩。那事儿悔就悔在我没有同你一起做哩,那时咱就是一块逃命的人啦。好棘儿我下辈子也是你的男人你的长腿汉子。咱俩从今儿个起都揣上了秘密过日月,在野地里觅食了。欢业欢业,你的胡茬真硬啊,你的头发一碰嘎嘎响。我看你成天一声不吭心里难受,你把满肚子心事扔进河里吧。你用劲儿搂住我就不会忧愁了,你一辈子奔在野地里谁也逮不到你。好棘儿只有你会逮到我,你的小手儿就是铁打钢锻的一条索子,拦着我捆着我,不让我回那个村子……我夜夜闻见小土屋里的烟气味儿,一闭眼看见街上暴土末子上一串串大脚印儿。欢业我的男人死了心吧,那里张了网口儿,你瞪着眼往里钻啊!你不能撇下我万万不能,你是野地人你是我的人!出家不挂家你为什么还想三想四!你早就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儿啦,你已经没有回头的路了!棘儿快莫说了,我不想小土屋不想那个鬼村,我死心塌地做个野地人。你的小手儿扯住我的衣襟,别松!

二十四

好一伙流浪的野地人儿,说着乱七八糟的异地口音,都有着不可捉摸的怪脾气。他们在漫漫野地上流动,走哪吃哪,抱着母鸡,背着小娃。天冷了,大伙就找麦垛子高粱丛,找河堤上洪水期旋出的凹洞。他记事时见过南山上下来的流浪人,那时就朦朦胧胧觉得他们亲。他问黑斑老头儿:“原先这伙儿人中有个会下干针的独眼老头吗?”黑斑老头摇头:“有个六指,还有个斗鸡眼。你说那个,没。”抱鸡的老婆婆接下鸡蛋就塞给他,说:“多好的娃儿,一头金绒绒,喜欢煞俺。”她抚摸欢业的头发、胡茬,捏捏他硬邦邦的胸脯。“俺有这么个娃就好了。娃,好生吃蛋吧。”老婆婆抹着鼻涕走开。棘儿没事了就蹲在地上看他,讨来玉米饼也送他。一天夜里他宿在草垛子里,不知什么时候有人拱进来。那个人挨着他睡下,喘出的热气喷在他脸上。他伸手一推,推在软鼓鼓的东西上。那人小声说:“俺是棘儿。”他再不动了。俺不是那种娃儿啊,俺是个苦命娃儿啊。他像被缚住一样一动不动。他想钻出垛子,可外面太冷。这么僵了一会儿,他一伸手把棘儿整个地揽在怀里。棘儿球成一团,热辣辣臭烘烘,哭哩。“俺一般不要哩,要哩就是一顿好要,嗯你听见了吗?”欢业嗡嗡地说。棘儿一双小手伸进他衣服里活动,痒死人。她说:“你搂俺最好。”欢业装作打鼾,发出呼噜噜的声音,棘儿把他挠醒,他说:“刚才一阵好睡!”“俺好吗?”“好。这大点儿就拱了来?”棘儿把嘴对上他耳朵说:“野地人儿懂事早哩,早早生下娃儿……你真好啊,你欺负欺负俺吧。”欢业半天不吭声,又热又抖。这是怎么了啊?孩儿跟爹跟妈一样,要在荒山野地上成家了。“你快、快欺负欺负俺吧!俺一生一世跟你过了!”棘儿的手扭紧了他胸口的肉,他疼痛钻心,心一横搂紧了她。“真好啊棘儿,俺做梦也没想到这么好哩!棘儿棘儿,咱在野地里成亲了,走哪哪是家呀!”没有尽头的泪水洒下来,欢业差不多哭了一夜。天亮了,黑斑老头堵在了草垛跟前。他们搂抱着走出来。“胆大的野娃,背着老人!”他大吼。棘儿说要捉条大鱼送给他,好了吧好了吧!老头子转身走开。这天他们真的到河里去捉鱼了。河水真凉。他们捉住了一条两尺多长的鲢鱼,双手捧着当众献给了黑斑老头。老头收下鱼,对欢业说:“都是没爹没娘的孩儿,谁丧下良心,刀劈斧剁。”

“了不得了!欺天哪!遭天谴的事儿呀!”“肥真的跟人跑了?”“可不吗!唉,光有说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这下毁了跛腿老刘家,毁了少白头龙眼了!”……各种议论像一阵疾雨打在人们头上。大伙儿一溜烟跑到肥的门前,去推那紧闭的院门。“锁了,推个狗!”有人瞥见门上的大锈锁。秋天了,一地的瓜儿都不要了,一抬腿蹽出村子,找相好的去了。看上去挺安稳的一个女娃,白白胖胖,真能做出这事!她比赶鹦还野!她是热在心底,是夜夜烧红的文火儿,起了火苗就不得了。天哩,给小村惹下了祸患,小村人做梦都想不到哩。赖牙过来看了看门锁,说一声“砸”,立刻有人把锁敲掉了。大伙随赖牙和大脚肥肩拥进去,四处观望。小泥屋里有股不甜不辣的味儿,那是瓜干糊糊的味儿。仰脸看高粱秸做成的屋顶棚,油黑油黑。再看土炕上的半边席子,黑中透红,那是几辈人的汗水渍成的呀。白毛绒草做填料的花布被子齐整地叠起,油滋滋的大粗布枕头上有个凹形头印儿。嗬,整整一囤子上好的瓜干!屋梁上垂下一个小布口袋,伸手一捏是玉米。墙上贴的是大头娃儿画,枕头边上放了捆奶子的白布条儿。捆也捆不住,要不怎么叫肥呢。它让人想起又温顺又倔犟的大姑娘。“唉!”赖牙叹气。大脚肥肩咕哝:“这样骚娃一般男人不配哩,我得好生想想哪里才让她安生……”一个中年男子凑近了问她:“这才是真正的负心嫚儿,是啵?”她重重点头:“是是!”有个光棍汉子悄悄爬上炕去,把头偎在黑油油的枕头上躺了,呼吸急促。“哎呀,告诉你吧老少爷们儿,肥味儿顶鼻子啦!”赖牙腻烦地用烟斗磕了一下那人的头,他打一个滚儿爬起。老人们互相盯视说:“不痴不傻的娃儿,咋就跑呢?谁没打年轻时候过来?谁野成了这样?”“咱庄里男娃也不孬,谁知道她怎么想的。也许她是让黑面肉馅饼馋跑的哩!”最后一句使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大伙儿一齐拍腿:“是啦是啦,一点不错!”

“什么鸟人野地里点火儿?”一个粗烈的嗓子把欢业吓得蹦起。他一手遮火一手打眼罩儿,这才看清有黑乎乎几个人影,站在前面的是一个光着膀子的老头,头顶上有一块巴掌大的黑斑。他退开一步,抓了包。“抓住他!”黑斑老头突然喊。欢业转身就跑,长腿不沾地,就像飞一样。庄稼人的孩儿一撒丫子鬼都追不上,连满泊里的风都给他鼓劲儿。欢业像匹打中了后腿的大马,一跳一跳烈劲儿十足,咧着大嘴巴喘气了。“我日你妈我舍上命了,我人都敢杀啊!”他心里骂着,鼓着劲儿飞奔。可他硬是感到后面的一只手在摸他飘飘的衣襟。怪哉!世上真有比他还快的神人不成?他歪着脖子去看,见几个黑影眼看就抓到他了。命啊命啊,命里该着被逮!他刚要喊句什么,突然扑哧一声给绊倒了,接着有四五只大手按过来。黑斑老头儿喘着,说:“给我揍,先莫问什么人。”“好啦老叔!”几个壮年人一拳一拳噗噗地捣在了他的腰上。他反手还击,可一下也打不着他们。“打死我了呀!”他喊着挨下去。黑斑老头说:“就打死你狗日!”“咱无冤无仇啊!凭什么打一个流浪人,打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儿?凭什么?”欢业大叫着,星星都要震落下来。这时黑斑老头手一举,那些人住了手。老头上前一步问:“哪里人?”欢业答:“走哪儿算哪儿!”老头揪了欢业的头发看了看,说:“也是个野地人儿。不过你怎么不识夜宿的规矩,胡乱点火?”欢业这才明白他们动怒的原因,忙说:“我快冻死哩!”“那也不准弄明火。跟上走。”黑斑老头一声吆喝转身走了,几个人随他去了。欢业只得跟上。他们穿过那片洼地,又往旁斜下去,走到了河边一个干渠汊子里。黑影里看不清什么,但欢业觉得有不少人躺在渠底的干沙上。他一瞬间明白了这是老人们嘴里常说的流浪汉们,如今是他的同路人了。这些人就像爹妈年轻时候、像那个独眼义士一般无二!“到家了,我到家了!”他心底呼出这句,泪水盈眶。黑斑老头伸手在渠底一划拉说:“这都是在野地里奔的人。你好生睡下。”说完身子一歪睡了,鼾声好响。欢业闭上眼,闻到了渠底溢出的汗臭邪味儿,感到了热乎乎的气息。他觉得这味儿再熟悉不过,究竟在哪里闻过倒怎么也想不起。后来他睡着了。天亮时他被人用手指捅醒了,搓搓眼一看,妈吔!渠底坐着一大群破衣烂衫的人,有男有女,足有二三十人。他们生火烧煮东西,一边趴下吹火一边挠痒痒。黑斑老头在一旁吸烟斗,看了他好一会儿。“我看出你是个吃独食的娃,仗着腿杆长哩。”老头儿用烟杆一划渠底的人:“你这样娃多哩,最后也还是随上伙儿……吃独食的人,早晚让歹人收拾了、蚂蚁啃了、野狼吞了!野地里什么凶险没有!”欢业身子一颤。黑斑老头咳着,立刻有个穿破毛衣的姑娘过来了。她给老头子捶背,又掏出刚烧好的玉米棒子。老头啃着。姑娘头发又脏又乱,老远就发出酸臭。欢业蹙起了鼻子。“这是我外甥闺女,跟你一样,都是没爹没娘的孩儿。”老头指指背过身的姑娘。“棘儿棘儿!提罐水去!”欢业在她提水返回时看了看,见她有十八九岁,小鼻子小眼怪好看,皮肤很白。“棘儿棘儿。”他试着叫了一声。棘儿就给他倒了一碗水。

“肥让黑面肉馅饼馋跑了!”满村里都这样说。自从小村里的年轻人进了工区,亲口尝过这饼的人越来越多了。没有牙的老婆婆也咬过那饼,说好是好,就是艮了点。“一咬一包油儿。”她们说。没有人怀疑大姑娘逃跑有别的理由,秃脑工程师的儿子瘦弱异常,不足以吸引她哩。“工区那个瘦娃毛儿焦焦,小脸蜡黄,是个病秧子定了!”老人们看着赤脚医生喜年,希望得到他的呼应。独眼喜年摇着枣核形的头颅,扯着方正大姑娘金敏的手说:“也许长了蛔虫哩,我可不给他扎针!”赶鹦无比忧伤,一个人在街巷上溜达,长辫默默垂挂。肥的逃跑勾起她痛苦的回想,她一时不知该怎么总结过去。“那时你的小脸饱鼓鼓油汪汪,小奶子往上一动一动!”方正大姑娘金敏对她说。赶鹦愤怒质问:“现在就不那样了吗?”金敏瞥了瞥说:“差不多哩!”眼皮上长小疤的美女香碗说:“赶鹦姐,那些事不能想啊,一想心都揪了去!恨死个人,好坏分不清啊!”赶鹦把手搭到香碗肩上,“还是老姊妹说得好!我一辈子不嫁人也不能找个外村人,不能找个工区人……他们把咱年轻时候的水灵气吸走,转身就跑。谁没有个老了的时候。”“是哩,肥的苦日子在后头。”“是哩,男人——我是说工区男人都会装样儿,这么那么体贴你。他们朝你鼻子上哈气,亲你的耳朵垂,天冷了焐你的小手。他们还大惊小怪,说天哩,这么冷也不戴个肚兜儿……过了那一阵,哼,他还是他咱还是咱。还有比我更明白那个人家的?那个人家里没有好人。那个工程师的心眼比什么都多,他如今是肥的公爹了。我恨挺芳恨秃脑恨挺芳妈也恨咱的肥!让肥一天好日子也过不上才好哩!”赶鹦,鼻子上脸上汗水渗出来。方正大姑娘金敏嚷着:“怎么不叫小村年轻人把挺芳打死?”“都怨肥——是她不咸不淡跑了去,为个赤裸裸身子擦呀穿呀!”赶鹦说。香碗大叫:“天哩!怪不得哩。原来她什么都看在眼里了,这和两口儿一模一样!”赶鹦咬着嘴唇。停了一会儿,她们商量着一起去跛腿老刘家看看。那个凄凉的小院这些年来祸患不断,一辈子也不会有喜事了。龙眼妈呜呜哭,跛腿老刘在喝酒。好大婶别哭了别哭了,这么多大闺女来看你了。龙眼妈扯起一个个水光溜滑的姑娘的手,摸着拍着直跺脚:“俺孩儿龙眼命苦啊!说好了的事了——肥的爹妈在世时就定下的事了——你说说你说说,拴上绳的鸡也会飞!天杀的负心嫚儿,没良心啊!俺孩儿今后再不会安生!呜呜呜……”大婶你放长眼光莫说丧气话,咱自己庄里好大闺女一叠一叠有的是,说不定……“别空口说白话了。你们哪个是省油的灯?不是嫌他少白头就是嫌他家底子孬,天底下还有俺一家的活路?”龙眼妈泪水湿襟。龙眼的事就是俺们的事哩。俺们都一门心思疼龙眼。干挣叔也莫咕咕喝闷酒,伤了身子不好补。龙眼呢?龙眼哪去了?龙眼妈挓挲着两手:“我那苦命孩儿顺街筒子跑了,跑到野地里去了!”赶鹦立刻领金敏香碗追出门去。她们在大杨树下四处张望,没有那颗白头!“龙眼——龙眼——”三个人轮流呼喊。她们再往前跑,站到了高粱棵子下。香碗扒拉着庄稼往前去了,两个人随上。过了高粱田是一片碧绿绿的花生田、一片地瓜叶儿。在宽阔的绿地中央有一个踞着的黑影儿,黑影上面闪着白光。肯定是龙眼!赶鹦站到他背后,其余两个蹲下了。赶鹦闷了一会儿,伸手按了一下他的白头。他缓缓转脸,眼神呆滞坚硬。他握住了赶鹦长长的柔软的手,另一只手也加上去。他使劲搓揉这只手,像要从中挤出一点汁水来。“亲姊妹们!”他干涩的嘴巴吐出一句。三个姑娘的眼睛湿润了,移开目光。“咱像一家子人似的,真哩!我在地底下开洞做活也想起姊妹们!”龙眼的喉结一动一动。赶鹦低头凝视着龙眼的手说:“龙眼,俺们早就骂过负心嫚儿了。你的苦楚俺知哩!龙眼,莫伤了身子呀……”龙眼点点头,大口呼吸。他像自语又像询问说:

欢业还在奔跑,黑色的衣服在风中犹如两翼。他要跑到天的尽头,跑到没人烟的地方。“俺犯的是死罪,俺一生一世要做个野地人啦!”他一句一句叮嘱自己,尽力压住了悲伤。沿途出现了一个个村庄,他没有歇脚。大白天,田边上干活的人不断停了手向这边遥望,他理也不理。“老天,看看这个人一阵好跑!”他们惊叹着,迷惑不解。“这个人腿杆子忒长,跑起来比三岁狗儿还快哩!”“看看,那人头发黄茸茸的,说不定是个杂种儿……”欢业在吆喝声中飞奔而去。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字:逃。丘岭来了,一个个凸坡犹如压来的沉重,他好不容易攀上去,再把它们甩到后边。饥饿像狸爪一样搔人肠胃,包里的瓜干和黑煎饼都啃光了,再啃就啃自己的指顶肉了。妈,孩儿饿得打滚儿啦,孩儿吃口白土垫垫饥吧。他趴下身子找地上的东西,揪把野草嚼了嚼。这样硬撑着来到了一个小山村,村里的人不论男女头上都包了一块青布。我要像老辈人那样讨要了,我不知喊得像不像。“大娘大婶儿,可怜可怜俺这没爹没娘的孩儿吧,瓜干麸皮糠窝窝,什么都行啊!肚子不饶人哩,咕咕骂我哩!”这样的话由一个细高挑儿小伙子喊出来听了难受死人,巷子里的老婆婆们拄着拐杖叹息:“谁家娃儿混到这步田地,快让他喝口糊糊吧!”真有人端来粗碗对在欢业嘴上,还伸出手指搅了一下碗中的汤糊。欢业一口喝光,喊着:“好解馋啊!好解馋啊!”有人给他一小块豆饼,他舍不得吃就塞到了包里。这个村子的人都是些老人,脸上皱纹密布,一个个眼神又僵又亮。欢业不敢多待,抹抹嘴巴重新往前跑去。他的身后传来一个老人的埋怨:“肚里没粮,赶路莫慌,越跑越饿哩!”欢业心里念叨:俺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儿啦,俺是个野地人啦!俺从今以后土里做窝泥里打挺儿,要撒尿也不用进茅厕。跑啊跑啊,庄稼人的孩儿一撒开丫子鬼也追不上!没爹没娘的孩儿就是没线的风筝,大风吹到哪算哪了,没个牵挂了。俺欢业再能逃奔,也还是踩在俺爹妈踏出的脚窝上。俺冷了拱进茅草窝睡一觉,里面还有爹和妈的汗气味儿呢。呼呼大睡呀,冻也冻不醒呀,如今真的是光棍一根见了大姑娘也不眼馋了。哎呀呀拼着命赶路才有命哩,哎呀呀俺是个不想家的冷血娃儿……这样咕哝着迎来又一个黑夜,他真的四处寻找地方过夜了。一片白毛毛在落日里怪好看,他想起了少白头龙眼。他决心在毛毛草里蜷他一夜。草地老深哩,深处还有一个大漫洼儿。再走,又听到了噜噜的水声。这声音原来来自一条河,他心中一动。天哪,该不是那河的上游?自己拼死拼活一场狂奔,到头来还是缠在一条河上。要真是这样,那可算是个恶兆啊!他揪了一堆毛毛草,身子一弯拱进去。毛毛草又滑又软亲死个人,他痒得睡不着了。他后悔没有带出一床被子来。他由这河一路想下去,突然想到了自家的小屋。胸口热辣辣难受,躁得恨不能咬下自己一块肉,吭吭喷着鼻子。为抵挡那个小屋的诱惑,他硬是去想赶鹦的大辫子,并且真的模仿光棍汉们叫喊着:“嚯呀!谁家大俊姑娘呀,大腚一撅一撅往哪跑呀!黑油油大辫子船绠似的,俺握也握不住!……”这样呼出了声儿,心渐渐平静下来。天真冷啊,这算个秋天吗?老天爷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冻死人可不偿命!欢业顶着白毛毛草站起来,伸手到包里掏火柴。掏到了那个野地人的命根儿,他高兴得哆嗦起来。一堆火儿亮了,热腾腾的,舒服死人了!他双手插进金灿灿的头发里。

“我能饶了秃脑一家吗?!”

多么清冷的夜晚啊!赶鹦与香碗走出巷子,不知往哪里走才好。“赶鹦姐,你说咱怎么办哪?”香碗倚在赶鹦身上。赶鹦没有做声,像驮着香碗似的,默默往前挪动。“真看不出他有这么厉害,是吧赶鹦姐?他当然有劲儿,金友当然打不过他。这个黄头发哩!他如今在哪儿?”赶鹦摇着头:“不知道。兴许他跑到庄稼棵里藏了,那样至多藏到秋天。冬天一来,大霜把什么都洗干净,光秃秃的泥地什么也藏不下了。”香碗点头:“那时候赖牙就会领上民兵逮住他。你知道吗?那晚上一伙人追赶了一夜,没有追上。他像飞一样,脚不沾地。”赶鹦一愣:“你见他了?”“没。可弯口老叔见了。老叔那会儿正好蹲在渠边上弄鱼,见欢业窜过去了。”赶鹦吸了一口凉气。她们相依走去,赶鹦的手搭在香碗的肩上,香碗把头拱在赶鹦腋下。她们倚靠在一截土墙上。香碗嘴里发出急促的喘息声,把脸用力地埋在对方胸口,揉动着。她哭了。赶鹦抚摸着她的头发,叹着气。这时有一个黑影踱过巷口,她们抬起头。香碗静了一会儿问:“你说他一个人藏在野地里,会想咱俩吧?”赶鹦抿着嘴:“谁知道……不过他会想村子的,他会回来!”香碗啊呀一声:“那他不给逮住?他才不会哩!”“老人们说他会哩!”“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他会。他跟金祥、跟他爹他妈一样,野够了还得回哩,大伙儿都这么说。”巷子里传来索索声,原来一群游动的鼹鼠过来了。一个肥大的鼹鼠爬上香碗的脚背,香碗尖叫一声。鼹鼠们飞快地跑开了。两三个背土枪的人从两边围过来,厉声喝道:“谁?”“俺!”“哼哼。”背枪的原来是村里的年轻人,这会儿摘了枪。他们中的一个叫着:“赶鹦姐呀,香碗呀。”赶鹦和香碗都知道这是布下的暗岗,要捉欢业哩!他们往握枪的手上哈气,说:“都是姊妹们,也不瞒你俩——村头村尾、里里外外,到处都派了岗。还下了地枪黄狼夹子,他一回来就能逮住。欢业这回完了。”赶鹦问:“逮住了再怎么?”“逮住了杀呀!这还用说。”香碗叹一声,扯上赶鹦的手逃出了巷子。后面的年轻人压低嗓门喊:“千万莫进欢业家小院,那里有陷坑和绊绳!……”她们理也不理,一口气跑到了村边。灰茫茫的田野上有狗的跑动声,树上传来一两声鸟噪。“赶鹦姐,吓死我了!”赶鹦倚在了一棵大杨树上。“才几天的工夫啊,那时候欢业还多么小,小胸脯凹着。几天的工夫就会杀人了……”香碗说。赶鹦一声不吭。后来她喃喃道:“他夜里一个人会冻坏。他睡在野地里,可怜死人了。”香碗说:“闪婆要在,哭也哭死了!不过欢业要是个有心眼的人,千万莫回来啊!死也莫回来!”

三个大闺女一齐回答:“不饶不饶不饶哩!”

小豆自男人死去就一直病着。喜年不停地扎针,大脚肥肩从家中取来了火罐。“真是怪事啊!无冤无仇的一对儿啊!”大脚肥肩嚷叫着,“争年爸说了,杀人的欢业总有一天要回小村哩,到时候捉了偿命!”老人们来看小豆,都说看错了娃儿:“好生生的一个男娃嘛,谁知开了杀戒。欺天哪!遭天谴哪!”小豆像凫水一样蹬着腿,露着雪白的肚皮,上面立着两根银针。赶鹦急急地赶来,后边跟着香碗、方正大姑娘金敏,还有呆子争年。如今香碗走到哪里,争年就跟到哪里。开始的时候香碗老要呵斥他,后来被赶鹦劝阻了。赶鹦凑在香碗耳边说:“快亲亲那张可怜人的小脸儿吧!”一句话勾起了往昔,香碗回忆着与争年在夜晚红薯地里的情景,泪水刷刷流下来。她再也不赶争年了。她像领着一个大孩子一样,在街巷上、田野上,在有人和没人的地方,一前一后地领着他。争年从不凑得太近,总离香碗四五步远。有一天她真的亲了他一下,他只会傻笑。他们走进了小豆家,一眼看到独眼喜年忙得大汗淋漓,正歪着头找一个新的穴位。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那个独眼义士——眼前这个人已经与他一丝不差了!方正大姑娘金敏掏出雪白的手帕为喜年擦汗,又从裤兜里掏出半个瓜面开花大馍。

红小兵认为彻底清算的日子来到了。他找到赖牙,建议去工区逮回那个瘦儿,让小村自己处置。他说这事不必犹豫,只管领人大大方方寻去就是。他还说:“我在小村里算是最摸那人脾性的一个了。那家伙软的欺硬的怕,你硬,他就软哩!他跟我动舌头打仗,俺就陪他。他哪是对手?他打不过俺就说俺‘偷换锅盖’!奶奶的,这么个物件……”赖牙领上一些人,喊上大脚肥肩、独眼喜年、凹脸年九去了。一伙儿人义愤填膺,极其严肃。他们出了村子,穿过沙滩小路,走到了树林里。“就是那棵树,看到了吗?”独眼喜年伸手指点着,“当初就把他拴在那个杈上。”赖牙端量这棵树,“嗯嗯,”他叉着腰转了一圈,“拴得好!”说着他卷了一支烟,看着树蹲下来。不少人连连问几个青年:“怎么弄的怎么弄的?”几个年轻人开始复述:怎么剥他的衣服——一层一层真多;怎么用拳头揍他;当然他不吭声,当然要用树枝抽他;打野了手了,越打越不解气!他球到了一块儿,那是疼的。俺抽一下问他一句,他就是不吱声。那小子细皮嫩肉像个没长毛的鸟儿,一会儿皮开肉绽,血水滴下来。血滴在沙子上像豆子一样,成一个个小圆球。累得俺膀子酸酸,哎呀第一遭过这个大瘾,好舒坦哩……要是屠宰手方起那会儿在就好了。那样就不会有今天的怪事了。年九躺在沙土上,听见有人说起故去的师傅就睁了一下眼,但马上又闭上了。“走了走了。”赖牙磕着烟斗。出了树林,进了工区。多少大惊小怪的面孔。“呸,真是没见世面!”赖牙小声咕哝。“哪是秃脑什么什么家?日!不用打听也知道他那个狗窝儿……”笃笃笃!笃笃笃!小门儿果真开了。啊哈,出来个额头鼓鼓的小女人,眉眼怪好,四十来岁呢。她刚才哭过,眼红红的。“对,找的就是你,俺知道你是那个小王八蛋的娘。”“请不要骂人。请进屋来。”“进就进!俺的大脚踏你一屋土末子才过瘾……你那儿子呢?”“他跑了!他给我和他爸留了张条子就跑了。我急死了。他条子上说跟小村姑娘肥跑了!他什么也不顾了。我正想去找村里领导问问……”赖牙往后退了两步,看了一眼大脚肥肩。大脚肥肩笑笑:“工区姊妹你说哪去了,俺又没绑住你娃儿手脚,你娃儿到底领大闺女窜哪儿俺可不知道!你不能跟小村里要人——是吧?”小女人揉揉眼:“是的。”大家十分扫兴。正要转身时,赖牙被红小兵推搡了一下,于是问了句:“秃脑什么什么——哦工程师同志在家吗?”“他呀!他什么也顾不上,儿子没了还要上班!愁死人了……”“走吧走吧!”大脚肥肩连连催促,一伙人出了小门。

欢业脚不沾地地飞奔,逢渠过渠,逢坎跳坎,一心穿越平原。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怕,顺着小村人迁徙的相反方向驰去。深秋的野地像冰一样凉,满地荒草像头发。风呼呼地吹起来,月亮飞一样追逐他。“我杀人了啊,我杀了金友!”他念着这句话奔跑,趁着夜晚跑得越远越好,跑到没人知晓的地方。他知道自己能否活下来就看这一双脚了。奇怪的是这脚一踏上野地就分外来劲儿,精神头儿也足了。原来爹妈都是野地人啊,他们在野地里过了半辈子,他们的孩儿也该是个野地人哩!欢业无牵无挂,欢业送妈妈入土了,如今是利利索索一个人,正好出去跑跑,沿着爹妈奔过的小路再奔忙一阵儿。妈妈在世时再三嘱咐要“接下班儿”,孩儿我真的做到哩。天还没有亮我就撒开丫子,到太阳一出我就成了真正的野地人。秋天地上还有残留的瓜儿和花生、豆角,我饿不着。我知道一辈子都会有人追赶我,我再不能安生。我很快会磨穿鞋子,长一双铁硬的大脚。天哩,我的腿好疼好疼,那是金友的刀尖碰开的一道血口。我可得用一种药草抹抹它。野地里什么草药都有,只可惜我不认识。妈吔,你在紧要时刻里保佑孩儿吧,孩儿的腿眼看着肿起来。他咬着牙趴下身子,借月光辨认着芜草。水滋滋的草地上有未收的青豆棵儿,他揪下几把豆角嚼着。一种长了一溜尖刺的宽叶儿菜在月光中闪闪发亮,像在引逗他的手指。“我的孩儿,你要找的救命草药就在眼前了!”他一闭眼就听见了妈妈的声音。宽叶儿菜填到嘴里,嚼成稀糊糊,然后抹到了伤口上。哎呀,凉凉的麻麻的,只一会儿腿就不疼了。“妈吔,孩儿得救了,孩儿蹽开长腿奔跑了!”他重新飞驰起来。秋风把他的衣襟高高鼓起,看去像一只奇怪的大鸟。“嘎吔嘎哎——”草棵深处有粗犷躁烈的大禽在呼叫黎明,他就在这声音里飞跑,东方变成了淡灰色,再有一会儿月亮就不来追逐了。他要趁着这段时光跑出一片连着一片的红薯地,跑到一片完全陌生的泥土上。他是凭嗅觉去辨别这一切的,什么时候那种熟悉的气味没有了,什么时候才算来到了他乡。他这一辈子注定要像爹妈一样了,注定要在野地上跑来跑去,吃野食儿,喝地上的泥汤了。又一道大渠挡在面前,他毫不犹豫地跳进去。天有些亮了。他在水中又一次看到了身上溅着的血迹。这必须细细地洗掉。他潜在水中躲避着稍稍泛起的曙色,像一只水鸭偎在那儿。不知泡了多久,他噗的一下跳出来,站在了岸上。啊,老大的太阳冒出地皮,满地血红!这个瘦瘦长长的年轻人遍体流动着火红的汤汁,头发像火焰在燎,双眼也在燃烧。他向南方望去,只见一处连一处的水洼一汪汪发红,一片连一片的野草和未收的庄稼无边无际。一些野物,分不清是走兽还是飞禽,在清晨里跳荡、打斗。没有村庄,没有人烟,地势在明显地加高。天哩,一夜间跨过了传说中的辽阔平原,他要踏上丘陵了。这难道就是爹妈来回奔波、是金祥去背鏊子的那条奇路吗?小村人一辈一辈都来往在这条路上,只听人一遍一遍说过,如今才开始亲自用脚去丈量。他伸开大掌抹了一下脸,迈开大步往高处走去了。

秃脑工程师亲眼见一伙儿人从小树林里走过又走回。他一声不响地倚树站立。有一片树叶落在头上,他一歪头把树叶接在掌中。这片叶子早早地黄了。秋霜还没有下来,这才刚刚是九月呢。他知道小村里最繁忙的日子来了,大伙儿要忙着收瓜儿了。这一群人有心思来来去去,完全是因为我儿子挺芳呢。好小子干得不错,年纪不大就能拉上一个胖胖的大姑娘远走高飞。这无论如何不能说是一件坏事。他觉得这个沉默寡言的儿子至少在这方面的才能不比自己差多少——他有过多少这样的经历啊!啊哈!啊哈!俱往矣!他搔着头顶,又搓了搓干涩的面庞。脸上的皱纹似乎有些硬。他把紫红色的毛衣按了按,脱下破旧的风衣。秋风多么清爽,带来的全是小村的气息。挺芳的出走没有半点可悲伤的,他的母亲哭红了眼睛。“我再说一遍,他丢不了。他不过去找自己的好日月去了——男人长大了差不多都这样,然而……”美丽的四川籍小妻子哭得肩头一抽一抽。“不要紧,你和我安心过自己的日子吧,他们安顿下来会来封信的。”她不哭了,不过到了半夜还要哭一会儿。“算了算了,好吗?”“请让我自己哭。”“好吧。”他觉得女人的可爱就在于可笑。“好吧,”他在心中说道,“就这样好了。什么都挺好。她真是个心慈面软的小母亲呀。她该被一个好男人——就像我这样的男人——抱着她,早餐时最好喂她一点很甜的面包……”他咕哝着睡了一个好觉。这就是挺芳出走的第一夜。工程师如今不去想儿子以及莫名其妙的儿媳了,而是专注地回忆美好的往昔。“往昔,”他咂着嘴巴,“多么巧妙的字眼啊,对于谁它都会充满了内容哩!”他抚摸着宽宽的胸膛,遥望远空。白色的云,秋天的大白云哪,像很干净的肥美羊儿!我十年前几十年前招致了多少世俗的埋怨。我敢说错不在我。生活中充满了可怕的误解。误解,我永远诅咒这两个字。它拆散了多少恩爱和炽热!我永远忘不了你黑黝黝火力四射的小脸,忘不了你活鲜明朗的话语、你一蹽一蹽的长腿!你的柔软的条绒布上衣紧紧贴着我,我感觉着那生动的永远神奇的女儿家故事。啊哟哟真是伟大的群众语汇神采飞扬的比喻——一匹宝驹!奔跑吧,我的鬃毛嫣红长尾飘飘的骒驹!奔跑吧,踏碎一道道风尘俗坎来吧,我可以抛却一切,为你歌唱为你哭泣,为你一夜夜在荒滩上独自踯躅。你的小嘴玫瑰花瓣一样香润,你的眼睛就是毛茸茸的紫黑色苞朵。亲吻一个接一个,疯话一句连一句。我们幸福得热泪涟涟,浑身沾满枯叶。你的红色的长尾扫疼了我的额头呢,俺可知道过日子是怎么一回事,知道藏在皱纹里的一点秘密。大家——我是指男男女女,都伸出热乎乎滚烫烫的小手儿吧,扯起来吐露情爱。大家都一门心思寻找你的心上人好了,莫东张西望浪费青春,也莫低头不语闷出个苦恼。水灵灵的人儿要归于结实实的搂抱,只要说出心里话,再陌生的人儿也听得懂。我渴望着香喷喷的小嘴对在我耳朵上悄声细语,我握住她很小很小一只手。我要对她说出那一切的一切。自然了一切都是一种重复,一种迷人的再现!树叶飘飘落下,又一个美丽的让人忧伤的黄昏。我记住无数个这样的时光,在山冈在平原在追忆的往昔。嘿嘿,一个多么巧妙的字眼啊。引人回眸,引人哭泣。哦哦,我的往昔!工程师渐渐要走出小树林了。他在树木稀疏处驻足,久久地望向那个炊烟缭绕的小村庄。灰暗的小屋顶默默的,一个个街巷曲折回环。鸡狗鹅鸭声声低语,霞光洒了一地,它们开始不停地啄食。一股熟悉的无法言喻的气味从他鼻孔那儿荡过,他闭上了眼睛。

小豆的喊声压住了狗吠,小村里一霎时大乱。赖牙呼喊着人去把住村口,土枪走火了,火舌冲向天空。混乱了半天,有人跪在巷口辨认一串带血的脚印,说:“快追快追!”一伙儿人呼啦啦奔出村子。血印儿一直延续到一条渠边,渠水把血迹洗断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有人在一边发出笑声,赖牙喝了一声:“是谁?”转脸一看,见发笑的人是白发苍苍的龙眼。

“A thing of beauty is a joy forever(美好的事物,回味无穷)!”

“欢业杀人了啊!快呀,欢业杀我男人了啊——”

“你为什么非要这样不可呢?儿子被你带坏了。他原来是个多么好的孩子,可现在……我们再没有孩子啦!半辈子了,我为你不知流了多少眼泪。你到底为什么要那样?为什么?”小妻子伏在他的胸膛上连连诘问,已经有些绝望。他用粗粗的手指抹去她的泪水,分开她鼓鼓额头上的散发。她永远湿润的嘴唇正稍稍仰起,他发现她这个夜晚面庞火热,呈现粉红颜色,她的一对眼睛热烈灼人。他轻轻捏她小巧的微翘的鼻子。为什么?如果妻子不知道为什么那就更没人能够回答。我抚摸着你热恋时为我织下的紫色毛衣,就像按住了自己的青春年华。你该从我们的那一段热恋中寻找答案。记得那个秋天吗?田野一片火红,巧的是我们在那边开会,闲下来去逛寺庙。香味儿灌满了鼻子,木鱼当当响,老和尚念经催人瞌睡。我从一个大木雕佛像后面转出来,一眼看见你走出一片黄色的幔帐——你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粗布背带裙子,红色的上衣,留着齐耳短发。你个子很小,一个很迷人的娃娃。当然了,圆圆的双眼漆黑漆黑。你大概一眼也没有正经看过我。我的心噗噗跳个不停,激动得下不了山。我噩梦不断,一下子变得无限繁琐,头脑混乱不清,各种奇怪的不着边际的想法纠缠一起。我想着生硬的或缠绵的各种打算,拼凑出一些让人惊讶的方案。我半夜赤着脚踏上尖利利的石崖,双脚割出血淋淋的口子。我在黑夜里张望呼叫寻找,天亮了回到屋里又不能安生。那时候我头发一把把脱落,眼睛红得像落日。接下去的事情你也知道,你原谅了我的鲁莽生硬和野蛮,我的土匪一样的脾性。你哭得死去活来,这么美丽的女人不会是个笨人,你很快就明白了什么才是幸福。我一连几天几夜搂抱着你,饿了就吃一口凉饼、吃暖瓶里的热粥。慢慢地你一步也不愿离开我,你说人哪怎么不是一辈子,套句民谚吧,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要跟你去热汤热水一辈子——你知道工作性质决定了我要踏遍天涯海角,接近荒山野泊,穿过无数陌生村落。我不放心把你留在家里。我馋你带有四川味儿的普通话,馋你的小小鼓额一弹啪啪乱响。咱们走吧,如同燕子总是成双成对,嘿!真棒的过去的岁月!你记得吧?我们在漫山遍野上手挽手,一夜夜露天宿下,野物吱哇乱叫咱紧紧相抱,你的下巴颏儿磕得我生疼。有个孩儿吧,有吧,你总这么说……我们甚至连个帐篷也不要,以茅草为床。青草里面冒出刺鼻的野生植物气味,这使我们疯迷眩晕。哦哟你哭了,让我好好亲你一下,你在我心里永远是崭新的,真的。然而,你又要提起我在其他工区的事情了。你知道我们的祖国地大物博,到处都有宝藏。这是我的工作性质所决定的。我亲眼看见田野上茂盛的庄稼、一望无际的绿野,到处都蓬蓬勃勃,少女们展翅飞翔。她们穿着素花衣服,奔跑跳跃不知疲倦,双眼明亮,脚上腿上都沾满草叶露珠。走遍天涯海角,再也遇不到比她们更爽朗的人了。这正是我们身上所欠缺的,我们需要同她们结合。我说了心里话,真的,我无法对你隐瞒什么。你哭吧,我的小孩子一样的妻子,我的孩子的小母亲!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夜晚……工程师亲吻着她鼓鼓的额头,疲乏地仰躺下来。她起身静静地观察着他,伸手摩挲着他干燥的皱脸。清清的泪水顺着眼角皱褶流下来。她颤颤地问:“你真的不悔吗?真的吗?”工程师摇着泪水纵横的面庞,身子欠了欠说道:

金友喂过了牲口,蹲在地上吸烟。这个夜晚月光如水,浸着地上的草梗。这个秋末的深夜风好凉,他把衣裳揪紧了,使劲抱住肩膀。棚子一边的小屋空出来,因为年九和他妈都有了新窝。他偷偷杀掉了跑进牲口棚里的狗,又在小锅里煮好,买了白酒。他一会儿就回小屋喝下一盅。煮肉时憨人妈路过这儿,连声说好香哩。她探探头看了,金友乘她不备一把抱住说:“逮住一个贼哩。”憨人妈喊叫,用手扯他的头发,他这才松了手,说:“你是真能喊!”憨人妈沉着脸走了。“她真能喊啊!”金友回味着咕哝一句,磕了烟。小豆送夜饭来了,金友肚里有狗肉一点也不饿。他看看那两个瓜面开花大馍,顺手揪下一块嚼了,酸味儿顶得他连连吐:“狗东西做下什么!”他只用两根手指就把小豆揪倒,扳在破席子上,用腰带抽打起来。“没良心的打死我吧!”小豆的嗓门尖利。“你是真能喊!”金友握住她的头发提起又放倒,按住了往棚柱上撞。“哎呀疼死我了!哎呀救命!”小豆一声连一声喊叫。金友呼呼喘息,酒气全涌上来,越打越气。他的牙齿都咬响了。恍惚间他又看到了工区看澡堂的小驴,自己正和牛杆一左一右狠揍小驴哩。“打死你,打死你,今夜不留你了!”金友跳上炕去骑住,拼着劲儿挤压她的腹部。小豆的身子在月光下拧,男人把她折叠起来,噗噗打着。“我不敢了啊,金友饶我!”“不饶不饶!”……有一个高高细细的影子往棚口这边踱来。近了,金友看见了一头金光闪闪的毛发。“你他妈的来这里干什么?”金友骑在小豆身上吆喝。欢业抄着手盯住这两个人,抿了抿嘴。“快救下大婶啊!”小豆在下面嚷。欢业做了个什么手势,金友哼了一声。欢业又做了一次手势。金友不语,只是冷笑。欢业搔了搔头发,那只沾了金色的大手噗嗒一声打在金友脸上。小豆身子一弓爬起来。金友像狼一样跃了一下,扑到了欢业身上。欢业的肩膀被咬住了,血顺着胸脯往下流。金友仍不松口,咯吱咯吱咬着筋肉。钻心的疼痛几乎让欢业叫出声来,可他忍了。有那么一刻,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好好端量了对方一眼。他看清了金友长了一对小灰眼珠、一个凹凹的胸骨。“嗯。”他说。接上他把右拳勾起来,往上斜着一下,打中了金友的下巴颏。金友的头一仰松了口,牙抖着一蹦,顺手取了块木头,瞄准了欢业的头顶。欢业躲过了,金友横着抡扫,一下一下打在欢业的腰上。欢业攥住了木头往前推挤。眼看木头把金友的颈部挤在棚柱上了,小豆突然一喊。欢业的手一抖,金友滑脱了。当他伸手去逮的时候,金友已经滚到角落里去了。金友重新出现在光亮里时,手里已经有了一把刀。欢业认出那是屠宰手年九的刀。“我剐了你这狗娃!”金友说。他往欢业下身使刀。欢业跳起来,觉得刀尖伤了一下腿骨。他闭着眼叫了一声“妈吔!”往前猛力一冲,把金友顶倒了。他用膝盖压住持刀的手腕子,夺下刀来。金友的脖子青筋累累,像交错的地瓜根须。欢业几乎没怎么犹豫就把这些根须割断了。滚烫烫的东西奔涌而出,刺鼻的气味使满棚的牲口都昂首嘶鸣。“妈吔妈吔!”他大叫着抛了刀子,挓挲着手掌。他的耳朵嗡嗡怪响,听见月亮像热铁入水般地嗞嗞乱响。“妈吔妈吔!”他飞奔在街巷上。月色掺了血水沾在了脚上,他用力跺脚。不知怎么一步跨入了小土屋,一眼看到了土炕上的一个包裹——那是不久之前包好的!天哪,好像一切都早有准备,一切都是规定好了的。走啊走啊,快撒开丫子往南奔吧,快逃到野地里去吧。

“我喜欢村姑……”

闪婆夜夜搂着欢业,直到了最后的日子里,还用手攥紧了欢业的脚丫。她在一个风清月明的深夜里死去。小村子当时静悄悄,所有的人都在沉睡。谁也不知道在一个角落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奇怪的是欢业也没有掉一滴眼泪。他很快用一块白布束了金黄的头发,坐待天明。村子里的人渐渐知道了,拥来了,开始了悲痛和忙碌。欢业好像一夜之间长得更加高大,他在人群中走来走去,默不作声。香碗和赶鹦哭着赶来,不住声地劝欢业不要悲伤。她们一会儿就揉红了自己的双眼,扯起欢业的胳膊一边哭一边摇晃。欢业看了看她们,托起她们的下颏。她们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欢业认真地看了看她们齐整的洁白的牙齿。“欢业俺的好兄弟,千万莫想不开啊!”香碗说。欢业用粗粗的长臂把她们往旁轻轻一拨,大步走出了屋子。他扛起锹随几个人往野外走去。闪婆安葬了。一切都宁静下来。欢业回到了小土屋,坐在空荡荡的炕上。来了一伙年轻人,他们望着这个与他们有着深深隔膜的伙伴,一言不发。他今后怎样过自己的日子呢?这样注视了一会儿,他们就离开了。欢业头上的白布仍未取下来,看上去又威严又怪异。他异样的深目这时更加英俊也更加严厉。他把屋角的零碎东西扫走,又去整理一个布包。

九月的阳光照亮了一片瓜叶儿,好比照耀着一地铜钱,闪闪逼人。先不用刨下镢头去,你只要低头瞅瞅裂了缝隙的土埂,就知道藏下了多大的瓜儿。火红的一簇簇火焰在地皮下边燎,一直烧穿了九月,整个秋天这才成熟起来。那个跟上男人逃去的娃儿没有福分等到这一天!老人们不约而同地谴责起肥的父亲老转儿,他在阴世间也该把孩儿管束好!那个瘦干干的人儿一天到晚在村边野地里转悠,难道就没有看到一对私奔的娃儿?也许他与牛杆、露筋,还有独眼义士几个,夜夜闲扯忘了正事儿。可不,如今他们的日月倒是过好了,吃上了黑煎饼和瓜面开花大馍,已经不那么关心小村里的事情了。老头老太婆唉声叹气,都说等到了那一天一闭眼看见他们,一伸手能捏紧他们衣襟的时候,少不了有一场好吵!都是千里万里穿过野地的外乡人,都是身上长了鱼纹的鲅,走到哪儿也不能忘了自己的村庄啊!自己手脚冰凉了,可小村人还浑身滚烫哩。瓜干焦干如柴,在胃里发出紫色的小火苗儿,毛茸茸软绵绵,又像小爪儿挠人的痒儿,烧呀烧,挠呀挠,最终有烧穿挠透了的那一天。那一天来到了的时候,人也就快快乐乐地死了。瓜干烧胃时人就满炕滚动,如果是个老婆就要讨打。那会儿男人把她打得皮开肉绽她也不记恨。喊叫呀,喊叫得满天星星都发抖。那是充满了谜语的呼叫啊,只有小村人才能从她们不同的音高节奏和嗓门的粗细中,听出那些特别的欢乐和崭新的冲动。啊哟哟小村男人是人间一宝,他们质朴内向其貌不扬,有时不注重打扮,破衣烂衫,可他们才充满了温情和故事,在脏腻的枕边对女人讲下了万千话语,让老婆一会儿欢笑一会儿哭泣。老婆说:俺这辈子是你的,下辈子还来。你只要不嫌弃俺,打死俺俺也死跟着。男人说,我要换根坚硬的皮带,一带子把你抽得吱哇乱叫,像中了铁夹的野物。女的说,怎么不好?中哩,中哩中哩!满村的福分都是这样召唤出来的,有多少瓜儿就有多少福分。大姑娘肥逃开了,你这辈子有谁用腰带抽你?要知道身上生了鱼纹的女人到时候痛不欲生,她们的心病只有一味解药,那就是男人噼啪打下的腰带!没人想得出那个两眼贼亮的瘦儿子会怎么搂抱你?他会用糜烂的瓜儿喂你、会吭哧吭哧带着一身土末子亲你吗?要知道土人离土不活,野地人离了庄稼棵子就昏头晕脑。你毁了少白头龙眼,其实也一块儿毁了自身。你日夜念着黑面肉馅饼,那是罕见的馋病。如果独眼义士在世,他扎下几针你就会安生。如今的喜年可没有这个本事,他只能治个小疮小痂、梦游、盗汗干渴什么的。日子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年轻人不如爹娘,爹娘不如先人,生下的一串串光腚娃儿还不如年轻人哩。就说这秋天吧,往年这时候热闹着哩,就等着一声吆喝,卷起镶白腰的黑布裤子扛镢头走哩!刨出一地瓜儿炭火一样红,一簇簇架在地上,没白没黑地烧燎。看看如今的年轻人吧,没精打采,头发也不如过去光亮……

深夜里,闪婆睡不着,不停地咳。“妈妈,妈妈!”欢业为妈妈捶背,一连几夜没有安睡了。闪婆真的老了,身上没有火气了,手脚冰凉。欢业把她的脚贴在肚子上暖,又把那双僵硬的手揣进怀里热着。这脚在野地上奔跑过上千上万里,这手为找吃物在棘棵子里抓挠过哩。妈吔,你受的苦楚没有数,你跟上俺爹钻庄稼地睡烂草窝,那时你还是又小又娇的媳妇,像千层菊花一样啊。你和爹成了野地人。你的身子是那些年熬干了的,一点点失了汁水。我身上的火气能给妈一些就好了,我是为妈活着的。妈妈的眼睁不开,可孩儿从未见过世上有谁的眼睛比得上你。你的眼最亮,水灵灵黑漆漆,像杏核儿像初秋里的葡萄。妈看着我长大,我记得住妈的眼。好孩儿妈要不行了,我一夜一夜听见你爹在那边喊我,老说准备好了吗,收拾停当俺接你去。我说急性儿等等,我舍不得孩儿,舍不得这个家哩。你听你爹又在叫我了,一声比一声急吔。妈吔妈吔,我不让你走,你走就领上孩儿。世上有一个孩儿是为妈妈活的,那个孩儿就是我。闪婆抱起欢业,欢业伏在她胸前泣哭。妈吔,你到了那世上,也得有孩儿为你扯手引路啊,爹岁数大了,手脚不灵便了。我还要跟去服侍你,去抱柴草碾瓜干哩。傻孩儿留下住土屋,娶个婆娘,接下班儿!

赶鹦和香碗坐在离人群不远的地瓜田中,衣服上沾满了地瓜的白色浆液。赶鹦把瓜梗折成一段一段,搁到耳朵上,一荡一荡像耳坠儿。她捏弄着香碗的手脖儿,没滋没味地笑。“好赶鹦姐你像过去那样领上俺跑跑吧,不能像个老兔儿不离草窝。”赶鹦的长腿屈了又伸,伸了又屈,胸口一阵一阵憋闷,像塞了一团东西,抓不出来挠不出来。香碗咱可不能做负心嫚儿——不能啊不能!新一代屠宰手凹脸年九凑过来问:“俩大闺女不做谁的负心嫚儿?这么说也有人占下哩。啊嘿!啊嘿!”赶鹦突然火起,骂了一句男人都不敢骂的粗话,又拾起一块石头追赶年九。年九大叫一声奔跑,远处的人群一齐鼓掌喝彩:“看哪,年轻人又欢起来了!”年九一下子蹦入紫穗槐里,赶鹦也蹦了进去。紫穗槐剧烈摇动,像被旋风搅了一般。半晌赶鹦跳出,年九跟在后面。瘦长的年九满脸都是稀泥,裤子上破洞处处,头发粘成了球。可他仍然微笑。赶鹦蹲在了香碗身边说:“是小村把咱占下了哩!咱不做小村的负心嫚儿。”香碗点头:“就是就是!”大伙儿一齐议论起肥的事情,说那两个人好比害了馋痨病,一个馋黑面肉馅饼,一个馋咱小村的女娃。“两个馋痨!”他们说,“两个馋痨不得好报,他们身上的血气儿不对茬口,相互一搂抱就生出毛病,长疔长怪疮,疼得漫泊乱跳。”为什么非要瞅准这个秋天逃走?那是上好的盘算哩。借着满地吃物赶路,日行千里不饿肚!所有的人都赞成这个猜测,认为肥闷声不响,其实心里早就在策划欺辱先人的事情了。一对罪人没遮没拦扯手奔跑,在青草窝里庄稼棵里困,嚼冒白沫子的花生果玉米棒儿,大福都让他们享了。他们也许会在野地里生娃哩,那样的娃儿能多出一万个心眼儿。总之好事儿让他们得了,他们像老辈儿人那样,在无边无际的野地里成亲了。“天哪,小村子把个娃儿喂得又白又胖,娃儿一跺脚跑了!”“跑不了她,她还得回哩!咱就没见有谁能一撒丫子再不回头——先人不让哩!”

“看看人家闪婆老姊妹享那个福,咱还不如死了好!”老婆婆们坐在街头巷尾,经常这么议论。她们都亲眼见欢业扶着闪婆出来,给妈捶背捏弄腰腿,还给妈挠痒。如今的闪婆明显地老了,话语不多。她的激情已经在无数次忆苦中用尽,眼下说话又轻又低,没筋没骨的。虽说仍然有外村人用地排车拉了她去,但那不过是借她端坐桌前的形象来唤起人们的回忆罢了。“我孩儿把妈领到大槐树下坐坐。”闪婆常常说。欢业从记事起就和妈妈坐在这儿,听一村的喧嚷。他也目睹了金友怎样用胸部射出的乳汁溅在妈妈脸上——那时欢业还小,可他记得住这场景。他有一次见金友在囤子里抱住妈妈滚动,就用铁锥刺中了他。他们坐在大槐树下,欢业深陷的双目不断仰起,望着无垠的田野和黑魆魆的村巷。“孩儿要记住你是受苦人家的孩儿,爹妈奶奶爷爷姥爷姥娘,没一个不是苦海里泡泪汪里淹,你要对得起先人。”闪婆闲了就这样教导欢业。欢业听着往事长大,熟悉妈妈的每一句话。“放心吧妈我全记下,一句一句死也不忘。”闪婆点点头:“要接下班来。你爹你妈年轻时候在野地里东跑西窜,没个窝儿生你。半辈子了才住到小土屋里,揣上娃儿你。那时候遇什么吃什么,生瓜儿生豆角,还有青草薯叶,嚼嚼就咽下……”“妈,你别说了别难受了,孩儿记下。”欢业揩去母亲的泪水,又拢拢她被风吹乱了的花白头发。老人们没有一个不喜欢这个瘦瘦的年轻人,都说他黄黄的眼珠里都是安稳气儿。大家都认为这个青年之所以举世无双,主要是教育得好——谁经得住闪婆从小对在耳根上讲呀讲?好娃呀,只等娶个有福的姑娘生下根苗,为露筋续下香火了。人们猜测他的婚事,一致认为好娃不用慌急。有人甚至主张他到工区里娶个女子来,她们不经风雨,手脚绵软走路一扭一扭,闻一闻喷香喷香。再说工区人来小村里骚扰不轻,如今也该让小村人搂抱一下“工人捡鸡儿”——有人甚至指点着非常具体的目标,说工区上理发姑娘奇小奇美,小手鸡蛋大。老人们听了摇头:“不中不中,大婆娘才好养娃。”

秋天的月亮升不起几回了,年轻人一个一个拍响了红小兵家的小门。赶鹦妈一次一次推拥赶鹦,最后眼瞅着她一撩长辫子跑出去。哎呀呀自小到大的伙伴儿全来了,只缺一个少白头龙眼了。呆子争年拖在地上的影子比所有人都长出一截儿,大伙儿说那是三兰子的魂灵。真的,你站下来就可以谛听她微弱的嚯嚯胶靴声。赶鹦真要领人走上月光堆积的田野和街巷,围着大碾盘子奔跑了。她在村头站了一瞬,突然将手伸到嘴里,打了个响亮的口哨儿。“哎呀,真响呀,跑呀,追赶宝驹呀!”年九大喊。在喊声里赶鹦抬腿就跑,一伙儿人呼叫着追赶。瓜蔓儿噗噗把人绊倒,他们爬起来又跑。矮壮憨人喘息得多么厉害!月光今夜格外浓烈,噗啦噗啦像大雪朵一样落下。大平原上盖了多厚的一层,一脚都踏不透。月光是荧粉做成的,老天爷磨制得很细很细,让它一沾上人的脚就化掉,快得人都觉不出。大伙儿跑呀跑呀,一打滚儿躺在地瓜叶儿上。哎哟冰凉的瓜叶儿沾上俺的皮儿啦,舒服死了。大家手扯着手,这当中就缺一个肥了。赶鹦凝望着脚下的月光。月光一丝丝融化,发出嗞嗞的声音。她觉得纤长的身子被人托起似的舒坦。啊,冰凉的月光铺了一地,周身的热血一滴滴渗入茸茸荧粉,我变成了一具徒有其形的冰雕……玫瑰花瓣似的双唇再不想接吻,黑油油的长辫如同染上一层亮漆。“说一段数来宝吧。”啊不,俺张不开嘴了。赶鹦眼中的泪水晶亮晶亮。“赶鹦姐你怎么了?”大伙儿惊呼起来。赶鹦独自喃喃:“看不到边的野地,我去哪儿啊?……”

谁也想不到欢业这么快就长大了。他长得酷似父亲露筋:深陷的双眼,焦黄的头发,鼓额,一副瘦骨嶙峋的身子。他是小村里的一个怪种,整天郁郁寡欢。除了做活他简直不怎么出门,一天到晚陪伴母亲。闪婆忆苦时他就相随,伴母亲哭泣。他的个子已经很高了,唇上长出茸毛,可还像一只羔羊一样依恋母亲。闪婆上街时扯上儿子的手,儿子为她引路还是她为儿子引路,看不出。“多好的小伙子啊,白皮儿,大双眼,细高身架,还有一头——”老婆婆称赞着,最后几个字说不出口。那一头金灿灿的头发长得不合时宜,不过公道点说倒不难看。全村里只有他和龙眼的头有点怪异,以至于没人轻易去议论它。这头金灿灿的头发真的怪让人亲,像平绒布那么润滑。它的颜色配合着一张苍白阴郁的脸,说不出有多么妥帖。姑娘们有时长时间地盯住欢业,弄得小伙子一声不吭。赶鹦自从那个沮丧的秋天之后几乎就没怎么正经说过一次数来宝,人们也渐渐忘了这回事儿。可是有一天她与欢业坐在一块儿说话,脸就一直红着,分开时她竟然一口气说了两段数来宝。那种脆生生的欢快撩人的韵味儿让人好一阵兴奋。大家误认为新的季节又来到了,宝驹赶鹦又该着满泊里奔跑了。当然这只是一种错觉。赶鹦激动之后又安静下来,就像那条穿旧了的条绒裤子一样,好时候毕竟过去了。欢业还有一次与眼皮上长小疤的美女香碗待了一会儿。香碗比他足足大出六岁,有着又痛苦又愉快的复杂经历,已经很难再冲动起来。特别是三兰子的死,撩动了她心中好不容易忘却的那一切。她粉红色的光洁脸庞一夜之间变得干涩了,没精打采。她的整个身体,除了挺起的胸部还给人生气勃勃的感觉之外,其他部分都变得萎靡不振。香碗盯着欢业出神,逗他说话儿,把他当成比实际年龄还要小得多的男娃儿去看待。欢业难得一笑,旋即恢复了严肃。香碗忍不住把左手伸到了那茂密的金发之中,抚弄了几下。欢业一歪头说:“哎!”人们都认为欢业是一个不近女色的青年,将来必成大事。人们同时又总结出他其他方面的高贵品质:孝顺、勤俭,以及不苟言笑的威严。欢业惟一能够合得来的就是一些老人,他们的絮叨令他感到真正的愉快。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这个特性愈发明显。总之这是一个从里到外都充满了谜语的青年,让人觉得他在等待什么,要做什么。

二十五

二十三

地上有个村庄,地下也有个村庄。一个村庄分白昼黑夜,另一个村庄永远是黑夜。黑漆漆的街巷,一盏一盏的灯,远远的大街小巷都有人在咳哩。“做这个俺可不外行,说到家也不过是土里打洞。”憨人刚来工区时这样对他们的头儿说。头儿脸黑黑的,永远像涂了煤粉。他觉得矮壮憨人很好玩,那个头发白白的龙眼默默的,他还琢磨不透。“俺村里有风,这里没哩。”憨人说。头儿咂咂嘴,“有风才好。鼓风机劲头不够。”一个个戴头盔、盔顶一盏灯的人走来走去。他们当中没有一个女的。“赶鹦她们要来才好哩!在上面俺一块儿割地瓜蔓,刷刷刷!”憨人比划着。“那可不行。”头儿说。有人哈哈笑,用头顶的灯照憨人的脸。憨人大骂。那个人做个手势骂他。憨人上前一步要摔跤,那个人用膝盖冷不防顶了他一下,“哎呀疼死我了!”憨人牙齿抖得直响。“你这鲅崽儿!”那人笑着。龙眼跨开一步挡住他。那个人推了推头盔,刚要开口,一接触到对方的眼神就闭上了嘴巴。他觉得脸被锥子刺了一下似的。他伸手胡噜了一下脸。龙眼一纵,用虎口掐住那人的喉咙。“他快死了你他妈……”头儿去拉龙眼,龙眼就是不松手。头儿用一把铁扳手撬开了龙眼的手。

肚子上结了大疤的光棍汉一天到晚往牲口棚里跑。他气喘吁吁,坐在泥地上张望。新接手的饲养员金友找茬儿和他打了一架,两个人在地上滚成一团。金友用牙咬坏了光棍汉的耳朵。“我不宰了他个金友就不算个人物!”光棍汉嚷着,不久满村人都知道了。他腰上别了一把铁片子刀,然后继续进出牲口棚。金友两手摇晃簸箕,故意将碎草屑弄了他一身一脸。光棍汉喝了瓜干酒,眼都是红的,终于拔出刀来,照准金友下身就捅。金友迅疾地抓住他的手腕,反着一拧夺下刀来。金友捏了捏刀身,轻轻一弯就折成一个直角。原来是熟铁片子。金友两手揪紧了他的头发,一下一下往地上磕。光棍汉杀猪一样嚎叫,引得庆余和年九跑出来。金友一下一下打他的嘴,眼见着流出血。年九不吭。庆余一见红红的血就跑进屋里,取来白布去擦。他抱住了庆余的胖手,死也不松,泪水一股脑儿涌出来。金友狠劲儿揍光棍汉的手,他就是不松。年九急了,一下子扑上去,光棍汉这才作罢。可是他的嚷叫越来越响,引来了不少男女。赖牙来了,他用脚踢踢光棍汉。金友骂着,说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大天白日想伸手抢哩!赖牙一跺脚,朝金友一举巴掌:“睡你先人!你还挡住人家成亲啦?”大伙儿大笑起来。金友扔了簸箕,反身走了。光棍汉这会儿像换了一个人,一跳老高。谁都看到他小腹上的枪疤闪闪发光。他的腿弓成马步,嚷叫:“天啦,一眨眼间的事儿呀!俺得哩,俺今后也有个热窝儿啦,死了不冤了。俺是个福人儿,日后咱也有个吱咂……哎呀,有个吱咂!”谁也不明白“有个吱咂”是什么意思。“多好的事儿呀,多好!”老婆婆们感动得流下了泪,“真是百年不遇的事儿呀!”老头子们喜忧参半地吸一口烟,叹息:谁晓得她又熬下几个?难说哩!

地下街巷里有各种各样的音调儿,天南海北的人都聚在了这儿,藏在黑影里拉知心呱儿吧。开始的日子里憨人和龙眼几个新手惶惶不安,老要瞪大惊恐的眼睛。木头支架响了,不远处有什么哗啦一声塌下来。了不得了,入了地心了,看见地府了。工区老人笑笑说,这不碍事。地上还有个风吹草动下雹子哩,地下有地下的响动。“地下响动吓人哩,地下响动都是死人弄出来的。”一个刚来工区的新手说。“胡扯个什么!机器响,上面土压顶板,放炮钻眼,这不是明摆着!”头儿大声斥责。尽管这么说新手们还是躲躲闪闪。他们不敢离开大帮儿,怕迷了路。一条条的小巷子交错纵横,分不清东南西北,到处是望不到边的黑夜。“快咬口黑面肉馅饼壮壮胆子吧,俺的腿都软哩!”一个上年纪的新手跟在憨人和龙眼后边说。他蹲下来嚼饼,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大口吞饼,透心香哩,一咬一包油儿!只有地底下才有这么好的吃物。憨人和龙眼经不住这气味的诱惑,也蹲下来嚼饼。“哎哟俺真舍不得吃了,俺要捎给爹妈。”憨人吃着咕哝着。龙眼眼前闪过了妈妈的花白头发。他忽地站起来。大巷里的有轨翻斗推车嘎啦啦滑过来。他们开始操起大锹装车了。然后是推车,屁股用劲儿撅起,老棉袄让皮带勒紧。铁轮儿吱扭扭磨着轨道,像用瓷片刮人。不远处的放炮声震得山摇地动,牙齿都碰响了。“就这轰得咱村子打战!”憨人记起在田野里割地瓜蔓时的感觉。可是那些手里抓了一卷图的人说,这些巷子离那个小村还远——不过如今已经安排那个小村往别处搬迁了……龙眼和憨人有说不出的痛楚。那是咱的村哩,上面有锅碗瓢盆大碾盘子,有牛杆饲弄的一大群牲口,有爹妈和先人栽的树哩!俺可不能自己动手挖塌自己的村庄!脚上的大水靴早让石头尖尖硌破了,浊水灌了一筒子,一走哐哐响。“龙眼你听见了吧?胶靴里有个魂儿。”“那是野地里的路倒儿,他们喝了一肚子泥汤。”“一点不错,饿哩。”“再也没有比野地人更苦命的了,他们跑啊跑啊,说不准什么时候一个斤斗栽下起不来了。”“那就好比一跤跌进深井里,两眼漆黑,再找不见白天了。”“别说白天,月亮地也找不见。”“也不用喘气儿了,不用嚼瓜干玉米饼了……”憨人一边说一边弓腰用力推车,突然脚下一滑栽到了一个泥坑里。他以为下身要湿了,谁知两脚不停地往下陷。他胸口也压上了稀泥浆。“龙眼啊快啊快来救我!”龙眼头顶火星乱跳,一步跃上去揪紧了那一丛乱发。憨人疼得啊啊叫,用手去揽龙眼的脖子。他们撕扭着滚了一身泥。憨人躺着大骂:“谁弄下深坑不填实?我日他先人黑心黑肚!这黑洞洞不是人住的地方!我不干了,黑面肉馅饼换上瓜面开花大馍,龙眼咱卷起铺盖吧!”龙眼不吭声。“你到底走不走啊?”“我不走!”龙眼固执地说。矮壮憨人泄了气,一下子躺在潮湿肮脏的地上。头儿在一边吆喝,他们赶紧爬起来推车。下坡时他们攀在车上让它滑行。“哎呀怪恣哩,怪恣哩。”可惜这一段下坡路只有一百多米,剩下来的又是上坡。原来地底像地上一样,也有七沟八梁哩。前面好像有阵阵冷风吹来,那里黑得灯火都刺不透,人像来到了午夜的旷野。不知哪里有淙淙水声,有吧嗒吧嗒的滴漏。没有一声人语,连喘气声都没有。要是在田野里,说不定猛然有人从大草垛后边转出来,拍着手哈哈大笑哩。在这个黑寂的世界里多么孤单,连只野物也看不见。龙眼的白头在黑影里闪亮,矮壮憨人隔一会儿就要呼唤一声。前面好不容易有灯光了,那是几个开绞车的人。“到站了到站了,大姑娘穿着裙子来了。哦嗬哦嗬!”那几个人披着油腻的蓝大衣偎在那儿,挤着眼。

“杆子老弟你一头土末子还没擦净,往哪里跑啊。”牛杆听见动静一怔,认出是一身单衣的老转儿,“原来是转儿老哥。我回村哩!你不知道,我出来日子不短了,孩他娘会想我。再说牲口也没人喂啊,我得赶回去铡草拌麸皮儿。”老转儿听了哈哈笑:“你是这边的人了,还操那心。咱村里人样样事情都会划算好,误不了事。庆余活得挺好,她想你,谁能不想自家男人?我死了快十年了俺那口子还念叨。她是个碎嘴婆,侍候我怪好,旧社会过来,小脚。你那口子不要紧,泼吃泼睡哩,用不了多久就找下新主儿了。”牛杆痴呆呆瞪着眼:“这不中!她是俺的家口,再说……”老转儿又笑:“老弟错了!她原先还不是人家金祥的?不能太死心眼儿。”“咋办哩?”老转儿叹一声:“咱是入了土的人,进不得村。你想家里人,想这个村子,也得忍住。有时急得抓耳挠腮,就在村头村尾上走走,手打眼罩望望,解解馋。”“啊呀我受不了,我还想亲手搂搂老婆、捏捏年九的小拇脚趾头……”老转儿大声咳着,捶着胸脯,“嗐呀老弟,出家不挂家嘛!你心里这团火熄不了,有你难熬的日子啦。那团火一时半歇熄不了。男子汉哪能不想家?穷家值万罐(贯)哪。要是我猜不错,你还想偎在老婆身上哩,还想天不黑躺炕上打挺儿哩,是不?”牛杆脸红了:“老哥你不能说这个。”老转儿咬咬牙关:“不瞒老弟了,老哥我一天不闻咱村里的烟火气儿就受不了。我想那些过日月的老少爷们,想他们打架、做活、跟老婆亲嘴儿、坐在马扎上吸旱烟的模样儿。我恨不能一撒丫子跑回村里。我还想那些满身泥巴、长了一身鱼纹儿、在被子上撒尿的娃儿,臊臭臊臭的小脸啊!我想她娘、想肥——俺肥越长越水灵,胖嘟嘟怪好,比她妈比我都白嫩,小伙子都打她的主意,那是做梦吃枣儿白想。她哪里也不去,就嫁这当村!老弟啊,你看我就是个操心的命,为她们娘儿俩愁……”老转儿用衣袖擦眼,牛杆也哭了。“老哥还说能忍住哩!”“能忍住是假!入土的人了,照理说就得老老实实在下面,另打锣另开张。可我舍不得小村哩!老弟啊,不过咱莫回村去,莫回家,这是过来人的规矩。我知道你急,你就跟我在村边上转悠吧,说不定碰巧了,还能看到她娘儿俩出来,看到个把熟人儿……”

黑夜里又潮湿又寒冷,可就是不让点火,连支旱烟也不让抽。咱这些土里刨食的人离了烟火可就完了。冷啊冷啊,姊妹们相依着取暖也好啊。这里是清一色的黑脸汉子,男人味儿顶得鼻子疼。歇息了,该吃黑面肉馅饼了,找个有热汤热水的地方去。“龙眼哥快走啊,你听那边多热闹。”一大堆人围着一面土壁,哈哈大笑。他们都嚼着食物伸手指点什么。憨人钻进人堆里马上叫喊起来,回身拉了一把龙眼。原来土壁上雕出了一个姑娘,咧着嘴笑,一对乳房比大脚肥肩还要大哩。真想不到这些人中有那样的能人哩。“看看像谁,好好看看!”一个人对挤到前面的憨人说。憨人觉得她的脸庞像方正大姑娘金敏,上身像肥,两条又粗又长的腿倒像赶鹦。他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剧烈喘息:“姊妹啊,你眨巴眨巴眼吧!”一伙儿人笑起了憨人。龙眼一个人退出了人堆。他摇摇晃晃顺着街巷往前走,满鼻子都是烟火气。他觉得前面就是大碾盘子了,四处都是杂乱的脚步声。有人推着翻斗车呼一下从面前飞过,他一步跳过窄轨。宽宽的巷子里,一点一点灯光,像萤火虫。这些萤火虫发出尖利的叫声,噼噼啪啪向他扫过来。他伸手驱赶着,护着洁白如雪的头颅。水声在看不见的土石底下吼,这声音让他想起暴躁的河。他看见浮起的杂物和肮脏的泡沫搅在一块儿,堆积如山向前压去。巷道没有尽头,没有人影。龙眼有些害怕了,他回身去看,想弄清从哪儿转过来。他摸索着拐进一个更宽的巷子,又折进一个胡同。这真是一个陌生的村庄,没有人烟,没有大碾盘子。“赶鹦!肥!凹脸年九!”他呼叫着。一块尖棱石头不知从哪儿斜伸出来,把他刺中了。他觉得一把钝刀割裂了头皮,护头盔撞在了一边。“啊呀妈妈呀!孩儿疼死了……”他喉咙中吐出半句呼喊,倒下来。他伸手往前攀,极力要爬过这一片阻隔——一片花花绿绿的水,上面悬浮着什么。气味刺鼻,一颗花白的头颅在水中一闪一闪,快要沉下去了。“那是妈妈,是妈妈!”龙眼坐起来,定睛一看,什么都没有。热黏的东西流在颊上,他揩着,手指又粘在了一块儿。“你们莫跑那么快,你们等一等我!”他扶着巷壁站起来,一点点挪动。“地瓜蔓儿绊我的脚,我头上沾了地瓜汤汁,头发粘成了疙瘩。好个秋天哪,你们撒丫子跑开了,撇下我一个人哪!”一团黄黄的光晕晃动、摇颤,越来越大。龙眼双目盯着它,笑了。“月亮出来了!月亮地真好啊,我看见地瓜叶儿上有锃亮锃亮的东西。满地野物都跳动起来了。”龙眼搓揉着白色毛发,直到那黄黄的光凑近了,垂在他的头上。头儿正了正头盔,低头看他。他嘴里含混不清地咕哝,血流了满脸。头儿把他抱起来。咦,这个少白头轻得让人难以置信。

牛杆葬在了独眼义士不远处。这是大脚肥肩的主意。埋葬时照例撒下不少煎饼,人们说独眼义士少不得也要抢个吃。义士当年是牛杆的房客,他们天生该住一块儿哩。大脚肥肩在坟前大哭了一场,赖牙拉了几次她都不愿起来。“争年妈你怎么了,你哭不活牛杆!”她还是哇哇大哭,一边哭一边诉说:“如今有了喂马的了,有了有了,负心嫚儿告诉你有了……”谁也听不明白她的话。后来她躺在了独眼义士和牛杆的坟之间,紧闭双目。赖牙急得挠头,就让喜年为她扎了几针。“哎呀好疼好麻!”大脚肥肩爬起来。赖牙没有忘记让人盯住庆余,还叮嘱年九说:“你可是小村里的根苗。盯住你妈!”年九说:“是啦。”夜里妈妈起来解溲他也要跟上,一连几夜大睁眼睛。有一天庆余猛地爬起,一抬腿就往村外跑去。年九穷追不舍,头顶着一天星斗。庆余跑到了村头大杨树下,破着嗓子扬起手嚷:“牛杆!你家里来呀!来呀!”年九吓得哭起来,扯住她的衣襟叫着:“妈回去睡觉。”庆余搂住年九:“我孩儿听着,妈亲眼见你爹又回来了,在村头和老转儿说话。老转儿不让他进村,他们两个只在村边上转悠……”“你那是梦哩!”“我孩儿瞎说!妈亲眼见!”

“我只要求去凿洞子。”龙眼重新返回地底,一句句央求头儿。头儿纳闷,因为这之前那个矮壮憨人也这样央求。他踌躇了一会儿,同意了。小村的人怪异,他们都不愿拆对儿。“再不准乱跑!跑到炮区就完了!”他凶了一句走开。少白头龙眼直接去掘进队找憨人了。“这活儿要有一双好胳膊哩。”憨人举了举双臂。“怎么?”“抱风钻,咔咔、咔咔咔!还要往上搬料石砌洞子哩。”憨人说。龙眼蹲下来瞥着,一个一个扫了一遍。“这洞子就是往咱村子那儿开的,日他祖宗。”龙眼像别人一样抱起风镐,下狠力按在岩壁上。风镐凿击石头的声音如同雷鸣、如同重机枪扫射。豆大的汗珠摔下来,龙眼决不松手。“我啃了你一块儿,我咬下了你一块儿,我不过了,我要饿死了。我吸吸吸哩!我一顿饱吸……我啃下了你一块儿!”风镐哧啦啦吃进一大截儿,领工的人竖起了拇指。可只是一瞬间领工的人便明白过来,大叫:“搞错了搞错了,你得直着凿!”憨人叉着腰瞪着那个人。龙眼恶狠狠地歪过头。风镐咔咔乱叫、乱跳,领工的人反身跑走了。

牛杆终于死了。他从牲口槽边转回来,轻轻地倒下去死了。年九伸手托起他来:“妈吔俺爹真轻!”庆余半点都不惊慌,也没有金祥死前的那种悲伤。她让儿子帮忙给牛杆换上一套衣裳,又给他揩了脸。年九从未见过继父有这么鲜亮的脸色,他捏了捏爹的大拇脚趾,觉得还温热。凹脸年九跑走了,一会儿请来了独眼喜年。他进门后二话不说就扎上了针。当喜年伏身捻动针杆时,才发现牛杆的身体有些异样,用手按了按,原来早已风干了。牛杆过世的消息传遍全村,全村的狗也随主人来了,它们汇在一块儿,在人群中钻来钻去。第二代屠宰手年九受一个老人启发,亲手杀死了自家一头半大的猪,放在铁锅里熬煮。牲口棚里立刻弥漫起浓烈的肉香,年九沾满血迹的长手挓挲着,呆站在那儿等候吩咐。他又一遭经受死亡的繁文缛节,满面惶恐。“你敢不哭?!”红小兵大喝。于是年九大哭。他哭着哭着裤子滑脱下一截,露出了肚脐。有人笑。赖牙拧着脖子喝。大脚肥肩站在离庆余不远处,满脸恼恨。她移动到庆余身后,低着嗓子说:“给牛杆跪下!”庆余跪了。大脚肥肩伸手往前推拥她,借机使劲拧了一下。庆余身子一晃一晃哭叫:“牛杆啊……”香火燃烧起来,人群在牲口棚前的空地上围了一夜,喝了肉汤还不愿离去。天傍亮时,大痴老婆庆余搬出了一大摞子黑煎饼。大家分吃。老头子坐在马扎上费力地咀嚼。“牛杆是个福人哪,该去就去了。”

漆黑漆黑。地下巷子,人的脸、手,还有心。漆黑的大脚探着没有尽头的夜。“龙眼哥,就咱俩,真像没爹没娘的孩儿呀!我分不出白日黑夜,只当是耽误了一场好睡。”龙眼按住了憨人的后脖,没吭气。他一闭眼就看见秋野上下着瓢泼大雨,密织的雨丝中人们跌跌撞撞。那个黄瘦的男人像蜘蛛一样勾住了她,她的黑黑长发在风里雨里搅弄。“肥呀你快扳住地上的树、玉米秸、紫穗槐棵子,扳住了它就缚不去你了。你扯一把地瓜蔓儿抽打它的腿爪,拨断爪上的倒钩刺。快呀,我帮不上你了。”一个黑不溜秋的瘦长老人一蹿一跳扑上去了,原来是老转儿。他揪紧了闺女的衣襟,被那个脸色煞白的瘦小子砍下了一条手臂。老人又用另一只手去揪,另一只臂膀也被齐齐砍下。一个木桩似的老人在地上转着,真是个老转儿呀。“我的闺女,你回呀回呀!”大雨噗噗啦啦下着,老转儿的血像朱砂一样顺水流淌。远处模糊了,渐渐什么也没有了。大雨溶解了一切。一地碧绿的瓜叶儿一齐折断了叶梗,白色汤汁渗出来……龙眼看着前面的重重夜色——黑极了,没边没沿的夜海,没有一点星辰,没有风吹树叶的声音。他确信头顶上就是自己的村庄,他费力谛听鸡犬之声。大碾盘子隆隆响,那上面光滑如冰。“哎!——哎哟!——”龙眼破开嗓门呼叫。这声音被漆黑的夜色一下子溶化了。他极力捕捉自己的声音,一个人往前追赶。“龙眼!龙眼!”矮壮憨人大叫,他像没有听见。

“今夜。”

漆黑漆黑,一点点星光都没有。他像在夜色里被先人指点了,毫不费力就甩开了憨人。他这会儿真需要一个人走,走,不停地走下去。他脚上的靴子破了,灌进的石碴刺着脚板,他就扔下了它。赤着脚奔走,像踏着冰雪。看不见的密密脚印凹痕像是上个世纪留下来的,他把赤裸的脚踩上去,感到先人的体温贮存在那儿哩,好不温煦!走啊走啊,穿过山岭平原,不见大海不停歇。“看看这个野地人的娃儿,看看吧!”“看看他雪白的头——小小年纪有什么愁事啊?!”田野里的声音像野鸟飞来荡去。先人在前边走,一家子老少拖儿带女,抱着母鸡。又丑又脏的老太婆擦孙儿的鼻涕,那是祖母的祖母。先人脚步匆匆,他们可真能赶路啊!又走了一段路程,终于见到蓝蓝的海了,见到生了一片白茸茸草的大海滩了。“停吧停吧!”一伙儿人相互叮嘱。于是当地人听到了这些陌生人的呼喊,说海边上来了一群奇怪的外乡人,他们也许来自另一片大水,他们的名字叫“鲅”!大风卷起他们的破衣烂衫,露出了粗糙惊人的皮肤,哦哦,他们真的长了鱼纹儿……可怜的先人哪,等一等孩儿。“停吧停吧!快歇歇脚吧,快蹲下来喝口地上的水,偎在白茸茸草里暖暖身子!停吧停吧!鲅鲅!等一等你们的孩儿,等一等少白头龙眼吧……”龙眼的鼻孔那儿有一股熟悉的炽热气体飘过,同时又嗅到了青草的气味。那是肥身上的气息!“肥!肥!等一等等一等哩!”他亲眼见肥身背小山一样的地瓜蔓子,缓缓地转身,躲到了杨树后边。他咬住嘴唇,蹑手蹑脚走近了。杨树下找遍了,什么都没有。漆黑漆黑的夜,到处都是夜,没有星月,没有一点点光亮,我看不清哩!他焦急中想到盔上的顶灯,手忙脚乱去按开关。灯光扫出一片废弃了的施工场地。到处是水洼,到处是躺倒的木桩和角铁。滴水声很响,头顶响着巨大挤压下产生的奇怪声音。他贴靠在一根没有撤掉的支撑木上……龙眼感到特别寒冷。他搓着手,呼叫着什么往前走去。不知哪里才是出口,四周全是夜色。不远处塌方冒顶了,轰然炸响的声浪差点把他掀倒。他跳了一下,跃过了一块滚动的石头。“我孩儿快跑快跑!”他听到了妈妈站在门口呼叫。龙眼大喊着往前扑去。四面都摇动起来,支撑木咔啦啦乱响。“完了完了,冒顶了……上面有我的村庄,是俺亲手把下面掏空了的,俺是有罪的孩儿啊!”他想把憋在心中的话吐出来,刚刚张大嘴巴,头顶的黑夜就压了下来。难以抗拒的沉重!那一瞬间龙眼还想用脊背驮起下陷的村庄……浓浓的黑夜劈天盖地压了下来。

不知躺了多久,肥爬起来向北走去。她踏上了一条窄窄的小路,进了那片稀疏的树林。脚下的沙土嗞嗞响,她自顾往前。她停下步子,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来到了一棵奇怪的树下。她伸手摸了摸树皮,全身一颤。这就是那棵树,那棵树。“好挺芳,你记住这一天了吗?你不会忘记哩。”她小声地说。这样不知多久,她感到了温热的呼吸,一转身,看到了离得很近的挺芳。瘦瘦的年轻人害冷一样颤抖。他抿了抿嘴唇说:“我到处找你,以为这辈子见不到你了……”肥注视他。她看到他唇上有一些焦干的白皮。年轻人两手搓着又装入衣兜。她知道他衣服下面是瘦得可怜的躯体,那躯体很轻很轻。他鬈鬈的头发在额上遮出了一道阴影,黑黑的圆眼闪闪发亮。“挺芳!”她叫了一声。她马上感到一双胆怯的手抚摸起她的头发来。后来这双手又试图抱起她来,但没能成功。他开始小心翼翼地吻她的眼和鼻子。她两手扳住他尖削的肩头。他哭了,她舐到了咸咸的泪水。当他们都感到筋疲力尽时,肥就把头偎在他的胸部。他坐在沙子上。肥吻去了他的泪痕,自己却渗出泪水。她说:“你是最好最好的人,也是个傻人哩。”挺芳并不回应,只用尽全力抱住她肥胖温暖的身体,两眼望着月空。望了一会儿,他突然说:“咱们跑吧!跑走!”肥没有吱声。他用力摇她。她抬起头:“什么时候?”挺芳牙齿响了一下:

龙眼!——龙眼!——少白头龙眼!——

她在小巷子里走,两脚沾上了月光,揩也揩不掉。一拐出小巷子她就飞跑,仿佛身后有什么追赶。她倚在一根柱子上喘息,按住了怦怦跳的胸脯。她感觉到了那两个饱满而润滑的乳房。一声马的嘶叫,提醒她已来到了牲口棚下。她想到很久以前在木槽中摸到的汗湿的人体,咬住了下唇。有个细高个子一丝丝在阴影里挪动,那是僵僵的牛杆。他一个人挪动,两腿像木头一样笨拙。肥见他在一溜槽前巡视了一遍,最后在一匹灰马跟前停下了。灰马仰脸看着牛杆。牛杆抬起手,搭在马脸上一动不动约有十几分钟,然后转过身走了。肥在他离去的那一刻里差一点哭出来,因为她突然想到这个人肯定到了最后关头。“等着看吧。”她在心中说道。她还想看看这个时刻里庆余和凹脸年九在做些什么。可他们都待在棚角草屋里不出来,也没一丝声息。肥沿着墙下阴影走了一会儿,一步跳入月光。小村子真静。一种十分熟悉的气味儿在空中飘荡,主要是甜腻腻的地瓜糊糊掺进了烟气,外地人一闻就咳嗽。多好的黑夜啊,又清凉又好玩,怎么能闷在家里?红小兵家的窗子亮着,那个老人说不定这会儿又在摆弄酒坛。肥想到了怒目相视的那对老伴,觉得事情真是奇怪啊。闪婆家传出了节奏分明的念叨声,她在连夜教导欢业。肥一想到毛发焦黄的欢业就忍不住想笑。再往前走就是金祥的小屋了,那儿自他死后就是黑洞洞的,听说村里改成了仓库。她快步走过去,挨近了弯口老叔的小屋。透过窗子,她清晰地看见了憨人妈与弯口老叔在炕上打牌。大约是弯口老叔偷了好牌,憨人妈的手在他面前一揪一揪。如果是往日,肥就喊着憨人走进去了,可她今夜没有心思。就在她往村边走去时,突然有一个粗哑嗓子低低问一句:“谁家女娃?”肥两脚一弹跑起来。多吓人的男人嗓门!她明白那又是个光棍汉子趴在黑影里。肥知道总有人在夜色里游荡,他们睡不着啊。她在村边的杨树下站了一会儿,又蹲在了红薯地里。这是一片未收的瓜儿,瓜叶上露珠闪亮。她闻着一股野生生的青草味儿,真想大叫,喊出一个火爆爆的日子。肥躺在瓜叶儿上,望着一对对萤火虫飞动。后来她听到了刷刷的脚步声,抬起头却什么也看不见。又等了一会儿,她看到从村子里跑出了一个人,一边跑一边跃动。啊,有长长的辫子在肩头扬了一下,是赶鹦!肥的喉头一阵热烫,她真想喊一声,可还是忍住了。她的两条长腿在月光下多么好看,做了一天活儿,夜间还要出来游荡。瓜干烧胃啊,老人说得再对不过了!肥看着赶鹦,一声不吭,直瞅着赶鹦走进了遥远的月色。

矮壮憨人放开喉咙大喊,直到喊出血来。没有回应,只有死寂无边的黑夜。“哎呀少白头龙眼,你跑了,你离开自己的小村了!你的心真狠啊!你舍下了一个火爆爆的秋天,舍下了一地上好的瓜儿……”

月光从四方小窗流进来,浸泡着炕上的肥。多好的月色啊,她该撒开脚丫跑上一会儿——村里的年轻人都变得安稳起来,再也没有了痴跑野奔的好日月了。他们长大了,老了,趴在自家炕头上过日子了。先是宝驹赶鹦不出门了,接上是憨人他们去了工区。赶鹦姐一个人咽下羞辱和苦楚,好不容易才熬过来。三兰子死在分头争年的怀里。最有福的是眼皮上长小疤的美女香碗,她逃过了大脚肥肩这一关,一辈子没有眼泪了……肥仰躺着,看着被烟火熏黑的屋梁,心里一阵阵发酸。我要扔下这空荡荡的小屋走了,我真有一天要走了。妈吔,我要绕开小路跑了,你千万扯住父亲,别让他追我。先人的眼睛盯住了我,要我脱下衣裳寻找鱼纹儿。我不,我也不怕天谴。妈吔,救救孩儿吧,孩儿是孤零零一个了。妈吔,孩儿来世再服侍你、报答你,让你吃又甜又软的瓜儿。不瞒你妈吔,我亲手救下了那个男人。那天是大明月光,一根根头发都看得见。我看遍了他的全身,皮下肋骨一根一根清清哩,还有刚生出的胡须。他开始昏着,捆在树上,血染遍了全身又一滴滴洒到土上。他真的一丝不挂,像一只鸡吊在树上。我怎么也不相信他们那么狠,存心要打死他……我用榆树叶儿给他擦了伤口,一点一点擦,半点也不害羞。那晚我的眼泪滴在他身上,他醒来握住我的手。我给他穿上衣裳,把他驮起来。他亲了我一下,后来又昏过去了。我歇息了几次。我把他放在土坎上,偷偷挨近了端量。妈吔你猜我看见了什么?我觉得他是妈妈你生出的一个孩儿,是这小土屋里的一个娃儿。我听见树林子那边赶鹦矮壮憨人喊我哩,我不应。我又驮起他来往前走。我想来得及哩,我一口气把他送到家……这会儿我一闭眼就是一个人捆在树上,浑身是血。我做梦也梦见他,向我伸长了瘦胳膊。他要把我接走,让我离开这个村庄。我要踏着月亮地出去跑跑了。我听见咚咚脚步声,我再也忍不住了,妈吔,我走了。

亲爱的肥你再不要哭泣,我已经无数次地吻去了你的泪水。亲爱的肥,紧贴在我身上吧,这样一路、这样一生!我们逃出来了,我们去找自己的生活。瞧瞧,时代真的变了,我们再不用像你的先辈们那样,赤脚穿过野地。我们乘车——看着一片片的庄稼在窗外飞闪。看看,多好的红薯地,望不到边……你最后看一眼就可以把它忘掉了。真的,因为你没有什么可以牵挂的了,你是没爹没娘的孩儿。

龙眼走出家门,他吐掉流进嘴角的水,双手插在衣兜里。大雨天里没有一个人走上街头,家家紧闭院门。他在一个个巷口徘徊,眯着双目。这时候如果有个人走出来——赖牙、金友或是想象中的什么人,他会一跃而起扼住对方的喉咙,永不撒手。他在巷口移动,踏下了一个个深印。他满身灼热,不知不觉间咬破了嘴唇。腥咸的血在口腔旋了一下,想吐掉,犹豫了一下又咽进肚里。大碾盘子在雨水中嗡嗡震响,雨丝将碾盘洗得无比洁亮。他趴在上面。大雨也冲不掉的浓烈气味……他摸向那个土屋。他在那个小门跟前站了一瞬,拼命地摇晃起门框。“肥!你开门啊……肥!”不知是雨声还是她的哭声,门的另一边终于有了声音,“我不,我不!你饶了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儿吧……”“我来跟你说句话儿,你开门啊!”“我不!我不!”龙眼用他的白头撞起了门板,噼啦啦的声音像滚动的雷鸣。这会儿巷口上闪出一个身披蓑衣的人影,龙眼似乎听到了召唤。他听出那是肥的父亲老转儿沙哑的声音——急急仰脸去看,一下子认出那是弯口老叔的背影。他跟上老人。“好娃儿随弯口老叔捉泥鳅去。大雨把淤泥底的泥鳅冲出来了——记得不?”老人胳膊上挂了个破篓子。龙眼跟上。

我的男人!你多么瘦弱,可你是我的男人哩!我原来也以为自己是没爹没娘的孩儿,这会儿才知道不是哩。我的男人,咱都没能赶上刨出一地瓜儿……

又下起了秋雨。没完没了的雨水把人们挡在家里,不能去收一地的瓜儿。如果雨水接连下个不停,那么来年就吃不上软乎乎的瓜儿,更吃不上瓜面开花大馍了。只有刘干挣一个人希望这雨水永远不停,尽管这种天气里那条跛腿老疼。“龙眼妈!你这个不死的贱货……快来拔火罐!”他沙着嗓子喊,龙眼妈小步从里屋跑出。刘干挣不停地骂,捶打那条腿。龙眼妈不声不响。从那个倒霉的夜晚到如今,她没再顶撞男人一句。那天男人险些送命,屠宰手方起畏罪自杀。在龙眼妈眼里,男人这一辈子只爱过一个人,就是屠宰手方起……烦人的雨一阵急似一阵,龙眼妈眼巴巴地盼着儿子回来,她只有这一个儿子呀。龙眼到地底下去做活儿,她一想就害怕。“好孩儿地洞里黑灯瞎火你怎么走啊?”龙眼给妈妈讲地底下的事儿——“就像咱的小村一样哩,有大街小巷,只要不迷路就行。”龙眼妈瞪大了眼:“天哩!他们在地底又挖出一个小村?”“嗯哪!”龙眼妈拍打孩子的背,抚摸他洁白的头发。漆黑漆黑的地底小巷啊,就是染不黑我孩儿的头发啊。龙眼妈眼睛湿漉漉地在男人膀头上抹水、点火扣火罐儿。火罐嗞嗞响,刘干挣一声连一声呼叫,骂声不堪入耳。“哎呀舒服死我,淤血一丝丝拔出来了,赖牙我找你先人结账啊!”龙眼妈一下下捶打他那条伤腿,直到叫声缓下来。她烧开一锅柳枝儿水为他搓腿,他舒服地打起了呼噜。待她刚要停止搓动,他又醒来了,一脚把龙眼妈踢翻,盆中的脏水洒了她一身。刘干挣再不理龙眼妈,一边吃猪皮冻一边饮烈性瓜干酒。自从龙眼被工区招走,他就从未断过这种有劲的酒。酒只剩瓶底一点了,他骂起了龙眼——他让儿子按时捎酒、捎黑面肉馅饼回来。“这个狗娘养的还不回来,八成让土埋住了……”龙眼妈正在切菜,两手一抖,刀把食指割出血来。她一边吮手一边说:“你别这么咒他!你敢这么咒他……你是虎狼心哪!”刘干挣饮下最后一滴酒,一把扭住了龙眼妈。他扯她的头发,只一下就把她扯倒了。他用那条跛腿压住她的肚子,解下腰带抽打起来。龙眼妈在地上滚动、躲闪,就是一声不吭。刘干挣呼呼大喘,又扔下腰带,用拳头去捣她的脸。龙眼妈的鼻血流下来……大雨哗哗浇下,小屋都快塌了。这时门板砰地一响,一个水淋淋的白头探进来。“龙眼我孩儿!”龙眼妈大声喊,脸上又挨了一拳。门外的龙眼跳进屋里,只轻轻一抡就弄翻了父亲。他骑在父亲身上,牙齿格格响,双手飞快地击打,又从锅台上摸到了菜刀。“好孩儿龙眼啊!妈给你跪下了……”龙眼妈扑到儿子身上,那把刀当啷一声掉了。龙眼哭着把父亲拽起来,像提一包东西一样,摔到门外雨水里。他反身关门,抱住了妈妈。她满脸的血污都沾在了儿子的白发上。龙眼搂住妈妈,泪水从他闭紧的眼睛里一串串流下。

汽车颠簸着。两个人紧紧相依。突然大地强烈一抖,司机不由得把车煞住。肥的脸煞白煞白,她紧紧揪着胸口。“肥!你怎么了怎么了?”肥没有回答。她怔怔地望着窗外。

那是小村庄久违了的一个客人,秃脑工程师的儿子,那是挺芳啊!还是那么孱弱的一副躯体,还是那么蓬乱的头发。你的痴呆的眼睛望向绿蒙蒙的秋野,秋野中一个沉默的姑娘!她正发狠地做活儿,她如今真是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儿了……你就像她第一次看到的那样,两手插在衣兜里,又执拗又迷茫地站在秋风里。孤零零的年轻人,你忘记了那一次被绑在树上吊打的情景吗?那会儿你被打得皮开肉绽,只剩下了微弱气息。你到底又活过来了。可你就没有一丝恐惧吗?你怎么又来到这个小村?你与小村人、与世世代代的鲅到底有什么纠缠?……“挺芳挺芳!”肥在心中一迭声地叫了起来。她眼前又一次闪过树上那个血淋淋的身影。奇怪的年轻人,你跑到了哪里这么久?这个小村有什么好?难道你不知道他们恨着你们父子吗?肥捡起了镰刀。她知道再割下去就会砍破脚踝。旁边的赶鹦在吵什么,独眼喜年催促她说一段数来宝。凹脸年九蹽动脚片子干活儿,像舞蹈一样。他们谁也没有看到那个人。肥蹲下来,收拢起一堆瓜蔓儿,把它们束好背上了肩头。瓜蔓像小山一样压在身上,她使劲弓了腰往前移动。折断的瓜蔓流出乳白色汁液,顺着脖颈流到胸上、乳房上。她觉得背负的重量减轻了,原来有一只手在暗暗帮她。她转过脸来,看到了乱乎乎的头发下那对喷吐火苗的双目。她突然发现这也是一对圆眼,漆黑而且坚定。她转过身去,让小山似的瓜蔓挡住他。他浓烈的气息盖过了瓜蔓的气味,一缕缕钻进鼻孔。他们拐进了一个小巷,肥用后背挤住瓜蔓,站下来大口喘气。她的脸上满是绿叶屑末、流动的汗液,脸色像瓜皮儿一样火红。挺芳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块粗布方巾,摊开在手掌上,肥把脸伏了上去。背上的瓜蔓哗啦啦落到地上,肥的肩膀不停地颤抖。“肥!”肥猛地抬头,挺芳不语。她看见这个黄瘦的年轻人嘴角乱抖,脸上的疤痕微微发紫。她立刻记起了树上那个血淋淋的人。“那些狠心人,比蛇蝎还狠。我以为你活不久了。”肥眼里汪着泪水。挺芳喃喃着:“劫你走劫你走我备下钱备下干粮了,咱手扯手跑吧……”“那是露筋和闪婆的路啊,咱逃不出老天爷的手!”“偏不偏不!我要把你抢出来,让你吃黑面肉馅饼。”“好挺芳让我走吧,饶了我吧,俺还是个土里刨食的人哩。”她挣脱出两手,去收拾一地瓜蔓。挺芳的脸像纸一样白,盯着她胖胖的肩头,汗珠刷刷落下。他张大双臂扑上去,拥住了她。肥挣扎着、扭动着,最后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挺芳放开了她。“有一阵——就是伤口长好了那会儿,我一夜一夜都来小村,可是碰不上你。我知道你不出来了……”肥点头:“我再也不到街上了,我怕,怕人,怕黑夜。”“你不该怕。”“我怕,怕这个九月天,怕这个掘地瓜的日子啊。好挺芳莫逼我,我再不会出来了,不会!”“我在你家巷口等你!我要一声一声唤你!”“挺芳挺芳挺芳!……”

无边的绿蔓呼呼燃烧起来。大地成了一片火海。

随着这个秋天的深入,人们渐渐把注意力收拢到了田野上,庄稼人的好日子就是秋天了。老婆婆们也忘了牛杆的事情,连夜把锈刀磨亮,准备去切瓜干。年轻人用树皮把腰上的衣衫束紧,在田野上奔来跑去,抡镢头、推车子,吆喝声又粗又响。老人们在田边手打眼罩,满脸欢欣。这个季节没有人蹲在家里,年轻人一五一十全出来了。红小兵不紧不慢刨着瓜儿,前面就是宝驹赶鹦。她乌油油的辫子经过了漫长的春夏,如今又长了一截。“爸吔爸吔!”她一边割瓜蔓一边叫,镰刀一飞一飞,一溜儿年轻人直追上去。眼皮上长小疤的美女香碗和方正大姑娘金敏靠在一块儿,一边做活儿一边说话。年轻的屠宰手年九试图追上她们,凹脸上盛满泥汗。独眼喜年一边做活还不忘伸手去摸一下后腰的皮夹:里面有几根银针。他照例打了赤脚,几年下来,脚板已经坚硬如铁。呆子争年的嘴巴永远半张着,好像一直吃惊的样子——自从三兰子死去之后他就这样了。人们说起争年,有时就简称“呆子”。不少年轻人被工区陆陆续续招走了,少白头龙眼、矮壮憨人等,如今都成了“工人捡鸡儿”。大姑娘肥一个人在一边做活儿,一声不吭。凹脸年九不止一次嚷过:“看哪,大姑娘不入群了!哎呀看哪!”他挤着眼,不时提提滑下一截的裤子。肥像没有听见。她一下一下发狠地挥动镰刀,有一次削在了一个瓜上,浓旺的瓜汁一下子染透四周的泥土。她蹲下来摸热乎乎的瓜肉。“肥想龙眼了!”赶鹦喊了一嗓子。肥的双手一抖。田里,所有的目光全汇过来。凹脸年九跺跺脚嚷:“少白头龙眼这会儿在地底下哩。”声音刚停,地下真的传来了隆隆炮声。肥不歇气地挥舞起镰刀。一个黄瘦的人死死地盯住肥看了两眼,一拐一拐地做起了活儿。他就是龙眼父亲刘干挣,如今成了“跛脚老刘”了。肥飞快地做活,镰刀砍得土屑飞扬,汗水混着泥土流进眼角。她的泪水涌出来,冲开了脸上的泥花。地边上有一些人在向田里张望。她一个一个看过了他们的脸,当目光掠过最后一个时,镰刀掉在了地上。

一匹健壮的宝驹甩动鬃毛,声声嘶鸣,蹽起长腿在火海里奔驰。它的毛色与大火的颜色一样,与早晨的太阳也一样。“天哩,一个……精灵!”

“牛杆不行哩!”小村里的人传递着这几句话,并不避讳牛杆家里人。牛杆站在牲口棚里,眼神僵硬,整个人都风干透了。“你爸怎么还不死啊?”有人询问凹脸年九。槽上的马一溜儿低垂长脸,神情沮丧,已经提前开始了哀悼。大痴老婆庆余一夜一夜摊制黑煎饼,让人们想起金祥过世的日子。遥遥阴间路啊,牛杆老婆已经备好了上路的干粮。村里的老婆老头子们闲了没事就提上马扎来牲口棚里坐坐,谁都明白这是为一个即将故去的老人送行,看一眼没一眼了。牛杆早已不能说话了,只发出断断续续的喷气声。村头儿赖牙过来看了,金友也来看了。只等牛杆一停止活动,金友就会接过他扔下的草料簸箕。人们说眼瞅着大痴老婆庆余送走了小村两个光棍汉子,她自己倒一天结实似一天。她的两个乳房鼓胀着,额头上一天到晚挂着一层汗粒,一双胖手不停地忙着。牛杆的双目毫无表情,只有转到庆余身上才闪动一下。“他死不了,他还恋着老婆,恋着这个臭烘烘的小村哩!”有人叹息。红小兵端着酒壶去看了牲口棚里那结结实实一囤子煎饼,断言说牛杆真的活不久了。一个多好的人哪,早年曾在队伍上养育战马,也像战马一样强壮,这会儿终于要死了。老人们忍不住抹起了眼睛。

…………

二十二

1987年11月—1992年1月于济南、龙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