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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忆苦

金祥慢腾腾柔声细语,旁若无人。场角传来了许多人的抽泣声,金祥不得不停下。那些站立的男人都在哭,肩膀往上耸动。“金祥啊,你说俺心眼里去了!上哪儿去找这样女娃?老天爷老天爷,天底下真有黑孩儿这样福分人?”“金祥啊!你不能把女娃扯来俺瞅上一眼?她活着多大年纪住在哪儿?俺不吃不穿也得攒下盘缠去看她一眼……”“难道她比大姑娘肥还白还嫩俏,比宝驹赶鹦还俊还馋人呀?想不出想不出哩!”年轻人呼叫着,连上岁数的男人眼窝也湿了。这会儿赶鹦妈站起来,伸手往前一捅骂道:“嘴痒了放石头上磨一磨,拿俺闺女做尺寸,瞎了狗眼!”一个男人用力拍打赶鹦的肩膀,叫着:“姊妹啊,天底下哪有穷人的活路啊!”赶鹦鼻子一酸,也流出泪来。“赶鹦姐!”肥的头一歪,倚了赶鹦,“咱好好往下听吧!”

接上数叨啊,接上揭他们老底,把挨刀杀的遮眼布一层一层撕开。俺得告诉普天底下的穷人:醋是打哪儿酸的,盐是打哪儿咸的,光腚客怎么穿上裤子。谁想封住俺的口,俺就打断他的手。告诉你吧,那个当年草窝里滚粪坑里睡的黑孩儿成了气候。他那个又好看又听话的软性儿老婆出去搬东西,今儿个一只风箱,明儿一个簸箕,几年工夫他们有了自己的屋自己的地,小木头窗上糊了白纸哩。照理说该好好过日子了,男人有了瓜儿吃还求个什么?剩下事情就是搂着老婆一宿到亮打呼噜了。可黑孩儿不,人有贪心,蛇要吞象,没爹没娘的孩儿要做人王哩。他想吃白面馍蘸肉汤儿、嫩韭菜叶撒上盐,想躺在缎子被上打挺儿,拄着龙头拐杖上茅厕!女娃白天黑夜劝他,说好生生的日子有吃有穿,圈里有猪肥了吃肉,大母鸡两天生一个双黄蛋,哪里不好?庄稼人一辈子还求个什么?黑孩儿说天哪我心里痒得慌,你又不能伸进里边挠痒。女娃想逗自己男人高兴哩,在小屋院里跳跳蹦蹦做猴戏,那样子谁也得笑哩。她一纵身跳上窗外榕树,从这个枝儿蹿到那个枝儿上,小拇指细的枝条也压不折。可黑孩儿不笑,眼也不睁。女娃再不逗他了,眼泪汪汪,说:“好男人你怎么不高兴?是俺变丑了吗?”男人摇头,抬头好好看了看她:穿了水红袄儿,小绿裤儿,裤腰用大红带子扎了。那小身子包在软柔柔的衣裳里。她出挑得真好看,小凹凹脸红喷喷的像苹果,大水灵眼儿乌黑乌黑亮。他说好女娃你像用油膏搓过,油滋滋香。你好比小火烧刚出锅,又甜又软烫人哩,舍不得下口捧手上一撩一撩,吹气儿……老婆呀!啊呀我老婆天下一宝!

女娃说她再也不过偷偷摸摸的日子啦。那时候她出去搬东西给他,是因为可怜他哩。她说那些富人什么都有,穷人什么都没有。拿走富人的东西也解气呀!不过如今该是小两口起早摸黑种庄稼的时候了,再不能贪心了,贪大遭报应呀。她好话说了一笸箩,黑孩儿只是摇头。他说还想有两匹大马,有一大囤子粮食,有个黄铜水烟袋。女娃哭着扭头走了。半晌,她牵来两匹大红马。黑孩儿高兴得直蹦,劝女娃再出去一趟。女娃又扛来了一个盛满粮食的大囤子,压得头快触到地上了。黑孩儿赶紧喊:“好轻快好轻快!”女娃在这喊声里一点点直起了腰。“这就是‘大搬运小搬运’哪,俺要发了!”女娃直哭,说不能贪大啊。黑孩儿不听老婆规劝,让她最后搬上一年,那会儿一家子人享不完的福哩!女娃一趟比一趟回来得晚了,专拣那些发下不义之财的富贵人家搬,搬他们一个座钟,一架纺花机,一副牲口套绳,有时还搬走一个大麦子垛。人累得黄瘦,头发又疏又脆,皮包骨头。月亮下一个小瘦娃儿扛一个大麦秸垛子穿过野地,可怜不可怜死人!黑孩儿在门口迎接她,老远就喊“好轻快好轻快”,女娃就伸手把垛子擎起来。黑孩盖了一座屋又一座屋,买了一块地又一块地。后来他连软乎乎的瓜儿都不吃了,只吃白面烙饼、吃豆腐脑儿小咸刀鱼、吃小春葱蘸酱。上了秋,他买来绸子面小夹袄,年纪轻轻还扎腿带子。雇来一帮子长工、两个丫环,还开了一个烧锅。他爱吃猪肝,爱喝盅烧酒。女娃给累坏了,一天到晚咳嗽。下雨阴天,她身上散发出一股怪味儿。早些年黑孩儿喜欢女娃,闻不出;再说那会儿女娃喜好打扮,采些花呀草呀戴在身上,怪味儿严严实实给盖住了。“哎呀熏死我了睡你先人。”黑孩儿骂。女娃采来最香的月季和桂花戴在头发上,黑孩儿还说她有邪味,“一股烧臭皮子的味儿。”女娃开头工夫只会哭,到后来就离他远些站。有时又忍不住,他们是恩爱夫妻呀。黑孩儿——这些年一家子人都叫他老爷了,老爷一嗅到那股味儿就推她个趔趄。女娃儿火了,有时一下蹿到树上,瞪起一对大眼看人。长工和丫环都大惊大叫,老爷把老婆揪到屋里,拉长脸问她:“你到底是个什么物件?咋能‘大搬运小搬运’,咋能蹿到树上?”女娃哭着说:“咱是受苦受难的一对儿,是熬出头来的恩爱夫妻啊,你别拿那种眼神看俺。”“你说你说,你咋能哩?”女娃说:“我说我说,我不是人。”“你就不是人,没有人味儿!”老爷骂着走了。从那时起女娃住厢房了。她一天到晚哭啊,头发几天就变花了,小凹凹脸上有了皱纹。老爷让人送饭给她,自己不愿看到她。他已经有了丫环捶背捏弄后脚跟儿,有给他掏耳朵眼的女人了。送饭给女娃的长工有一天从小窗往里一望,吓得碗都砸了。他看见屋里大炕上躺了一只猴子,奶头还胀着。他看了一会儿赶紧跑去告诉老爷。老爷骂咧咧出来看了,见女娃好好地躺在炕上,他打了长工一个耳刮子。

“哎呀,天底下什么事都有啊!光有说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呀!”老婆婆站起来喊着,一会儿面向金祥,一会儿又转向老头子们。“多好的女娃啊,这样的女娃咱村有一个就中,保管就中!”赖牙脖子上的青筋粗涨起来。大脚肥肩龇着牙:“俺要有个女娃,只让她搬来黑面肉馅饼!”弯口老叔一直沉默,这会儿鼻子里吭一声:“俺让她给憨人搬来个媳妇!”一帮女人嘻嘻笑,“憨人听见了吧?你爹说给你搬个……哈哈!”憨人木着脸骂:“拿穷人取乐儿,我睡他先人!”大脚肥肩用针锥朝笑闹的几个姑娘一点一点,场上的笑声立刻没了。金祥站起来喊:“年九妈再给块煎饼……哎哟,刚才虱子又把我好咬!”

其实长工看到的真不错哩!那女娃就是一个母猴,一个精灵。她想找下个男人过日子,用力再生下个娃。她是个有情有义的母猴。她那会儿年轻,心眼好得没法说。天底下有钱有势的主儿,有几个是出汗干活挣下的家产?他们都是暗地勾连下有灵性的野物,让它们出去搬弄东西。这是真哩!有的是狐狸精,有的是野猫精。这些野物搬成一个财主就安顿下来,跟男人过一辈子;也有的半路变了心,把搬来的东西又一件件暗中搬走,要不你怎么能看到半路穷了的财主?还有的被发财的东家发现了真身,用个什么歹毒法儿把它害死。一句话,地主老财发的都是黑心财,这就是看场老头告诉我的谜底!

最早的时候,老爷也是个黑不溜秋的野孩儿,是个没爹没娘的娃儿。他跟大伙儿一样,一天到晚钻在野地里,趴草窠里捏蚂蚱捡瓜根吃,喝烂泥汤儿。他的小肚上黑咧咧划下了伤痕,脚跟上磨开了老皮花儿。他爹他妈也是野地上蹿腾的人儿,胡乱生下他又跑了。他让热辣辣的日头晒出了油,头上戴个高粱秸子圈帽。转眼十八九岁了,身个高了,夜晚睡不着了,一嗓子一嗓子喊,嘿嘿,自己用手挠烂了自己的皮哩!他看见女人从路上过就喊:“给俺当个媳妇吧——”人家回头骂一句:“不死不活的臭烂东西,想得倒好!”到了秋天煞尾时,漫山遍野散开了野人儿,逃荒要饭的男女呼呼啦啦跑进地垄里。没爹没娘的黑孩儿专找没爹没娘的女孩儿,找一个扯上手就飞跑,嘴里嚷:“占下了占下了!”女娃咯咯笑,伸手捶他捣他,冷不防一把掀倒在沟底。“还敢不敢啦?”黑孩儿骑上她,揪些野菊花呀臭蒿子呀往她脸上脖儿上扔。他们一会儿工夫就好了,抱着搂着痴跑,丢人现眼哩。“现世报啊现世报啊!”护秋的人手指他们笑。俺没爹没娘的孩儿吃了上顿没下顿,快活了一天没一天,俺又怕个什么!黑孩儿赤条条往河里跳,钻出来水淋淋地唱歌,胡吼一嗓子满天响。另一些男娃合伙上来抢这个女娃,被黑孩儿好一顿痛打。他真是个拼命的好手,一拳上去打掉人家两颗牙。一伙男娃头破血流跑了,黑孩儿抹抹脸上的血,扛起女娃就跑。他不歇脚,扛着跑跑跑,一口气跑到河边,扑通一声扔进去。女娃嚷:“淹死我了呀,淹死了!”黑孩儿接着跳进去,把她从头至尾洗一遍,又洗了自己,这才扯上手往河滩上走。女娃高兴起来,跑起来一蹦三跳,黑孩儿追也追不上。女娃一跳跳上杨树梢梢哩,黑孩儿干着急。他央求:“好女娃下来吧,俺可上不去。”女娃从这棵树跳到那棵树,飞一样,黑孩儿看呆了。直到天快黑女娃才蹦下来,黑孩儿一把抱住她说:“老天,你像猴儿似的。俺从根没见这大本事的人。”女娃笑得鼻子眼挤到一块儿去,说:“俺是林子里的野物哩,跳腾惯了。”黑孩儿搂住她亲不够,觉得她像绳儿一样软,小手儿像葱白一样。他低头瞅她的小脸,这才看出小脸凹凹着,小鼻子打了个漫洼儿,鼻尖往上一挑,巧死俊死!她的小牙像白大米粒,小嘴唇薄薄一道儿,不笑腮上也有俩酒窝。她小身子烫手像小熨斗哩,屈在他怀里一扭一扭,往他耳朵眼上哈气儿,不知从哪掏出生果给他吃。黑孩儿说:“哎哟,老天爷哩!喜欢死俺啦!俺不行哩!”女娃扑在他怀里哭了,一抽一抽像条虫虫。黑孩儿发誓说,这辈子也不离开她,不变心,上树掏鸟蛋,下河捉鱼,伸手到地里扒瓜儿,说什么也得养活她。两人说到天墨黑,找块地方铺了干草睡起来。睡不着,就小声说话儿。女娃告诉他:“知道吗?我会‘大搬运小搬运’呢!”黑孩儿不明白。女娃告诉他,那是个神法儿,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由她出去搬来,一会儿工夫就成!黑孩儿死也不信。女娃就问他要什么。他想了想说:“要一碗大肥肉。”女娃起身走了。一小会儿月亮底下出来个人影儿,黑孩儿一眼看出是女娃,她笑嘻嘻捧来一碗大肥肉哩!两人坐下吃肉,黑孩儿高兴得又跳又蹦,说:“有这手段还用在野地里窜?咱发哩!”女娃说:“就是哩!我是看好了你,先来试试你心眼儿!”黑孩儿搂住她又推开,“你是人还是神?”女娃咯咯笑,说不是人也不是神,从今儿个起是你老婆哩!“俺有老婆哩!做梦也不敢指望的事儿呀!”高兴了一会儿,黑孩儿又让女娃去搬座屋来,说就放这河滩上住下吧!女娃摇头说:“屋在地上生了根,搬不动。再说也不能太心狠,要一点一点积攒,咱搬来一件,有人那儿就少一件。俺都是找富人家搬,他们东西又多又来得容易。”黑孩儿点点头,“那你就去搬一个大柜子吧,赶明儿咱卖了买东西,赶集哩。”女娃又摇头。“又怎么?”“你给我梳梳头吧,老婆披头散发不嫌人家笑话?”黑娃欢喜得给她用手指梳呀梳呀,又揪根草梗扎了个辫子。女娃要去了,临走嘱咐:她扛东西回来时腰压弯了,那会儿他见了要赶紧喊“好轻快好轻快”,背上的东西就会随着这喊声一丝丝减轻。如果喊“好沉好沉”,那就一丝丝加重,她就起不来了……黑孩儿说记住了!女娃走了。不一会儿她背上驮个大柜子走来了,腰弯着,摇摇晃晃。黑孩儿赶紧喊:“好轻快好轻快!”喊着喊着女娃就直起腰来,那柜子像纸盒一样分量……

场上人呆呆地看着金祥。一会儿有人嚷:“我说哩!怪不得咱发不了财,原来咱没有勾连上野物啊!”“天哪,上哪去找母猴狐狸啊!”一个老人,是弯口老叔,他大叫着:“告诉你,多去野地里窜窜!高秆儿庄稼地里什么都有,你得多进去窜窜呀!……”喜年望望方正大姑娘金敏,说:“那年上俺在豆棵里压住了一个野物,它吱吱叫哩,低头一看,它从豆秸里挣出小头来,小脸儿铁青!俺赶紧把它放了……”大伙儿吸着冷气。

天哩,他往常一直夸老爷。我不吱声了。我看见他两眼锃亮,吓人哩。他盯了我一会儿,坐直了身子,一字一顿说:“祥啊,那些地主老财都是怎么富的?咱这老爷怎么有了万贯家财?让我来告诉你罢!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切莫告诉别人,要杀头的!我一辈子工夫才摸清这个谜底,让我揭给你看。”我一直愣愣地听完下面的故事。嘿呀,我金祥做梦也想不到老爷是这么一个人!

女娃不擦胭脂了,不梳洗打扮了,老得一天比一天快。她半夜跑到老爷窗下,叫老爷的小名,说开门让俺进去吧,咱是一对泥里打滚的苦娃儿,好不容易过上了好日子,切莫丧下良心!俺想摸摸你胸口上的疤痕、下巴上的胡茬,想喂你吃口小油卷儿。开门吧开门吧,俺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咱就快有自家的娃儿了!你开门吧,摸摸娃儿在肚里蹬腿儿哩……女娃进了屋子。她真的老哩,再也不好看了。老爷觉得她像一个倒空了粮食的粗布口袋,软溜溜皱巴巴。“远些,臭哩!”老爷说。女娃哭着一把抱住男人,说俺亲手从淤泥里扒拉出的泥娃儿。老爷一动不动,眼皮都不眨一下。他心里在琢磨事哩,这会儿就说:“女娃,你听话不?”女娃尖声叫着:“听呀!”老爷一皱眼眉,“让你怎么就怎么?”女娃点头,“俺男人叫俺干什么俺就干什么,俺是他的人,直到死!”老爷摸摸胡茬,“那好吧!今后你就住厢房吧,那是你的屋,在屋里好生怀着孩子。”女娃哭了,“俺想弯你怀里哩!”老爷大眼一瞪,“听话!”女娃哭着,退到厢房里去了。

“我恨着老爷。”

就是这年秋天,有个老太太找来大院,她看模样有五六十岁,其实有七八十岁了。她一进大院就说找儿子来了,见了老爷一把抱住。她说男人死了,她无依无靠找儿子哩!老爷不敢认,老太太就一长一短说起来:她和他爹怎么一路讨要,怎么在野地里生下他,一口一口喂活他。下雨了,他们用身子给他遮雨,天冷了,他们把他贴在肚子上暖着。“那不是人过的日子啊,你爹和我死过去又活过来,一天到晚搂着娃儿吃野菜,省下瓜儿嚼了喂你。直到你长大了能扒瓜儿能跟上野孩儿窜庄稼地了,我和你爹才撒了手……”老太太哭了。她一口气数叨出老爷身子上的记号:左胸脯上两个痣,腿根的疤痕——老爷刚才还将信将疑,这会儿扑通一声跪下喊妈。他让一旁愣着的人都跪下,说老祖宗回来了!就打这一天上,老爷找到了生身母,院里有了老祖宗。谁也想不到她会接上又活了几十年,成了老寿星。老爷跟老祖宗在一块儿,日子久了就交了谜底,说出这万贯家产的来路。老祖宗一听不做声了。她死也不喜欢儿媳,从进了这院就没跟女娃说上一句话。女娃给老祖宗跪过,叫过妈,老祖宗眼都不睁。她听儿子说了根由,牙根咬紧哩。儿子问她咋了?她说:“哼,她能‘大搬运小搬运’不是?她能倒腾来东西,也能倒腾出去。早晚有一天你又成了光腚鬼哩!”老爷急得直搓手。老祖宗的花椒拐一个劲儿捣地,说:“趁早除了吧,除了她,家业才万古千秋。”

那个看场的老头儿不行了。俺把他抱进麦垛大洞里,喂他食水儿。他喝一口睁一下眼,说一辈子就交下俺这一个朋友。“临死俺可得跟你说句真话儿。”他这样说。我说:“以前那些话都是假的吗?”他点点头。我呀,我金祥好难受!我哭了。他给我抹抹眼泪,说莫哭莫哭,你先把洞口堵了,莫让人偷听去。我堵严了洞口,他欠起身来瞅瞅四周,压低嗓门说一句:

女娃肚儿鼓起来了。她在院里走,听见老祖宗出来就躲进厢房。有一天老爷进了她屋里,从怀里掏出石榴大枣,绿酸杏儿。女娃一把抓过就吃。她馋死了这些东西,可就是没人给她。她咬着果儿哭,说你到底还挂记俺!俺死也不悔了!老爷拍打她,摸她头发,她喜欢得快死过去了。老爷说:“咱家什么都有了,就是缺个大碾子——你再出去搬回一个吧,娃儿生下也要用它碾细面哩。”女娃说:“我有孩儿在肚里……”老爷还是搓揉她头发,说:“不碍事哩,你有法术呀!”女娃把脸贴上他胸口,连连说:“我听你话呀!你叫我干什么都行。俺的男人呀!……”当夜,老爷在大院门口迎接女娃,等呀等呀,月亮都歪了,野地里连个人影都没有。又等了一个时辰,天快亮了,灰蒙蒙的路口上有个黑影儿一摇一摇来了,越近越大。老爷看出是女娃驮一个大碾盘来了,小身子在底下差不多看不见了。她被压得东倒西歪,老远就喊:“你快拿话儿迎我呀!你快呀!”老爷咬咬牙,往前走一步,大声喊:

场上人大气儿也不喘。金祥吃煎饼了,场上人长长吐气。“嘻嘻。”红小兵饮一口酒笑了。金友蹿起来喊一句:“好个金祥胡诌!你长谁的威风哩!你怎么好糟踏长工——刚才他的话大伙儿都听见哩!”赖牙在吸烟,像是突然醒过神来,嗯了一声。“金祥好生说!好生说!”大脚肥肩嚷。一些老头老婆子默默相视,一拍膝盖站起:“老天!反了你金友!装什么假正经哩?世上人谁没打年轻时候过来?谁没个乱蹦乱跳的时候?”赖牙站起来说:“辩论辩论哩,大伙儿说说!”金祥咬住了煎饼又松开,站起来提提裤子:“俺亲眼见哩,这还有假?那口枯井说不定今儿个还在哩!”“谁没打年轻时候过来啊!”站在场子周围的光棍汉嚷着,一个沙哑嗓子说:“这本是平常理儿哩!天上有眼也可怜可怜那些人,夜夜打滚儿哭哩,骂人哩!”大家呼叫得热烈,赶鹦和肥、金敏、香碗几个姑娘觉得气浪烤人。赶鹦喊:“挤死了啊,热死了啊!”四周的男人似乎一点儿也没注意到姑娘们的神情,不自觉地就拍打起姑娘们的肩膀,连连说:“这是人过的日子吗?姊妹啊,这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啊!”赶鹦想抡一抡辫子,可是动不了。因为这会儿已经有三五只手同时攥住了它,他们望着金祥喊着:“这都是平常的事儿呀!”

“好沉好沉,好沉好沉!”

活了一百多年的老祖宗死了。乌鸦最先闻出味儿来,接上满坡野物都嘎嘎叫,从沟里渠里高粱地里往外窜。这些年从大院逃出的公鸡母鸡、羊呀猪呀也不少,有的就从庄稼棵里跑出来了。“她吃过俺的肉!”俺蹦了一下喊,谁知看场的老头凑过来就是一个嘴巴。“哎呀你这个被阉过的驴!”我骂他,不过我明白他是好意。反正老祖宗死了,老爷又修整大院了。他可是个善人,给俺吃玉米饼,还给俺吃瓜面开花大馒头!他娶了一大群老婆,一个比一个俊哩,最小的十六岁,长得饱鼓鼓的,小脸儿抹得像花红果儿。老爷没事了就抱着她,另一只手里还拿了水烟袋。看场老头的老婆如今年纪大了,老爷一摆手把她打发了。如今她专门看管老爷孩子的孩子。谁还记得那些从炕洞里钻出来的男娃?如今他们都从庄稼地里大叫着跑出来,破衣烂衫头发老长,满脸是灰。小姐们就把男娃分了。她们给男娃洗澡换新衣,用胭脂粉扑脸。男娃给她们打水买东西服侍小猫,还讲些老祖宗屋里的事,一块儿流泪。俺见过那些小姐,一个个细细高高大双眼儿,像老爷哩!她们的小腰像碗口那么细,用绸带系得圆乎乎,怎么看怎么好。小姐不骂人,不咳嗽,不喷气儿,也不怎么进茅厕。小姐浑身喷香,顶着风也能闻到,像玉米缨让雨水洗了那种味儿,像刚割开的西瓜味儿。她们吃饭用手捏,一次捏两三个米粒就够了。吃肉,把肉撕成麻绳样的肉丝,吃三两丝就行了。喝水,用麦秸秆儿吸,吱吱一响,饱了。我可不敢说小姐不好,俺金祥有一说一。人家小姐平时都在自己屋里绣花,从不出来馋人。只有一年端午,老太太让她们出来采艾叶,才惹了一些事。那不怨她们哩!艾叶长在一口枯井边上,长在棘藤子里。护秋人提着枪赶来替她们钻进棘藤,采了一大包艾叶香死人。谁知道就在把艾叶交给小姐那一眨眼的工夫出事了!护秋人一仰脸,小姐那手脖儿手指头、胸脯儿上边锁子骨、水灵灵的眼,都看见哩。护秋人把艾叶交给小姐转身就跑,跌跌撞撞离开枯井,大叫一声说:“啊呀呀,俺还不如死了好!”他一下躺在地上滚哩,一大帮护秋人赶来劝也不行。“啊呀我不行了,我还不如死了好!”小姐吓得跑了。护秋人当空扳枪,汗粒儿像豆粒那么大……

天哩!大碾盘一丝一丝往下落,像张大荷叶儿一样,一会儿贴到地皮上了。就在碾盘眼看沾地的时候,发出了“呀——”一声尖叫,然后什么音儿也没有了。天亮了。长工呀,短工呀,清早上田去,一眼看见有个大碾盘扣在那儿。他们一伙儿揭开碾盘,看见一个又老又瘦的母猴在下边,压成饼儿了!……

“听听吧,这就是地主家的事,年轻人千万好好听,听一遭没一遭了!”赖牙在金祥歇息的当儿站起来,朝场上站立的一圈儿人嚷叫。大脚肥肩接上:“就是就是!如今哪找这样的事儿?记到心里去,久后有了娃儿再讲给娃儿听,金祥也不能跟上讲一辈子呀!”老头子拔下嘴里的烟杆顶到前边一个老婆婆后背上说:“就这样扎进去?”“啧啧。”老婆婆抹着泪接过烟锅吸了一口:“人生一世呀,怎么都是一辈子啊。咱年轻时候一天到晚在庄稼地里干活儿,累了跑沟渠里躺躺,怪恣哩。那些大福大贵的人也没得好死,还不如咱。”老头子叹息:“老姊妹说得是呀!年轻时过的什么日子,如今过的什么日子……咳咳!”他拉起老婆婆的手,老婆婆嘴对在他耳朵上说了一会儿。“就是呀就是呀!”老头子哭出来,声音大了:“那年上俺差点饿死呀,爬着去找你,你捣碎了一块滑石给俺灌进去。饿是不饿了,俺在地上滚,从门槛滚到猪圈墙。疼死了,肚里有手抓俺肠胃哩。你给俺揉呀揉呀,老姊妹俺如今也没忘。正揉着老社长一步迈进门,瞪着眼呵斥咱俩。天哩,那是过的什么日子啊!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老人哭得叼不住烟锅了,老婆婆赶紧接住。大痴老婆庆余又递给金祥一些煎饼。金祥和儿子分吃煎饼,多余的掖进胸口那儿。爷儿俩专心吃着,年九掉下屑末,金祥就捡了填进嘴里。大脚肥肩急了:“死金祥多少人等你呀!你是饿死鬼托生的呀!”金祥大口吃着,让身边站立的庆余接上讲一会儿。庆余应一声就讲开了:“地主的斗,杀人的口!俺要饭拿着棍,专打地主的狗。坡里庄稼黑乌乌,俺一个人不敢进哩。俺吃的亏没有数,都低低头忍了。男人除了金祥没有好东西啊,都是害人精哩,用鞋底子打俺腚。俺受的苦哪里说去!后来俺也有娃了,娃把俺奶头咂得通红通红。金祥老实人呀,谁都欺负他,冬天也欺负他。他瘦得皮包骨。俺俩夜夜都忆苦,眼泪把炕席子都弄湿了。年九小时候尿炕。俺一天好日子没过……”老婆婆们张大嘴巴听,一拍手说:“庆余说得也是!拉扯个娃不易哩!”一场的人呼喊起来,其中夹杂了很多陌生的声音。“熬不住劲儿了,俺等着听哩!”“快呀金祥!”金祥站起来,一手插在衣服底下,走几步,慢腾腾地说:“俺这就接上哩,接上哩。哎哟,虱子刚才把俺好咬……刚才说到哪搭?嗯,哪搭!”

“妈吔!呜呜伤天害理……老天爷看见了!黑心的地主老财千刀万剐!”场上人一齐呼叫,恸哭声猛地迸发出来。“丧下良心哪!天打五雷轰啊!多好的女娃给毁哩!”“这回俺可算亲耳听见了!”“地主心,蛇蝎心!天下乌鸦一般黑!没有穷人的活路了,真的没有了啊!……”老婆婆哭着揪住身旁随便哪一个男人衣襟,耸动着:“他家大叔,真有那样狠的男人哪!要不是俺亲耳听见,说什么也不信!你说说,你说说!”老头子们定定地咬住烟锅出神,这时身子一挣呼起口号来。全场都跟着呼,一齐跺脚。人群活动了,那些平日里说话投机的人慢慢移动着坐到一起。“真是根狠心肠啊!”有人指点白木桌前的金祥:“看人家说完了就是说完了,眼泪没干就吃起了煎饼。咱不行哩,听一次难受一次。”大脚肥肩低头纳着鞋底,抽着麻线,泪水也滴下来。“争年爸呀!跟大伙儿说说吧,大伙儿难受哩!”赖牙站起来拍拍手:“有什么苦水可劲儿倒吧,谁也不用怕谁,咱是说一天没一天了。”金祥站起,手搭眼罩往下望望说:“都上来呀!有啥说啥呀!咱金祥不像有的人,自顾自说哩!来呀老婶子们、二大爷!”正这样嚷着,一个挽髻的老婆婆拄着拐站起来,咚咚走到了桌边。她瞪大眼睛,嘴巴张了好几下也没有说出话,又看了一会儿全场的人,就咚咚地下去了。“老婶子给气得话都说不出哩!什么世道啊!”金祥对靠前一点的红小兵说。“我说说!我说说!”场里又响起一个老婆婆的声音。她一会儿被自己的孙子搀扶上来了,一站稳就抹起了鼻涕眼泪,“天哪!我这辈子也忘不了,那一年可把俺饿、饿坏了……俺孩儿挖了块鬼姜说妈吃吧,妈说你吃吧,一推一让半天,搂上那个哭。南街上他姥爷急得吞下了一块棉花,他姥娘没牙的嘴啃砖头。俺上街一看,一个个躺倒了,有的没穿裤子——那是解溲呀,提了半截没力气了,扑通,倒了再没活过来。俺死了也不能忘了那一年,那时候没有咱穷人的活路啊!”她说着拍打着腿,突然下边有人大喝一声:“你敢忆新社会的苦!好大胆哪!打嘴打嘴!大伙儿都听见了吧?”场上顿时沉寂下来。老婆婆扶着孙子僵了一会儿,接着蹦了一下,伸手指着下边那个人说:“就你个驴耳朵长!人都有老了的那天!人老了记性能好?你这个鳖孙子,不得好死啊!你有娘养没娘教,用着你来指老娘的脊梁筋?”老婆婆哭得伏在了桌上。好多人劝解:“权当没听见。别跟他们一个样儿……”费了好大劲儿才把老人扶下去。接上来的是一个老头儿,他的眼早已红肿了。眼糊儿把眼遮住,费劲睁也睁不开。他一站稳就说:“数叨数叨吧!罢罢!不提也好。谁不知道俺年轻时候?喝酒能喝这个数——多少?二两?呔!二斤哩!俺给地主家扛长工,逢年过节他硬让俺喝,不喝就打——地主心蛇蝎心哪!不错,俺是舔破窗纸看过小姐屋里,不过那怨酒哩!如今大伙要说了:‘不是一个捡鸡儿’!那会儿咱不懂哩!挨那个打呀,大伙儿看看我后脊梁落这块大疤!”老头儿说着哧一下脱了老棉袄,把身子背过去。立刻有好几个老婆婆老头儿凑近了看。“地主心蛇蝎心哪!”他们同时嚷道。

一直到老太婆死那天,没人见她睡觉。两眼瞪得像牛眼。差不多一天要亲手杀死一个活物。杀鸡,两下拧断一个鸡脖,杀猪,一棍把猪头打碎。一条狗绑了还冲她叫,她就把铁钎子烧红了捅进狗嘴里。“俺快死了,俺要大睁眼入土哩!俺要把活物杀得一个不剩哩!”她坐在土末里嚷叫。老爷对他妈说:“杀吧杀吧,我给妈去找了来!”老太婆说:“给我抓个猴子去,我要杀个活蹦乱跳的猴儿!”老爷听了这句话浑身打抖,牙齿咬得咯咯响,蹦起来喊着:“猴儿全杀了,妈你杀人吧!”他喊着跑了。那些天院里的老爷和太太小姐使唤人全搬到外边住了,只让一个老太婆折腾去。她要一把飞快的长刀,他们就给她。老爷还说夜里有贼进院偷盗,为防贼在门侧门后挖了又大又深的陷坑,坑底栽刀哩!有人不小心踩上去,穿个心儿透!老太婆白天晚上在院里提着刀走,就是踩不上陷坑。大伙儿都说老爷是孝子哩,尽意让老娘闹腾,只要老娘高兴,一院子家产都扔下哩!看家的人提着枪伏在大院四周,大门又从外边钉死了,哪有贼摸进去哩?可老爷后来还是不放心,说光有陷阱不行哩,院里还要下鬼套儿:用活绳扣儿拦在树边墙下,一不小心绊上了,另一边有重物坠着,活扣儿越缩越紧,把人活活勒死!鬼套儿下好了,老爷说这下行了,坏人一个也进不了院了。由老娘一个人玩耍去!大院里老太婆喊声不绝,咚咚踩地哩。又是多少天过去,里面还有动静,那鬼套儿她也碰不上。神人啦!老祖宗不死哩!野地里的所有活物儿都不停地叫唤,老爷的白头发都生出来了。又住了几天,大院里冒出烟来,老爷说:“天哪,老娘放火了!”大伙儿跳进去救火,只有高大的老爷在边上看,他让管事的领人干。那是老太婆点着了屋里的被褥。大伙儿泼水搬东西,老太婆在一边笑,赤裸裸的身子抹了一大片黑灰。“救火啊,快哩!”野地里的人这么喊。不知干了多会儿,听见老爷在外边哭叫:“妈呀!老祖宗!你怎么想不开呀!你死得真惨哪!”俺赶快跑出去,一看,啊呀!老祖宗浑身是血躺在老爷怀里,早没气了。她身上直冒泡儿,刀口上翻出大白肉。吓死俺了!那血流了老大一片,还在流哩。血的颜色跟咱大伙儿可不一样,红中透蓝,一闪一闪又像紫药水儿一样。“老祖宗一叫我就转身了,天哪,她把刀顶在肚子上。我还没喊出声来,她一使劲儿就进去了。”老爷对大伙儿说。大家一声不吭。俺那会儿又看了一眼,看出那刀尖是从后背穿过来哩,再说身上也不止一刀……吓死俺了!

喜年、憨人一伙儿不住地小声催促赶鹦和肥上去说一说。赶鹦她们不愿意。又劝了一会儿,赶鹦扯上肥的手走到小桌旁边。汗水顺着两个姑娘的毛发流下来。赶鹦撩撩辫子刚要开口,大脚肥肩嚷叫说:“盘下腿坐着听去!不老不少的,还轮不上你俩!”两个姑娘对视一眼,鼓鼓嘴下来了。场上传来不满的议论:“女孩儿家也有心事啊!她们也有自己的苦楚啊!啧啧啧……”赶鹦和肥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一帮年轻人团团围住她俩,一脸愤愤不平。赶鹦说:“俺长多大了也没穿双像样的鞋儿,幸亏……旧社会儿压得妇女翻不过身来,大脚肥肩常常说哩。旧社会出来的人老大不正经,胡说八拉,开会人挤了就不好生站,往俺身上挤哩!外村人更坏,用手老远比划着骂俺,还说‘鲅鲅’!”赶鹦说到这儿揉起了眼。一个工区青年咳了一声,说:“哪里没有一本血泪账?俺爷爷年轻时候穷得没有裤子穿,逼得他扎块围布,就像女人穿了裙子。爷爷上街去,一些老婆婆就说看看是什么布料,一掀一掀。俺爷爷羞得还不如死了好哩!俺奶奶十二岁上就给老地主捶腰,老地主让她穿衣提鞋,提鞋不让使鞋拔子,偏让她往鞋跟里捅手指头。老地主趁劲儿一踩,俺奶奶疼得没好腔叫。老地主家有钱有势,想想吧,连鞋拔子都是金子做的,看一眼头晕!”赶鹦说:“俺从根没见过鞋拔子。”青年点点头,“穷人家孩儿上哪儿看去!俺爹十岁起就串街要饭,腰上捆根草绳,上面别一条打狗棍。一个冬天过去,十根脚趾头冻掉了八个……”肥插话说:“也有人冻掉九个。”青年点头,“那不是人过的日子啊!穿着破麻袋,虱子滚成球。麻袋布纹理粗,伸手捉不住虱子也掐不住跳蚤,穷人的皮肉不值钱!不说了不说了,反正咱都是一家人啊!”他哭了,从衣兜里掏出了洁白的手绢擦眼。赶鹦和肥目不转睛地盯住手绢。“也不算什么金贵东西,白细布做的,姊妹要喜欢就拿去。”青年哭着说。赶鹦用肩膀碰碰肥,肥摇头。又推让了一会儿,赶鹦就取了手帕。“多好哩,你也真舍得使!”她闻了闻,说。一个三十多岁满脸胡茬的人把脸转到一边去,嚷着:“金祥老叔说到俺心眼儿里去了!俺一辈子也忘不了这夜哩!大伙儿和和气气说说那些年的事儿,呕呕酸水儿。瓜干烧胃啊,躺炕上也睡不着。俺来听听老叔说话儿,跟姊妹几个拉个闲呱儿,退退火气!姊妹们啊,让咱常在一块儿吧,分什么村内村外。咱都是穷人孩儿……”喜年警觉地望望那个人,打断说:“你知道俺这眼是怎么毁的?是外村人毁哩!俺跟外村人结了血仇!俺不忘,保准不忘哩!”赶鹦说:“那也不关他事儿。他是好心好意。”一句话让满脸胡茬的人跳起来,“赶鹦姊妹啊!俺得回去告诉村上人:赶鹦肚里跑开大船!”正嚷着,矮壮憨人挤过来,盯住了问:“日你先人你家肚子才那么大不是?”说着把背在身后的双手猛地一举,两个大雪球塞进了他衣领。那人喊:“凉死了凉死了!”撒开丫子跑了……

老祖宗吃了俺的肉还是睡不着。她深更半夜在屋里喊,砸墙,大伙儿都伏在炕上不敢吱声。她在那个大炕上乱跺乱跳,一会儿把炕跺穿了。炕洞里放出亮光儿,一下一下刺人的眼,男娃和野物都吓呆了。一会儿野物跳腾起来,一下蹿到屋梁上。老太婆一咬牙拧住一个野物,嗯嗯憋气把它掐死了。一群男娃往炕角上缩哩,老太婆伸出老胳膊一遭儿抱住。男娃大哭大叫:“饶了俺吧老祖宗,留下俺当驴当马伺候您,给您挠痒痒呀!”老太婆不吭气儿,抱住他们,噗噗扔进了炕洞里。男娃哭哑了嗓子,她都不应。她找东西堵上了大炕的破口,哼哼笑。原来炕洞里藏了她的金银首饰,谁也不知道。一群男娃和宝贝金银藏到一块儿正合心意,怎么早就想不到哩?男娃要活活闷死了,他们在黑洞里叫呀哭呀,用头去撞炕面,炕面被撞得一动一动。老太婆见哪里动就坐在哪里。男娃见撞不动,就在洞里胡乱爬,爬呀爬呀,看到光亮了!那是什么?那是灶口儿!做梦也想不到有个救命的灶口儿呀!他们一串串爬出来,身上被烟油灰抹得跟黑夜一个颜色。他们摸着溜出了屋子,从阴沟里钻出大院,跑到庄稼地里了。老太婆坐在炕上不放心,怕留下这些活口,就想出个主意。她找了几床缎子被扯开,坐到灶口前烧起来。她光着膀子拉风箱,呼哧呼哧,烟火滚着涌进炕洞,她哈哈笑了。她看见炼成黑炭的男娃又变成了赤红的金娃,随着火苗儿跳舞哩!老太婆爬上大炕,坐一会儿又跳下来。她一个人闷得慌哩,到院里喊人,没人应。她儿子也装哑了。喊不着人儿,她就去砸院门,三下两下捣开,往野地里走了。俺金祥那会儿亲眼见一个白影儿往场院上来了,盯了盯才知道是老祖宗。看场的老头儿不让我跑,说你一跑她撒丫子就追,不如藏起。俺俩赶紧往麦秸垛里钻。老太婆走上场院了,大脚踩得地皮抖颤哩。她站住不活动,俺在垛子里打抖。静了一会儿,老太婆弯腰就拆起麦秸垛。趁着垛子没倒俺和看场老头赶紧钻到另一个垛子里。老太婆一边拆垛一边大声问:“麦草垛里有什么藏着?”俺忍不住答一句:“有刺猬哩!”老太婆拍手,“俺抓刺猬烧了吃!”看场老头心眼儿才叫多,他赶紧补上一句,“垛里藏了只老虎哩!”老太婆嚎一声:“妈呀,俺害怕老虎!”转身拆别的麦垛去了。一直到天亮,老太婆一口气拆倒了四五个大垛子。那会儿她身上没劲儿啦。老爷这才让几个长工把她装到大笸箩里抬走。

闪婆身旁也围了一些人。他们都劝她趁这会儿倒倒心里边的苦水儿吧。她总不应。又劝,她说:“俺不了。今儿个是人家金祥开场的日子,俺不了。”有人夸金祥今夜说得好,闪婆摇头:“他越说越慢,再也不是急性儿人。过去他蹦着忆苦,一只手往天上指。一呼口号满脖儿青筋。今儿个他一句口号也没有,金祥不行了……”一个人说:“婶子!俺听你一说话儿心里就妥帖。逢上你忆苦,俺说什么也得早早来,坐最前边听。俺听了好难受!老想些旧社会的事儿,想过了俺爹又想俺妈俺姥娘。难受啊!难受啊!”一个老头子眼泪濛濛地对闪婆说:“俺这些老人不比年轻人儿。俺不用听那些事情关节儿,不用!俺只要打眼一看你和金祥的模样,心里就难过了,就想起旧社会的事儿了!”一个正吸烟的老头子赶紧附和,“一点不错!有时走在大街上,一眼看见你坐在大槐树下,俺心里就打滚儿,鼻子就发酸……”闪婆感叹,“一个村里的老人儿剩不下多少了。咱得多聚聚啊,多拉拉老呱儿。顺便也让年轻人听听,知理知表。他们泡在蜜罐里,装在糖盒子里,他们知道吗?像我孩儿欢业,那大点儿就穿上了裤衩儿……”

红小兵站起来,直盯住金祥。金友从黑影里蹿出,上前飞快摸一下金祥腿根向场上嚷:“老大疤瘌!”老婆婆们擦着泪水叫着:“那不是人遭的罪啊!身上的肉儿呀!”金祥向站起的红小兵伸出一只手大叫:“快捅死我吧!快行行好吧老少爷们!”红小兵弯腰递去酒壶。金祥大饮了一口,把泪水使劲一抹。“谁要说有我受的罪多,那就算昧下良心。俺金祥活过来不易,差不多死了七七四十九遭。俺昏死在麦秸草里,割庄稼的闺女喂俺米水,弄些止血菜嚼了抹俺腿根上。闺女家花一样香哩,那味儿吸进鼻孔里死也不忘。老天爷给俺的嫚儿在哪呀?俺躺在草垛里就这么嚷,被看场的老头打了个嘴巴。伤口长上新皮儿啦,痒得俺呼天号地。‘痒死了呀!可怜可怜……’老头儿对我说:‘再嚷叫!再嚷叫他们抬去杀了你!’我说杀了吧杀了吧,反正我不想活了。”大脚肥肩停住纳鞋底对众人嚷叫:“痒痒的滋味儿难受啊,好比针尖儿往心瓣上划拉,哧一下从这儿下来。”她用针锥在两个鼓胀的乳房中间比划了一下。“弯口家里,憨人妈!”大脚肥肩接上去喊,“谁都长过疮疖呀,收口的时候……”憨人妈在汗水淋淋的人群中与之呼应:“那是啊,痒死了!痒死了!”场上乱了起来,金友领头呼起口号,大家一边呼一边顿足,发出咚咚的声音。

“谁要是忘了那些事儿,谁就是没有良心!”大脚肥肩站在一边说。大脚肥肩一说话大伙儿都得安静下来。她用针锥刮几下头皮,发出刺耳的声音。她的头皮多么结实啊!红小兵一边抿酒一边想。他将酒递给赖牙喝,又给左右的老婆婆们喝了一点。她们对金祥嚷:“年九他爹!你这些年让俺流了多少眼泪?几瓷坛子也装不下呀!你快别讲哩,你让俺过几天舒心日子吧,好不容易吃上了软乎乎的瓜儿。不过几天不听又馋得慌,胸口这儿闷。俺知道非找你不可。有时提着蒲墩子、戴上围脖儿出来一看,场子光光的没人儿。大长夜间,咱上哪去?急死个人!你知道人老了觉少,能一夜一夜数叨过去的事儿才好。你是不知道,有时外村使地排车来拉你,俺也悄悄跟了去。你说来说去就那么些事儿,不过俺喜欢听!真哩,喜欢!”金祥坐在桌前点头:“老姊妹放心。俺活一天让老姊妹听一天,保准。俺不像有些人,在故事里面掺些杂七杂八,不规矩。这好比红小兵的酒坛,掺不得水哩!”红小兵大声应道:“金祥老哥说得铁对!”金祥又嚼起了煎饼,然后说下去。

这就是俺年轻时候遇上的一个老人,他对俺说下心事。他说那回差点没痒死疼死,从杀羊棚里出来一步一个斤斗。“不如死了好,不如死了好!”他走一路嚷一路。从那以后他发誓再不找女人了。“女人是蛇蝎野物。”他这样说哩。俺那时寻思是个公理,久后有了年九妈,才知道全是痴话。庆余待俺好哩,冬天抱住俺往大棉被底下鼓拥,呼哧呼哧喘气儿,也不嫌俺脏气。瓜干烧胃哩,两口儿暖暖和和到天明。那个老人自从动了刀儿就蔫了,有气无力。他没有多少觉,一天到晚睁大眼看场。人人都说他对老爷忠心。有时俺俩一个麦垛里睡,他给俺讲老爷长得好,心眼也善。“想想看吧,我杀他,他抓住我还留了生路。”我亲眼见老爷家管事的人拍他肩膀,那股亲热劲儿。他的鼻子不好使了,自从动了刀儿就嗅不出味儿了。老爷的妈妈年纪大了,那一年有一百岁了,吃得好,老不死。看场的老头儿说起她,一口一个“善人”。我后来看见她一遭,差点没吓死。你猜她什么模样?不太高,老粗老粗,屁股比碾盘也小不了多少。脸比揉面盆还大,红得像地瓜皮儿。头发全白了,手指一根一根像红萝卜,指甲两寸长。她看人眼珠不动,也不喘气。坐在那儿,四周东西都变小。天哩,她打嗝声音像闷雷。她喜欢吃当月的小猪,不让别人杀,都是自己亲手把它掐死。有一回她看见一头大黄牛朝她叫了一声,就让人拿块抹布来。牛绑上了,她夹住牛头,把牛嘴牛鼻用抹布捂上。牛使劲拧,四条腿插到泥里了,她还是不松手。牛一会儿憋死哩。方圆十里八里的小媳妇生孩儿,第一口奶都挤了送给她。看场老头儿那时就管着收奶。老女人力气怪大,爱跟年轻长工摔跤。长工见她张着大手呼哧呼哧喘气就逃,喊:“老祖宗饶俺饶俺!”老女人一伸手把他抓住又扳倒,然后坐在身子底下。老年人记性差,坐着坐着忘了下边有个活人,一搓揉,长工的三根肋骨咔咔断了。老爷家有一个大屋,里面有一个老大的石头盆,是十个石匠凿了一年才成的。老女人就坐在盆里洗澡,让三个身强力壮男人给她搓身子。啊哎好热的水,老太婆的身子烫成鲜桃一样红,舒服得叫唤哩。老皮儿让人搓下来,新皮儿又嫩又光亮,她说还要活上一百岁哩。洗了澡躺在地上让人踩巴,喊叫哩,响声十里以外也听见。高兴了她不穿衣裳,儿子给她下跪也不穿,说:“一堆一堆人都是我生出来的!”一个大红肉团在庄稼地里活动,看秋的人赶紧往天上放枪,通通!野物蹿腾起来,老祖宗哈哈笑。她屋里有一大群十三四岁的小男娃,都穿上花衣裳,赤着脚,给她挠痒。“痒啊!痒啊!”她一喊屋梁汪汪响,一些大小手爪赶紧去挠。老女人让人逮了草獾、狐狸、小狼,把它们养在一个大炕上,让它们和那群男娃呆一块儿,她搂住他们睡,一翻身,压得野物吱吱叫。野物的屎尿洒男娃一身。老东西还用一支毛笔,放嘴里含一下蘸一下颜色,把一群男娃描成花花绿绿的人儿。她高兴了让他们爬到身上,不高兴了一巴掌打得男娃鼻口出血。“真舒服啊,呀舒服!”老祖宗一夜一夜喊叫,弄得大院里没一个人能安生。秋天里半夜老祖宗赤着身子满院窜,砰砰砸门,说要出去接冰凉的露水。她出去了,天亮时候弄了满身湿淋淋的草叶儿、死蝼蛄小虫儿。“我是老祖宗,都是我娃。”她叉腰大叫哩。看门的老头儿八十岁了,她抱住他,用手拍打他的头,说:“都是我娃!”她抽烟,好大烟瘾,让人卷了胳膊粗的烟叶给她吸。快死那些年里她睡不着觉,让人把院里院外、野地里村子里,是狗都打死。还是睡不着。不知哪个恶人送去偏方儿,说找个最能睡觉的人,割他一块肉放瓦片上焙了吃保好。老爷亲眼见俺金祥倒在麦秸上呼呼大睡,就把俺捆了去。他们也把俺关在杀羊棚子里,天亮也端个水盆进来,里面泡一把刀。俺低头一看大喊:“我不活了,我日他祖宗三代吃人肉喝人血不得好死……”那端盆的人还笑,一使眼色让人按住我。我再不睁眼。哎呀妈呀疼死没爹没娘的孩儿啦!我大腿根挨了一刀,血水流到脚背上。“捅死我吧!行行好吧老少爷们!俺金祥真不活哩!俺金祥活不起哩!”

别忘看场老头啊,没有他就没有这些故事。他躺在垛子里,一句一句揭出了那个谜底,接上就死了。我的老友这一辈子活得真不易哩。他没儿没女,一个人嚼着瓜干看场。我过去还以为他也成了老爷的人呢,这会儿才知道他是暗暗怀了谜底。他的心劲多大。老友死了,我一个人在场院上孤孤单单。夜晚老长哩,野狗咬,虱子爬,心烦得睡也睡不着!我好孤单,漫山遍野乱跑的嫚儿没有一个跟俺拉个呱儿。人活着不如死了好啊,两眼一闭什么都不用愁了,不用馋瓜儿了。睡不着的夜里俺想起了爹妈,想起了他们临死那会儿的叮嘱:快些奔平原去啊,平原上的瓜儿养人哪!我一想这些两腿就发痒,跑哩跑哩,不能给老爷卖命了!俺老友被俺藏在垛子里,俺舍不得埋下他。这会儿我告诉老友要分手了,泪珠儿吧嗒嗒滴。我知道野地里有暗枪,心想点上垛子,烧着这一场院的秋粮,他们也就顾不得俺了。俺想到这儿就动手点火。大风一刮,那些大玉米秸垛、地瓜蔓儿垛,一齐烧起来,大火球一个一个往空里蹿。俺老友也被这火焚了。四面八方的人全叫着往场上跑,狗汪汪汪。俺撒腿就跑,跑向平原哩。俺回头看看那又圆又亮的大火,心想平原上的瓜儿就这么又大又红哩!跑啊跑啊,奔平原啊!

“天下乌鸦一般黑!地主的斗,杀人的口!”场子里响起一个热烈而流利的声音。大家转脸一看,见是闪婆插话。金祥斜过去一眼,坐下了。他从内衣夹层,也许是贴着皮肉处掏出一叠煎饼嚼了几口,接着往下说。

“金祥有一手哩!行啊金祥!”红小兵站起来嚷。

“天哪!只有说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呀!好狠的地主老财呀!可怜不可怜死人哪!呜呜……”老婆婆们身子摇晃起来,两手拍打膝盖。大脚肥肩咬断麻线凑近了金祥,连连问:“后来呢后来呢?”金祥站起,伸手比划着,“后来你也想得出哩,这跟方起做的活儿一样。”有个姑娘尖叫一声,是方正大姑娘金敏。金敏呜呜哭,与金友老婆小豆挨在一起,嚷着:“苦啊!苦啊!——”

“你早干什么去啦?早该发火!”赖牙拍着腿。

有两个扛枪的把掩捆起,抬到了一个高门大院里。老爷穿着缎子长衫出来瞅了瞅,一扬手把俺打发了。管事的把俺脚后跟上砸个洞,拴一个铁环子,系到场院上看场。脚上的血一流流了三天,一活动钻心痛,俺爹呀妈呀叫唤,谁还敢来偷场?有人按时送来咸菜米粥,哎呀多好的吃物。我说咱看一辈子场也知足了,干吗把俺捆起?有人听了报告老爷,他们也就把俺放开了。夜里俺钻到麦秸垛里睡觉,高兴得唱小曲儿。另一个看场的老人说,我像他一样,是个终身许下主儿的长工了,只准老实做活儿,不准逃跑。“我还要到平原哩!”我嚷。老人伸出手指比划着我说:“你跑吧,刚一抬腿,嘎勾一枪就打下了你。野地里有暗枪瞄着,谁也逃不脱。”老人一辈子看场,没有家口,一提到老婆眼泪汪汪。他说自己老婆又白又细的皮儿,像麦子面捏成的。与她成亲没有两天就来看场,老婆来场里寻他,一块儿钻到麦垛里睡去。睡到半夜有人把老婆揪出去了,硬说是个偷麦贼。老人说到这儿大声嚎哭,我说她是我家里人哪!放开她呀!那人不听,扭着她走了。后来才知道老爷早看好了那个女人,老爷那年才四十岁,年轻哩。我尽管心里恨死了他,还是得说话公平。四十岁的老爷细高身量,鹰钩大鼻,大双眼又亮又尖,头发有些鬈。他可不难看。我老婆,就是那女人被他两三句话弄活了心,死心塌地跟上,穿金戴银了。我那会儿像条狗乱蹦跶,在庄稼地里跳腾,一会儿嚷:“穷人妻,不可欺。”一会儿嚷:“急死我了馋死我了。”我觉得满山满岭都是那女人的味儿。老爷心狠手辣又加上疯浪,扯上那女人满坡里转悠。我磨了一把牛耳尖刀,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哩!俺先蹲在麦地里,他们溜达过来,俺就一个饿虎扑食,一刀结果了老爷,再对付那个女人。俺要问她是谁的家口?最后嘛,杀她还是不杀,全凭俺那会儿的心境儿。计划好了,俺蹲麦田里。等了三天,那两个人到底来了。我喊:“着!”举刀扑上去,没想到老爷身子利索,一脚踢飞了刀子,生生把我擒了。当夜我给扔到宰羊的棚子里,闻着四处溅上的羊血,心想俺活不成了,不如自个儿弄死自个儿。俺解下腰带上吊,腰带断了;去撞棚柱子,昏过去又活了。老天爷!这是不让咱死哩。死乞白赖地活吧,俺等着天明挨刀剐。等啊等,天刚亮有几个身强力壮的人端了水盆进来,水盆里泡把小弯刀。我头嗡嗡响,只听他们商量捆上不?后来没捆我,噌噌把我按得坚牢……天哩这是做啥?天哩他们要阉俺哩!丧尽天良啊。俺哇哇大哭,求饶的话儿说下一板车。俺说不敢了,不敢了,莫划下刀儿呀,俺做个不龇牙的狗,为老爷护一辈子庄稼。天底下的好话让俺说遍了,他们狠毒心肠听也不听,扑哧一刀,通红的血染红了俺腿根,蹿到柱子上。

“这一辈啊,什么没经?一想起老爷我就牙根痒,我心里不饶他!”金祥站直了身子,“老少爷们,你们说能饶了他?”

俺爷爷没有裤子穿,俺奶奶喝刷锅水长大。不瞒众乡亲,爷爷被俺老爷爷一巴掌推到井里,淹个半死又让俺二爷爷用抓钩捞上来。穷人养不起娃哩,一家人饿得哇哇哭,奶奶去讨饭,地主放狗咬。她后背上有个碗大的疤,哪年里都要露出来给俺看几遭。奶奶真是命大的人,咬不死也饿不死,还生了十六个娃儿。十六个娃儿就活下爸一个,其余都饿死病死,用席筒一卷扔了。俺爷说:走哇走哇,人挪活树挪死,咱往平原上赶吧,听说那里瓜儿有人头大。走哇走哇,挑着担子走得慌急,爷爷奶奶还是没有吃上一口平原的瓜儿。俺爹俺妈聪明,一边走一边给路边人做活儿,挣下口吃的养活我。有家富人要雇俺妈去做奶妈,俺爹说中。妈去了,奶子瘪了人胖了,还挣了一套花衣裳。为什么哩?就为妈心性儿软,待别人孩儿跟自家孩儿一样,夜夜抱怀里哄,用布边布角为孩儿做了个老虎头帽儿,上边还钉了一个铜铃。那小孩儿一摇头,丁零零响哩!富人吃的是山珍海味,吃麦子专吃头罗面,吃火烧光啃里边的瓤,吃包子一口咬下肉蛋。他们活着就为了馋咱穷人,妈说活儿再累能忍,他们馋咱不能受。还是自家凉水儿好喝,妈心里一横就回来了。走哇走哇,平原上瓜儿养人,俺一家三口顶着星星赶路,披着月亮磨脚。走不完的山梁坡地,看不完的黄土末子。一路上想歇阴凉找不到树,想喝口凉水找不到井。河水臭了,庄稼蔫了,人晒脱了皮。这不是人待的地方啊,穷山恶水十八梁,养不胖的大姑娘。女娃儿皮儿干脸儿黄,只剩下一对大双眼儿,一副皮包骨头。这样的女娃再生下孩儿也不壮,一辈一辈下来,人越长越小。一群人还没有矮壮憨人高哩,在日头底下刨地,对付日子。“不走吗兄弟姊妹老少爷们?”爹问着,想求个路伴。他们说:“贱种才疯跑野奔哩!”俺往前赶路,一路上不知看到多少没爹没娘的孩儿。暴土末子沾了他们一身,都给饿死了。走哇走哇,走出山梁薄地,不能做个路倒啊。日头一天比一天毒,它想熬干河流、树汁水儿,熬干庄稼人的血。爹和妈咬着牙,见水就喝,见草芽儿就吃,好不容易熬过了一个夏天。谁知秋天来了,吃物多起来了,他们也快不行了。苦命人哪,眼看活不久了,一双脚杆像高粱秸子那么细。爹妈临死嘱咐我:“别歇气儿,往平原上赶,去吃那里的瓜儿!”只剩我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儿,有谁可怜俺?天下哪有穷人的活路,俺一家三代没有赶到平原哪!爹妈一辈子赤脚赶路,死时一双脚长了一层铁壳。我也赤脚走起来,挑上了他们留下的破担子,一路讨要:大娘大婶啊,可怜可怜没爹没娘的孩儿吧,俺三代没走到平原上啊!这家给个窝窝,那家给片瓜干,到底是穷人可怜穷人。也亏了秋天到了,穷人有了指望,满坡的野物也欢势了。俺亲眼见兔子打架,野獾吱吱叫哩。有条银皮狐狸领着仨小子搬家。秋水下来了,茅草蹿到腰带那么高,干豆角泡在水里胀破了皮。俺的鼻子比猫尖,仰脸一嗅就知道有了吃物。没爹没娘的孩儿得空就趴在地上,两手往嘴里拾掇东西。坏了,肚子撑出了尖儿,站不起了,一夜一夜叫唤。

“不饶不饶!”满场里的人一齐喊道。

场上人越聚越多,细心人会发现连外村人也赶来了,工区的人也围上听了。那些陌生的面孔都拢在场子边上,大多是些光棍汉。他们不停地跺脚,有时牙齿还要打战。姑娘站在一边,他们一块儿哭泣。陌生的男人挽住姑娘的胳膊失声痛哭,拍打着她的肩部叫着:“姊妹啊,这不是人过的日子啊!”姑娘完全沉浸到凄苦悲惨之中,连连说:“就是啊!就是啊!”金祥讲述的间隙里要吃一口煎饼,这时场子安顿下来。姑娘们闻到了浓烈的男人味儿,喘息着靠近老婆婆们说:“天多热啊大娘大婶……”赶鹦不知何时被一些男人围住了,她的长辫不断扫在他们脸上,男人就嚷:“痒痒死了!”月亮升起来,桅灯还亮着。月光下赶鹦冰冷俊美的脸庞让人心酸。“姊妹啊,这是怎么了,这是人过的日子吗?”男人哭丧着脸问赶鹦。她的注意力全在金祥身上,肥挤过来找她,两人来不及说一句话,只是紧紧抓住对方的手。她们依偎在一块儿,互相取暖。金祥忆苦的第一个高潮来到了,赶鹦高举拳头喊了一声口号,美妙的声音吸引了众多目光。大家都随上呼叫,场里吼声如雷,四周的男人冒出热汗来。喜年、憨人、龙眼和争年他们都看见赶鹦和肥了,于是缓慢地往这边移动。红小兵与赖牙、方起他们坐在前边,脏腻的酒壶在几个男人手中传递。他们旁边的老婆婆们为了抵挡严寒,头上包裹了严严实实的黑头巾,只留出两只耳朵。“过去的苦处说也说不完。”老婆婆盯着红小兵的酒壶,咕哝着。赶鹦妈在老婆婆们另一边坐了,头发梳理得十分光顺,多少有些引人注目。她不时盯一眼多嘴多舌的红小兵。大脚肥肩一边听一边纳鞋底,嘴唇收得很紧。凹脸年九在庆余四周跑来跑去掷雪球玩,她伸出针锥朝他比划了一下。

金祥缓缓坐下。场里响起年轻人叽叽喳喳的声音。突然赶鹦振臂呼喊起来,那声音圆润响亮极了:

“苦啊!苦啊!”满场的人连连呼叫,老婆婆刚听了几句就肩膀颤抖着哭,金祥与闪婆不同之处,在于他能够更快地使全场热烈起来。没有一个人交头接耳,都齐齐地盯住这个干黄精瘦的男人。大痴老婆庆余领着大黄狗立在一边,衣襟里包了一摞子煎饼。大黄狗在人群第一次呼喊时,就跑到金祥腿下躺了。金祥长时间搓揉眼睛,一会儿就两眼红肿,痛不欲生地张望满场。如果闪婆也夹杂在人群中,他就把目光一掠而过,吐出一句:“会听的听门道,不会听的,听热闹。”谁都看出金祥的性儿平缓了,心慈面软了,火上房儿不焦急了。可人们记得他没娶庆余那会儿的样子:喊叫暴跳,骂地主也骂穷人,越说越急,故事刚说了一半就嗓子沙哑,白沫挂了一嘴。庆余真能调弄男人,金祥给她折弄得温温吞吞,和和顺顺了。他抄着衣袖坐在桌边,有时自问自答,有时站起来走动两步,手插进衣服下面挠痒痒。他讲故事时还能忙里偷闲捉个把虱子。场里的老人儿越来越喜欢金祥了,他们吸着烟说:“听金祥忆苦得有慢心性儿,急了不中。”金祥慢声细语讲叙那些声泪俱下的往事,反而增添了曲折和不幸。满场都是止不住的哭泣,“接着讲啊,接着讲金祥。”老婆婆们盘腿坐在玉米秸上,两手扑打着催促。金祥煞了煞腰带,裤子还是要往下滑脱。“我日他……”他骂着,站起又坐下。“老少爷们儿支棱起耳朵吧,俺经的苦处从这会儿说到大天亮,只当是说了个头儿。没经一事不长一智,年轻人又懂个啥?这年头的人刚吃上瓜干就忘了本,刚穿上个裤头就踢别人腚。听俺金祥把苦来忆,数叨数叨庄稼人的难处。穷人一辈又一辈泡在苦海里,喝个肚儿圆,一张口就流出苦水儿。”他抹着口水,嘴巴一抖一抖哭泣起来。“我不想哭了,可忍不住哩,苦大仇深哩,老少爷们哪个不知道苦命的金祥?给有钱人干活,一夜一夜睡场院,谷秸麦垛是俺的窝,半辈子过去才搂上老婆……不是吗?”

“饶他不饶?!”

“好生生的娃儿,没吃一口瓜干就死哩,可怜人哪!”金祥那时已经有了大痴老婆庆余,忆苦时变得慢声细语了。眼泪和口水一块儿流,鼻子吸得嘭嘭响。“他们都是出去找吃食的,在野地里奔跑,日头把他们晒得黑不溜秋。跑啊跑,头发晒鬈了,紧贴在头皮上,连小嘴唇都晒乌了,一张嘴小牙如白雪哩!渴了喝点脏泥汤,饿了可没东西吃。小虫虫在地上爬,他们捏了吃进肚里疼得满地打滚儿。好娃儿,活一天没一天了,小肚胀得圆滚滚,肚脐眼肿得像烟锅。大叔大婶啊,可怜可怜俺这些没爹没娘的孩儿吧,俺喝口瓜干糊糊,来世变驴变马报答你呀。娃儿们成天价喊,讨不着吃食。眼瞅着不知多少孩儿小腿一翻死在夏天的土末子里,小脚丫儿插进土里。天底下真是没有咱穷人的活路了,井里不死河里死,海里不死梁上死,反正是个死。天哩,苦啊!苦啊——”

“——不饶不饶!”

冰凉冰凉的雨水下个不停。树木给洗掉了绿叶,田野给洗去了藤蔓。冰凉的雨镪水一样狠哩,庄稼人可不喜欢。雨水又变成了雪面,大雪盖住了昏沉沉的土地和村庄。长长的没有故事的冬夜啊,火绳冒烟的冬夜啊,听金祥忆苦的冬夜啊!光棍汉金祥抱着一大摞黑煎饼永久地离别了村庄,一村子老少想你哩。俺不能只有一个闪婆,不能听外村来拉忆苦人的地排车咯噔噔空响。金祥这一觉大睡不醒了。老天爷,这是怎么了?老想哭,老想哭,用眼泪灌灌又松又肥的泥土,让它长出一片好瓜儿哩。多少年过去了,大人小孩儿没有一个忘记那些夜晚,那时候香喷喷的艾草火绳熏透了庄稼人的心。

“饶他不饶?!”

十四

“——不饶不饶不饶不饶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