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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少白头

十二

大雨越下越猛,雨帘和夜幕把一切遮得严严实实。龙眼踏出了一块块地瓜,洗去稀泥,大口咬起来。黑茫茫浑苍苍的雨夜啊,我往哪里走?

有月亮的夜晚,龙眼妈抹去泪水,约上憨人妈去割猪草。两人叽叽喳喳出了小村,沿着紫穗槐茂盛的渠畔往前走,又在闪亮的露水叶儿上坐了。月光像无花果流出的水。千层菊的气味弥漫在草地上。憨人妈矮矮的,比龙眼妈年轻一点。她是龙眼妈的知己,刚嫁到小村时还教过对方睡觉的方法。她们几十年来养成的惟一嗜好就是凑到一处哭,把鼻子拧得通红。最无望的时刻里,她们就互不相扰地回叙过去,骂男人的卑下无耻。憨人妈饱满的身躯过早地穿了厚衣服,眼睛像星星一般闪亮。她的额头又黑又光渗着皮脂,月色下看去似一块龟板。那双与面庞极不相称的哀怨的细眉,已经让龙眼妈无数次地夸过。龙眼妈说:“描不出哩。”憨人妈从来没有看上过弯口,说男人除了能及时弄到吃食以外,一无所长。说实话,憨人一家比谁都有口福,这在小村里不言自明。她们都是从南山嫁来的,那里每年都要饿死几个好人。憨人妈直到如今还在做一件事情,不过她从来不瞒龙眼妈。她每年秋天煞尾的日子里都要设法回南山一趟,跟一个通身黢黑的高个子男人过上几天。弯口不知道。她踏着银霜返回,额头上的皮脂明显地增多。依靠这一次欢乐的滋养,她才能平安过完冬天。“那个人哩,我对他不起。”憨人妈说着就要流泪。她说那个男人才是男人,让她枕着胳膊弯睡觉,还在她身子底下垫一块毛绒绒的羊羔皮,他的长身子像蛇一样缠裹着人。她说至今也闹不清憨人是谁的孩子,扳着手指算也算不出。龙眼妈也为她算了多次,仍旧无济于事。她说那一次从南山回来就恶心——不过真正让人恶心的应该是弯口。虽然弯口当年还是个身板笔直的人,但由于特别瘦弱无力也就近似于一个残疾人。他对老婆指手画脚的样子尤其让人不能容忍,小村里人都说:“就那副样儿,还说什么!”一些光棍汉甚至半真半假地合计怎样从肉体上消灭弯口,比如在秋天刨地瓜时把他掀到枯井里,喂他点敌百虫药,派他出趟长差累死他,等等。憨人妈在小村里有个好名声,她从未与任何村人有过龌龊。这是龙眼妈最为钦佩的。“做人就得有个礼道。”憨人妈说。她见了长辈人哈腰说话,声音又低又柔。那些光棍汉老了也是长辈,她对他们一视同仁。有的老头子坐在太阳下取暖,让憨人妈捶捶背,憨人妈就过去捶。老头子扶着她喘息,有时手放得不是地方,她就闪开,叫一声:“大叔……”大叔都喜欢憨人妈。全村里只有憨人妈走路像红小兵一样快,所以她才能一次次去南山。年纪渐渐大了,终有一天要结束这种浪漫的旅行。为此她反复权衡,跟知己龙眼妈商量。龙眼妈以背鏊子的金祥为例,说山路再也走不得了。“身子要紧哪。”憨人妈眼泪汪汪地说:“那我就把他搬来小村里住吧,反正都是外地人,没人嫌他……”龙眼妈摇着头。憨人妈说:“那我趁早死了算了,还活什么!”龙眼妈劝她:“老姊妹!看着孩子过吧,憨人那么大了,快娶媳妇了。”这个秋天流水一样快,憨人妈终于没有去南山。她欠下一笔心债,坐立不安。弯口脾气越来越好,弓着身子在小院里奔忙,搬弄烟叶,卷烟抽。他让憨人妈也学学,她试了试觉得并不难做。她抽上了烟,像村里一些小脚老太婆一样,手夹喇叭烟笑嘻嘻的。她怀疑所有抽烟的人都像自己一样,在心里压了个事情。百无聊赖的日子里,她越发关心憨人。她端量这个害了哮喘病的孩儿,突然明白他该是弯口的后代——疾病也会巧妙地遗传。憨人的鼻子软大诱人,挂了红伤也是自然而然的。他的嘴巴往前突着,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用力揪住,多么像弯口!她第一眼见弯口就注意到这张嘴,心想这么个男人让我摊上了,倒是亲嘴省劲儿。谁知弯口厌烦亲嘴,那时憨人妈亲他一口,他就用袖口擦一下。憨人妈没好气地问:“你长了嘴好做什么?”弯口说:“吃瓜干哩。”一天天过下来,弯口像女人一样爱唠叨,憨人妈就说:“找根麻绳缝上你的嘴!”奇怪的是弯口直到四十岁还留了分头,一双眼睛有趣地眨着。他破烂不堪的身体中潜藏着无法估量的韧劲,腰弓了,看人必得费力仰颈,但仍不停劳作。憨人妈有时觉得男人是一片粘到衣服上的鹅毛,甩也甩不开,一天到晚跟着摆动。他沉着而又和蔼,对穷困笑脸相迎。他咀嚼瓜干的模样使人无法忘记:嘴角紧闭着磨动牙轮,偶尔往唇间插一截葱叶,像一只可爱的老兔。无论晴天雨天,他总是在昏暗的黎明起身,到小村四周拾粪。黑咕隆咚的朝雾里总回荡着他的咳嗽。她曾与龙眼妈讨论各自男人的优劣,都认为弯口是小村里过日子的好手,遗憾的是身上缺少刘干挣那样的钢火。“他爸藏了子弹!”龙眼妈有一次对在憨人妈耳朵上说。这个秋天的凉风啊,草地上亮晶晶的露水啊,愁死人。“我不想活了。”憨人妈一遍又一遍说。

闪电一次次熄灭。雷落在地上。龙眼不顾一切地往前蹚,水在脸上纵横交流。他突然明白自己疯迷般冲出门,是要奔向夜雨中的大碾盘子……它在哪?交织的雨和涂黑的夜让他迷失了路径。一条水沟溢满了,他慢慢滑下陡坡,把缠到腿上的藤蔓扯掉。一仰脸,见闪电照亮了一个身披蓑衣的老人。老人缩成一团,像蹲又像伏,吭吭地喷气。龙眼心上一热,叫了一声。老人抬起了头,原来是憨人的父亲弯口。弯口的脸让人想起砍刀的脊背,又窄又硬,雨水中闪闪发亮,上面有一道疤痕。老人费力地昂起头,用蓑衣角去遮龙眼的身子。原来他在用一个破了半边的柳条篮子逮泥鳅。篮子卧在水沟下游,大雨将沟底的泥鳅冲下来,落到了篮子里。老人的蚊帐布小口袋里有了三五条泥鳅。龙眼想为他搅出更多的泥鳅,扎进了水底。水像泪水一样腥咸,是一万年的忧伤汇成的。腾起的污泥包住了他的头,弯口把他抱进怀里,撩着水给他洗白了头。“我的好孩儿,你弯口叔懂哩。我年轻时也在九月大雨里跑出来——瓜干烧胃哩。不过下雨天放声大哭也不丢人,雨声雷声掩了哭声哩,泪和雨混在一块儿也看不出来。有心眼的人都在雨天里哇哇哭,这是小村人的方法哩。这好比庆余做的黑煎饼,里面有个法儿。是吧好孩儿?”龙眼的眼睛被雨洗得红肿了。他凝视着弯口,又盯一眼拧动不停的泥鳅。“好孩儿取几条泥鳅家去吧,你爸你妈见了准欢喜!小村里没人知道哪儿藏下了这些宝物,它是雨里生根雨里结果哩!庄稼人有个七灾八难,身子乏了,喝上一碗泥鳅汤就成了。这是包治百病的神药,女人坐月子,男人得了馋痨,吃它都是对口的药。憨人烂鼻子,憨人妈有事儿,我都出来逮泥鳅。我那时老站在屋檐下等雨……你可吃不得,它能点着你身上的火性,那时你就会在雪地上打滚,在冰窟窿里洗澡。好孩儿拿走几条吧,不过别告诉外人……”龙眼直愣愣地望着老人,他锥子似的目光好似在问:“我的满头白发呢?你不是说它能对付七灾八难?”弯口像听见了龙眼心中沸动的呼唤,接上说:“你这白头发根儿扎得深哩。好孩儿你千万莫再愁了,越愁头发越白……”弯口老人撑开龙眼的衣兜,将口袋里的泥鳅挤出几条。老人像刺猬一样裹着蓑衣走了。

一只青蛙射过,冰凉的水甩到了她们身上。蝈蝈叫了两三声,戛然而止。蚯蚓藏在湿泥里唱歌,萤火虫攀着长长的软梯从月亮上下来,在她们花白的头发上弹跳跃动,借着湿气把花粉抹上去。看不见的死亡之丝从两颗头颅上长出来,与浅浅的月夜连接。憨人妈和龙眼妈若无其事地挨坐着。大鸟孤单地蹲在一边,红脚扎在湿漉漉的草里,它呼吸粗重,像憨人一样害了哮喘病。龙眼妈几次想捡个石子赶开大鸟。憨人妈的话让龙眼妈的心揪紧了。龙眼妈来不及说出的话让知己说了。要不是挂念龙眼,她也许早就不活了。她几次想找憨人妈说一句:“老姊妹,我得先走一步了。”身上那处松脆的东西在疼,脸如土末,连眼睛也干枯得没有汁水。晚走不如早走,老姊妹我耐不住了。她们不约而同地羡慕起肥的母亲:人家吃着软乎乎的甘甜地瓜也就走了,这肯定是老转儿在暗处助了一臂之力。女人有个好男人多么福气——“真不该嫁到这个小村里呀!”她们差不多同时叹了一声,眼睛酸了。远处传来一群夜游的年轻人的嘈杂声,辨不出是谁。龙眼妈仿佛看见肥跟在赶鹦身后奔跑,龙眼又跟在肥的身后。“可怜的孩儿,都是白头发害得你呀。你雨天跑出去着了凉,那两块钱买回的药丸也就白费了。”龙眼妈一双手深深地插进了土里。这么坐了一会儿,她们开始摸索着去割猪草了。镰刀哧哧响,心里舒坦些。龙眼妈年轻时候长得好:长腿、大眼、油滋滋的脸儿。山里人醒事晚,她十七岁那年去山坡上割草,看见驴子粗暴地交配还以为是打架。

真是一场透雨!但愿它无休无止,大水把整座村庄冲走吧!天和地、地里的地瓜秧儿全都一个颜色,一切的一切都恼怒了。哗哗的水声呼唤有血性的人,出来看青蛙怎么蹦,树枝怎么折断,老鼠怎么搬家,老鹰怎么抖着翅膀往茅草里钻。多好的雨啊,九月的雨,冰凉冰凉像冬天的烧酒。龙眼惊异的是大雨这么快就泡松了田野,一脚踏上去立刻就陷没了脚踝。闪电中地瓜叶儿一齐向上扬着,雨水泼在上面发出噗噗的开水声,腾起一团白气。他踩着松软的地瓜田向前走去。雨水把染上的红色冲得一干二净,他的头发又像出生时一样雪白。身上的最后一点热气也给秋雨冲光了,尘垢洗净,连常年的淤灰也被泡掉了。大雨把刚长成的地瓜冲出来,可怜的瓜儿。茫茫的雨地,我往哪里走?大雨像千斤锤子一下下砸在庄稼孩子的脊背上,我往哪里走?

她穿了旧蚊帐布染成的土黄色小背心。那是妈妈用向日葵花儿揉成的。小背心穿了两年,越穿越紧。疏疏的一层旧布啊,遮不住鼓胀胀的胸部,男人冷不防伸手在上面捏一下。裤子破了,腿弯那儿有了洞,有人就捡了豆虫往洞里放。山里人没有裤子穿哩。那些上年纪的人,那些脸上满是黑皱的男人女人算穿了裤子吗?他们露皮露肉,挥动大镢干活,一会儿就累得躺在石头上。有时他们跪在地上干活,用指头抓地,倒能省些力气。尽管快要累死了,他们还有心思嬉闹。男人两手按住女人的背,在她们没有防备的时刻跳过去,然后拍着手说:“又过了一个。”有的男人一天能过好几个女人,被跨越的女人羞怒参半,有时就与男人偷偷地在山沟里好。那样的事情在秋天里才频频发生,因为地瓜和花生都长成了,他们吃得浑身都是力气。年纪轻轻的龙眼妈啊,头发被秋天的风洗得多么滑柔,皮肤白里透红,噗噗放着热气儿。哪个小伙子不想把她的长腿挽起来,像抱一只绵羊那样把她一溜溜抱到山坳里。小伙子把鼻涕擦净,凑近了说:“中不?”她就说:“不中不中。”不知多少人急匆匆从她后背上跨过去,喊着“过了过了”。她用土扬他们的脸,用地瓜打他们的屁股。有人用强力把她拽到大树后面,不容分说就揭蚊帐布背心。年轻的龙眼妈那时的拐肘多么有力气,三捣两捣把他捣跑了。“俺过了你。”“过了也不作数。”“没信义哩。”“你家去讲信义吧。”骂架吵嘴男人也不是对手。有些日子里她愿意和一个头发鬈鬈的小伙子在一块儿做活,两个挨着拔草、翻地瓜蔓儿。小伙子的眼像猫,又圆又亮。他已经长出了黄茸茸的一层胡子,破裤子洞洞里露出了结实的、沾满了灰土的腿。猫眼小伙子从家里偷瓜面油饼给她吃,还给她大红杏子。他们后来无所不谈,都从对方热烘烘的身体上感受到了某种迷人的东西。有一次他们藏起来,互相喜欢得打起架来,不巧小伙子出手重了些,她就恼了。十天他们没有说话。第十一天的中午,小伙子无精打采从她面前走过,到了山根下的小水库旁边。她像被线牵住一样跟上去,只离他五米远。他站住,她也站住。他们互相注视,停了片刻,突然一块儿哭了。哭过之后轻松愉快,只是仍有一股灼热留在胸窝那儿。为了表示歉意和再也不会更改的友谊,他们彼此容许对方抚摸身体。末了小伙子脱了草靴,让她看红肿的小拇脚趾;她则让他看了肚子上的一个痣。那个中午他们说了不知多少话,都说再也不和别人好了。那时的龙眼妈究竟得到了多少欢乐,一辈子也不想对别人说。但她后来都如实地告诉了憨人妈。憨人妈丝毫也不怀疑这位不幸的老姊妹那会儿还是个不通事理的娃娃心儿,太亏了。龙眼妈说夏天里,趁着月亮他俩手扯手到水库里洗澡,那小伙子有时装作淹死了,直到把她吓哭了才活过来。水珠儿一串串在月光下闪着,从他头上流到脚跟。他在水里还会一种“驮老鳖”的游戏——让她躺在背上游过水库中心。他一口气就把她驮过去了。她在水中摸着那滑溜溜的皮肤,觉得驮她的人就像个大鱼精。“咱那会儿不知道,咱都是鲅哩。”龙眼妈后来说。这位知己感叹万千,埋怨老姊妹没有顺手儿嫁给那个小伙子。龙眼妈说:“那会儿只是好着,跟找婆家两回事哩——我提个红包袱来跟龙眼爸,他站在村头上送我,哭哩!那时候我爸早没哩,妈妈饿死了,本族伯伯替我许下这门亲事,说福娃儿上平原吧……俺就来哩。”

雨帘中冲进了龙眼。他目睹着屋里的一切。“我的孩儿,你过来,过来。”妈妈浑身是土,嘴角沾了血,躺在只有一半席子的土炕上。他盯着妈妈,她只是不语。窗外大雨瓢泼一般,下得好痛快。妈妈感激地望着大雨。龙眼坐在炕沿上,妈妈揽住他的腰,抚摸他的白发。龙眼紧闭着嘴。妈妈不知从哪儿摸出了药丸和那一点点酒。她揉碎了一个药丸,蘸上酒给龙眼涂起来。“好孩儿听话,搽上这药头发就变得锅底一样了。”一丸药涂完了,白头发变成了红的。龙眼两手紧紧抱住了头,皱着眉。“孩儿怎么了?”“妈妈,我痒!”“你咬住牙关,孩儿。”“我痒!我痒!”龙眼叫着跳起来。父亲正和方起吃着皮冻,望着雨水。突然龙眼往前一扑,两手狠狠地扼住了父亲的脖子。刘干挣甩着头颅,方起抱着拳头击打龙眼的手腕,龙眼的手渐渐松脱了。龙眼妈出来了,一下跌倒在地。刘干挣跳起来,回身摸起了烧火棍,掂了掂又换上切菜刀。龙眼死死盯着父亲的刀子。刀子掉在地上。妈妈的脸惨白惨白。龙眼擦去妈妈嘴角的血,扶她坐下,然后向屋外大雨中走去。“我的孩儿呀,你往哪跑呀……”

妈妈五十岁上得了病,村上人哪个又活得久长?妈妈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像铁环一样一翻身哗啦啦响。上年纪的老人一个个过来送她,都跟她手扯手站一会儿,说一句:“熟透的瓜儿了。”有人提议到一百里外的地方请个医生,本族伯父说那是添事,“熟透的瓜儿了。”他让人准备后事。只有龙眼妈知道妈妈饿,她嚼了熟地瓜往妈妈嘴里抹,被本族伯父喝住:“她喘气都喘不迭你还喂饭!”妈妈感激的大眼看着女儿——老人不会说话了,那眼神在要东西吃啊!再看看抹上的瓜糊,分明在往下活动。“妈妈饿,妈妈饿!”龙眼妈扑上去喂饭,被本族伯父一巴掌打到了一边。她跑出小草屋,踏着晚秋的树叶往前跑。一双热乎乎的手拉住了她,是头发鬈鬈的小伙子。她央求他去摸条鱼熬汤喂妈妈,他二话不说就去了。水把他周身冻紫了,他乱蹦乱跳。龙眼妈那夜里偷偷熬了鱼汤,趁本族伯父困了,急急地喂了妈妈。第二天,妈妈的病好转了,头能转动了,手也有了热气。她求本族伯父快请医生、快喂妈妈东西,妈妈还有救哩!本族伯父说:“没听说五十多的人病了还请医生。你见村里谁这时候还请医生?”是啊,山里人死也死得本分,没有为这个多破费的,反正是熟透的瓜了。妈妈一天天挨下去。本族伯父一刻不离,大睁双眼看着快死的人,直到她永久地闭了眼。龙眼妈一直怀疑妈妈是被活活饿死的,她在心里恨着本族伯父。可村里的人却齐声赞扬那个男人,说他打发兄弟媳妇入土啊,掌管了婚丧大事啊!……龙眼妈恨不能把这些赶紧忘记才好。妈妈一死,本族伯父就把她接到家里,理所当然地卖掉了那个空屋和一些小东西:石臼子、小碟儿、泥缸、草墩儿。本族伯父冬天里戴上了一个翻毛帽子,她怀疑那是用变卖东西的钱换来的。再后来就是她的婚事了。她死也不想嫁,本族伯父双手揪紧她的头发,一下一下往墙上撞。她求饶说:“不敢了不敢了。”本族伯父一松手,她就往山上跑。后来族里人开了会,喝了酒,带着绳子上山捉下她来,把她捆了扔在屋角的破箱子底下。半夜里老鼠跑出来揪她的耳朵,好疼。不远处的大土炕上就睡着本族伯父伯母,两个人打着鼾,一会儿又醒了,咕咕哝哝地说话。伯母大声地打哈欠,伯父用鼻子跟老伴说话。有个老鼠跑到她嘴上吻了她,那又长又硬的胡须使她悄悄地下了个决心。她决定白天应允嫁人的事儿。

龙眼妈去红小兵家讨了点酒做“药引子”。当她怀揣一小盅酒回家时,早把男人的叮嘱忘了。夜深了,她站在门口,一眼看到两个男人坐在灶口上,共同面对一盘皮冻。“酒来了吗?”刘干挣耷着眼皮说。她迟疑着,还是跨进屋子。“酒!”刘干挣又嚷。龙眼妈把盛不了一口酒的酒盅儿放了,掏出了药丸,说:“龙眼搽头的药……”刘干挣蹦了一下,不知怎么拧倒了老婆,把她的脖子踩住了。“方起你把烧火棍递过来。”他喊着,噗噗地打起来。九月的雨啊,迟迟不愿下来,多么恼人的悬在半空的雨。龙眼妈在地上滚。她的腹部已经松脆风干,她故意让棍子落在上面,她期待着它被碰碎——那时她也就完了。再也不用为老刘家操持苦食,不用为儿子的白发操心了。你打,你往死里打吧。你打死了我,我在阴间给你作揖哩。我知道也该死了,我像一条泄了子儿的鱼,再也没用了……天上的厚云彩啊,快变了脸落下来吧,快把我的孩儿赶回来吧。肚子一阵阵疼,她瞪大了眼望屋梁。屋梁就要塌下来了,有了一道裂纹了。男人在一边低头喘息,汗水滴了一地。龙眼妈的泪水比男人的汗水还多,她哭懵了,两眼冒金星,眼看坠到枯井里了。她一下抱住了一双泥脚。她昏死过去。方起提起她的手,刘干挣对上嘴巴呼气。屋外的雨哗哗落下来了。龙眼妈睁开了眼。

那个晚上她趁着天亮前这一会儿想了想妈妈。她记起妈妈在大雪天里领她捡干菜的情景,妈妈说老鼠在秋天积下一堆堆吃物,然后才敢挨下一个冬春,“懒人不如鼠哩。”她不明白家里有那么多干菜了,为什么还要出来捡拾?干菜掺到玉米粉和地瓜糊糊里,那种苦涩味儿呀,咽不下。我不愿生在山里嘛,你怎么不商量就把我生在山里了?妈妈笑出了眼泪:我怎么商量你去?你那会儿在哪里?谁知你是个什么托生的。她推想她前世是什么,想了好久。她曾经以为自己是个羊变的,因为她吃菜叶,并且脚上像羊一样有层硬壳。有时她又想象自己是小马变的,因为她的腿长眼大,脖子也不短。不管怎么,她觉得生在山里真冤屈——她听人说树挪死人挪活,人不能老待在一个地方,人要往富庶地方奔哩。她想一辈子吃上玉米饼瓜干馍,一辈子用红头绳扎头哩!那个夜晚啊,绳子勒得全身都变了色,她一滴泪也不流了。天亮了,本族伯父让人牵上她走,她说:“俺不是牲口。”她让他们解了绳子,又往脸上搽了些白滑石粉,自己咚咚地上路了——路是弯弯向北、向着平原的,她笑了。接上就是干瘦的男人披着羊皮袄出现了,衣襟下有个藏藏露露的小手枪。那一刻她想:落到狠人手里了。

大雨啊,什么时候才能下起来?什么时候才能赶走夜游的孩儿?肥说不上是盼一场大雨,还是贪恋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她跑着跑着,一颗心几乎跳出来,不断地靠在杨树上喘息。雷声隐隐,她不知怎么浑身战栗。街巷上只有她自己,可她还是战栗……她终于明白黑暗中有什么,她又感到了某个角落里那对目光。天哪,她又跑起来,脚步慌促……天哪,有个人昼夜不舍地跟踪她,就像受一座村庄的托付和派遣,一直用目光盯住她。那人与她一起长大,她怎么也看不出他有什么好的。一个人有自己的命,一个村庄也有自己的命。认还是不认?那个人不爱说话,乍一看比憨人更木。他们是从一块泥土上滚出来的,肠胃里同样装满了地瓜。那个人长到了十七八岁,饭量剧增,一口气可以吞下五块地瓜。地瓜煮得软烂如泥,他不用咀嚼,只用两手往嘴巴里收拾。地瓜使他急躁起来,有时他走上街头,看到一块砖头不顺眼,就一脚把它跺碎。不知从哪一天开始,肥在躲躲闪闪,久久不愿归顺。这大概使村里的神灵恼怒了。村子是有神灵的,他的声音就在午夜里出现。小伙子忍耐着一腔愤怒,用黏漆一样的目光胶住了她,使她脚步迟滞。这墨汁一样浓稠的夜啊,这企盼着一场暴雨的夜啊,肥一时无处下脚。她走过一个又一个巷口,走向街心。前边就是黑乎乎的碾盘了,她的腿有些不听使唤。这会儿她又被那目光击中了,浑身一抖。目光像电光一样明亮有力,越逼越近。后来,他伸出一只手来——这手积聚了十七八年的愤恨,猛力一拉将她拽到怀中。“龙眼龙眼龙眼少白头龙眼哩!……”她要说什么,解释什么,可他一概不听,扛起她来,没头没脑地摔到碾盘上。雷电闪闪,这大雨前的碾盘光滑如镜,寒冷如冰。肥的手抚摸着自己的第一个暴君,发觉他伤痕累累。她知道这是他从小到大被树杈子扎的、被玉米叶割的、被冰碴儿划的、被镰刀和镢头碰的……她流下了眼泪。她一遍又一遍抚摸他,像抚摸自己庄稼地的泥土,抚摸自己的村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再也不是孤女,他就是自己的哥哥。再也没有比交给他更好更应该的了,他们的血肉原本相连。接下去的这个大雨将临的夜晚哪,他们精疲力竭,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两颗心在一瞬间苍老了……

萤火虫偷偷把两个女人的头发扑满了花粉,想爬回月亮上去。一只鼹鼠在镰刀上蹿了一下,嗦嗦嗦往一旁跑走了。“老姊妹的篮子满了吧?”憨人妈一声问,龙眼妈的镰刀差点割了手。她们唉声叹气沿着水渠往回走。蚯蚓的歌声响成一片,唱得她们好心酸。不用寻思,她们也知道这会儿男人在干什么。弯口咳着拧草绳,烟斗里的火星烧疼了脚。刘干挣坐在炕上,往破皮袄上洒乐果药水。那个白等了一个秋天的黢黑的高个子男人呢?趴在山坡上,头向着平原,泪眼汪汪地祷告。憨人妈小声咕哝:“该早早留下个娃给他——如今生不出了。”龙眼妈听了这话哭了,站住不动了。“走啊老姊妹。”憨人妈催促她。她用沾了草叶的大拇指抹眼。那个头发鬈鬈的男人早已遗忘了,奇怪的是今夜又出现在眼前:水淋淋地站在那儿,像刚从深水中钻出。他整个儿人都是灰蒙蒙的,像气儿聚成的,又像映在水里的倒影。这是他的魂灵吗?他什么时候淹死在水里?龙眼妈的肚子一阵疼。后来她蹲下来,用手挤压腹部,脸色蜡黄,好吓人哪。“憨人妈你先走吧,我大概不行哩!”憨人妈慌慌地拍腿:“你不能啊,刚才还挺好哩,龙眼在家等妈妈哎。”龙眼妈终于喘出了一股气。她扶着知己站起来,一点一点向前挪动。一群狗胡乱叫着,咬月光下归来的两个女人。巷口上有谁吹口哨,接上骂了一句什么。“黑面肉馅饼快掉下来啦!”一个人怪声怪气地喊了一声。一霎时,小村子多静啊。

巷子乌黑乌黑,夜晚早早来临了。龙眼妈急急地走,突然看到巷口有个身影闪了一下。她脱口喊道:“肥!”停下来的人果真是肥。龙眼妈攥住她的手。“大婶。”“我的好孩儿呀,”龙眼妈撩起衣襟去擦她汗津津的额头,“大婶多么疼你,该守着大婶过哩。”肥哆嗦了一下。“好孩儿你知道咱家地瓜才甜,咱家大炕热烘烘。天边上飞来的鸟说走就走,找人要看他家根底……”肥的泪花在眼眶里旋着:“大婶,您不是天边上飞来的鸟儿吗?讲根底,咱都一样,吃了一辈又一辈地瓜,烧胃哩。”龙眼妈的手一下松开了。白白胖胖的肥,你那身肉都是吃地瓜长出的哩,如今也嫌它烧胃!龙眼妈无望地哆嗦嘴唇,像是说给路人听:“俺家龙眼有了家口,会知冷知热,跑十里八里出去打食儿。冬天里妈冷,他把妈手放肚皮上暖着,不做声。好孩儿你该信得过。”肥把身子靠到龙眼妈身上:“快别说了大婶。”龙眼妈紧紧搂住她,又去梳理她的头发。多黑的头发,像锅底一样颜色呢。这头发用千层菊花洗过吗?一股粉嘟嘟的香凉味儿。多么水灵的姑娘啊,像渠畔上的梧桐苗儿,一碰就想流水儿。龙眼妈扳住她的脸贴在自己脸上。肥像躲闪烙铁一样躲着,“啊不,大婶啊不!”她想挣脱身子,可龙眼妈的手铁钳一样硬。她拍打着肥自顾说下去:“孩儿,大婶今后把你含在口里,揣在怀里,大婶让你梦里都笑得咯咯……”肥不顾一切去捂龙眼妈的嘴,后来放声大哭。龙眼妈这才止住了话头。肥挣出了身子,差一点摔倒。“我的孩儿!好孩儿!”龙眼妈眼看着肥投进黑漆漆的夜色里。

中午的阳光像面粉一样白细,洒在方起沾满血汁的双手上。他一个中午就能阉三头小猪,气也不喘,踏着街道上蓬松的土末往回走。他的小刀子已经使得像筷子一样熟练,握住刀柄三摇两摇就把事情办完了。围看的人屏住呼吸,后来又一齐叫好。“手艺养人哪!”上年纪的男人说。老婆婆问方起:“怎么非要赶在晌午做不可?吵得人心慌!”方起答:“午间亮堂哩,刀口缝得好。”他用心做活儿的时候年九用一根细棍捅他的胳肢窝,奶奶的。方起是怎么做起了屠宰手的?连他自己也不记得。“该趁早把手艺传下来。”心底阴郁的金友有一次对大脚肥肩鼓动说。不久赖牙就指派年九给方起按猪腿。年九使方起无比厌恶,只要这个凹脸一沾手,他非割错了刀口不行。后来他终于把年九赶开了。“方起财黑呀。”金友在街上散布说。方起准备有一天当胸揪住金友,问他一句:我方起干这活收过谁的钱?我是尽义务哩。多么白的阳光,多么好的一个晌午啊。他脸上火辣辣的,汗珠儿干了。有人从一堵土墙边探了一下头,方起歪了歪脖子。是凹脸年九,他提着裤子往外跨了一步。方起不理不睬地往前走。年九离他五六步远。这样跟了一会儿,他突然嚷了起来:“师傅师傅!俺师傅!”方起火了,转身就追,骂着:“呸!谁是你师傅?臭美玩意儿,杂种。”年九没命地反身逃窜,一边嚷叫:“别发火师傅。”方起怒不可遏,大声叫骂。这九月的街巷啊,这阳光击打着蓬松土末的街巷啊,一个瘦瘦的人追赶一个高高的人多么有趣。他们奔跑的姿势都有点怪,虽然每个人的鞋子都没有穿好,但速度实在不慢。年九像逃避死亡一样,后来由于恐惧而发出吱吱的鼹鼠般的叫声。方起这一次是非要逮住他不可了。这火气从哪里来呢?方起自己也不知道。围观的人给两人助威,叫着:“看哪,看哪,方起要阉年九啦!”喊声惊动了更多的人。年九细长的身子一弓一伸,裤子每刻都有彻底滑脱的可能。他双臂平端翩动着,像要飞离地面,凹脸上盛满了哀伤。街旁的人们大笑不停,后来又喝起彩来。方起赶着年九,一直把他赶出村子,赶到了田野上。他粗黑的筋脉在额上暴起,冲着仍旧奔走的年九和野地喊道:“你别回来。你回来咱就整你。”方起在小村人钦佩的目光里往回走。他的脚将土末撩起很高,发出开水倒在地上那样的噗噗声。他感到众多的目光中掺和了金友的目光,突然明白他的火气是从哪儿来的了。

一个独眼人挑着担子走进昏暗的街巷。他敲着小锣,喊:“针头线脑,毛绠顶针,勒裤腿的胶皮圈,刮胡刀子乌木把儿,还有老鼠药,虱子药,乐果,敌百虫,十滴水儿,牙刷仁丹腿带子,耳勺小溜子鞋拔子生铝的……”一大群孩子闻风而来,老婆婆从巷子里拄着拐奔出。“上回让你捎的眼药……”一个老婆婆嚷。独眼放下担子说:“没错带来了,一毛三分五让你五厘就是。”“有玉米镩子吗?”“下回吧,捎个槐木把儿上漆的。”孩子们要铁哨子,独眼拿出铁哨子吹了一声,又从担子的另一头取出爆玉米花儿、野糖和描花的小葫芦。他见龙眼妈走过来就嚷:“小背心花褂儿,头发卡子花露水儿,还有来好事的带子奶捂子。”她靠上去,拣了头绳梳子看起来。独眼突然嗓门放开,两脚跺地叫道:“快来看哪远道贩来的,又香又甜的西洋粉,软乎乎的奶捂子……”他举起一个驴捂眼似的东西,摆弄着,又吹起了铁哨子——原来是搽胭脂抹粉的三兰子走过来了,她抓过乳罩,隔着衣服往胸前按了一试。“就像比着你做的一样!”独眼说。三兰子把嘴里的什么渣儿吐了,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张花花绿绿的票子。天哪,她从哪儿弄到这么新的钱?龙眼妈给吓傻了——只有工区人才有哩。龙眼妈明白了,三兰子急着戴上那玩意儿往工区跑哩!她在心里骂起骚臭人儿。她的手攥紧了那两块钱,一颗心都急出火来了。四周的人就是走不完,她的话也就没法儿说。好不容易挨走了三个老婆婆,又来了一个买烟嘴的老头子。老光棍买了烟嘴还不走,对独眼说这琉璃烟嘴就是老年人的奶头,日日吮。龙眼妈又在心里骂。老头子走了,独眼往这边靠了靠。她口吃地问:“有、那药……治少白头的药没?”独眼一愣,拍一下腿:“有哩——百发百中,一丸生效,两丸除根。”“那我买两丸。”“一丸一块三,你得出两块六了。”独眼翻出两个黑丸:“用酒化了搽上,忌凉、忌房事。”龙眼妈摸出那两块钱说:“就这些了,求你行行好吧。”独眼叹着气,嘴里发出一个脏字,才下了决心,把两丸药重重地交到她手里。

方起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刘干挣的小院。他刚进门就听龙眼妈在骂:“你这个馋痨好狠的心,这下子天塌了……”方起奇怪的是为什么男人还不动手打她!他感到了巨大的迷惑和愤愤不平——这九月的中午什么都颠倒得不成样子了。他推门进去,接着什么都明白了:大土炕中央摆了一头水淋淋的小猪。龙眼妈对方起说:“你看见了,它在栏里哼着挺欢,今个早上就让他害死。他说小猪自己掉进水缸淹死了——怎么会哩!心狠啊!日子塌了啊……”她用破布去擦小猪,“他馋疯了,想喝喷喷香的肉汤呢……”方起一言不发盯着刘干挣,一条腿蹬在炕沿上。小猪被擦亮了的鼻子正对着龙眼妈,使人想到她随时都要亲亲这个不幸的小牲畜。刘干挣在这沉默中抵挡着方起无言的审判。这个全村惟一的屠宰手啊,他没有宰过一头未成年的猪。他眼里的动物如同活动着的庄稼,只有等待成熟那个季节才可以收获。看着龙眼妈哭,方起的心里真不是滋味儿。突然,他把手伸向那个倒在炕上喘息的男人,命令道:“给我烟抽。”刘干挣双手递过烟斗。他吸着,一口接一口,真像个会吸烟的人。他在用这个办法压抑胸中的怒火。

龙眼妈走在街上,手捂着口袋。她觉得那两块钱直往上钻。她真舍不得花钱打酒。她盼大雨快落下来,那时龙眼就会跑回,她就携上儿子回家——不是不买酒,是天上下大雨哩……她还想在巷子里看见那个胖胖的姑娘,做梦都梦见她一迭声叫妈。那胖女娃儿故意躲着老刘家的人哩!我的白头发孩儿呀,你命里注定要受些苦楚。她想如果肥的父亲——那个瘦骨嶙峋的男人健在,这门亲事准成。那个苦命人哪,因为饥饿,一天到晚在村子四周转悠,总想捡点地瓜梗儿、洒在路上的玉米粒儿,活着时都叫他“老转儿”。他最后还是饿死的。肥和龙眼小时都光着屁股在土末里爬,手扯手滚在阳光下。龙眼妈和老转儿一块儿看着孩子,都说:“多么好的一对儿。”龙眼的头发越长越白。老转儿抱起他来,说是女婿哩。龙眼妈说:“可惜这孩子的头发……”老转儿说:“这不碍事。”他们真的视为亲家,逢年过节走动走动,各自怀中揣上点东西:萝卜干呀、咸菜呀、熟地瓜瓤儿揉成的饼呀。老转儿说小村有小村的规矩,姑娘都嫁当村,只要守了规矩,光棍才不会多。想想吧,外村人也打起了小村的主意,小村人还用活吗?小村人守住自己的女娃,也就守住了地气。龙眼前几年从未怀疑过肥会是别人的媳妇。他知道这是前世姻缘,板上钉钉。但老转儿死了,把龙眼的希望一块儿带到阴间去了。世事变了,这个小村又一次面临绝境,又该像老辈人那样开始一场迁徙了。龙眼妈这会儿看见浑身土色的老转儿在街巷上转,说要吸点烟火气儿。“你不能帮帮我的孩儿吗?”龙眼妈声音里带着央求。“我不能。我跟小村的人隔开了一层纸。”“你不能指点自己的女儿了?”“我不能。她是阳世的人。”龙眼妈又问:“你在地下过得好吗?没人欺负你吗?”“还好。有人按时分我一份黑煎饼。不过咋说哩?外村人照旧那么叫我。”龙眼妈揉揉眼:“你那儿没有治白头发的药吗?”“没有。龙眼的病是胎里带的,谁也治不好。”他们沉默下来。龙眼妈问他夜夜出来吗?他点头:“出来找熟人,也看见些生人。”“夜里都是什么人才满街跑呢?”老转儿叹道:“都是光棍汉子,一群一群赤脚乱跑,嘴里哈着白气,吱吱叫唤。”“天哪,可怜的小村人,可怜的光棍汉。我家龙眼也要加入他们一伙了,他们连鞋子也不穿。老天爷可怜可怜他们吧。”又一阵雷声,龙眼妈再不敢耽搁了。

“小猪死了,淹死的!”只有半天工夫全村里就传遍了这个消息。“那么好的一头小猪,龙眼妈给它梳了分头哩。”大脚肥肩意味深长地告诉善于传话的老婆婆们。一连两天小院门口围了人,龙眼进进出出都有些费劲。他专心地磨一把刀,把刀子磨得寒光闪闪。龙眼妈问儿子要干什么,龙眼不吱声,把刀子别在腰上。他接过母亲怀中的小猪收拾起来,仍然一声不吭。如果把这头小猪做成皮冻,到工区卖掉,也许能卖五块钱呢。他谁也不理,直到香气顶人的鼻子、浮着肉块的热汤舀到瓷盆里时,才出了一口长气。方起闻着味儿进了小院,将另外一些人关在门外。龙眼用刀柄一下一下敲击着瓷盆。天太热了,皮肉冻做不成。方起从腰里掏出一包棕色的粉面撒上去。一会儿汤凝住了,闪着玻璃似的光亮。刘干挣咳着爬起来,瞅一眼盆里的东西:“龙眼去卖了吧。”龙眼盯着父亲:“你去。”“我不。”龙眼往父亲跟前凑一步:“你去。”方起伸手拉住刘干挣说:“老伙计咱走吧,一块儿卖去,别不好意思……”刘干挣怏怏离了土炕。他们端着瓷盆出了门,刚跨上街巷就一齐喊:“卖皮冻——喷喷香的皮冻……”屋里的母子两人听得清楚。龙眼妈叫了句“好孩儿”,一把搂住了龙眼。

他要让屠宰手方起为他做猪皮冻。锅子沸滚之后,他又催促龙眼妈出去打酒。他对方起说:“咱老哥俩非好好喝一盅不可。”方起点头。多好的皮冻啊,到时候用刀子切成亮闪闪的一块——这是庄稼人的荤腥啊,这是小村里秘不示人的一招,也许是老天爷故意给小村人开启智门。他们坐在灶前议事,刘干挣不停地骂:“我日赖牙!我日大脚肥肩!”在如此高兴的时刻里,刘干挣不由自主地与方起双膝相触,面对面观察起这个人来。他发现对方原来奇瘦,额窄而亮,也许是过多接近猪类的缘故,那额上也有猪似的纹路。鼻子也像一种乳猪,凸出的嘴唇,不整齐的牙齿。哦,嘴巴歪得多厉害。“一个好人哪!”刘干挣在心中感叹。方起被端量得不好意思,把脸转开。窗外天色暗下来,雷声滚动——刘干挣突然意识到面前这个人可以做自己最好的朋友,与之推心置腹!看着这个坐在水汽里的屠宰手,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看他两颊消瘦,鼻子一侧的皮肤一抽一抽,可爱极了。一肚子的话想说,但苦于找不到表达友谊的方式。踌躇再三,他终于试着用手搂了一下对方的脖子,说:“为人一生交友不易啊……朋友一大堆,知心有几个?俗语说得一点不假。”他咳着,又转身到一个纸箱子里翻找什么。他从底层找出了一个土布包。方起眼看着布包一层层解开,伸长了脖子。原来是一个牛皮纸袋。刘干挣从袋中掏出了黑乎乎脏腻腻的东西——半截旧皮带、两颗生锈的子弹。他拍打着:“这是我当年在队伍上用的哩,我谁也没有给他看过。告诉你吧,赖牙如果惹翻了我,两颗子弹就钻进他脑壳里去哩!”方起吸了一口冷气。

龙眼任妈妈在怀中推来搡去。他全身都滚烫滚烫。妈妈抚摸着又白又亮的毛发,把毛发抚上去,露出了窄窄的额头。妈妈亲着孩子,用唾液洗着他的眼、脖子、嘴巴和两颊。她把儿子整个儿都亲了一遍,没流一滴泪。龙眼觉得妈妈在用她一辈子养成的真火焚烧他,要把他烧成漆黑的炭。妈妈把他的白发轻轻地、切菜似的排着咬一遍。火苗在白发上跳动,白发成了焦黑的一层灰末。妈妈仔仔细细摸他的皮肤,像要数清后来他添了多少伤疤。这双手比锉刀还要厉害,一眨眼龙眼的皮儿红了。妈妈抚摸着他周身上下每一处地方。龙眼觉得全身的汗毛都被锉掉了,皮肤像玻璃瓶一样熠熠闪光。妈妈用力地抱着他,往胸前勒紧了。龙眼不得不挣脱出来,“我疼哩,妈。”他蹦了一下,站在灶间;又一钻,跨进院里。“龙眼!我的孩儿!龙眼!……”

龙眼的父亲刘干挣犯了一种奇怪的馋病。院里的无花果刚刚半熟就被他摘下吃了,嘴角留着乳白的黏液。他个子只有憨人那么高,头颅很小,样子十分严厉。他总像害冷一样,很早就要穿上那件破山羊皮大衣。当年他与龙眼妈见面时就披了它,所以后来两口子吵架,龙眼妈就骂“披着羊皮的狼”。他披着羊皮,发出老年人才有的哼哼声,到处找吃的。他趴在地上四下里瞅,用一根棍子戳戳捅捅,把衣柜泥缸缝隙里藏着的烂东西全掏出来了。“老天爷,你要做什么呀?!”龙眼妈不住声地咳。她的脸焦黄焦黄,双眼僵硬,大概活不久了。她每天都要按几次肚子,里面硬得像一球瓜干。她在心里祷告:老天爷啊,快让俺走吧,俺在这小村里还得留多久?男人找东西的模样使她想起了当年。那时刘干挣正在外面当兵,回家探亲顺便成婚。他腰上插了个小枪,背着手走路。赖牙刚刚管事,去迎接他,他一挥手挡开了说:“去,不卫生。”就这样两人结下了仇。老父亲的破靴子、褥垫、烟锅,甚至用来挠痒的那根竹条,都被他烧了。他说一切都不卫生。不过他总算用带回的一点钱为老人买了一个新烟斗,一双新鞋子。后来,还买了一副眼镜。老公公戴上它,站起来像个妖怪,摇晃着一头撞在香椿树上。一个镜片摔碎了,幸好还存留一个。老人从此再也记不住事情,说脑子就毁在眼镜上。男人拾起完好的那只镜片,让她对在眼上看——她看到男人的眼睛比马眼还大。后来这个镜片也给了她一些难忘的欢乐,比如用它放大手上的纹路、在破衣絮上找虱子。那会儿刘干挣可算是全村里首屈一指的人物。他背着手在街巷上走一圈儿,说:“赖牙怎么可以做村头儿呢?”赖牙吓得缩在屋里,直等到他回了队伍才敢出来。男人探家的日子龙眼妈一生不能忘怀。她个子高大,粗手大脚,身体比男人长出很多。那些温热的夜晚,她硬是搂紧短小精悍的男人,喘个不停。刘干挣双眼布满血丝,为她讲前线的事情。她想象着这个瘦小的身躯在炮火下奔突,泪水不由得洒下来。男人比划着身体上有可能挨枪子儿的地方,让她好激动。她抹一下并不存在的伤口,又用红色的士林布为他包扎起来。窗外的鸡叫了,老公公的咳嗽声与之彼此呼应。刘干挣不得不提上枪归队,不过住了不久又回来了。他的理由很简单:“想得慌啊。”他睁开一双小红眼睛说。那时的龙眼妈盼星星一样把他盼回,完全料不到往后的日子那么苦涩漫长。赖牙说刘干挣是逃兵,几次要勾连外村人把他捆了去,恼恨得牙根发痒。刘干挣闯荡过一阵,并在长达三年之久的时间内拥有一支枪,这使赖牙恐惧。“奶奶的!”他常盯着刘干挣的小屋骂一句。刘干挣不愿做活就说一句腰疼,让老婆拔火罐。青花被子破旧了,白毛毛花儿一朵一朵飘出,他开始打老婆了。他终于接受了小村人辈辈相传的美好习俗。打啊打啊,龙眼妈像秫秸一样倒来倒去。她没有鞋子,大脚乌黑多皱,满是裂口,灰土洗也洗不掉。这双脚踩着铜钱厚的秋霜,为他捡来地瓜叶儿,做出又咸又辣的面糊,又用地瓜面掺上榆皮粉,为他擀面条儿。滑溜溜的面条儿呀,它可是别人家过大年才能吃上的!男人吃过面条就讲当兵时的故事,最为愉快。他说队伍上的好汉都是用水桶盛饭,用脸盆撒尿,用十二个齿的铁钉耙挠痒!他说好汉都不洗澡,身上的灰尘像蜡泥一样厚腻,子弹稍稍偏一点就别想打穿。他还乘兴给儿子取了一个外号:“小老头”。龙眼妈一听这三个字就全身战栗,跑到屋后嚷着:“我的孩儿呀!”……刘干挣把屋子翻得一片狼藉,终于找出了宝贝:两团塞了麦草的生猪皮。

龙眼僵在院子中。

十一

妈妈颤抖着花白的头发出现在屋门那儿。她灰黄的两颊骨头都要撑开皮肤了。妈妈一丝一丝走过来,眼中冒出火星,向他伸出了又长又干的两臂。即将碰到他的那一刻,他喊一声跑开了。跑出院门,跑到街上。当他站在一堵老墙旁边,回忆刚才母亲的目光时,心中猛地颤了一下。

黎明时分,赶鹦他们收拾起洒在沙岗上的酸枣,抬着绝望的喜年向村里走去。一路上大家都沉默不语,金敏偶尔发出一声哽咽。龙眼离开人群一个人走着。他不知道今夜伤了多少外村人。他只清清楚楚地记住了:从现在开始,小村里添了一个独眼。

龙眼妈扶住门框站了一会儿,一点一点挪回灶间。她喊着龙眼,一声比一声微弱。她在风箱洞里掏着,掏出了一瓶乐果药水。“好酒!”她听到冥冥中老转儿喊了一声,费力地揭了塞子,饮下一大口……这是什么酒啊,又苦又涩。她闭上眼睛一口气将多半瓶全喝下肚,蓝色的火苗儿在喉咙那儿跳荡。“龙眼我好孩儿,你妈自己喝了这酒,没给你爸留下一口……你爸会埋怨哩。”她觉得火苗在肚腹里燃烧起来,渐渐腹中的一切都在火苗下滴出水来,又把火苗一点一点熄灭,发出嗞嗞声,冒出白气。融化的水汽在腹中涌动,像河里的浪花拍打堤岸。“哗噗!哗噗!”眼瞅着一块块泥土冲下水里,堤岸要塌了。土上生满了星星点点的花儿,闪烁着一块儿跌进水流中。“龙眼我孩儿,我快记不住你的白头发了。”她倒下来,双手抠进灶间的黑泥中。大街上有谁在吆喝、笑骂,雪白的阳光洒进院里。无花果的枝条飞下甜丝丝的毒药味儿。她大口地呕吐起来。当变色的食物和水从腹中冲出时,发出大水拍击堤岸的声音。她觉得腹中那块又干又酥的东西也化掉了,随着水流旋转不停,急着要冲出来。数不清的毛刷刷在用力刷她的胃壁肠道,几十年积下的瓜干屑末都除下来。红的黑的水不断地冲出来,她的身子都快漂起来了。

一群外村青年站在岗顶,有男有女,也是打酸枣的。这会儿他们居高临下看着过来的人,都挤着眼。“鲅。”一个男青年吐了烟蒂说。赶鹦他们在岗下停住了。“不要篮子了吗?”有人涎着脸说一句,其余人大笑。赶鹦说:“走开!别碰俺的东西……”“俺的俺的。”岗上人学着她的腔调。一个斜眼小伙子抓起脚下篮里的酸枣嚼了嚼说:“好甜!”金敏咕哝:“不要脸。”那些人又笑。斜眼小伙子踢了一下,篮子顺着漫坡滚,酸枣全洒了。金敏哭叫着:“我的枣儿啊……”大伙儿都举起了杈棍。岗顶的人叫着“不好不好”,一齐踢翻了脚下的篮子,转身往回跑去,发出夸张的呼号。小村里的青年追赶上去,没有人去拾篮子。憨人的喘息伴着大家杂乱的脚步,龙眼、喜年和赶鹦一直跑在前边。不知跑了多远,突然外村人定住了。那个斜眼隔着一丛槐树问:“还真想比试吗?”喜年沙着嗓子嚷:“赔俺的枣!”“那你过来!”斜眼说着用木棍钩住了刺槐的枝干,喜年真的高举杈棍走上去。眼看就要走到刺槐跟前了,赶鹦和龙眼猛然意识到什么,一齐叫着喜年——可是晚了。斜眼的钩子一松,刺槐树的枝枝杈杈、数不清的尖刺一下子反弹过来!天哪,有一根粗枝条抽在喜年脸上,他立刻捂脸倒地……赶鹦他们扑上去,扒拉喜年的手,喜年死也不肯松手。“妈妈呀,哎呀我的妈妈呀。”喜年的脸在月光下煞白,有什么黏黏的从指缝间流出来,是血!喜年把手移开,大家都看到他左眼当中插了一根槐刺……金敏跪在地上。赶鹦慌了。都想为喜年拔出槐刺,可又不敢动手。还是喜年自己摸索着,嘴里发出嗯的一声,把槐刺除掉了。血不断地涌出。大家把他的头捧起,用包干粮的布围上他的眼。正做着,有人发出“啊啊”大叫——原来是龙眼举起了杈棍。“龙眼!龙眼!”大家一齐喊。那些外村人见一个头发雪白的人追过来,转身就逃。龙眼疯了!他追上一个打倒一个,所向无敌。不知多少人呀呀哀求,倒在树丛间……“龙眼要杀人啦!”憨人大喊。

龙眼恍恍惚惚走在街上,不知到哪里去好。他的头发耀眼,像银子一样。他搔搔头顶,感到头发茬儿滚烫烫。不知怎么他胆战心惊。他仰起脸来,阳光又刺得他低下头。就在低头的一瞬,他觉得母亲那对热辣辣的目光悬在空中。抬起头,那目光又消失得无影无踪。龙眼跺了一下脚,撒丫子往回跑。跑跑跑,嘭一声撞开自家院门,冲进屋子,一头栽在了妈妈身边。红殷殷的水冲散了妈妈的头发,把她淹死了呀!妈妈呕吐出这么多的东西,不可思议。“妈妈妈妈!”龙眼把她脸上的污物抹掉,急急召唤。妈妈紧闭双目。她的身子像石头一样沉,他拼命将她拖出污水,拖到院里,放声喊叫。妈妈睁开眼,看了看龙眼。

他们伫立在沙岗上遥望。荒滩上的一切都在这会儿获得了生命,活得生意盎然。有什么在前方嘀嘀叫唤,赶鹦将拇指食指含到嘴里与它应答。满天的星星在口哨声里溅出了火花。赶鹦的腰身在月光的洗涤下显得越发娟秀,周身上下都散发出再清楚不过的千层菊花味儿。她的打了补丁的碎花裤子、那件褪了颜色的条绒布衣服,都变得一片芬芳。她提议将篮子放在沙岗上,大家跑到坡地上去——说着第一个冲下了沙岗。大家欢呼着,像骑兵高举马刀那样擎起杈棍跑去……宝驹的鬃毛在月色里奓开了,微微泛红。追赶宝驹啊,油黑闪亮、毛色像缎子一样的宝驹啊。就连憨人也一蹦老高,就连肥也气喘吁吁。无边无际的荒滩原来有一匹花斑骒马,老辈儿人比比划划讲过骒马的故事——可是这十几年里它没有了。为什么?就因为花斑骒马转生了赶鹦。谁由什么转生得慢慢琢磨……赶鹦直跑得满脸涨红,胸脯一耸一耸像有什么要钻出来时才止步。她又躺在了草上。大家也躺下来。有人把腿搭在别人腿上,那个人就再搭另一个人——所有人都腿脚相连,像编草垫那样。年九的腿压到了香碗肚子上,香碗就骂。有人讲起了荒滩上的鬼怪故事,说蚂蚱变成的鬼像拇指那么大,兔子变成的鬼喜欢抽烟——看到夜间那些闪亮的火头儿了吧?那是它们在过烟瘾。正说到这儿有人喊了起来,大家一转脸,发现沙岗上有火头儿一闪一闪。谁都不吱一声地呆坐起来。一点、两点……十个火头儿!正看着,突然那边嬉笑起来。“那是外村人哩!咱的篮子放在那儿。”大家有些慌。赶鹦说:“不怕他们。我们去拿篮子。”

无边的污物,红殷殷的水。若不是亲眼看到,龙眼怎么也不会相信这是一个人吐出来的。妈妈妈妈,你吐出了一千辈子的腌臜,也吐出了那么多的血。妈妈妈妈,孩儿要跟上你死了。龙眼满身满脸都沾上了污物,他跪在妈妈身边号哭——妈妈!我要杀死那个人。你答应我吧妈妈!妈妈又一次睁开了眼,龙眼赶紧闭了嘴巴……

千层菊花没有开,可是年轻人已经闻见它的气味了。就在一道自然形成的大沙岗的漫坡上,在夏季的最后一天,火一样的千层菊会同时开放。这是一只神奇的大手播下的种子啊。千奇百怪的动物在花地里狂欢,嘶叫、奔跑、互不伤害地咬架。它们的鸣唱使云彩变得通红,使天空的太阳微微颤抖。从早到晚,皓月当空,动物们在花地上狂欢。这样直至第二天凌晨,它们才敛声息气,隐到树丛后面。这会儿疯长的茅草把一切都遮掩得严严实实。月光如水,浇泼着这漫坡草地,让你听得见咝咝的渗水声。

龙眼妈并没有死去。一天一天过去,小村人一心一意等着噩耗,结果却大出意料。龙眼妈的知己憨人妈赶来了,一连多少天守在身边。她亲手服侍老姊妹,一口一口喂饭。不久,龙眼妈脸上竟然有了红润。那花白的头发中黑丝也在增多。“龙眼妈倒着长哩!”龙眼妈眼里含着泪花描述自身的变化:“俺觉着肚里那块干硬东西没有了,又是软软的了,再也不怕磕碰哩!”红小兵听了她的叙说,最后认定肚里那块东西是病,而杀虫药乐果说不定是一种灵丹妙药。龙眼妈脸上的皱纹也变得柔软,皮肤蜕去一层,又长出了更细更亮的一层。她一遍一遍照镜子,一次又一次惊得合不拢嘴。

龙眼一直往前走。他雪白的头发在月色下闪亮,直刺人眼。近了,大家都看见他衣服上、头上,到处都是白毛毛绒。再看篮里的酸枣,只有小半篮儿。“龙眼躺在白毛毛花地里睡了一觉哩。”眼上长小疤的美女香碗说了一句。“咱走啊,咱到月亮底下去。”赶鹦第一个奔跑起来,长腿跳腾。一匹热汗腾腾的棕红色小马,皮毛像油亮的缎子,光溜溜的长脖儿小血管咚咚跳。亲一下你乌亮亮的大眼啊,骑手不忍心使用鞭子哩。抓住马尾、马缰、马鬃,好骑手先伸手一纵,别怕摔跤。月色下真像追赶宝驹一般,连憨人那沉重矮小的身体也在沙地上弹动如簧。他们冲出树林的阴影,盯着被月色挂上一层银粉的矮灌木梢头往前跑。橡树的宽叶儿上有露水串儿,树隙的茅草尖上有金豆子在跳荡。火苗儿隐隐约约燃起来,渐渐听得见噜噜声了。一只兔子箭一般射去,飞蹄在火焰之上不敢久留,一点一荡掠过旷野。赶鹦终于说起了数来宝,喉咙又清又脆,四周鸦雀无声。只是在她煞住话尾的那一瞬间,人们才听见了另一片嘈杂。没有人怀疑:那是狐狸和草獾它们——一支急于享用老酒的队伍出动了。

“妈妈活了,我无比欢欣!”龙眼像受到什么启示一样,暗暗编出了这句歌儿唱着,在小院里奔忙。他给灶间换了新土,又挖掉无花果,换栽了一棵桃树。妈妈躺在炕上,头上的黑丝像地瓜蔓一样日夜生长呢。他跑进屋里看妈妈一眼,再跑出去。“妈妈你睡吧,孩儿做活呢。”他用锹狠劲儿拍打地上的土。“我盼桃树快抽新芽,红桃结满枝丫哩!我盼摘下个大红桃捧给妈妈,一咬红汁儿流下来,像羊血一样鲜!”龙眼久久地坐在门槛上,像个守门神一样,白发苍苍。他盯视父亲的时候,那目光总使父亲小声地、不停地咳嗽——这只是上一辈人掩饰不安的一种方法。他一遍又一遍重复心底的歌——

“龙眼龙眼龙眼少白头龙眼哩!”

“妈妈活了,我无比欢欣!”

龙眼提着篮子,手拄杈棍出现了。

十三

赶鹦打了一个响亮的口哨。所有人都抖掉沙土跳了一下。“上沙岗去呀!跑哩!”大家喊着,伸着懒腰,有人还就地翻了个斤斗。年九的腰在月色下看去像狗一样细,赶鹦忍不住用手掐了掐。年九第一次红了脸嚷:“大姐大姐。”这时又有人喊:“看!”

“年轻时的憨人妈把憨人爸哄得溜溜转,要什么给什么。”赶鹦这样对黑影里的伙伴们说。大家喘着气,压抑着兴奋。黑夜里谈议上一辈人的秘密,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事情了。豁鼻憨人只是轻轻骂几句表示反对,接上也听得起劲,汗水淋漓。满口脏话的喜年眨着不久前落成的独眼,一个人在角落里议论事情。金敏这个夜晚没有出来,对他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兆头。金敏那全村独一无二的方正劲儿,那在月亮底下抱一下也不吭气的小嘴儿,是喜年半夜里翻动不停的根源哩。“俺不管别的,俺只管以后收拾金敏哩。”他常在田里做活时这样瓮声瓮气地说。长辈人听了就咬牙切齿地骂道:“没娘教的东西,狗都不如。”赶鹦这会儿还年轻哩,夜里那若有若无的火焰就从腿上、从油亮的发辫上、从臀部、从黑黝黝圆溜溜的迷人小脸儿上吐放出来,也许只有深深爱她的人才会看得到。不过在伙伴们的记忆中,这火焰已经是大不如从前了。“憨人妈年轻时候的眉毛梢……”赶鹦用手比划着,“弯口在憨人妈生病时就背了她,一颠一颠往高粱地里走,穿过庄稼棵子走近路。憨人妈的胸脯抵着他的脖子,他说:哎呀呀,海绵哩!憨人妈从弯口的分头顶上亲男人哩,亲个不停。弯口说:昨夜个你躺在俺心窝上还挺好,咋就病这快?憨人妈那会儿可是能撒欢的人儿,她拧弯口的耳朵,捏他的鼻子,又把他的脑壳弹一下。她没病哩,没病装病,让男人扛上玩儿。你想想,弯口的腰要不怎么越弯越厉害呢?”“就是呀就是呀!”年九对着憨人耳朵嚷,被沉思默想的憨人一抬手打了个嘴巴。年九躺到麦草上,像一条长虫那样爬来爬去。奇怪的是这个夜晚没有人厌烦年九了,也不怕他弄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年九爸牛杆和年九妈睡在牲口槽里,从天黑睡到天亮!”赶鹦话锋一转,大家哈哈笑。肥笑得一耸一耸,洁白的皮肤在夜色里泛光,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没有察觉。“大白马知道草料都压在两个人身子底下,饿得肚子直咕噜。它心里盼他们快走开,谁知他们不光不走,还用草料盖了身子,像盖一床大被子。他们盖一层,大白马就吃一层,吃透了,舌头就舔他们身上。哎呀呀,疼死了,大白马舌头上有倒刺儿。像猫儿狗儿,真哩。”“真哩真哩!”大家一齐说。“你那只眼不痒吗?”肥这会儿问喜年。喜年瞄了瞄她,枣核似的头颅转一下,“痒啊。有时痒得不知怎么好。活像有个小猫蹄子在里面挠。我气急了那会儿,就想抓过金敏来打一顿。”“那可不对。”“就是哩。金敏俺不打,留着成亲以后再打。”“成亲以后也不该打。”“那都是你们女人的理儿,到了俺男人这儿说不通。男人不打老婆又打什么?”“留着力气干活吧。”“干活干活!夜间还干活吗?瞧你说的!夜长着哩。”肥不吱声了。她觉出那个角落里有一束僵直生硬的目光。她害冷一样抱了抱胳膊,依偎到赶鹦的身上。赶鹦不停歇地说话,顺手梳理起肥那光滑油润的头发。她说:“肥是大胖美女。”

对这伙年轻人来说,月亮升起之后是一段最美妙的时光。从天黑到月亮升起之前,他们什么也不做,只是不停地咀嚼酸枣,躺在温暖的沙土上歇息。他们等待月亮,盼望在凉爽的月色里奔跑。那时令人讨厌的外村人都回家去了,他们可以在开阔草地上大声呼号、跳跃,追逐赶鹦徐徐扬起的长辫。夜色里,年九在一个角落骂着香碗。憨人拍打节奏,想趁月亮升起前引逗赶鹦说一段数来宝。一个刺猬走过来,憨人起身去捉。刺球儿滚动不停,滚到赶鹦跟前舒展开身子,伸长鼻子嗅着。憨人咕哝:“说段数来宝吧。”山狸子在远处连声喊叫,月亮如果禁不住它的呼号就会提前溜出来。长尾巴喜鹊、狐狸、鹌鹑、野獾,它们都等着在月色下梳洗打扮,搽上花粉去喝老兔子王酿的老酒。据说老兔子王已经在荒滩上活了一百七十二年,如今只剩下一颗牙了。只有红小兵见过他,他们之间偷偷交流着酿酒秘方。他们的胡须都白了,一颗心却越变越善良。月亮快出来吧,快让俺借个光吧。不知是谁念叨起龙眼来了,大家都转脸去看肥,肥沉默不语。更远些的橡树丛里,喜年和金敏趴在地上等月亮。喜年说:“我不会有孩子啦。”他脸色阴沉下来。“为什么哩?”喜年叹口气。“到底咋啦?”喜年咬咬牙关:“前些年我爬树逮鸟,让树杈子把身子硌了。”金敏想笑:“那有什么!”喜年摇头:“不止一次了。真的。”金敏不吱声。一会儿,她抽噎起来。不知停了多长时间,当他们一齐抬头时,发现又圆又大的月亮在东边点亮了!老野鸡一声连一声喊叫:“渴——渴死!渴呀……”

小村里丢失了一只鸡。这本来是一件平常的事,可金友却发现了一条线索。从鸡窝那儿查起,可以看见散落在地上的零星鸡毛,直指向工区的方向。这肯定不是黄鼠狼干的。“工区的人馋哪!”金友提醒大家。他牢牢记住老婆小豆曾经在工区遭劫一事,仇恨与日俱增。丢鸡的人家骂不绝口,手指工区方向顿足呼号。老婆婆说:“工人捡鸡儿,工人捡鸡儿,小村里今后无宁了。”“无宁了无宁了。”老头子们停止吸烟应和着。红小兵仔细观察了痕迹,最后认为它毁于野物——“看看窝里的血!”红小兵说,那鸡当时被什么一口咬住。“哼哼。哼哼。”大脚肥肩从牙缝里发出两声,说:“会偷鸡的人就先拧断鸡脖。”没人再反驳。她在纳鞋底,哧哧扯着麻线——在小村人的眼里,她常年都在纳鞋底,走到哪里就把锥子带到哪里,说话时头也不抬,只顾用锥子刺穿厚底子。“人家大脚肥肩手劲儿大。”瞧瞧她的肩部吧,多么厚壮,当然显示了巨大的臂力。没人怀疑这锥子一下就可以把人的肚子刺穿。红小兵听见大脚肥肩的声音就刷刷走了。“工人捡鸡儿,呸!”“说不定他们的黑面肉馅饼就是用鸡肉做的哩,反过来又馋咱。”人们不约而同地回忆起以往丢失的鸡鹅鸭。年轻人简单一商量就决定去工区转两圈儿——那儿也有饲养的鸡,它们咯咯叫!“嘿呀,有来有往呀,农民捡鸡儿!”喜年暂时忘却了另一只眼的痒痛,鼓动大家说。这些天正好月亮升得早,吃过晚饭,不冷不热地动手好了。他们都期待着赶鹦,因为没有她什么也做不成。她拍着手答应了,还提议将偷来的鸡烧了吃。

龙眼躺在了白毛毛花儿间。“奶奶,老奶奶……”“愁死人啊,娃他爹,娃儿活不成了!”女人揪紧老头子的衣襟,只一扯就扯下一大块。这块破棉絮立刻缠到了大头娃娃身上。大头娃娃脸是紫的,嘴唇发青。“饿……哦。”她弯腰掏一把雪填进娃娃嘴里。“愁死人啊,他爹!”老头子顿足,伸出巴掌打了女人一下。走啊走啊,走过了冬天。白毛毛花儿开放了。采棉花似的白毛毛花吧,赖牙喊。全村人都出动了,红小兵带着脏黏的酒壶上了荒滩。“采下做棉被哩,做棉裤棉衣哩!”大脚肥肩飞快地采摘。都穿上了厚厚的白毛毛花棉装,盖上了厚被子。夜里它深长的香气撩拨得人在被子下扭动不停,汗水湿了席子。老爷爷想不到会有老天爷送给的白毛毛花,女人也只会捂住娃娃喊:“愁死人啊……”大头娃娃死在了雪路上。龙眼一辈子见不到伯父了。大朵雪花覆盖了一溜脚印,一个死人。剩下的人走过冬天吧,走到白毛毛花里,去踩这片没有汁水的雪。赖牙采着白毛毛花,骂着那个老人,说他第一个来搭下窝棚。该死的,他先有了窝儿,又生了孩子。先有窝儿的人就该当地主。一个黏黏的小孩儿像条虫,在棉被上滚动,沾满了白毛毛花绒。谁见过小草窝里刚孵出不久、闭着眼睛的麻雀幼崽?它在草窝里颤动,嫩皮包住了一层血肉,摇摇晃晃,站都站不稳。白毛毛花儿下面有一个圆圆的小窝儿,那是用金黄如丝的小草编织成的,光滑柔软像个小篮子,里面盛了三个红嘟嘟的幼鸟——龙眼伸出手去。“呀呀呀!”它们嫩黄的小嘴一起张大了。小嘴在龙眼坚硬的食指肚上啃着,小脖子拧了一道麻花褶。“说什么化成水的银币,呸,传说的瞎话。”父亲把老羊皮袄抖一抖披上,吸起了辣烟。“龙眼妈,你这条不死的母狗。”他吆喝一声,龙眼妈赶紧从里间出来。她手里捧着一个火罐。“赖牙怎样,我也要怎样。”父亲露出一个膀子。母亲伸出食指从水碗里蘸了点水抹上去,接着点火、扣上罐子。皮肤吱吱地收紧了。“哎呀!我的妈妈呀!”他像挨了刀一样嚎叫,身子绞拧,头往墙上撞,又一下蹿了起来。“你杀了我吧!我睡你祖宗!”他放声大骂。白花绒绒沾在黏糊糊的男婴身上。“他痒哩,痒哩……”女人眼泪汪汪。“你留那东西做啥?给他吃哩!”她挤了又挤黑乳房,一滴奶都没有。“天哩,愁死人啦!第二个娃也不保哩……”父亲一次次讲他活过来有多么不易,说那会儿就像一条虫。他活过来,并且娶妻生子。母亲在他三岁时饿死了,父亲在他十岁时也倒下了,是被地瓜噎死的。“要紧是有个传香火的人。”父亲盯着儿子雪白的头颅说。他磕着烟锅,烟灰飘到了白发上。他说:“赖牙是报应。大脚肥肩活该不成,断根了。”他们的争年是要来的,说不定是外村人生在高粱丛里的一个野物。那不是鲅,不是小村种儿。“我看赖牙这村头儿做不成。”父亲咬着牙:“我要起事不成,还有孩子哩。”他盯着星夜……天哪,没有边缘的黑夜,永远游不到尽头的黑夜!它的中央漂着一颗白色的头颅。一个粗哑的嗓子在堤岸上呼叫,那是母亲的声音哪。他游啊游啊,迎着母亲的呼唤。有几次他要沉下去了,但终于还是挺过来。堤岸在哪?哪里才是边缘?巨大的惊恐使他浑身战栗。游啊游啊,渐渐听到水浪拍岸的声音了。那时他哇哇大哭。母亲终于抱住了他,第一句就问我儿为什么白了头发?哦哦,那是急的、愁的,是绝望之火烤成的。母亲把乳头对在他嘴上。他用力吸吮。天哪,它是干的……饿呀,饿呀,龙眼在白毛毛花里滚动,揪了白绒绒毛往嘴里填。泪水涌出来,差一点就噎死了。透过泪花他望到了什么?他望得到茫茫夜色的背面、他的遥远的来路?他记得三岁那年父亲开始拔火罐。火罐扣在肩肉上,肌肤急急收缩到一起,母亲给男人膀头上盖了一块脏手巾。“遮遮盖盖,变出个妖怪。”一句歌儿飘过脑际。又停了三五分钟,母亲动手取火罐了。多么坚牢的东西,她憋得脸通红,火罐还是没有取下。父亲大骂。母亲的汗珠一滴滴落在儿子的白头发梢上。突然哇一声,火罐取下来了。火罐腔里黑洞洞的……“人死如灯灭。”父亲的先人,那个高个子黑老人手持拐杖走近了说。他在说自己过世的女人,好像没有一丝牵念。黑老人浓浊的异地口音唤着龙眼妈——她小步跑过去,从地上捡起一根湿乎乎的杨树枝条,从老人后衣领那儿插下去。她一下连一下捅着,老人舒服地哼哼。“真解痒,真解痒。”后来妈妈不停地呕吐,头发枯得像苘麻。“我的儿啊,儿啊。”她一边叫一边抓紧儿子的手。父亲去找红小兵,后来戴着镜框的赤脚医生出现了。那人摆摆手,父亲拉上龙眼就走。他一步三回头,惦着母亲。身后咚的一声,门关了。他闭了眼也能看见赤脚医生取出一把刀,按按这儿,戳戳那儿,血水涌了出来。“妈妈!”他大叫一声,父亲狠狠一扯。刀子在妈妈身上剜着什么。妈妈的皮肤如干燥的雪层一片片切开,露出一大块变色的干结。赤脚医生气喘吁吁,取出小村人都不陌生的粗劣玻璃针管,给她注射。“我的儿啊,我的儿啊!”父亲握紧他的手腕。他听着妈妈的呼叫苦熬,熬白了最后一根头发……白毛毛花如醉如痴地歌唱,摇曳不停。白绒绒被西南风吹得纷纷扬扬,一朵朵飞向低空。云絮起起落落,覆盖了少白头龙眼。雪白的头发与其融为一体,再好的眼神也难以分辨。

一个比节日还要美妙的日子到来了。龙眼笑逐颜开,白色的毛发在手下哧哧响。比酒色更浓的夜晚啊,小村人欢乐蹦跳的夜晚啊,你早一些来临吧。你会使工区那里鸡飞蛋打,电灯泡儿也像鸡蛋一样噗地碎了。我们闭着眼也能摸到他们的鸡,一拧脖儿掖进腰带里。憨人木木的双眼洋溢着欢乐,看着赶鹦,忠诚地抿一下嘴角。

龙眼躺在没膝深的白毛毛草间,风把白绒毛擦到他的脸上,滑滑的柔柔的。他一声不吭。白毛毛多像他的头发啊。村里老人说:“少白头龙眼,生个孩儿也会是白头发。”多少人议论猜测他这头白发,连他自己也疑惑起这白发的来历了。白头发根儿到底扎在哪里?一个愁字缠住了龙眼。雨天他跟在一群大人身后抢捡地瓜干,那些人唉声叹气说,龙眼是在娘肚子里闷坏了。龙眼像中了箭镞一样,一下蜷在了雨地里……一个生命刚刚开始那一刻小得像尘粒,它游动游动,不巧落在了一片苦海里。“他爸,他爷,他老爷爷……”他似懂非懂地听。他更早的时候看见了什么?他从黑暗中挣扎出来,睁开眼的那一刻看见了什么?那时候的头发真的像白毛绒绒一样颜色吗?他在娘胎里怎么知道愁?也许他投胎后反悔了,开始愁苦,直熬过了十月怀胎的漫长日子?也许是一辈一辈分泌的愁汁把他泡白了?母亲像海一样的愁苦之汁啊……龙眼发狠地揪下一绺绺白毛毛花,直吞下肚子。天哪,他好饿!吃吧,这些白毛毛,让我把你嚼个精光。这是几辈人吞咽过的食物了,像棉絮,像白雪。老爷爷挑着担子奔走在雪地上,拉扯着一个女人一个娃娃。白雪的反光快要刺瞎了老头子的眼睛,他全靠那个大头娃娃牵引。向北向北,听说北边开满了千层菊花,娃娃妈你忍住一口气。向北向北,听说北边有喷喷香的玉米饼,让咱一家三口咬住一块金黄玉米饼好了。雪地上的脚印一会儿变成了一溜儿不断线的银币,吸引越来越多的人跟上来,抢着,追着……那群人直追了两天两夜,捂住破衣烂衫,低头一看,银币全都化成了水。他们懊恼得呼天抢地,可这会儿已经回不去了,只有跟上这溜脚印儿,向北向北。

月亮刚升起来那一刻像血一样。眼皮上长小疤的美女香碗曾经吃过分头争年的亏。争年出奇地文雅羞涩,常常红脸。他在十三四岁上就穿过一件半旧的蓝条绒衣服。香碗常常集中地幻想关于争年的事情。她做出的种种假设说出来会惊动半个世界,但她所能亲手做的,也许只有假设的十万分之一。她不过是个极善于纸上谈兵的体态丰盈的小姑娘罢了。在这样的情形下,她试着去接触争年了。她料想面前稚嫩的小伙子甚至还需要她的开导或是某种引诱呢。她同情他、过早地爱护起他来。他们第一次说话是在一个下午,当时他们刚刚收工往回走,站在路边等待一驾牛车。她瞅见了他脸颊下细细的汗毛,想起了桃子。她早已不记得当时先说了句什么,只记得争年对在她耳朵上说了句大大方方的话。天哪天哪,香碗什么也不知道,糊糊涂涂任他手拉手满地里乱跑,结果吃了亏。吃了什么亏她可不说。她原来准备到大脚肥肩手底下当个扎围裙的小媳妇,后来又犹豫起来。她眨着长了小疤的眼皮,做着一次次盘算哩。月亮半圆了,小疤小疤出来吧,赶鹦在小村一边吹响了口哨哩。你不要等她说起数来宝才往外挪,那会儿什么都晚了!争年我不跟你一起走了——这好比赶一场大庙会,热闹哩,人多哩,俺得打扮打扮,往辫子上扎一朵小萝卜花哩……争年站在爬满了牵牛花的篱笆边上,已经等了半个时辰。赶鹦吹口哨了吔,好香碗,眼皮上长小疤的美女,你听你听!赶鹦要带酒,憨人要带狗,香碗你带块红花儿小手绢。人家肥一扭一扭、不紧不慢往小巷里走呢,走过露筋家的小泥屋,走过弯口的小院门,往赖牙后窗上瞥呢。肥过去了,接上是龙眼、独眼喜年、欢业,还有三兰子……哼。香碗老不出来,香碗吃过争年的亏。香碗要待月亮升到树梢上,满世界光明正大那会儿才唱着歌出来。牵牛花儿熏鼻香,小姑娘唱歌懒洋洋,俺香碗今夜高兴了会在月亮底下唱呢!

“龙眼龙眼少白头龙眼哩……”

工区的房舍像山丘一样伏着。“喂喂,一点一点爬,快到鸡窝跟前了。”不知谁在前边小声说。喜年用脚蹬了一下年九的头,年九又蹬一下争年。赶鹦发出的命令吗?肯定是。有人带了竹片做成的弓箭,还有人藏了更秘密的武器。鸡儿唱了一声,那是嫩嫩的小白鸡儿呢。不过哪里是秃脑工程师的小院哩?谁敢去问宝驹赶鹦?谁敢?不管是谁的鸡,只要逮住就行了。什么鸡都会在火上吱吱冒油。憨人伏在地上喘气,把土末儿都吸到肺里去了。他看到赶鹦的辫子在月色下扬了一下,就腾地站起。这会儿一个二层房舍上传来一声询问:“谁?”这异地口音还带着酒味儿。大家吓得一声不吭。憨人这个挨刀的迎着喊:“俺是憨人哩,日你奶奶!”房舍上乱了,一会儿有几支手电射下来,还有人从一边楼梯上咚咚跑下。大家仍旧伏着。憨人噔噔噔跑上前去,用脚踹开鸡窝。两只鸡大叫着飞扑而出,有一只踏着赶鹦的头蹿过。“逮住逮住!”有人喊。大家胡乱扑着,都捏了几根白羽。还是龙眼手狠,一把攥住一只。赶鹦从地上跳起,一挥手,弓下腰往一边跑去。大家转过另一排房舍,没人担心转迷路,有赶鹦哩。可是后边的吵嚷声越来越盛,工区的大人娃娃已经聚了好大一帮。憨人领来的一条狗汪汪一叫,工区里仅有的几只狗也叫起来,一时整个工区都乱了。赶鹦让憨人捂住狗嘴,然后他们蜷在一道砖墙后头听外面的叫声。好快意呀好快意。天哩,月亮毛茸茸地升起来了,到处都亮堂堂的。那边儿有人骂,看来工区的年轻人自己打上了。他们骂得多凶多有趣,别理他们。赶鹦快乐得身上直颤,像个老母鸡一样护佑着大家。憨人拱在她的腋窝下,肥被她的腿夹住了,还有喜年、香碗儿,都贴在她的两旁。年九像带子一样,围在了赶鹦的身后。他们暂时一声也不出了。这一砣儿人呀,散发出浓烈的小村人的气味,远处的狗说不定就是被这气味呛住了,不敢近前。憨人在赶鹦的腋下哭了,抽泣着,龙眼恨得咬牙切齿。他暗中捏紧了肥的胳膊,感受熟悉的温热和绵软。他这会儿不知怎么极其愤怒。肥咬着牙关,她差不多疼得要呼喊出来了。肥把身子压在赶鹦的膝上,小声叫着:“赶鹦姐赶鹦姐!”赶鹦注视远处,专注而机警。肥后来身子摇动起来,咬住了赶鹦的衣角,像要用力咬穿。狗叫声平息一些了,赶鹦才低下头。她说:“让他们闹去吧,咱撤退时再大声唱歌,气死他们!”天上星星稀疏,有一颗算一颗,籽粒饱满!“走哇走哇,走出这片肮脏地!”

赶鹦在远处打起了又长又亮的口哨。年轻人从树阴下走出,打着哈欠,提着篮子和杈棍。他们蹦蹦跳跳,一抬腿,裤子上没有缝牢的补丁就一起舞动。肥、金敏、喜年、年九、小欢业、赖牙的独生儿子争年,都拥出来了。年九露着肚脐,不断地提一下裤子。有个叫香碗的眼皮上长小疤的姑娘走到赶鹦跟前,说:“我睡了,年九伸手捏我。”赶鹦吓唬年九说:“送你去找方起。”年九迎着赶鹦腆起肚子,直挺挺地倒下去。赶鹦再没有理年九,扬着手说:“干活了!干活了!”大家欢叫着找枣棵下手。“千层菊花蕊是什么味儿呀?”喜年像女人一样小步奔跑,呼叫着。赶鹦说:“不要散开,他们说来就来!”——外村的年轻人也来荒滩,如果人多,就上来抢枣子,如果人少,就站在沙岗上,叉了腰一齐呼道:“鲅!鲅!”这边追上去,他们就撒丫子蹿了。那时大伙儿的一天就给毁了。这片荒滩啊,漫漫苍苍,蛇鸟兔子,什么都自由自在哩,凭什么让小村人忍受屈辱……大家互相叮嘱,后来才发现少了一人——龙眼呢?

他们像来时那样爬、猫腰窜。眼看就跨出工区地界了,望得见松林、杨树和树下闪亮的细白沙土。他们跳着叫着奔到了那里。可谁知就在大家刚刚停步时,小松林里嗷嗷叫了几声,一些工区子弟骂着蹦出来。“中了埋伏中了埋伏。”喜年大叫。大家尽量镇定下来,从怀中抖出弓箭。他们等着那些人冲过来。近了,嗖嗖一齐开射,一支支木箭飞到了那些人的脸上胸上。“动真的了!”那些人嚷着趴下。“冲过去冲过去!”独眼喜年大叫,却一动不动。赶鹦领人绕道突围,可工区的人总要堵截。龙眼一直瞌睡似的,直到远处抛来的什么东西打在脸上,这才暴怒起来。他捡了一摞摞的石块泥蛋,用衣襟兜住,边冲边投。赶鹦在月色下跳跃,一直跳到空地中央,引得所有人一霎时忘了打仗。工区的人一齐盯着赶鹦,半晌不动。突然有人大喝一声:“哎呀,快捉住她、她……”他们向赶鹦拥去。憨人没命地呼叫,像被刀子割了。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圆圆的东西,哧啦一声点上,往工区奔来的人那儿一抛。黑圆东西吐着火星,月光下谁都看出是一个威力无限的炸弹。大家飞速跑散了,直跑得无影无踪。一两分钟过去了,火星还在喷吐。憨人回到赶鹦身边。这会儿发出一声钝响,原来是泥巴中包裹的一个大爆竹。他们大笑大叫向松林中走去。“这是咱小村的松林哩,这是咱的地界哩!”争年欢蹦着对大家说。“看看吧,看看咱腰上的东西——咱去烧了吃呀!”有人拍拍那只鸡。大家欢呼。赶鹦高兴得说起了数来宝。月色醇得像酒,这个好夜晚喝醉了才好哩。龙眼率先向松林跑去。“妈妈活了,我无比欢欣!”他心中的歌儿再也压抑不住,一下子冲腾而出。“我无比欢欣!欢欣!”大家都一齐跟上,嚎唱着。

金敏和喜年仍注视着这片白毛毛草,他们终于从中发现了一个伏卧的人——如雪的白发、倔犟的脖颈、锥子似的目光,那是老刘家的后代龙眼哪!喜年害冷似的吸气。龙眼独自伏卧,他好孤单。肥刚刚跑开,你筋骨铁硬的手指抓不住她吗?肥真的要像传说那样飞出小村吗?那你该驾起祖宗留下的破车去追,扛起老辈儿传下的锈枪去打。肥也是鲅,她注定了要在这片草窝里生籽儿,繁衍出一群身上有灰斑的小鱼来哩……喜年看着龙眼,张大了嘴巴。他看见龙眼旁边是半篮子酸枣,一根打枣棍像拐杖一般握在手中。他多像一个白发老人——啊不,他的眼里还有刚刚烧起来的火,脸上还没有打皱哩。他从娘胎里生出来就顶着一头白发,那是从老辈的血脉里传下来的。虽然他的爷爷、父亲,还有母亲家里都没有这样的少白头,可那愁根儿一代一代积下了,最后让龙眼生着一头白发出世。中午的太阳照耀着,白发银亮,与一片白毛毛草浑然一体,远远望去极难分辨。

一堆篝火在松林后边的空地上点燃了。火势越来越大,直蹿夜空。由喜年带头,大家叉着腰,朝着工区的方向放声歌唱。那拉渔号子似的粗吼惊天动地,连松树都震得摇晃起来,干枝儿啪啪洒落一地。细嗓的赶鹦和香碗也憋粗了声儿,跟上大家吼。肥把鸡架在火上烤了,欢业和年九几个去林中捡拾干枝。他们把个林子搅弄得乱乎乎的,一会儿传出野鸟飞逃的扑棱声,一会儿又是他们的大笑。突然,林子里静了一瞬。火堆旁的人一愣。接上是叫骂,是惊呼。龙眼赶忙放下烧火棍子跑过去了。乱了一会儿,他们吵着往火边上走来。赶鹦叉开腿烤火,不在意林子里的吵闹,闭着眼转动着膝盖。她相信膝关节烤热了,长腿奔跑起来就更加迅猛神速。“赶鹦姐,俺逮住了他……”赶鹦睁开眼,见龙眼他们押来一个瘦瘦的人,他们给他蒙了头,倒剪了手。“你谁呀?”赶鹦故意拖长声音问。“这小子贴在松树上,歹毒不?!”龙眼说。肥像火星溅到了脖子里,一抖爬起来,冲着赶鹦说:“他是工程师的儿子,是挺芳……”说着一把揪下蒙布,露出一张慌乱、惊悸的面孔。他眼巴巴地看着肥,目光里充满了欣悦。“怎么办哩?”年九问赶鹦。赶鹦对这个瘦削的小伙子素无好感,从来都将他与工程师划清了界限。不过她多想将这小伙子教训一顿——究竟为了什么她也不知道。她不知怎么想到了秃脑那又厚又韧壮的背肌……她问:“你怎么不跟他们跑?”挺芳的胳膊仍被反剪,扭动一下回答:“赶鹦姐,我……没投石块。我不愿走开,等待你们。我想看看你和肥!”肥盯住龙眼,“放开他吧!”龙眼哼了一声,对欢业、喜年、年九使个眼色说:“狗东西,自投了来。好,看看这小子有多少毛病。”一边的小伙子们大笑。喜年捂着眼说:“痒死了痒死了!”龙眼死死盯住头发蓬乱的挺芳。喜年把搓眼的手拿下来,突然低吼一声扛起了挺芳,撒腿就跑。所有人都惊呆了。几个小伙子跟上跑了,肥要跟去,却被赶鹦一把抱住。肥急得哭了。

肥喜欢一个人,一个人在街巷上游荡,一个人走在大海滩上。她离开赶鹦他们,一边打酸枣一边往前走。她挥起杈棍一下一下打在枣棵上,让枣子溅在篮子里、溅在汗淋淋的脸上。中午热辣辣的太阳啊,把一地白毛毛草快燃着了,她一迈进这片草地就烤得难以支撑。她又感到了那对目光,就像在茫茫夜色中、在小村的街巷中一样。它藏在一个角落里,执拗地直射过来。她猛地止步回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白毛毛草地。肥的一双手不由得按在胸前,按住一颗怦怦乱跳的心。她仍能感觉那双目光——这会儿正由于长久的注视变得信心百倍。她低下头,转过身子走开。四周没有一丝声息,连喘气的声音也没有。她知道那个人不会追赶,但他会尾随着她,走过一千一万个白天和夜晚。她想绕开什么。那双目光把她灼痛了,她头也不回地逃离了。跑啊跑啊,跨过荆棘,钻进灌木丛,连头也不敢回……

挺芳的衣服被一层层剥下来。“他穿了多少!”憨人忍不住惊讶。“天!毛线线褂里边还有细洋布衫,有套头小红袄。呀,还有背带儿小汗溜儿——没有奶捂子吗?奶奶的。”憨人认真地脱一件数一件。年九用手指捅工程师儿子的肚脐。挺芳身上一丝不挂,月光照着惨白的身子。他又羞又冷,抖个不停。他的头颅显得很大,往前探着。“放了我吧。”他无血色的唇动了一下。“像个老鼠!像个螳螂!像个才出窝的狗!”他们骂着,用手刮他的鼻梁。“白吃了黑面肉馅饼,瘦成这样儿!”“看看,嘿!”有人用树枝挑着他身子下部,惊喜四顾。“没本事的东西……不过——”那人扔了树枝,有了新的发现。“这家伙多坏!这家伙跟他爸秃脑一模一样哩!”“放了我吧。”喜年揉了一下眼,往拳头上吐了口唾液,然后答应一句“好”,一拳揍在了挺芳的鼻子上。鲜血淌下来。挺芳再不求饶。他咬住薄薄的嘴唇。“揍他狠劲揍他!”拳头胡乱落下来。挺芳一声不叫。多么气人,他一声不叫。他们从地上揪出长长的桑须,把他捆得死死的,然后提离地面拴在松树上。“哈哈哈哈。”他们笑了。龙眼捡了根树条抽了他一下,洁白的皮肤上立刻凸起红色的一道。“啪!”憨人也凑过来打了一下。挺芳鼻子上的血一滴滴落下来。“就是这家伙糟蹋了咱村的鸡,他比黄鼠狼还坏!”喜年说。“黄鼠狼吃鸡吐骨头,他们连骨头也不吐哩。”欢业棕黄色的眼珠转动着,说。年九照准他腹部就是一顿皮锤。挺芳的头发被汗水粘到一块儿,微蓝的猫样大眼注视明月。只有挨,只有挨,人到这世上只有挨。不能问为什么饱受煎熬,不能问。我挨我受我爱,月儿流下来的不是光,是泪滴。我宁可舍弃这副皮囊,也要依偎在自己的摇篮里,用脚趾抵住柔软的棉絮。哦哦,我的弱小的母亲啊,我吮着您的乳汁。让鞭笞雨点般落下来吧,月亮看见了,我没有抱怨没有探问,没有!“再叫你一声不吭,再叫你装傻!”龙眼又用树条抽了他一下。痛楚使他痉挛起来,牙齿咬得格格响。可他眼中没有泪。肥啊,我又一次看见了你,你的脸庞多像今夜的月亮。你在篝火旁,篝火旁。龙眼已经忘却了愤恨的缘由,只想揍这个人一顿。他跳起来揪那又脏又黄的乱发,尽量把这小子的头往松树干上狠狠地撞。“憨人我日你妈,憨人你光知道瞎喘!”喜年用脚踢憨人,自己卖力地用棍子击打挺芳的屁股。香碗这会儿从一棵松树下钻出,瞥了一眼光身子,倏地跑开了。拴在树木半腰的裸人呕吐起来,头歪到一边去,闭上了眼睛……龙眼住了手。“咱村的祸害!祸害!”独眼喜年坐下来嚷着,脱下破鞋倒掉沙子。“他死了吗?”憨人问。龙眼的头发刺眼地白。他手中的棍子落在了地上。他清楚地看到树上捆着的人鲜血淋漓,可腹部仍在一起一伏。一股巨大的沮丧袭来,他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金敏站起来。喜年突然不吱声了。他们都定在了原地——一片白毛毛草间,肥一个人踟蹰,两腿越来越沉,差不多伏在了地上。你怎么了肥?可怜的肥,大海滩上哪里不是成双成对啊!金敏和喜年彼此使个眼色,一齐掩上了嘴巴……

“快呀,快去呀,他们把工程师的儿子打死哩!”

“赶鹦啊!长腿野马啊!满滩上跑啊!”

香碗一嚷,赶鹦的手松了。她们一块儿跑过去。离捆绑那个人的松树五六步远的地方,她们叫着掩上了嘴巴。小伙子们忽的一下散掉了,赶鹦和香碗几个也随着跑走了。肥把手指咬在嘴里,一点一点凑近了。她把他从树上解下来,给他擦去一身血迹——这会儿他睁开了眼睛。“你怎么不喊一声?”肥噙着泪水问。挺芳好像笑了,摇摇头。“他们多狠哪。”肥毫无羞涩地抚摸着裸体上无所不有的创伤,终于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为他穿衣服。最后,她扶他站起,搀着他往工区走去。月光下,他们简直是一丝丝地往前挪蹭。

“你知道千层菊花蕊儿是什么味儿吗?”柳树阴下高颧骨的喜年问姑娘金敏。金敏长了一副平肩膀,显得方方正正。她一条腿跪着,一条腿伸出——喜年的头就枕在这条腿上。他的脸土黄,脸形像枣核。金敏不答。他的两手插进黄色的乱发中,笑了。太阳花花点点印在他们身上,蚂蚁也爬上来了。金敏看到喜年的淡色胡子,就伏下身去亲了一下。喜年梦呓般咕哝:“我听见河水声了,噜噜噜噜,像大风刮布单哩。”金敏哧哧笑了:“你长了只驴耳朵呀?”喜年说真的,小时候蹲在河岸上能听见水草间有大鱼咕咕叫……他的耳朵蜕化了,如今只能听见人的声音——谁都能听到的一些声音。金敏撇撇嘴。喜年一直闭着眼,却说:“你撇嘴了。”金敏用手挡在他的眼睛上方,他马上说:“把手拿开。”金敏说:“天,古怪的人!”她捧着喜年的头,认认真真地看。他不算好看,可他是做活的好手,她亲眼见他用手推车推过两三个人才推得动的黑土。那时他的裤子用力一扭就破了,露出了脏乎乎的皮肉。他的鼻头像小猪一样,永远湿漉漉的。她用衣襟给他擦了一下鼻子……有一年秋天,喜年和憨人爸在场院看粮,她去看他们,结果出了事。憨人爸叫弯口——他夏天图凉快,在大碾盘上蜷着睡了一觉,醒来后腰永远也挺不直了,那弯儿就像碾盘的弧度一样。弯口彻夜不眠,喜年胡乱串游。金敏见他钻到了场角的大草垛子里,以为赶鹦那一帮也在,就随他进去了。谁知里面塞紧了麦草,往日的通洞不知被谁堵死了,她想倒退回来,结果洞口也没了。她只得硬着头皮乱扒。有一只大手从草间伸出来将她揪紧了,她刚喊了第一声嘴巴就填进了一团草。那个人像刺猬一样拱过来,一声不吭……第二天金敏到田里做活时老要偷偷抹泪,喜年走过去说:“不用生气了,昨夜是我哩。”金敏还是哭。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终于明白这辈子是喜年的人了。她不敢想她会嫁给外村人,她天生就是鲅老婆,要为这些远道迁来的人传宗接代哩!从那时起她就知道心疼他。如果搞到一块巴掌大的玉米饼,她就用一层层土纸包了,放在贴身的衣兜里暖着,寻个机会给他吃。这个男人哪,这个准定会做丈夫的家伙啊,你的头好沉,压得我的腿都麻了!我的好人哪,俺想夜夜搂抱的人哪,你让俺好好看一会儿,俺兴许今年冬天给你做个小棉袄呢!金敏看着这张风干了似的、毫无油性的脸,突然发现了三两道皱纹。她叫起来——不足二十的人啊!喜年一睁眼,金敏发现他长了一双马眼,只不过太小,向上吊着。她倒吸口凉气,心想喜年是大马托生的啊,注定了一辈子拉车挨鞭抽打的命——他不会有更好的命了!金敏不顾一切地亲着、亲着。喜年嘿嘿笑了。这是老实人的笑声啊——他是老实人吗?他压住了俺,他把两个土人的命贴到一块儿了。金敏眼窝热起来,她要一生一世学做他的好女人。比如这顿午饭吧,前一天她不顾家里人的盯视,调制了地瓜面,又铺了一层玉米面,掺了浸好的干槐花,卷起来拍成一张饼。他们两人分吃了这张饼,周身甘甜。他俩的头发揉在了一起,分也分不开。风把远处的绿草吹得火焰一样燎动,散在其间的野花如同星星般闪亮。喜年看着前方,快活得连连呼叫:

经过那场较量之后,一连好几个夜晚他们都安静地待在家里。月亮越来越大了,街巷上的鸡毛、小草秆,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只有一个人尽情地享受了这月光,那就是弯口。他挑着一个紫穗槐筐子出来捡粪,微笑着,弓着腰,毫不费力地辨认着地上的一切。地上的蚂蚁、小甲虫,都从他脚旁匆匆走过。他只把猫狗的粪便拾到筐里。街巷上很少牛马走过,所以他常常走到小村外面的路上去。如果遇上一个或一群年轻人他丝毫不会感到惊奇,感到惊奇的倒是一个都没有遇到。所以当皎洁的月色下出现龙眼那颗白头时,弯口高兴极了。“我孩儿你可算出来了,走吧,跟上大叔!”他们一齐迈步转过大街小巷,又转出了村子。辽阔的原野立刻呈现在眼前,无垠的地瓜叶儿一齐放射光华。“今年收不完的地瓜哩,好年成!”弯口尽量仰起了脖儿说。龙眼没有做声。他的手好痒,他的手打过那个倒霉的家伙,变得更加滚烫。“孩儿你和憨人他们出去做什么?天天他都半夜回。”龙眼一个字也听不见,紧抿嘴角。这一片亮锃锃的瓜叶儿啊,寒气逼人,可底下呢?下面埋了炭火一样红的千千万万的地瓜,终有一天挤破这一片土皮,去炙烫村里人的胃肠呢!他们走到场院旁边的一排杨树下。龙眼笑了,问:“你那时候留了分头吗?”弯口坐下来,吸着了烟。“咋说哩?留是留了……不过不常梳。说也怪,不梳也顺溜哩。”弯口喉咙里吭吭响,大吸一口。“憨人妈年轻时好人儿哩,哼,说这个你不懂哩。好人儿,俺一见面,两下里都对上了眼。”他的两只粗黑的手伸开,指尖与指尖重重一撞,“对上眼哩。不过领她的人走哩,她还不让俺碰,抱着胳膊这么扭扭……嘿!”龙眼幸灾乐祸地看着在月光下泛亮的杨树干。“你不晓事哩,我那会儿也不晓。我那会儿哪知道那个!”弯口神秘地附在龙眼耳朵边,说:“女人身上都有个开关。动对了开关,她才让你沾手哩!”龙眼惊得一愣。他歪歪身子,大口喘气,一双眼睁得老大。“快告诉我开关吧,弯口老叔!”一句话就在他腹中滚动。弯口重新吸烟了,无数皱褶的老脸动了一动。“开关嘛,得你自己设法儿找去。”龙眼真想骂,不过他今夜有些愉快。弯口昂着头,手指着上面说:“天上星,亮晶晶,数也数不清……”寒露落下来,杨树叶儿哗哗响。有一个萤火虫儿飞了来,在龙眼的白发上停了一瞬,又升上去了。龙眼不知怎么想告诉弯口他们那个夜晚打人的事儿——他想说他们不是打伤而是打死了一个人。不过他说出来的却是另一句话:“憨人妈没有和别的男人好过吗?”弯口一磕烟锅:“她敢!再说她是本分人哩。她从山里一下来那会儿,饱鼓鼓的,俺老想抱住。后来,你知道,俺让她住在小屋里,大火炕一年到头烧得暖乎乎——告诉你,女人家都怕冷哩。后来,也是个秋天,俺让她怀上了憨人。”龙眼冷冷吐一句,“怎么就怀上?”弯口避而不答,吸着烟说:“白毛毛绒做成的大被子蒙了我和憨人妈,大火炕底下呼噜噜响。日子就是这么过起来的。”他用烟杆一划拉月色朦胧之中的小村,说:“哪个小屋底下都有这样的日子哩!连这个日子也没有,人早就死了,小村里人早就跑光哩!告诉你我孩儿,人生下来就为过过这号日子——记住不?!”龙眼跳起来,反问一句:“记住不?记住不!”

千层菊开花之前,风中有一股酒味儿。去海滩哎,去哎,小村里的年轻人又喊又叫。没有办法,疯张的日子又来了,鲅又该摇头摆尾啦。海滩的酸枣棵上挂满了枣子,年轻人急不可耐地下手了。他们每年都打下一堆堆酸枣,搓去枣皮枣肉,把枣核儿卖掉。没人敢鄙视荒滩上的这个季节。赶鹦领上她那一伙在丛林中出没,又黑又长的辫子任人抚摸,两条罕见的长腿像小马驹一样踢踢踏踏。大家都带了干粮,中午就待在野地里,点上一堆堆火。太阳晒着灰烬,晒着赶鹦的脑壳。她的近旁就是憨人,他像老羊一样打着瞌睡。赶鹦常常去捏他结疤的鼻子。烈日下大伙全躲进树阴里了,赶鹦叫喊起来,有人哧哧笑,并不回应。憨人拔来一棵酸菜,把老叶剥下来吃了,将剩下的嫩叶芽送到赶鹦嘴上。一条绿花蛇弯弯扭扭爬来,憨人救火似的扑上去,捧起大把沙土扬撒……

“妈妈活了,我无比欢欣!”接下去龙眼心中反复唱着这一句歌,与老弯口沿路走下去。这个月夜多静啊,叫了多半个秋天的狗像人一样疲乏了,它们睡了?“弯口叔弯口叔!”龙眼毫无目的地呼叫。弯口将筐子用叉子挑起,应着:“哎哎!”又放下筐子,把叉子搁在路上往前推着跑,像要捡拾洒在路面上那浓浓一层月光。他舞动着叉子,小步跑、跳,呼叫:“龙眼龙眼!咱走咱走!”他们亲密无间地依偎,一会儿分一会儿拢,摇晃着走向田野深处。高秆作物里有什么咕咕叫唤,还有吭吭的喷气声,呼呼的喘息声,有咳嗽,有低笑……“有人藏着吗弯口老叔?”“没有没有——是野物哩!”“这么多野物吗?”弯口将叉柄抵在颏下站了,端量远处茫茫的土地说:“你当只有你、只有小村子的人活着吗?这地上的活物多了,它们趁着月亮天,趁着大好时光在忙事情哩!”“忙些什么?”“和小村里人一样,忙着找吃食、养小孩、打架,还忙着造酒、成亲哩!……”弯口蹲下来,“俺出来惯了,常了什么都不稀罕了。”他捋了龙眼的白发一下,“夜里我一个人什么都经了。我跟地上的活物们拉呱儿,说些故事。”“有鬼吗?”“鬼是影子。我不跟影子说话儿。我只跟有血有肉,摸一把发热,按住脉口突突跳那些实在东西交往……它们当中有的像小媳妇一样俊,我年轻那时候和它们亲嘴儿,它们的小嘴儿粉红、干净。那时我夜间把筐子搁在路边上,一个人溜进庄稼地里……好哩!”

龙眼在月光下笑了。他很久没有这样真切地笑过了。然后他站起来,一个人大步走去。“龙眼龙眼,你哪去哩?”龙眼就像没有听见。高秆作物的叶片直划他的脸、膀子,他一下一下全撩开。好深的田野,月汁也渍不透的田野,藏了多少意趣,多少欢乐。嘿嘿,年轻人自己的月亮地啊,我来了,我来了。“妈妈活了,我无比欢欣!……”他唱着,渐渐把弯口的呼叫扔在了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