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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黑煎饼

牛杆摇摇头。金友火了:“你不是当过兵吗?熊包,你敢不听命令?”牛杆身子抖颤,往上一耸,头颅使劲摇摆一下,像刚刚从水中钻出来似的。“不听命令吗?”金友又问一句。牛杆双手垂着,左手似乎比右手大,呈紫色。他回道:“是啦!”“那好,向左——转!开步——走!一二一二……”金友未离木槽,却用口令将牛杆喝得老远。他后来追上去,嘱咐了好久,说看我的眼色行事,先埋伏在一个路口,等敌人来了,就猛揍。牛杆似懂非懂地点头,嘴上的两半括号分得更开了。他嗫嚅道:“没有家伙干哩。”金友吐一口:“笨蛋!你的左手呢?使的就是它哩。到时候看我怎么揍他的左脸;右脸归你了。”说完领着牛杆走去。他们在一条小路旁边的柳棵里蹲下了。路上偶尔有人走过,都不是他们要等的人。天晚了,金友叹一声离开。第二天,金友找到牛杆说:“幸亏昨个没交手——忘了这哩!”说着递给他一包黑煎饼:“好马也得上足料。使劲吃。”他们在昨天趴过的地方又坐下了。太阳升到树木半腰时,金友推推牛杆,身子向前倾去。停了几分钟,脚步声近了。金友像狗一样一跃而起,两手抱拳,嘭啦一声把那个没有提防的人击倒在地。

金友坐到槽上,扳开一头白马的嘴,开始布置任务说:“让你跟我去打仗——听见了吧?”

小驴仰着,鼻血开始漫流。他没有马上爬起,而是逐个儿认清了两人。当金友试图用脚跺他的肚子时,才爬起来。金友一摆头喝醒牛杆:“开揍!”小驴的拳挡着左边,右脸就结结实实挨了牛杆一掌。只一掌小驴就晃了半天,差点又倒在地上。他踉踉跄跄,明白无论是怒气还是体力,他都远远抵不过面前的两个人。他叫着:“大叔,不敢了!”双手拱起。金友问:“知道为什么揍你吧?”小驴说:“知道。”“那好,打不冤了。”说完一巴掌,小驴的头给打得往右一甩。这时牛杆又给了一掌,小驴的头又甩回去。两人越打越勇,喊声震天,小驴几次倒下又被揪起。路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劝解的人都被金友骂开了。小驴双眼肿成了泡泡,远看真像驴子戴了罩眼。后来他老要躺下,他们也就歇了手。两人蹲下来,往裤子上揩了揩手,从衣服夹层里掏出煎饼就吃。小驴不知流了多少血,居然没死,太阳落山以前,连滚带爬又回到了澡堂,按时给老干部们放好了热水。很久之后人们还记得两人奋力抡掌的场面,评议说:“那可真是一场好揍,鲅真厉害啊!”再不就说:“小驴真能挨呀……”

“是哩。”

那一天牛杆回到饲养棚时,正赶上给牛马加料,什么都没耽误。他用粗眼筛子筛下草节,一匹白马凑到近前。牛杆拍拍白马的脖子,又捏了捏白马的嘴。他暗暗给它起了个鲜艳的名字,从来也没叫出口。他真喜欢这匹马。他这会儿不知怎么涌出一阵兴奋,活动着左臂,那个鲜艳的名字脱口而出。白马吃起来。他掏掏衣服夹层,发现还有一卷煎饼没有吃完,就扭下一半扔到槽里。白马小声叫唤。牛杆吃着剩下的一半,细细地嚼。他可是第一遭吃这东西。他听说村里有了个叫鏊子的宝物,可他不会摊煎饼。他填肚子还用老法儿:把囤里的瓜干搬到大碾盘上碾。他从不将压碎的东西过罗,他可不那样讲究。他只将它们倒在锅里打成糊糊,一碗连一碗地喝。村里有的妇女冲他嚷:“杆儿,让我帮帮你吧?老吃那玩意儿烧胃哩!”牛杆连话茬儿也不接。女人笑语间藏着凶险哩。那里面有火有电,他防着她们,心想可别燎去了俺的眉毛胡子。这一天他觉得左臂有些发热,热劲儿染遍了全身。他双脚并拢,自语一句:“牛杆,有。”这时他两眼灼亮,肩膀抬得很平。白马又拱他的手,他晃起筛子。急急落下的草屑像雨像雪,他仿佛脚踏泥泞,尾随着辎重。哗哗的雪花呀,覆盖了整个平原,白天像黑夜一样。车轮如刀如犁,翻开雪泥,像大面积的耕播。牛杆的泪水不断线地流着。白马叫了一声,尽管很轻,在他听来却似雷鸣。他一晃一晃筛着草节。几年以前这儿死了一头老牛,它是老死的,什么不会老死呢?可就因为它死了,有人把他用纳鞋底的麻绳捆紧了,放到一张黄油桌上。他们打他的脸——这中间没有一个左撇子,所以只是左脸肿了。这真让人难堪,只肿一半脸。还是金友有心智,他想到了一个左撇子。金友是个仁慈善良的人哩。那么好的黑煎饼,无数层叠在一起。天哩,这是老天爷教给的法儿,庄稼人再不用吃苦食了。最初做这饼的人必定是在睡梦中得了真传。他像年轻人那样的好奇心又萌发了。他想亲眼看看那个天上掉下的女人,听说她叫“庆余”。

牛杆五十来岁,又细又高,腿像麻秆似的。他是小村里又一个沉默的光棍,在日复一日的企盼中耗尽了青春。如果没有亲眼见过牛杆这个人物,那就弄不明白什么才叫早衰。他快死了,不过死期遥遥。人们不久前还怀疑,秋风扑来他就会倒地不起。可如今人们宁可相信他还能活上一百个秋季。就是这样一个人,负责饲养全村的公有动物。他历史上可能有什么污点,因为他在部队养过战马,却至今说不清部队的颜色。他怎么就不可能是个漏网的土匪?没有证据,喂养牲口又尽心力,经验像腊月的积雪一样丰富,又能怎么处置他呢?对哩,金友在路上想起来,他真是个左撇子呢!有一天晌午大伙儿看两牛撞角,正鼓掌,牛杆过来了。他扳住了牛角,用的正是左手。只见他奋力一扭,牛脖儿都弯了,把一只黑牛硬硬地拉出了决斗场。“好哩!瘦人藏鬼力哩!”金友鼻子里吭着,盘算怎么跟他交代任务。牛杆在槽前拌草,阴沉着脸,长长的脸上有两道特别深的皱纹,像括号一样括住了嘴唇。他瞥见金友,手一抖。金友拤着腰站在槽前,喊了一句:“牛杆!”牛杆脚跟并了并,答:“有。”“听着:你是左撇子吗?”牛杆举起左手,放在眼前端详,像打量一个不认识的老友。“是不是?”金友又问。牛杆抬起头,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如果不是有人亲眼见了,那么任何人也想象不出牛杆会参与那件轰轰烈烈的事。人们都说:“干得好。”所有去洗过澡的女人都无脸见人,一连数月像老鼠一样只在夜间活动,串着门,诉说不幸。她们的声音细碎低哑,也像老鼠弄出的响动。男人们钦佩金友到了极点,有几个人在深夜把老婆打出了声音。那些女人没去洗过澡的人家,男人悄藏起深深的遗憾,只用挑剔的眼光看着熟睡的老婆。如果女人被惊醒了,就伏在窗前倾听一会儿,睡眼惺忪望向男人,咕哝一句:“人家又开打了。”男人终于火起,揪过女人的头发说:“我做活累得要命,你瞎吵个什么?皮也痒了?”女人在炕席子上滚动,滚到男人身边就胡乱抓一下。男人的腿、胳膊都被抓出了血,就揍起老婆来。他们已经睡过了半夜,这会儿正好精力充沛。当男人的火气释放得差不多,以咒骂来代替手脚的那一刻,女人是决不放过的。她们伸出手,照准男人的脖子就是一掌。多么可恶的东西呀,多么需要痛揍的贱货啊!男人不得不蹲在小平原特有的大土炕上,正经收拾起老婆来。女人早已做好了准备,赶在前边把头一低,挨着拳脚。好一阵劈头盖脸的击打,真解躁。女人用各种声音叫骂,屏气挨拳,呼呼大喘、打嗝、咳嗽,窗扇让一撅一撅的屁股一次次撞开,各种声息尽数散在街上,散在秋夜里。大狗小狗狂吠,互相攻讦,到后来,它们一起卧倒,美滋滋地听着各家的打斗吵闹。一个又一个钟头过去了,男人的力气用尽了,就略有些不好意思地退到炕角去;稍一停,他们又去找煎饼吃了。接上就是昏睡。两口子在黎明前睡得好香啊。天亮时分,两个人差不多都忘掉了半夜里的打斗,热烈地拥抱起来,只是女人猛然觉得手臂酸疼,这才记起什么,背过身子去。男人在后面骂:“穷志气。”秋天的夜晚哪,打打闹闹的夜晚哪,小驴的大水池子给了小村人多少愤怒的想象。它简直成了全世界罪恶的渊薮。那里青苔鬼影,青花蛇爬来爬去。所有去过的女人都沾了毒,一辈子无法亲近。瞧瞧天翻地覆的夜晚吧,难道不是她们的过错吗?有人甚至怀疑她们摊出的黑煎饼再也没人敢吃。这样的夜晚哪,冰凉的秋风也难以扑灭的火爆。牛杆喂过牲口夜食走上街头,仰脸望向星辰,两耳却在捕捉那些尖叫声。他在这沸腾的午夜里感到了一阵幸福。多少年了,这种奇怪的感觉在他还是第一次哩。

就在小豆哭泣的同时,金友在村里寻找一个左撇子。找了半天,都不是。有人说:“干什么去?长得壮实不就结了吗?”金友摇摇头。后来他终于打听到,喂牲口的牛杆是个左撇子。他赶紧去找牛杆了,心想老天爷怎么偏让这样一个人与自己结伴做事。

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牛杆将紫穗槐囤里长满黑毛的瓜干全部掏出来,一片一片摆在院子里。他钻出囤子,看着阳光下一年的口粮,嘴角都颤起来。“哦哟妈呀,瓜干晒着哩。”他自言自语,抚摸着自己的胸部。这一地瓜干仿佛摊成了一张巨大无边的黑煎饼,一下子把整座小村覆盖了。

她的身上沾满了土。她给压进了泥土,泥土上印下了清晰秀丽的身形。好长时间,她在呼吸扑腾起的土末,这会儿肺里沉甸甸的。全身的土,渗进毛孔的土。她知道一次又一次的浸泡全作废了。她重又裹了一层厚土——像原来一样了——听妈妈讲,小时候赤条条的,浑身都是泥巴和灰痕儿;后来在庄稼地里滚,泥巴更多了。她本该是一个土人,这是命定的呀!她偏偏要去大热水池子,偏偏要洗去千年的老灰。一切的毛病都出在这儿了,活该遭此报应。她由此想到了男人的愤怒,一瞬间领悟了全部的奥秘。男人那飞舞的带子下有真理啊!今后她再不会去大水池子了,不去寻找一个鲅女人不该强求的东西,不存非分之想。她将老老实实地、一辈子做个土人。她躺着,泪流满面,恨不能即刻化为泥土。

小豆依旧躺着。

如果金祥有过一个真正的对手的话,那么就是个女人。她是个瞎子,叫闪婆。再也没有比她更奇怪的女人了,那个白,真正的洁白洁白。她眉毛浓黑,又细又长,缓缓地向斜上方伸去,只是到了额角才怏怏停住。颧骨太高,使人想到这张白脸正在旺盛地生长呢。五十多岁了,但没有一丝皱纹。鼻中沟很长,上唇使劲鼓着,像握有重权的男人一样自信和充满力量。她一天到晚紧闭双目,只是听到什么声音才猛一睁眼,一道明亮的光束稍纵即逝。但所有人都在这瞬间看到了这双眼睛多么纯洁、多么明亮,黑白分明。她什么都看得见,但极为短暂,所以不得不算作瞎子。也许正因为如此,她才那么难以对付,有一段时间金祥完全不是对手。她忆苦时盘腿而坐,充满魅力,火一样燃烧的激情和过人的温柔打动了千千万万的人。很久以来,她差不多只是倚仗小平原上的人对她的特殊崇拜而生活。人们送给她嫩玉米和枣子。有一段正是青黄不接,她被人用地排车拉走,回村时怀里抱了一瓶醋。她喜欢光亮,因而常常到街头来,总坐在离家不远的一棵槐树下面。过路人常误认为她是一个瘫子。没有什么能瞒过她,有人从远处走来,只要听见脚步声她就知道是谁,能否在这棵树下停留。她有个好人缘,即便在繁忙的秋天也总有一些人陪她说话儿。她是全村少有的机智人,没人能够与她舌战。在激烈的争辩之中,她始终微笑。提到金祥,她说:“哟哟这个老不死的,他这些天哪去了?”金祥结婚的消息曾经使她不快,但她并非爱着金祥:作为一个对手,金祥应该到处与她一样,比如像她一样没有配偶。

第二天小豆去捋榆叶儿,在村子北面的树林子里见到了小驴。她想起了个要紧事情,急忙喊了他一声。小驴一转身子见到了她——她一碰那对目光,赶紧捂住了嘴巴。小驴走近来,闭上一只眼睛端量她,说:“小东西。”小豆望着他充满贪欲的眼睛,直往后退,说:“我是告诉你,我男人要杀了你。”小驴像没有听见,往前凑着,一把抱住了她。她挣脱,使出了全身的劲儿。小驴铁铐一样的手,又紧又硬。小豆挣扎着,觉得又像跳进了大热水池子,白蒸汽一团一团扑来,呛死她了。碘钨灯锃亮逼人,发出了呜呜的叫声,她的耳鼓都疼起来。小驴以为她没有力气了,将她用力掀翻,说:“你男人整我?看你多疼我。别牵挂哩,他不敢。”小豆哀求:“行行好吧!你不也是从庄稼地里出来的人吗?你怎么刚丢了要饭棍就打起了要饭的?你不能忘本哪……”小驴嘻嘻笑:“帮我忆苦吧,俺可不听这些。俺有老主意哩……”他的眼睛一瞪,血红血红。小豆觉得这双眼似曾相识,她终于想起来了——五年前小村里有一条疯狗,就瞪着这样一双血眼,让方起用土枪崩了。她一发狠,张嘴咬住了小驴的胸肉。他声嘶力竭地大叫,她就是不松口。直到鲜红的血渗到了口里,恶心人的腥味儿渗到咽部,她才吐起来。小驴揍了她一下,只一下就让她明白:这个人的手远远超过金友。这只手可比俺男人的手狠多了!一想到她男人,小豆的泪水一刻不停地流下来。她突然想念他了,想听听他的恶言恶语,看看他嚼煎饼的丑样子……小驴骑上她,咒骂着,脸色铁青。临离开,他又重新咒骂了一顿,抚摸了一下胸部的伤痛,吸着林中的秋风走开了。

她爱的人一直未变,就是五年前死去的男人露筋。他比金祥还瘦,只是骨骼大一些。闪婆与他的婚姻也许是天底下最为奇特的了,人们估计闪婆如今的忠贞也与这段奇遇有关。露筋年轻时——大约十九岁时就满脸胡须,下颏前翘,毛发焦黄闪着淡淡金光。他的胸部坚硬,胸骨极为清晰地在皮下一块块紧凑组合。眼珠淡黄,有着无法祛除的嘲笑神气。他从来没做过一点田里的事情,极为蔑视劳动。他的父亲曾预料儿子将来会饿死,或者艰难的生活将其教训过来。他错了,因为他不明白,真正的懒汉是没法教导的;而技高一筹的懒汉从来也不会饿死。他们似乎总是幸运,无忧无虑,过得从从容容。不知有多少人想做这样的懒人,结果白费力气。因为正像任何天才一样,懒汉也是天生的。当你看到他们摇摇晃晃地走在街头,眯着那对不怨不怒的眼睛,你怎么也弄不懂他们究竟从哪里搞来了吃食。肚子啊,想装饱它就装饱它,世上只有少数人能够做到,而懒汉们差不多也做到了。我们的露筋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夏天斜戴一顶草帽,腿上穿一条古怪的、一只筒长一只筒短的半截裤,随意周游。小村的人都料定他是光棍中的光棍,是无可疗救的一个落魄鬼。像所有懒汉一样,他过早地学会了喝酒,脸色赤红的时候格外慷慨,愿意帮人做事,比如帮助推车上坡的人加把力、为老头老婆扶一下,等等,看上去乐善好施,品质优良。没有酒就恢复了冷漠,步伐紊乱,谈吐狂妄,莫名其妙地谩骂大家惯常尊重的一些人物。有一次他似乎在影射一个本家长辈,还做着下流的手势。待到有人出来揍他时,他已经逃远了。人们说,他会是为全村招惹是非的人,但又没有任何办法。这个软弱无力的、从远处迁徙而来的小村哪,它甚至没有力气去惩治一个不肖子孙。当时周围村庄里正流行严厉的惩戒:如果出了公认的孽子,那么族长可以召集村民议决,对孩子实施极刑。最有名的方法是把他装入麻袋,从崖上抛进海里。有一个村子甚至用竹板活活夹死了一名欺辱族长的人。按理说露筋也在翦除之列,但仅仅因为他降生在这样一个不成方圆的村子里便苟全性命。至于他本人,似乎对严酷的现实毫无认识,竟然愈加放荡,不仅是游手好闲,也不仅是嗜酒,最后竟盗窃自家的东西出去变卖。他父亲两次被气昏过去,发誓要打折他的腿。他从外面回家,老父亲用杠子打他,他轻而易举地夺过来,用斧子劈了。老人又抓起一条扁担,刚举起来,又意识到是一条不错的扁担,就赶紧扔掉了。老人全身颤抖,用巴掌拍他,他一低头,从父亲的胯下钻过去。

“你洗得不孬,喷香哩。”金友蹲在小豆身边,火气一阵阵大了,又打起她来。小豆无力告饶,连滚动也不想滚动了。刚刚安歇的伤痕一沾上带子,像血口上抹了辣椒一样。妈妈哟,我这回真要死在男人手里了。她将脖颈靠在枕头上,脸都憋红了。她的魂魄仿佛飘到那个冬瓜似的小后窗跟前,飞了进去。金祥干硬的胸骨压迫着她,她用手抓紧他的老皮。背上火烧火燎地疼,她使劲伏到金祥身上。“你救救我吧,天哪,我要死了。”金友打着打着住了手,厉声问:“让谁救你?让谁?”小豆翻转着身子咕哝:“让那大水池子呀……”“奶奶的!”金友下力气拧起她来。她浑身麻木,再也不像黄鼠狼那样嚎叫了。金友一边拧一边说:“看我怎么整治那条看池的驴,看我怎么收拾他。”小豆儿睁开了眼。金友又拿来一块煎饼吃。煎饼渣儿落到她的胸脯上,盖住了又小又脏的两个乳头。后来他咬着一块煎饼睡着了,头一歪打起鼾来。

在十九岁的这一年,他游荡到了一个山坡上。当时正是挺好的九月。满坡的高粱玉米喷出香气,小鸟胡乱啄着一地果实。盗贼遍地,强人横行,有钱的地主雇用了火枪手守在田里。曾有两次他被护秋人误解,还受过轻伤。所以他每到一地,总是格外小心。这山坡上有一个禾秸和茅草搭成的小房子,窗户小得只能探出一个人头。他趴在那里,嚼着东西吃,心想如果能进屋吃上一碗热饭那可太棒了。正这样想时,小窗口上出现了一个人。他张大的嘴半天合不拢。多么奇异的女人!哦哦,她把脸仰在小窗上,看一地成熟的稼禾,用那个小鼻子闻粮食的香味。她的眼睛或许只睁开了一次,然后一直紧闭。他探头探脑,心怦怦跳。那张脸太能吸引他了,就像一只洁净的白瓜描上了眉眼!洁白的皮肤与漆一样的乌发对比是何等鲜明!多么娇弱,多么招人疼。露筋在田野上游荡得又野又暴,这会儿只想凑近她,说上一两句话儿。他咽下嘴里的一点东西,然后往前走去。玉米叶儿被风吹得哗哗响,但姑娘还是听到了有人碰撞叶子。她喊一声:“谁?”露筋把草帽正一正,回道:“我哩!”姑娘立刻在窗户上架起了一杆黑乎乎的土枪。他的双脚像被什么缠住了,双手用力摇摆:“你怎么了?你可别碰那个机子……”姑娘闭着眼说:“别凑近,俺爹不在家!”他说:“我又不是贼,我是过路人哩——你听听我的口音。”“你走开!”露筋跺跺脚:“我要讨水喝哩!”“这里没你喝的水。”他蹲在离小屋五六步远的地方,身边是纠扯在一起的长蔓青豆。他抬起头,端量了一会儿说:“你怎么不睁眼?真瞧不起人。”姑娘身子一晃,说:“走开!关你什么事!”但她真的睁了一下眼,又飞快地紧闭了。露筋觉得她的眼大概有什么毛病吧,不过这眼睛让他心里燥热。他的脚一活动,枪栓就刷啦一响。他叫一声“哎哟”,又重新蹲下。青色长蔓儿像网一样纠缠了他的双脚,一动也不能动了。他感到了一丝绝望,双眼紧盯黑洞洞的枪口。后来他站起来,说一声:“我记住了你!”转身离开了。

多么好的歌儿。没法听清的歌词。老辈儿流传下来的歌儿。这歌儿在娘胎里就学会了,融在血液里,日夜奔流,就是不出声儿。那是身上的泥土太厚了,歌声穿不透哩!真的,一辈一辈都在土里打滚,种地瓜,怎么就想不到这一大池子水呢?她们还想让上年纪的父母也来泡泡,那时候他们咬着黑煎饼就不会再唉声叹气了,就不会喊“烧胃哩”。她们还想到了自己的男人,这会儿觉得他们一辈子都是脏的,都是土人!他们在土里滚爬,身上的土末子多女人几倍呢。到了夜间,他们搂着女人,非要把身上的土分一半给女人不可,最该洗的是他们哩!他们呼一口气都有土味儿,土味儿满屋都是,她们知道那是天长日久土末儿从毛孔渗进肝肺了。她们终于懂得,这是几辈子传下来的土,非大热水池子泡洗不可哩。

从此他的漫游再也不是无边无际了。他在田野里流窜,毫无目的,有时一抬头,正好看见那个秸秆搭成的小屋。热血在身上奔突,老想跳起来骂点什么。多么柔弱可怜的小东西,兴许双眼还怕光呢!他觉得她仿佛偎在他怀里,一起喝酒、周游平原和山地,采集了无数的果子和鲜花,偷了一万户人家的烙饼。他想象着,青筋扑扑蹦跳,后来竟然哭起来。有一次一只硬硬的大手搭在他肩上,喝一声:“小伙子哭个什么?”他转脸一看,见是一个身背土枪的汉子,毛发旺盛,脸色通红,像小草屋的颜色一样。一个奇怪的声音在心底提醒他:这就是小草屋的主人,是那个苍白姑娘的父亲!他一机灵,说:“俺是赶路的,俺饿病哩!”大汉哈哈一笑,牵上他的手往小屋走。他们走进屋子,那个姑娘带点霉味的香气一下子飞进了鼻孔。姑娘跑上来,抓住爸爸的手问:“爹,你领了谁回来呀?”他抢先一句:“俺是赶路人哩,俺饿病哩!”姑娘的眼睛闪开一次,站在干粮篮子跟前。站了一会儿,她取了一块地瓜饼交给了他……他大口吞咽,很像一个饥汉。他暗暗观察盲姑娘,觉得她像柔软光滑的花草编成的,轻轻的,香香的,走路没有一点声音,像一瓣儿鲜花落到了地上。没错,十年来他到处奔波,也许老天爷是让他来抱走这个姑娘呢!大汉到里屋拿什么的时候,他跨到她跟前,附耳低语:“给我做个媳妇吧!”她像被什么砸了脚,呀的一声大叫。大汉转身奔出问:“怎么了?”盲姑娘咳一声:“手让桌子……挤了一下。”

妇女们经常来洗澡了。大水池子不是凉就是热。小驴出来进去的,她们也习惯了。有时小驴搬个茶壶坐进去,一边看她们洗,一边喝着茶。小驴说:“真好茶。”他的身上汗水横流,头发粘到了一块儿,像池水一样直冒白气。每逢他坐在那儿,她们总是趴在水里。一辈子也没有被这么多的热水泡过啊!多么舒坦!谁知道人还要让热水泡呀,谁也不知道哩。她们互相搓着,皮屑和灰土一层层脱去,好像积了半辈子的污垢一下子除掉了。从水中钻出时,她们觉得松快多了,一抬腿就要飞似的。毛孔畅通,空气在皮肤间悄悄流动,她们舒服得要唱歌。但她们强忍着。她们快活地喊叫:“小驴走开吧,俺要穿衣哩!”小驴不情愿地走开了。她们走出澡堂,用梳子别上头发,使劲吸一口夜气,觉得空气都是甜的。一股特别的清爽、无法形容的轻松,使她们想跑、想跳;空气中飘来了野花味儿,浓浓的——好像过去从未闻过似的……她们终于忍不住,唱起来。

露筋从那以后一直徘徊在小屋四周。盲女的父亲一离开屋子,他就跑到小屋里。他发誓要抢了她,跑进无边的田野里去。她骂他土匪,说总有一天她爹会用土枪打他。有一天他试着搂抱了她,她无力挣扎,清清泪水从一溜睫毛上渗出来。当他进一步抚摸她时,她就咬他,让他看见了一排又小又齐整的白牙。“这是小兔才能长出的牙哩!”他说。她的牙齿渐渐嵌进他的肌肤,鲜血染红了盲女的嘴和脸颊。露筋用衣袖给她擦干净。她不停地哭,踢打,又突然在他怀中把身子挺起来,说:“你听,你听!”露筋朝小窗瞥了一眼,见护秋的汉子背着枪走来。他毫不迟疑地扛起她破门而出,撒开腿奔向了玉米地。盲姑娘呻吟、呼叫,大汉提着枪追上来。他没命地奔跑,像狼一样勇猛机敏。盲姑娘像棉花一样轻,他捂住她的嘴巴,一蹦三跳地越过一簇簇倒伏的玉米秸。枪声在身后响着,他一听就知道枪口朝上,霰弹打不到他们。他们终于跑到了山坡的另一面,跑到小平原上。盲女睡着了一般无声无息。他找到一个长满草的平坦地方放下她,接着眼前一阵发黑,一头栽倒了。待他醒来时,发现盲女站在离他五六米远的地方,像观察一头野兽一样朝这边注视——当然那眼是紧闭的。他挪了一下脚,像偷扑一只小鸟那样伸出手。盲女立刻说:“别动。”他不敢动了,问:“你怎么不跑呢?”“我想看看你有多么坏。”露筋的眼睛一阵发热,“你离那么远能看得清吗?太远哩!”说着几步跨过去,蹲在了她的跟前。她睁了一下眼。在这几分之一秒里,她看清了这个胆大包天的男人:形销骨立,头发像玉米根一样,连鬓胡茂长,完全是一个野人。只有那对眼睛好看又善良,像头发一样黄。她第一遭见到这么奇怪的男人,也许他来自无法理解的遥远的地方。她紧闭双眼,像猜测又像探问,语气突然变冷了:“你敢说你不是欺负一个瞎眼姑娘?”“你的眼睛亮着哩。”“我爹愁煞了,他说我……”“什么?”“说我嫁不出哩!”盲女呜呜哭。露筋抱住她,吻她鼓鼓的额头,吻她不愿睁开的眼,昏头昏脑喃喃低语。直到暮色洒下来,他才站起,遥望北方说:“走吧,咱回小村去,咱有家哩!咱回去成亲……”

小驴在内室歪着,听着扑楞楞的水声,就从小窗往里望。望了一会儿,就下去扳蒸气开关。白气喷涌,她们烫得纷纷跳出来,喊着。小驴把开关合了,然后开门走进去。妇女们哇哇大叫,四处钻挤。小驴伸出两手往下做个压的手势,她们这才不叫了。他说:“我是看看出了什么毛病。大惊小怪。看澡堂的什么没见,还在乎你们?”她们背朝着小驴,小驴咳着,费力地绕来绕去,伸手去试水温,又摸摸管子。后来小驴咳着往外走,说:“不碍事了,下水吧。”他重新锁了门,她们才觉得是一场虚惊。“人家工人捡鸡儿,什么没见?”一个妇女说一句,抢先跳下水去。

露筋抱着他抢来的女人,日夜不停地赶路,三天三夜才回到他的村子。阳光热辣辣的,从他们迈入街巷的第一步,太阳就晒得他们汗水淋漓。这个小伙子因为连日奔波已变得十分虚弱。村里人大惊失色,奔走相告,他们只一会儿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看出他怀中的女人无法大睁双目。“看哪,瞎子!瞎子!”小孩子嚷叫着,老婆婆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凑。后来她们拍打了一下膝盖,便去小泥屋通知露筋的老父亲。当一对拥在一起的年轻人走到自家门口时,发现老人正怀抱一杆赶牛的鞭子,立在柴门一侧。露筋放下盲女,往前走了一步。父亲打量着儿子,发现这个黄毛小子的眼里再也没有了嘲弄的神气。尽管这样,他还是说了一句:

三五个女人带了换洗的衣服,又包了几卷煎饼,像探险似的悄悄走进夜色里。她们听说进大池子一洗就饿,所以特意带上干粮。第一次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天真黑呀,露水直往头上打。出了小村,身后的鸡叫了几声,像跟她们告别。工区近了,稀稀落落的灯火;最东边的一幢砖房黑黢黢的,那就是了。“小驴!”她们喊着。一个人影儿转出来,压低声音说:“来就来呗,喊什么?嫌领导没听见?”她们急忙掩了嘴。人影在前边引路,她们进了一条过道。电灯亮得吓人,睁不开眼,天哪,俺害怕哩!脚下是光滑的水泥地,她们拖拉着脚往前走。过道尽头有一扇暗绿色的门,缝隙里冒出白气。小驴说:“我等你们那会儿又加了热。看看我对你们多好。”妇女们感激得不出声儿,心莫名其妙地扑扑乱跳。绿色小门打开了,她们一下子呆住了。简直是云彩落进来了,一朵一朵像大白羊一样飞翔奔跑。哪儿耀眼亮?哪儿吱吱响?慢慢看得见大水池了,哎哟,比十个火炕还大,里面的水快溢出来了。水上漂着白沫,一层油花儿,多肥的水呀!“进哪!”小驴催促。她们挽了挽裤腿儿,一寸一寸往前挪。小驴说:“脱吧,慢慢搓揉,洗到天亮也行。”她们大睁着眼嚷:“不关上灯吗?”小驴摇摇头:“关灯头晕,一头扎下去,完了。”她们靠在一块儿,身子抖抖的,害冷一样。小驴退出去,哗啦一下从外面上了锁。她们这才放下心,伸手摸摸水,又低下身子闻一闻。“哎呀,好腻臭。”一个说。另一个开始脱衣服,一边脱一边问:“是胰子味儿吧?”头上的一盏碘钨灯比太阳还耀眼,她们脱光了衣服,总是不放心地抬头看它。

“我们家不要瞎子。”

小驴遇上女人想去洗澡时,心肠比棉花还软。他跟她们说话时腰腿弓着,就像跟老干部说话一样。她们可以直接喊他的外号,“小驴,俺进你的大池子泡泡不行吗?”小驴说:“咋就不行?”“不怕弄脏了你的水呀?”“那得看你们几年没洗澡了。”妇女们哈哈笑:“也不过三五年吧,嘻嘻,不过那时也是进河洗的,河发大水那回。”小驴应允:“行,只要不超过十年,就脏不了俺的水。”一个妇女问:“进大池子洗洗什么滋味儿?”小驴说:“舒服哩,就像让家里人摸着一样……”妇女们骂起来,不过并不恼。后来他跟她们约定了洗澡的时间:夜里九点以后。那时候最后一帮男人也走开了,池子的水像墨水一样。不过那是烫烫的水呀,一股邪味儿,怪好的。

盲女上来扯住露筋的手,一言不发,往村外走去。他们告别了无数挑剔的疑惑的目光,一直向田野走去。直走到荒无一人的茅草丛中,才倒下来。他们睡着了,大雨浇泼都毫无察觉。这真是一场大雨,洗去了他们身上十几年的积土,浸泡着他们包了一层老皮的脚丫和双手,手指变得葱白一样娇嫩。茅草湿透了,他们发出了鼾声。盲女偎在小伙子胸膛上,鼓鼓的额头贴紧他的胡子。雨停的时候已是下午了,阳光从云隙射出来,把他们唤醒。露筋跳起来,抖落了一身水珠,重将盲女抱在怀中。她的紫色花衣服紧裹在身上,显得更加娇小玲珑。露筋吻着她,握住她的小手,让她抚摸自己粗糙的、布满伤痕的胸脯。盲女的声音像蚊虫一样,他的耳朵被这声响弄得痒极了。盲女的小手像梳子一样理着他的络腮胡子。她说,因为她看不见东西,差不多是父亲把她抱大的。此刻父亲肯定以为女儿遭了强盗了。快些回小草屋吧——当他明白面前的小伙子不是强盗,就会让他们在小屋里成亲。“咱要回家成亲,不是吗?”盲女问。露筋坐在茅草上,害冷一样牙齿打战。后来他迎着落日站起来,重新扛起她往前蹚去。他们不知踩倒了多少庄稼,一直走,走进漆黑的夜色。有时他们听到扳弄枪栓的声音,赶紧伏下来。霰弹好几次从他们身侧飞过。白天,他们找来一点地瓜或豆角,躲在沟底烧熟了吃一顿。他们不知耽搁了多少时间,还迷过路,以至于小小的红色草屋出现在视线里时,他们都吃了一惊。玉米和豆子收过了,小草屋孤零零地伫立。一个满脸胡须、双眼血红的汉子摇摇晃晃从屋里出来,一见到他们,立刻反身取了土枪。

小驴是从当地村子招来的一个工人,三十来岁。他后屁股上拴了一大串钥匙,那都是通向热水池的小门或一些柜子上的。只要不到开池的时间,他就在工区或小村里闲逛,钥匙叮叮乱响。有人跟他说话,他就翻翻眼仰了脸。所有人都说,了不得了,小驴是个有权的人了:他想让谁洗澡谁才能洗;他想让你在水池中烫得哇哇叫,一扳开关就行。哎哟哟,人家怎么就掌了这么大的权,福人哩!小村里不少人想去泡个澡儿。他们说:“一池子脏水放了也就是放了,俺进去泡泡不行吗?”小驴说:“不行。”“哎哟,一点面子不给。俺这辈子还没到池子里洗过澡哩……”小驴叼上一支烟,说:“你一辈子没做的事情多着哩,你睡过刺猬吗?”“天哩,这个同志不说人话。”小村的人赶紧给他让路。小驴太得意了,在街头走着,故意装出拐腿模样,右腿不轻不重地拖在后边。红小兵是不大在乎小驴那副神气的,小驴一拐一拐走过来,他就大背起手迎上去。因为其他人都让着小驴,所以红小兵的举止大大出乎对方预料。小驴刚要发火,但稍稍凝视了一下这张阔脸盘上的眼睛,身上立刻一阵灼热。他想到了一个欢跳奔腾的、小骒马般美妙的人儿。他咽口唾沫,怒气全消了,说:“还是您老行啊。”红小兵把蔑视藏在鼻子两侧的阴影里,高仰着脸说:“到底年岁大了,皮儿老痒痒。”“兴许让热水烫烫能强些?”老人摇头,“那光景尝过哩,年轻时走南闯北,一进澡堂就是一天。搓澡的都是女人家,手劲不足,我就喊管事的:换个小子来!”小驴一惊,不过他反问一句:“您老那是进了哪座城?”红小兵睁开眼又闭上:“哪座城也不如你看管的池子大呀,听说有一回开大会,吃饺子的人多,食堂的铁锅不够大,就用上了池子。一池子煮熟了三十车饺子。有这事吧?”“您老说哪去啦。”老头子撇撇嘴,“俺不会说话。别说饺子啦,能嚼口黑煎饼也就不孬哩。俺没有个好儿子,要有,也让他拐着腿去管大池子去……”他说着身子一侧越过小驴,扬长而去。小驴站着,觉得有些口渴。他觉得红小兵可能是小村里惟一不可征服的人,一个特殊的鲅。

“爹!俺是回来成亲的呀,爹……”盲女叫着。

工区里无论如何要有这么个大池子。就有一些臭美玩意儿,一天不洗上一次两次身上就发痒。他们把衣服脱了,下饺子一样通通跳进水里。那些臭美玩意儿不洗也够白的了,还要用劲儿搓,把身上搓红。有的在池子里泡半天,赖着不走,直到看池子的小驴过来催促才跳上来。他们出门时用毛巾包了头,脸庞又红又白水盈盈的,像刚生下二十来天的小娃的皮儿一样。下矿井的人多起来,他们全身被黑粉面儿染了一遍,不跳进热水池子洗一遍可不行。所以大池子非有不可。小驴对浑身乌黑的人横眉竖眼,动不动就呵斥,说他把衣服扔乱了啊,偷着用肥皂了呀——肥皂粘到池底,池底就像瓷碗一样滑,跌倒了老干部怎么办?如今工区里也有了老干部了,他们都是从更远的地方调来的,一个个都叼着黑胶木烟斗,穿着千层底方口黑布鞋。他们一般肚子都很大,说话声音像鲅一样怪异——不过也许是一种独特的时髦——他们管“洗澡”叫“洗造”。“洗个造。”他们一进澡房的门就这么说,黑烟斗仍旧叼着。池子里的水刚放进不久,又干净又热乎,没有一丝灰气儿,一眼看到底。小驴笑着迎上去,手提在胸前,还想替人家取下烟斗。老干部一层层脱衣服了,嗬,真能穿,小驴眼瞅着一个人脱下了十二件薄衣服。他抱上衣服替人家放好,又转回来恭立。他每一次都感到怪诞:他们的身子像吹进了若干气体,肥鼓鼓油亮逼人,软得像海绵。有一次他不由自主动手按了一下,被人家瞪了一眼。老干部入水了。小驴在池边走来走去,往池里看。“唔?!”池中响起一声暴问。他吓得倏地一下钻入内室。他的心怦怦跳,还没有平静下来,又听到有人喊他。他跑到池边,真的,一位老干部朝他弓起了后背。他赶紧动手搓起来……等老干部们离开之后三两个钟头,从矿下赶来的人才能挨到水池边。池水已经有些浑了,小驴又往池中放了些蒸气。只要滚烫就好,大家欢乐极了,纷纷脱衣,站在池边小心地撩水。小驴呵斥几句,就到内室躺下了。不知过了多会儿,有人敲铁管,那是在叫他加放蒸汽,他理也不理。有人又敲,他隔着小窗朝池中喊一句:“毛病!”

回答这声呼喊的,是轰的一声巨响。还好,枪口抬高了几寸,不然两个人都要倒在血泊里了。“爹,你不要我了啊?爹……”盲女大哭,露筋抱了她,逃离了这个空荡荡的山坡。

“我觉得你不对劲儿啦!”金友对小豆说。小豆笑着:“怎么不对劲儿?”“奶奶的,你咋这么白啦?”小豆大笑起来:“俺是洗热水澡洗的哩……一大池子水,管洗管洗。”“嗯。”金友吭着气,到一边摸出一根旧腰带,拧了几下,按住小豆就打。小豆哭叫着,声音几乎顶破屋顶。金友一边打一边骂,眼看着老婆洁白的皮肤现出长条形红印,像蚯蚓一样。“你拿烙铁烙死我吧!”小豆呻吟着。金友喘着气:“慢慢抽,抽出你的油来。那会儿不用买油,就有油擦鏊子啦。”“遭雷打的呀……”小豆身子一蜷,脸朝下等待着雨点似的带子。可这会儿金友偏偏不打了,瞅了瞅,下口就是一下。小豆扑棱一下翻身跳起,血哗哗流出。她哭叫着,头歪向黑洞洞的窗户:“俺妈吔,你怎么瞎了眼把我嫁给一个畜生!”“叫你喊,叫你喊!”金友伸手扭她,扭一下,她就像黄鼠狼那样尖叫一声。全村人都在午夜里醒过来,打开窗户向这边望一眼,说一句:“金友又打老婆了。”“老婆是苦虫,不打就不行。”金友打累了,坐了一会儿,去干粮篓子里取一块煎饼嚼起来。吃完了是否还要再打,那要看他是不是想得起那个工区里的大热水池子。

背后又传来一声枪响,像是为他们祝福。露筋望着响枪的方向,神色凄怆。秋风搅弄干枯的叶子,扬上半空。他伸手护住了盲女,说:“明白了。他们都成过亲了——如今该轮到咱俩哩。”

从此人们常可以看到一对破衣烂衫的人在山地和平原上奔波,风餐露宿,像老鼠一样满地觅食。他们很少到村子里乞讨。那个瞎眼女人十步之内就可以凭嗅觉找到野果,那个男人出现在山坳的时候,手里总是提满了形形色色的食物。有时他们坐在山坡青石上饮酒,酒醉后手舞足蹈。一丛干枯的玉米秸秆、村头的草垛子,都可以成为他们过夜的好去处。在庄稼成熟期,他们为人做活,也积攒点什么。他们把食物藏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一直可以保存到来年春天。当护秋的人抖动土枪时,他们就扯着手飞快奔跑。更老一点的护秋人叹息说:“别惊动他们,他们是在成亲哩。”大雪覆盖原野的时候,他们像草獾一样躲在洞里:这是他们在秋末掘成的,巧妙地利用了枯水季节的河阶,那里有被汛季大水旋出的悬土顶子。他们在里面塞了无数麦草,又编了柴门。有人从河对岸走过,看到那个巨大的洞穴,叫一声:“草獾!”他们无声无息,在洞里忙活着。有人阻止胡乱呼喊的人说:“别扰乱他们,他们是在成亲哩。”一年一年过去了,瘦弱的盲女变成了粗粗胖胖、泼泼辣辣的人,露筋的腰倒有些弓了——人们说那是经常弯腰钻草垛和土洞的结果。“咋还没生下娃来哩?”经常看到他们的人都牵挂这个。有人猜测说:“天天吃生凉东西,饥一顿饱一顿的,哪里有娃生!”他们的乐趣只有自己才知道。他们手扯着手游荡,一会儿出现在东,一会儿出现在西。有时盲女扮成卖唱的,进大户人家逗趣儿,趁机摸走一点东西。有时露筋夜行四十里逮一只肥鸡,天亮以前烧得喷喷香。吃不愁,穿不愁,方圆几十里一对自由自在的福人儿。他们曾经暗暗寻访过那个红色草屋,发现那儿只留下了一堆灰烬。灰烬中有几个铁铆儿——露筋认出是土枪上的东西。他们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护秋老汉半夜被一团火球烧死了。死的前一年疯疯癫癫,走路时常常闭了眼,比划说:“这样子的,就是俺闺女。”盲女哭得死去活来,直挺挺地躺在灰土上。她说:“天哪,咱本该在这儿成亲哩!”

煎饼多厉害呀!大家正在欢叫,不知谁往旁指着喊了一声,人们赶紧转脸去看:脏女人庆余一声不响地站在十几步之外,怀里抱着一大摞闪闪发光的煎饼。

没过几年,小村人把话传到了他们耳朵里,说那个倔犟的老头子也死了,只剩下一个空空的小泥屋子。露筋这会儿已经漂泊了二十多年,四十多岁了,听了消息泪水哗哗。哭过之后,他扯上老婆子的手说:“走吧,回家去成亲吧。”

大家都看得清楚:年九抱住对方,狠狠一下将他摔倒在地上。对方爬起来,他又是狠狠一下!

一对苦人儿归到小村里了。他们住进村子东边的灰色泥屋,静静地过日子。观察过他们的人说,他们日夜恩爱。露筋开始的半年里不怎么离家,人们说他还没有亲够这座家传的小土屋呢,等他的气息将土墙哈透的那会儿,他还会沦落山野,谁见一个流浪汉安居乐业了?还有那个紧闭双目的女人,浑身散发着草籽气,像是田里的一只草獾,她可不会在这儿住久。人们很快给她起了新的名字:“闪婆”。有人当面这样叫她,她痛快地应了,好像等待小村人送她这样一件礼物已经很久了。闪婆,还有比她苦楚更多的人吗?可她总是笑眯眯的。尽管如此,后来寻找忆苦的人时,人们还是找到了她。露筋真的在村里安顿下来。他出奇的勤快,将小泥屋重新抹了一遍,堵死了所有的裂缝和奇怪的洞眼。有些不易察觉的洞眼是村里的年轻人偷偷戳的,他们需要了解小泥屋里不为人知的生活,窥视人生的全部秘密。不少人爱上了闪婆,爱她洁白无瑕的皮肤和柔软的纤手,甚至是稍长的鼻中沟。后来闪婆走上忆苦台,在热烈而悲切的呼叫声中泪水滚滚时,怎会知道台下正有这么一帮年轻人呢?闪婆夜晚被请到哪个村子,他们就拥到哪个村子……在一个秋天,小泥屋里第一次有了哇哇的哭声。一个小男孩降生了。他长得酷似父亲,露筋觉得自己再生了一次。他与妻子商量,给他取名“欢业”。“孩子是父精母血啊!”露筋将祖辈流传的真谛传授给闪婆,泪花闪闪。有一件事一直藏在他心中,他不能说出来。他觉得自己活不久了。这本来早该发生的,因为还没有个后人,所以老天爷耐着性子等他。如今时辰到了。露筋双腿沉重,走路一拖一拉,咳起时眼珠都要憋出来。闪婆抚摸着他,觉得皮下的骨头开始变酥,正在慢慢锈蚀。露筋躺在炕上,回想着田野里奔腾流畅的夫妻生活,觉得那是他一生里最幸福的时光。有谁将一辈子最甜蜜的日月交给无边无际的田野?那时早晨在铺着白沙的沟壑里醒来,说不定夜晚在黑苍苍的柳树林子过。日月星辰见过他们幸福交欢,树木生灵目睹他们亲亲热热。泥土的腥气给了两个肉体勃勃生机,他们在山坡上搂抱滚动,一直滚到河岸,又落进堤下茅草里。雷声隆隆,他们并不躲闪,在瓢泼大雨中东跑西颠,哈哈大笑。奇怪的是那会儿并没落下什么病,离开田野住进小屋了,老天爷才让他的腰弓了腿硬了,真是老账新账一块儿算了。不过他不后悔,他常常说这些小村的人白过了一辈子啊!在泥屋的大土炕上,他用力搂着闪婆,有时余出一只手去摸儿子,紧咬双唇不语。此刻他脑海中回荡着的,竟然是一首流传在山冈和平原的新歌。他在心中一遍遍哼唱,只学会了两句。他那么喜欢这首歌子,觉得它多少也写了他们哩。夜色中,他冲着闪婆的耳廓唱道:

工区子弟比年九矮一个头,但比年九粗一圈儿。他们刚交手就有人预测年九要败。果然是这样。年九一连倒了两次,凹脸盛满了羞愧,默默的。年九紧了紧下滑的裤子,再战一场,还是失败。他伫立着,半晌不语。突然他照头猛击一掌,喊道:“我还没吃煎饼哩,你等我!”喊完迅速跑回家去。一会儿他返回来了,嘴巴在做最后的咀嚼。嘴巴停止了活动,他盯着工区子弟叫道:“来吧!”

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仇敌!……

黑煎饼美妙到了不可思议。很快,外村人也传递起这个消息。他们后来不无嘲讽地喟叹:“鲅也有自己的法儿。”不知有多少外村人想讨教做煎饼的妙计,结果遭到了小村人的严密封锁。“吃口煎饼可以,想讨去个法儿,没门儿。”到此为止,小村里已经有了三样绝妙的事物:黑煎饼、红小兵的酒、俊俏的赶鹦。这是外村人梦寐以求的三种东西。红小兵一家占了三分之二,所以他一直趾高气扬。他出门总将一卷煎饼放到衣服的夹层里,待人多时,就像掏报纸一样掏出来,翻弄几下,嚼起来。由鏊子摊出来的饼已经是完美无缺的极品:一般大、一样薄、一样亮。有的人家一口气摊上千张煎饼,像贮放瓜干那样装进紫穗槐囤子里,按紧压实,上面扣一口生铁破锅。到了吃饭的时候,熬一小锅盐汤,从囤里抽三张五张煎饼也就成了。全村人的饭量眼见着加大了,老婆婆有了笑容,小伙子再也不吐酸水了。只有上岁数的老头子吃久了,仍有一点点内躁的感觉,偶尔嚷几声:“烧胃哩!烧胃哩!”年九一天天长高,渐渐赶上金祥了。只是他长不粗壮,凹脸上的两只眼似乎有点斜。他成了打架的好手,日日在街上与人摔跤,裤子不断摔裂,露出黑乎乎的屁股。黄狗成了无比忠厚的一个象征,在洒满阳光的土末上蜷着,晒着壮实的骨骼。人们说方起那把刀子效力真大啊,这把刀子什么时候用到人的身上,天下也就太平了。这个时候正是工区里人口剧增,年轻子弟不断到小村里游玩的季节。他们来到土坯垒成的小街巷里,首先对无数的狗感到惊奇,接着又注意到人人手中握一卷煎饼。这是什么味道的东西?有的想尝一口,对方偏偏举得高高。他们与小村的年轻人摔跤,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双方都有人助阵呐喊。给人深刻印象的,是年九与工区子弟的一场比试。

闪婆看不见他的脸。她不知此刻的男人泪水正一串串流下来。他受不了心底袭来的什么,转过身子,让泪水在脸上漫开。

从此他身体垮了,步子蹒跚。他说:“奶奶的,遇上了黑煞!”那个鏊子啊,简直成了全村的圣物,备受珍视。它没法属于哪一家哪一户,而是在全村流动着。这家到另一家取鏊子,至少要出动两个人,一进门就说:“俺来接鏊子!”金祥成了西天取经的英雄,全村奉为楷模。很久很久以后,当金祥早已不在人世时,人们教育后代要长志气,总还要搬出金祥的例子,说:“看看人家金祥,一个人翻过大山背来了鏊子!”金祥如今是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威望一日盛似一日了。这种状况多少使赖牙不安起来。好在金祥活不久了,因为有人见他平地跌跤,还咳个不停。

欢业长到两周岁,露筋死了。小村里失去了有史以来最优秀的一个流浪汉、一个懒惰的天才。剩下的只是天才的影子,小泥屋里的闪婆。她身上有他永不消失的气息,内在的嘲弄一切的气质。闪婆把悲伤深埋心底,手扯儿子欢业的小手走出泥屋,在槐树下盘腿而坐,微笑着度过一个个秋天。每年的九月都使她激动,这个月份在她的一生中刻下了深痕。比如她是九月里出生的,九月里被人抢走的,九月里成亲,九月里又失去了男人。她隐隐约约觉得九月里还有大事情在等着她。坐在树下,用手抚摸着光光的泥地,心情慢慢和缓下来。一些光棍汉来到树下,常常话中有话。她微笑如初,因为她还没有发现一个真正构成威胁的人。欢业慢慢长到六七岁了,越来越像他的父亲。村里人跟欢业叫“小毛子”。他对闪婆百般依恋,一开始就出奇的孝。他日夜伴着母亲,为她引路,为她解闷儿,还为她挠痒。闪婆说:“俺孩儿和他爹是一模一样。”露筋死了以后,村子里按规定保起他们娘俩,口粮可一直发到欢业十八岁。村里人饿不着,闪婆就饿不着;她比全村人优越的,是她尚可在忆苦归来时捎回一些吃物和杂乱东西。那真是不错的收入。有一次她捎回一个烫面花卷儿,像花一样好看,舍不得吃摆在了炕头上。全村都知道闪婆家有一个烫面花卷儿。没几天,闪婆一觉醒来发现花卷儿没了,放花卷的地方放了一个泥捏的下流东西。她费力地睁眼看着,然后从窗口扔出去。那一夜原来没锁门。她的心狂跳起来。丢掉一个烫面花卷事小,失去了别的事就大了。她从那个不体面的礼物上判断出,摸进来的是一个光棍汉。第二天夜里她久久不能入睡,身子伸直又蜷曲。小欢业被母亲的折腾惊醒了两次,问:“妈,你肚疼吗?”闪婆说:“好孩子,不,睡吔。”孩子睡着了。他再一次醒来时,就去吃奶。其实闪婆没有奶水了,小欢业总在半夜里用力吸吮一会儿,尽管嘴中空空,还是得到极大的满足。闪婆佯装不知,总是一句接一句问:“喝饱没?”小欢业咽着什么,不停地发出“嗯、唉”的声音。闪婆抱住孩子瘦小的屁股,把他整个地兜在胸前,叫着孩子的小名,说孩儿呀,可疼死了你妈妈,你是妈妈的一件宝物,知道吗?小欢业说:“怎么不知道?”“你长大了,能护住你妈不受人欺吗?”小欢业吐出奶头,说:“能哎。”闪婆吻着孩子的额头,就像当年在庄稼地里那个毛脸男人吻着她那样。孩子的小额头滚热滚热,用手轻按,会觉出厚厚的肉儿。黎明时分,闪婆小声向男人发誓,并且相信他在冥冥中一定听见了。她一字一字说:

金祥后来被人抬回了小村,背上的鏊子还在。

“欢业他爹,你放心吧,俺要为你守住瓜(寡)儿。”

天哪,我金祥再也不走这条路了。挨冻受饿,磨破了脚板,还遇上那么多蹊跷事儿。这些费嘴费舌的事儿都让我撞上了。他那么想念庆余和大黄狗,掐着手指算出门的日子,算不出就捶自己的头。他步子趔趄,不时让石头绊倒。裤子老要往下滑,喝多少凉水肚子也鼓不起来。有一回他跌倒了,半天爬不起来,索性睡了一会儿。只这一会儿就做了个摊煎饼的梦:煎饼乌黑乌黑,锃亮耀眼,堆得像碾盘那么高。一群群的年轻人头上落了鸟儿,趴在煎饼垛子间……醒后四肢有点力气了,便继续赶路。可没走几里,眼前一阵阵发黑,黑障无边无际,他恍恍惚惚。“哼?”他尽管头部眩晕,还是奋力叫了一声。黑色不褪。他摸索着又走出几步。高山甩在背后了,小村已经不远了,平原踩在脚底哩!他又抬起脚,脚落下的地方似乎也是黑的。一瞬间他想起村里老人一个传说:有人赶路遇上不见边的黑东西,那可不妙!那是遇上了“黑煞”,过后不死也差不多了……一层冷汗从额上渗出,他一头栽倒在地。

小村里再也找不出像闪婆这样镇定自若的寡妇了。人们觉得她一生狂欢,如今对村里懒洋洋的男人早已厌恶。“过了江海,还怕土沟沟哩?”红小兵这样评价说。他对闪婆多少有点敬重,认为她也算个走南闯北的人。黑煎饼在村里兴起的日子,闪婆好一阵难过。她数叨说:“欢业爹,你是没福的人哪。你晚走几年,也该吃上这煎饼哩。”她包了很多煎饼,牵着小欢业的手来到男人坟前。很多老婆婆都跟上去,想看个究竟。闪婆把煎饼放在地上,拢点草,又围着坟堆画了个大圆圈儿,然后点上了火。她和儿子跪下来磕头。煎饼在燃烧中散发出辛辣刺鼻的气味,火苗儿是淡蓝色的,就像硫磺在燃烧。她数念道:“欢业爹,这些煎饼你尝尝吧。你一辈子也没吃上这口食儿。那会儿咱吃生东西多,我病了,你下河逮鱼,冰碴儿割破了腿,血水儿流到脚踝上。回到家来住了,咱吃的是糠糊糊、地瓜干,是瓜梗瓜叶儿。这会儿有了巧人,她教小村人摊煎饼。她是天上掉下来的人哩。尝尝煎饼吧,这是咱鲅一辈子也难求的吃物哩……”她烧过煎饼,又恢复了微笑,步伐舒缓地扯上儿子归来了。

一道道山梁横在了归途上。山比来时长高了许多,原来山像庄稼一样,在秋风里也要拔一节儿呢。这就苦了金祥了,噢噢,金祥真的皮包骨头了,一抬脚就能听见自己身子骨相磨的声音:咯吱吱!咯吱吱!他怕这样走不回去了,那可就糟了。无论如何他闭眼以前要再看看那个小村,看看他的庆余、大黄狗和年九,看看大碾盘子,看看庆余怎么在崭新的鏊子上摊出第一张黑煎饼呀!他咬紧了牙关往前赶,眩晕时就扶住石崖。背上的鏊子越来越沉,简直要把人压死。他呼唤讨要的声音微弱得快听不清了,惹得人人厌烦,“哪里的脏货,你到底想要什么哩?”金祥讨到的吃物越来越差,尽是糠团子、树叶掺和了东西做成的……天哩,这山上的人命更苦哇。有一天他实在走不动了,就歪在一个小草屋门口。屋里只住了一个老太婆、一个姑娘,她们把他架到屋里,用菜粥喂他。他宿在西间,她们两个宿在东间。金祥想住一夜就走,可一躺下就不想动了,只得又住了一夜。天明时老婆婆跟他说话,得知了他是平原上的人,使劲一拍膝盖说:“福气人哪!听说那儿的人富庶,一年到头吃得上瓜干,有时兴许还能吃上玉米饼、吃上白面?”金祥点点头。“福气哩!”老婆婆牵着女儿的手,让她走近来说:“看见了吧?这是平原上来的大叔……”姑娘二十多岁了,个子不高,瘦瘦的,皮色暗黄,头发也有些黄。她的眼真大,有些凹,羞得厉害。她穿了破被面改成的花衣服,露着皮肉;绿色的裤子,裤腿上缝着染过的粗麻布。一对小乳房突起着,像两只鸟儿。她说:“叔……”金祥赶紧还了一句,“妞……”姑娘低下头,两手搓着绿裤,说:“俺二十一哩。”这可不像二十多的女孩子家。金祥眨眨眼,问:“叫什么名?”老婆婆接一句,“庄稼娃,什么名不名的,叫‘狗狗’。”金祥脑子里立刻掠过庆余的黄狗,自语一句:“不孬哩。”“庄稼人哩。”老婆婆还在咕哝。金祥看一眼狗狗,心里怪疼得慌,不知怎么老想用手理理她那枯黄的头发。“没得吃哩,他大叔!娃儿命苦啊,托生到这个家里。”老婆婆说着想抹眼,金祥赶紧咳一声。老婆婆使一个眼色,狗狗出去了。她对金祥说:“不瞒你说,她六岁上爹没了,俺一个人把她守大,不易吔!苦就苦了狗狗,她嫁这山里,还不是饿一辈子?你行行好带她出山吧,当个干闺女养……俺看出你是个好人。养两年,给她找个婆家。”金祥的手颤抖起来。买鏊子把人家闺女领来了,有嘴说不清啊。他站起来。“让狗狗跟你去吃口瓜干吧。”老婆婆哀求着,老泪纵横。金祥背起了鏊子,说:“你也真放心哩,把个大姑娘交俺一个过路人。俺还不敢哩——不过俺看你信得过,回去上着点心,有合适的让他领了去。”老婆婆不住声地道谢,金祥弓着腰出了门。他走出一丈多远了,还听到后面唤狗狗。他转回身,见母女二人站在门口呢。他作了一揖。

金友在阳光下看着闪婆走过,总要哼哼一声,说:“这个大白家伙。”不过他不怎么围着那棵槐树,而是远远端详。有一次他去看闪婆摊煎饼,在鏊子边上蹲了半天。糠火燎得他泪流满面,他一边咳一边用手搓眼,有时还主动去为闪婆搬来糠草。闪婆闭着眼摊饼,拿油布、团弄面团,一丝不差。金友见脚下有个金壳虫在爬,就捏了放在刚擦过的鏊子上。谁知闪婆取出滚热的金壳虫,飞快地扔进了金友衣领里。金友大叫大跳脱了衣服,为了报复,他伸手在闪婆胸前拍了一下才溜走。只一下就把闪婆拍得火起。她坐在那里,让一团湿面在鏊子上冒烟,直到焦煳味儿呛得她大咳起来,才用刮板刮掉。这证实了她以前的猜疑。一月前的一个中午,当时她正抱着欢业在槐树下与人拉呱儿,突然有一个人走过来。她从声音上判断出是邪人金友。她依然微笑着说话,对新来的人不理不睬。一会儿,金友对欢业动手动脚逗起来,有几次手碰到了她身子。她知道那是故意的。那只手有一股猪屁股味儿——一种霉烂了的皮革味儿。她脸上第一次失去了微笑,一种即将来临的恐怖笼罩了她。她喊着:“欢业!欢业!”儿子从小泥屋跑出来,手里提了一条蜥蜴。“你什么时候也不能离开妈妈,听到了吗?”闪婆一边用油布擦鏊子,一边叮嘱。欢业牵着蜥蜴尾巴在地上倒走,说:“嗯哪。”

回去的路像来时一样长吗?走不完的路哟,记一辈子的路哟。煎饼快要吃完了,他知道沿路乞讨的时光来临了。叫着婶子大娘大爷行行好,不知怎么这么顺口,像干起了什么老本行似的。人家给他一点咸菜、一块地瓜、一片瓜干,他都双手合着作揖——这可没人教他。他自己心上一动,手就合起来哩。走啊走啊,逢村宿村,无村就趴在路边蒿草里凑合一夜。想不到秋天的夜这么凉,他哆嗦着,想骂几句又不敢。他怕他的话让天上的星星听见,它们会把更狠的凉气浇下来。有一个夜晚他冻得实在受不了,就揪点干草须什么的点了一堆火。冷是不冷了,可是肚子咕咕响起来。三尺远的地方就是地瓜秧儿,绿莹莹的。他忍不住动手扒出一块地瓜丢进火里,抄起衣袖等候着。瓜的香味刚刚散出来,黑影里便传来了哈气声,他抬头一望,见一个瘦长的男人穿着破衣烂衫,牵着一头小猪站在火堆旁。那人嘻嘻笑,不像坏人。金祥一见他就想到了大杨树下的庆余,料定他是个吃百家饭的人。不过他为什么牵头小猪?小猪比主人精神十倍,生气勃勃,毛色油亮,这会儿哼了一声就躺下了。流浪汉蹲下来,捏了捏小猪的蹄子,也躺下了。他跟金祥说,自己是个要饭的,小猪嘛,那是他在一个多月前捡的,不舍得扔——“总还是块财产哪!”他说。金祥觉得他与那个小猪已经是情同手足的关系了,因为他一边说话一边搂住小猪的脖子。小猪哼着,还抬头瞅了金祥一眼。流浪汉说:“真饿啊。”金祥从火中掏出烧好的地瓜,掰了一半给他。流浪汉简直是一口吞下了滚烫的地瓜。金祥正在吹着热瓜,不由一愣:流浪汉会烫死的!他瞅了对方半天,见人家正笑呢,像喝了酒一样,脸色红润。他问金祥:“你也跟我一样,是个要饭的吧?”金祥本想否认,但不知怎么点了点头。“我打眼一看就知道,”他搔着身子,逮了个什么,“要饭的都随身带点什么,有的带狗,有的带猪,你呢,带那么个圆东西——是脸盆子吧?”他盯着金祥用衣服包着的鏊子。金祥用手护了护,连连摇头。“怕也是不义之财哩。”流浪汉叹一声,一仰身睡过去,发出了鼾声。金祥可不敢睡了。他想离开,又舍不得这堆火。瞌睡一阵阵袭来,他使劲睁着眼。后来他再也忍不住,就迷糊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会儿,他被一只手摩挲醒了。一睁眼,他大吃一惊,见那个流浪汉正对他动手动脚,手都伸到肚子上了,痒痒的。流浪汉嬉着脸对他笑呢。金祥一蹦坐起来,左手摸过鏊子,骂一句“奶奶”,顺手就是一抡。流浪汉应声倒地。金祥哆嗦起来。后来他蹲下听了听,听到了喘息声,一块石头落了地。他收拾一下,决意离开。小猪一直睡着,金祥站起来,刚一迈步子,小猪就睁大眼睛瞥了他一下。金祥慌慌地跑了,跑到十里之外,还能记住小猪那一瞥。

好不容易借到鏊子,闪婆一连几天摊制煎饼。煎饼摞成高高的一堆了,她还在不停地做。这是在收拾整整半年的吃物啊,她干得有滋有味儿。这些煎饼要装进紫穗槐囤子里,上面再扣一个铁锅。这天她正做着煎饼,金友又来了。闪婆飞快地调弄糊糊。金友嘻嘻笑:“咱不过像露筋一样——喜欢热闹。”“呸!”闪婆甩掉手上的面糊:“不准提欢业爹的名儿!”她把面糊搬到鏊子上,发出了吱吱的响声。金友叹叹气:“看你拗的,犯得着吗?”闪婆哼一声:“你看错人了。俺要为欢业爹守住瓜儿。”金友一声冷笑,趿拉着破鞋子走了。欢业问:“妈,他想干什么?”闪婆说:“他想……把鏊子打碎。”欢业说:“他忒坏哩。”闪婆亲了亲儿子。煎饼全部做好了,邻居家来人接走了鏊子。该往囤里放了,一摸囤子,里面的衬泥剥落了不少。这种草泥要抹得又实又匀,女人可做不了啊。闪婆告诉了赖牙,一会儿却来了金友。他说:“队长派俺来哩。”闪婆一声不吭,抄手坐着,听他吭吭铲土、倒水、哧哧地掺和麦草糠。她想,男人露筋活着那会儿,这样的活计早做好了。他们从来没吵过嘴,是这个小村里从未有过的一对恩爱夫妻。他高兴时,差不多是哈着气儿跟她说话,半夜醒了还要亲她一会儿。男人从未嫌弃她,他说今生今世也找不到这样一双眼了,平时懒得睁一下,睁开就是透底的亮。他还说她的睫毛压成厚厚长长的一溜儿,怪好的。夜间搂着男人,她不由得想起燃烧的红草屋。那个深夜风如狮吼,一团亮火裹着一个男人、一支枪。枪化掉了,男人也变为灰土。她一夜一夜颤抖。有一夜她清清楚楚记住了父亲托梦给她,她看见他真老了,步子蹒跚,拄着一根玉米秸走来。他说:你是个有罪的女人,你把爹一个人扔在大火里。老天报应你,时候一到就夺走你的男人,让你一个人拉扯孩子,受尽苦楚……她吓得缩成一团,缄默不语。她知道命中有个孩子。天亮了,她与露筋商议说:“咱快有个娃娃吧!”果然,欢业就来了。

这是条让金祥记一辈子的路,是一个人只能走一遭的路。他不记得穿过了多少村落,不断地询问。这一路上人的口音没有多少变化,翻过几道山梁之后,那些人才口音大变,使他暗暗吃惊。他高兴起来,终于到了从音调上也感到陌生的地界了。他一路上没有洗一次脸,人人都对他笑,他还误认为是这里的人和蔼。有一次他见到青生生的小葱,实在馋得忍不住,就跟地里的人商量让他拔一棵。那个人一连拔了两棵给他,他夹到饼里大口嚼着,心想世上还是鲅对鲅好啊。重新上路时浑身是劲,他觉得裤子再也不往下滑脱了。其实他走得比几天前已经慢多了,腰带离开肚脐的距离更远了。老远看见一个破败的小村,急急地赶进去,一入村口,见一个头上顶张桐叶的老汉正烧火摊煎饼,他使用的正是闪闪发亮的、油滋滋的鏊子!金祥大叫一声,差不多是跪在了那儿。老汉去扶他,他摆摆手。原来这里的煎饼也是乌黑的——从那时金祥认定,天下煎饼一个色,都是黑的。他开口就问哪里才能买到这种宝贝。老汉伸手往西一指,金祥爬起来就跑。那是个拉着陈灰串子的小卖店,里面卖牛鞭子、泥碗、大菜刀、瓢什么的。他一下盯住了鏊子,问了问,不贵。他买下来,脱下衣服包了,贴在肚子上,一口气奔了很远才停下来。他坐下,解开衣服端量,发现它真是古怪极了。一个微微凸起的平面,下边还有三个猪耳朵似的铁腿儿。他擦去了上面的灰末,又用指头敲了敲。嗯,声音像钟一样。

金友把大囤子躺倒,一个人钻进去,先敲掉枯碎的干泥,然后准备上新泥。他后背对着闪婆,嚷一声:“来泥!”闪婆这才记起有人在帮她做活呢。她赶紧去找端泥的板子,摸索着走到囤子跟前。金友说近些近些,然后一把将她揽进囤中,用手封牢了她的嘴。她咬他的手,他就狠狠给了她一掌。天哪,男人一辈子也没有碰过她呀!她用腿蹬着,大囤子在地上滚动起来。金友发疯地搓揉她,她大口地唾他。囤子滚到欢业身边了,孩子蹲在那儿用铁锥划土玩呢。闪婆喊了半句就被金友捂住了嘴:“快用锥子……”欢业飞也似扑来,囤里的情景让他呆住了。他举着锥子,对准了金友的后背,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金友跌出来,血立刻从后背上渗出。欢业追上去还要刺,刺了两下没有刺中。金友跑了。闪婆的衣服被撕破了,头发乱成一团,浑身都是土末子。欢业哭着抱住她。她坐下来,一下一下抚摸孩子。她说:“好儿快长。长大了那天,给你妈报仇。记住,谁碰你妈一下,就让谁死。”欢业神色肃穆,看看远处,自语说:

如果知道这是一条怎样漫长、怎样崎岖的路,金祥也就不会走了。可怜五十岁的金祥,靠树叶和瓜干长成的骨肉,没有多少耐力的金祥,就这么背着一摞子煎饼上路了。背上凸出的饼使他看上去像个罗锅,地势愈走愈高,他越发要弓腰而行。渴了就喝洼地上积的雨水,饿了反手抽出一张煎饼,去路边偷一棵葱夹在饼里。有一次被人逮住了,南边的人野,揪住他的衣领狠狠揍,金祥在地上滚着,煎饼撒了一地。揍他的人用脚踩着踢着满地的饼,说:“屁饼。”金祥死命地抱住那人的腿,连连说“行行好”,这才没让人家把煎饼全踢碎。他流着泪收拾一路的食,眼花了,辨不清与泥土一样颜色的煎饼,最后连土块一起装在背袋里,往前走。背后的人笑骂:“鲅!”金祥一怔,加快了步子。天哪,这里的人也跟俺叫鲅,俺还没有走远哪。他头也不抬地赶路,心想翻过那一座座山就差不多到了。他走过一个小村就要问一遍:“有鏊子吗?”人家说没有,他只得继续往前走。有时他想起了老婆庆余,心一阵狂跳。她和年九留在家里,还有个黄狗。夜间进去歹人怎么办?金祥一双手不禁颤抖起来。后来他想出家人不挂家,反正着急也没有用,不如忘了她,把她从心窝那儿赶开。他这样想着用巴掌在胸前一捋,说一声:“呔!”就把她赶跑了。他果然觉得轻松许多,眼前也清亮了。不知走了多少个日夜,他又开始问:“有鏊子吗?”人家说:“俺没听说有那种鳖东西!”金祥走开了。他心中已经把那种圆圆的平底铁器想得神圣起来,觉得像个没见面的老友,闪闪发光,他们一见面就会认得出,说起话来。“嘿嘿,鏊子。”金祥念叨着往前赶路,终于进山了。从没见过这么高的石山,他觉得长了见识。一想到庆余也是从这样的路上走来,并且还要照顾那条黄狗,他就想那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了不起哩。”他说着,揉揉眼从背上取煎饼吃。

“我让金友死。”

大约过了两个月,每家每户都有了会做煎饼的人。了不起的吃物啊,庄稼人有了发明创造了。这功劳自然而然归到了庆余身上,也归到了收留她的金祥身上。后来庆余才告诉男人:在南边黑乎乎的大山后边,人人都会做煎饼。那里人做这个才叫熟哩,一人烧火同时又能摊饼调面——油布放在大脚背上,一手添糠末捅火,一手端起湿面团,大脚一甩油布飞上来,接住一擦,面团按上去滚动……一眨眼工夫就完成了。那里的人半天工夫能摊二百四十张煎饼,且无一张破损。那里的老老少少都吃煎饼,牙口好的吃脆的,没有牙的用水泡了吃。出山走远路,背上摞煎饼走百里,十里地吃一张。煎饼里夹葱又夹韭,有钱的地主夹肥肉,咬一口,直流油,小姐丫环捶后背。金祥乐得摇着脚板,在老婆饱胀的胸部理了一下。年九学金祥一样伸出手去,被他踢了一脚。庆余说:“该。”她又说南边摊饼可不用破瓷缸片,都用平底儿锅,那是过生活的宝物啊,叫“鏊子”!天哪,鏊子鏊子,怎么不早说!金祥搓搓手,说他起早贪黑走长路,翻山越岭也要背回一个鏊子——天底下还有这样古怪物件!他说到做到,第二天,往腰上捆了一摞煎饼,鸡叫第一声时上路了。

瘦长的年九第一个叼块煎饼跑上街头,震动了全村。谁见了都问,问过还想咬咬。年九让他们尝,他们嚷:“哎哟这个脆呀!哎哟这个香呀!”正喊着金祥提着裤子踱出来,嘴里照样叼个煎饼。人们说:“该死的金祥啊,好东西都让你家吃了。日你妈的金祥!”金祥只是笑,使劲提一下裤子,伸手取了煎饼,拔一棵大葱剥剥皮,又揪一个辣椒,一块儿夹在饼里,吭哧吭哧吃起来。年九吃过了煎饼,像蛇一样缠到金祥身上,说:“爸吔!”大伙儿一阵感慨:“吃着黑煎饼,搂着痴老婆,人家金祥过的才算日子!”一个老婆婆说:“快别说人家痴了,不痴的人也没见做出这么好的饼来。”大家都不做声了。了不起的庆余,她传过来的手艺使一囤囤的瓜干有了着落。庄稼人一块石头落了地,禁不住长舒一口气。接下去的问题就是快快跟庆余学会做煎饼,一刻也不耽搁。街上的人跑来跑去传递消息,连赖牙一家也破门而出。人们挤到小土屋门口,有的从小后窗往里望着。大黄狗和脏女人庆余都在熟睡,黄狗果真趴在炕上的一摊破棉絮上,巨大的鼾声不知来自哪个。人们嘭嘭嘭敲窗擂门,两个都不醒。有人一迭声地骂,老黄狗才声如洪钟叫了一声,慵懒的女人接着啊啊地舒展吐气。门开了,黄狗夹着尾巴闪到一边,庆余挠着痒儿探出头来。“不过年不过节,串门的来这一大些。”她半睁着眼咕哝一声,又仰脸看看日头。有人拨开她往小屋里挤,四下里瞅,终于发现了瓷片刮板什么的。那个人用木板敲着瓷片跑出来,说好一个庆余大痴老婆,用这几件破东西变戏法一样变出了黑煎饼。众人呆呆地看,像瞅一宗神物,不言不语。金祥奋力夺了抱回屋子,骂得很难听。年九又取一个煎饼吃起来,凹凹的脸儿盛满了自豪。

“连牛杆都吃上煎饼哩!”街上的人呼喊着。在他们的心目中,牛杆随便吃点什么也就行了。可是牛杆如今也讲究起来,竟然请一个女人把一囤瓜干摊制成了煎饼。他请的是庆余——全村惟一得了真传的人哪。鬼怪牛杆,木头人的心眼在内里装哩!庆余为他做煎饼时,烧火的是年九。年九的眼更斜了,个子快要追上牛杆了。他的腰瘦成了一小拃儿,裤子越发系不牢了。金祥如今什么也做不得,风都能把他刮倒。后来他不怎么出门,只偶尔从冬瓜似的小窗往外望望,一双眼像死人。

“煎饼!”

自古没听说遭了“黑煞”的人能够活下来,金祥积了德,已经是命大的了。他为村子背回了圣物鏊子,都盼他不死。可是不行啊,早晚的事了。他还是全村里忆苦最好的人之一,是幸福的提醒者。他在寒冷冬夜里,给了村里人那么多希望,差不多等于是一个最好的歌者。他在有女人之前,讲述往事富于激情,关键时刻能够放声大喊。自从有了庆余,他讲述的节奏大大放慢,他的叙说好像只是为老年人准备的一样。人们不得不更多地到闪婆那儿寻找崭新的激情。再到后来,他已经终止了这种叙述——人们认为他的大限即将到来。庆余重新穿起了破衣烂衫,人们说她会撇下这个小破屋子,领上年九和黄狗离去。她命中与这个小村的缘分已经尽了。她与金祥一起行走的日子就要结束。有人亲眼见金祥伏在窗前,啃着一块黑煎饼,眼神已经散了。

她把一块碎裂下来的瓷缸瓦片凸面朝上支起,陶盆里的瓜干黑面已经闷了半天,用水调弄得不软不硬,散发出微微的酸甜。瓦片下不紧不慢地烧着文火,金祥一把接一把往空隙里扬麦糠,大股浓烟呛得他泪流满面。火苗儿蹿起来,庆余就用脚碰他一下,他赶紧抓一把碎草屑儿压上。庆余用食指蘸一点唾沫描一下光滑的瓷瓦面儿,吱的一响。她伸手挖一块面团,在手中飞快地旋弄旋弄,然后左手抓一块油布擦擦瓷面儿,右手迅速地把面团滚一遍,一层薄薄的瓜面粘在了瓷瓦上。她赶紧取起泡在水里的一块木板,用钝刃儿在那层瓜面上刮。刮呀刮,刮呀刮,瓜面儿实实地贴在瓷瓦上,接着干了,边儿翘了!她用杀羊的长把刀插进翘缝,像割韭菜一样哧哧两下,整张的小薄饼儿就下来了,比糊窗纸还薄。这些黑色的美丽的薄饼一会儿摆成了一尺高,金祥在一边捡碎的边边角角吃。一陶盆瓜面都做完了,小土屋里有了整整两大摞子小薄饼。庆余像做针线活儿一样盘腿坐下,左手取薄饼,右手的杀羊刀一按一折,刷刷两下,叠成了长方形。那个快哩!金祥快要乐疯了。一会儿两大摞子薄饼都折叠完毕,庆余四仰八叉地躺到了地上,累得呼呼喘。金祥这才明白,叠饼这活儿慢不得,因为饼从瓷瓦上刚取下是艮的,略一停就脆了。这活儿得赶个艮劲儿。金祥问:“年九妈,这是什么饼?”庆余闭着眼:

金祥自己也明白。他回顾往昔,觉得几乎无一不好。他一辈子甚至得了两个女人——一个他不准备告诉任何人,那个人好哩!最后他又有了一个多么出色的女人。在去背鏊子的山路上,死神看见了他,并一路追寻而来。金祥像被赶急了,一边跑一边回头慌慌摆手。死神朝他眨眼哩,奶奶的。金祥不是怕死,死等于去投宿呢。他焦急的是有些事情还没做完,不能仓促地一走了事。这些天他嚼着煎饼,想得十分费力。“有什么事没做哩?”他自问着,摇摇头。这么大年纪了,也该走了。扳着手指算着一个个秋冬,觉得日月都是赚来的。这样算着,他突然一拍膝盖嚷道:“我是大清国的人哩!没错,我是从大清过来的人啊!”他一下站起来,一脸的惊喜,叫着:“年九妈!年九妈!”庆余咯咯笑,手伸在衣服里挠着。金祥头低下来说:“给我编个辫子吧。”头发太短,辫子像小拇指一样撅撅着。年九凑过来,用手拨拉着,被庆余打了一巴掌。年九哇的一声哭起来,稚气的哭声与高高的身量太不成比例。金祥拄着拐杖走上街头,招来了好多围看的人。他逢人便说:

也就在这样的日子里,庆余在小土屋里捣鼓出了奇迹。

“我是大清的人哩!”

每年九月都躲不开的雨啊。一地的瓜干眼看着半干了,哗啦啦一场雨落下来。全村男女老少都在雨中奔跑,嚷叫着,像求饶一样。雨停了,天上出彩虹了,他们还是站在地里,两脚沾满了黄泥。瓜干被雨水浸透了。太阳烤着湿地,水蒸气蒸着雪白的瓜干,半晌就该生出黑毛了。赖牙像赶牛一样伸长两臂往前一扬说:“快,快动手!”一大帮子人蹲到地上,一片一片翻晒瓜干。翻哪翻,腰快累折了,两眼发花了,瓜干才翻了一小半儿。这是不让人歇气的活计,日头越毒越要快翻,翻过一遍再翻一遍,直到土地被晒干了皮儿。好不容易翻晒了几遍,天又阴了。一场雨浇下来,地上噗噗冒起了水泡。“完了,完了,不用翻了,老天爷成心让咱吃变黑的食啊!”赖牙昏天黑地骂,见人就踢。天晴了,一地瓜干都变了色。到地里走一趟,到处是淡淡的醋味儿和酒味儿。有的瓜干烂得厉害,煮熟了喂猪,猪都不吃。就是这样的瓜干也舍不得扔,照样得收好,像往常那样装到紫穗槐囤子里。刚开始吃的时候肚子发胀,吐酸水,慢慢就好多了。碾盘上每时每刻都忙得很,家家排队碾瓜干,碾成碎块做干饭,碾成末末做糊糊。手巧的人家用黑地瓜面烙饼做面条、包白菜水饺,都没法驱除苦臭味儿。那颜色跟土一模一样。晚上躺在炕头,肚子里火烧火燎,不停地翻身——人家说得好:不勤翻地上的瓜干,吃到肚里就要勤翻身子。这真是万年不变的理儿。“烧胃哩,烧胃哩!”第二天早上走上街头,见了面都这样嚷叫。

年轻人又笑又叫,嚷着快看小辫。金祥转过大街小巷,还用手细细地摸过了碾盘。它碾碎了多少瓜干,如今走砣的那一块儿光洁如镜,已经深凹下去了。这好比庄稼人踩出的一条路,硬是让一辈接一辈的人踩下去哩。金祥坐在碾盘上,喘息了一会儿,才回他的小屋。这个午夜,他想他该死了。庆余的手一刻也没有离开男人的身子,她让年九卧在另一边。这个女人正处在一生里最强壮的时候,膂力过人,吃煎饼咬得咔咔响。她的身躯在这个秋凉之夜多么好地温暖着他,用身上的热力送他最后一程了。他连说话的劲儿也没有,只用手摸摸她的肚子、腿,像挠痒一样握了握她的胳膊。挺好的一个老婆,该是到站分手的时候了。庆余亲他多皱的腮部和脖子,后来又去亲他的脚。这双脚散发着一股煎饼味儿,庆余差不多给惊呆了。脚上有一道吓人的疤——这样大的疤痕是什么砍上的呢?当初这只脚差不多给砍断了……庆余不敢问他,因为他已经没有力气讲述脚的故事了。这双脚忽然一动一动的。庆余叫出了声……

金祥的衣服齐整一些了,再也不露皮露肉。人们都说还是得有个老婆,就是痴老婆也好。他们仍然认为庆余不是个健全的女人。不知为什么,满村里传着这样的故事,说脏女人庆余把不到半岁的年九送到了屋角的狗窝里,反过来把黄狗抱到了炕上。庆余睡觉时左边是黄狗,右边是金祥,转过身子搂黄狗,覆过身子搂金祥,两边都亲得啧啧响。故事传得活龙活现,有人见了金祥就转着圈儿打量,还从金祥的嘴角发现了一根黄毛——显然是沾上的狗毛。全村人都认为金祥过的是半人半兽的生活,活不久了。后来有人发现金祥终于变得更瘦更黄,脚步像老年人一样飘飘忽忽,脚下无根了。红小兵无比怜惜地拍拍金祥的肩膀,说:“老弟,天理不容啊!”金祥闹不明白,对方却已经走开了。庆余里里外外牵一只黄狗,此狗不除怎么了得。有人想出主意,在土屋门口下了毒饵。结果半天工夫不到,药死了三只鸡。鸡的主人搂着死鸡呜呜恸哭。因为这是黄狗引出的不幸,赖牙下令宰狗。屠宰手方起带着家伙赶到那儿,金祥已经哭成了泪人。庆余把一瓶毒药放在窗台上,说黄狗死,她也死。赖牙让几个青年按住庆余,吩咐方起快些动手。三个人用锄钩套住狗脖,方起认真操作起来。金祥大吼着,见方起慢慢划开它的腹部一侧,用一根铁钩掏着。鲜血染红了手,他绕了些麻绳,竟然刷刷地缝起刀口。原来他是个手狠心软的人,刚才是给黄狗做了阉割术!赖牙不满地骂起来,方起解释说,再狂暴的狗一割也就无害了。大家无语。两支锄钩当啷一松,黄狗一蹿而起……金祥不哭了,抬头去望庆余,见她死死闭着眼。赖牙掐了掐她的人中。她睁开了眼。

金祥在梦幻中赶路呢,他在飞快地挪动双脚呢!他走的是买鏊子的那条坎坷之路,跌倒了又爬起。他是小村派出的一条汉子,是一个干瘪有力的新僧人,一个有独特耐力的人。他这一辈子走了多少路,村里人迟早都会忘记,惟有这一次子子孙孙都会铭记在心。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啊,五十多岁的汉子撇下了刚刚娶下的老婆,他想她啊,从出门的第一步就开始想,一直到入门的最后一步。路上有各种经历和磨难,讲不清的一条路哩,比如那个流浪汉牵着小猪,那小猪还瞥了他一眼,寓意深长……这条路概括尽了他一辈子,像他本来的命一样长,所以他急匆匆走过一遍也就活到了头。老天爷鬼哩,他让一个人最后走这么一趟。金祥焦急得要哭了,他加快脚步,奔跑着,后来简直像在跳跃。庆余这边儿抱都抱不住他的脚了。“金祥啊!”她吓得叫出声来。金祥对各种呼唤都不理会,只是奔跑。像有什么致命的东西催逼着他,这东西跟了他一辈子啦。他几次想认清它是什么,几次它都狡猾地跑开。当他赶路时,它又在后面催逼了。这个东西无影无形,让人一辈子也难以琢磨。金祥不走这一次长路也不会认出它来。他亏了走这一遭:在路的尽头处,他终于把它生生逮住,它的名字叫“饥饿”。就是这东西在催逼人的一生,谁也不饶!它让人人都急急飞跑,跑个精疲力竭,气喘不迭。饥饿这东西千变万化,有的盯准你的肚腹,有的盯准你的脑瓜。哪儿被盯住,哪儿就会感到钻心的饥饿。你四处奔波累得皮老骨硬,头发脱光,它还在后面催逼你、折腾你,把你身上的热气一丝一丝、一点一点地耗光。金祥觉得这一趟长路就要跑到头了,真不容易啊,真累啊。也该着到头了,瞧瞧他受了多少苦楚,老成了什么样子。再也别叫他跑了,他老了,不行了,腰带都系不住了。他被追赶得好苦,他的告饶声震动山野!听听一个庄稼人的哀求吧,听听吧。我不跑了,我不跑了!我求求……

他们为儿子取名“年九”。以后村里人谈起小土屋的事情,都是说年九家怎样怎样。年九飞快地长,很快比同龄人高出一截。他的脸又长又凹,眼睛永远乜斜着。大家都知道这是一个杂种,可又说他像煞金祥:身子瘦长,全是骨头,裤带总也煞不紧,露着难看的肚脐。庆余和她的黄狗在小村里安居乐业,真正成了小村成员。她脱掉了破棉絮,穿上了金祥的旧衣服改成的衣裤。黄狗脖子上悬了个生铁小铃,叮叮响,汪汪汪,小土屋生气勃勃。她到底是哪里人?金祥怎么也问不出。村里的妇女们教给金祥一些新鲜的拷问法,比如半夜酣睡时把她弄醒,用力地揍,揍过之后推到屋角里光身子冻;比如把她抱在怀里挤疼了亲,呀呀喊那会儿逼问,等等。什么办法都宣告无效,庆余不吭一声。有人吓唬金祥说:“看不摸清底细能行!她要是南边有个男人,早晚卷了东西走!”金祥开始真吓得慌,后来就忘了。他又黑又硬的胡子蹭在庆余胸部,高兴得像小羊一样叫唤。他觉得又年轻了二十岁,吭吭地喘气说:“庆余呀,你妈的天上落下个喷香玉米饼,舍不得吃哩!疼煞俺哩!”他们在一块的时候,年九就要爬过来,缠着妈妈吃奶。其实年九早已不吃奶了,他像全村人一样,开始吃黑乎乎的地瓜干了。金祥用两根手指捏住儿子的胳膊,一抡,抡到墙角去了。庆余说金祥太狠。

男人的脚在渐渐放慢。它抖得轻多了,只是在微微活动。

庆余很快给金祥生了个男孩。

长长的路终于望见尽头了。加把力,加把力就赶到了。在他即将停步的时候,忽然又往回看了一眼——他忘记了一个托付,他还有最后的牵挂呢。在路上他不是应允了那对母女一件事情吗?他不是答应帮助一个叫狗狗的黄瘦姑娘吗?食言可不是鲅的事情。他回头遥望,一眼就看见了她。花衣花裤,破成了条条缕缕,正站在一块山石上往平原上望哩,风吹着破衣。

庆余觉得金祥的全身都在抖。她偎在他的脸旁,觉出他在伸手张嘴。后来他吐出了两个字:“狗……狗……”庆余点点头。

天凉下来时,谁都看出杨树下的女人肚子大起来了。她的头发脏得五步之外都闻得见臭味儿,上面落满了鸟粪和草屑。有蜘蛛在上面绕丝,她也不赶。脸色蜡黄,灰尘在额上积起了巴掌大的一片。有人亲眼见她伏下身子,在车辙沟里喝积存的雨水。田野里可吃的东西越来越少,也没人见她进村讨要。黄狗一天到晚卧着,瘦削不堪,都说它饿得站不起了。可怜的外乡人哪,你来路不明,口音怪异,这个村庄没人敢收留你。你流浪去吧,这里不是你的最后一站。你不信吗?你还要等待吗?你一言不发,再也不像九月里那么手舞足蹈,腹中的娃娃在折磨你哩。那是一年里最富庶的九月啊,你吃得饱睡得好,黄狗也跟着长膘。如今的风凉了,再挨下去就会有霜冻、雪、冰……你一言不发地站在杨树下,是这个外乡人集聚的小村庄在考验你的耐性,还是你在检验小村庄的耐性?一片片叶子落下来,沾在头发上,打在破棉絮上,又被冷风卷走了。你的一双黑脚裂开了一道道缝隙,行人都窥见了血红的肉色。你用一束柳条扎着腰,棉絮再不飞扬,牢牢地、紧紧地护住腹部。你的手隔着棉絮抚摸那个不知姓氏的生命,十指颤抖。怨恨和希望都装在眼里,你的目光投向炊烟升起的村子。半夜里、中午,碾盘上传出的吱扭声把你从疲惫中唤醒。鸡鸣狗叫,那个村庄的人弓着腰向田野走去,故意不走这条弯弯的路。下雨了,秋天的最后一场雨比冰还凉,洗你的头发、身子,棉絮吸饱了水,像是给你披挂起百十斤的大铁索。你摇摇晃晃,一个深夜,又一个人钻到了麦垛里,你将他咬伤了。往常你都指派黄狗去干,这次非得使用自己的牙齿不可。金祥两手抖着去找赖牙,要把树下的庆余接回来过日子。户口簿上咋落?赖牙问。鬼!金祥说。事情又拖了半月,金祥快要跪下了。赖牙掀开窗子骂了一句什么,让金祥成亲去。三五个人拉个地排子车,像拉金祥出去忆苦那样,把浑身哆嗦的脏女人庆余拉进了村,拉到小土屋门口。这儿已经围了全村的人,金祥就在村人花花色色的目光下,一个人把庆余抱进了屋子。有一句话给关到了门外:“还行。金祥不老……”

再紧跑几步就要到头了。金祥又加大了步子。庆余发现那双脚又剧烈抖动起来,赶忙伏下身子抱住……突然,这双脚颠了两下,一动不动了。她抬起头,见他完全安歇了。“年九!年九!”庆余狠揪一下儿子的耳朵,喊:“你爸,死了……死了呀!”

人们歇息时到处点火烧东西吃。田野里乌烟瘴气,焦煳味儿混着粮食香气飘散,让人心满意足。这是庄稼人用汗水换来的,吃呀,吃刚刚从土里扒出来的哩。上岁数的老人也像年轻人那样一步三蹦,捧着两个地瓜抖抖地往火堆上放。有人逮着大肚蝈蝈和蚂蚱,也放进火里烧。刚刚烧熟的地瓜瓤儿又白又干,别有一种香味儿,老婆婆咬一口,烫得哦哦叫,还是伸长脖子吞下去。“多好的瓜儿,”她们冲赖牙笑,“今年瓜儿比去年还甜。”赖牙没好声气,他在专心烤一个豆虫,烤得圆滚鼓胀,直流黄油。他记得这是有大滋补的东西。脏女人庆余用烧熟的东西喂黄狗,蹲下来跟狗说话。她背向大家,远远的,人们可以望见破棉絮间露出的臀部。金友吃着豆子啧着嘴,说:“来劲。”有个头发雪白、长了一双执拗的眼睛的男青年扫了金友一眼。金友感到一阵灼痛。白发青年又吃了一口东西,到一边去了。金祥一边吃东西一边夸庆余:“勤苦人家出来的,没错,看看拿镰的架势就知道。”赖牙嗯了一声:“兴许是。”金友摇着头:“那也得盘查哩,咱这地方离海不远,说不准……”“睡你祖宗。”金祥骂了一句。庆余喂完她的狗,转身朝这里走来。她一步一扭,两条胳膊一摇一摆,破棉絮也跟着甩,大家都痴呆呆地看。庆余接上唱起来,咿咿呀呀,怪腔怪调,两只眼一会儿斜向这边,一会儿斜向那边,大家突然意识到她仍旧是一个痴人。金祥说:“她是高兴呀,高兴咱这个村子收留了她……”赖牙瞥金祥一眼。庆余扭到近前,又黑又粗的长腿一撩一撩的,老婆婆扭过脸:“呸!呸!”大家哄笑。庆余正高兴,突然用手捂住胸口,呕吐起来。她的脸有些黄。“病哩!”有人喊。庆余坐下,又呕了两口,接上嘻嘻笑了,拍拍小腹。“天哪!”老婆婆们凑到赖牙跟前,比划了一会儿。年轻人追问队长:“什么?什么?”赖牙暴跳起来:“都他妈给我做活去!”

埋葬金祥是一件大事,全村除了一些行走不便的老人,差不多全都去了墓地。年九头上扎了白布,就像一根黑色竹竿绑了一绺东西。他的凹脸盛满了悲凉,裤子松脱下一截。庆余的穿着并无改变,只是抱了一大摞子煎饼——人们知道那是往坟中撒的。果然,埋土以前,这些黑煎饼像橡树叶子一样落下去。一个崭新的坟头垒成了,它紧挨着闪婆男人的坟。有人说,在阴间摊上个好邻居也不错,比如露筋,还少得了煎饼吃吗?送葬归来的路上,大家议论最多的就是金祥不久前扎起的小辫子了。有人叽叽笑,被赖牙瞪了一眼。一个老人叹息道:“想不到金祥这人这么有‘文化’——真哩!‘文化’这东西可不光是指纸上的字儿。”很多人盯着说话的人,大气不出。

一群老婆婆跟在男人后边,用一把锈刀切瓜干。她们每人带一块柳木板子,把刚刨出来的地瓜切成片片,然后摊在泥土上。瓜干经过几个晴天晒干了,那就是村里人一年的吃物。瓜干盛在紫穗槐编成的囤子里,囤子的衬里是黄泥。当瓜干老老实实趴进囤里,人的肚子才算有了保障。囤子搁在土坯上边,土坯空隙里做个猫窝。这样瓜干就不怕湿气,也不怕老鼠。瓜干安安稳稳等着进肚哩。秋天是收获的喜庆日子,也是出祸患的日子。如果瓜干在变干之前挨上一场连阴雨,那么瓜干就变成灰色、黑色,咬一口苦涩涩。“老天爷今年让咱吃苦食啦。”满村里的人都这么喊。每个秋天都要遇上连阴连雨,这是庄稼人的命啊。老婆婆们的刀哧哧哧响,闭着眼也切不了手,一年一年早干熟了。她们一边干活一边叹气,有时捡一片鲜瓜干儿嚼嚼,说:“甜饼似的。”这样的甜饼儿吃一口没一口了,一个个年岁大了,六十、七十,能有瓜干吃也就不错了。有的吃就是好年成。老婆婆擦着风泪眼,回忆十年八年前的事儿。她们都说如今的瓜干没有过去的有滋味儿了,兴许是地瓜品种改良坏了——那会儿的地瓜是红皮白瓤外加一道紫圈儿,甘甜甘甜。瓜干不孬啊,庄稼人就盼个好瓜干哩!说到鲜地瓜,一个个啧嘴,那是软软和和的东西,没有牙的老婆婆最喜欢了。可惜这样的瓜儿吃不久,因为天一冷它们就生黑斑、腐烂,老天爷逼你把瓜儿切成瓜干呀。哧哧哧,哧哧哧,老婆婆们刀子不停,一会儿挪动一下木板,往前走几步。她们身后撒开一片白银元,在阳光下亮晶晶。年轻人的叫喊她们充耳不闻,都知道是滚烫的血烧的。人越年轻血越热,摸一下烫人,烫得他们疼了,就蹦、就叫,闹些事情。她们都是村里的老星宿,什么不知道,一扳手指就数出十几个风流人儿。那些人哪,有男有女,有的作古了,有的如今还活得挺好,中午提上马扎在街头晒太阳。人老了,廉耻也老了,互相也不瞒什么,有时咕哝一句:“那个坏东西,你不知他身子有多重,石头!”老婆婆抹抹眼,呻吟几声,说人哪,还不就是瓜干化成的力气、化成的血肉心计、化成的烦人毛病?不吃瓜干,庄稼人也就绝了根了。她们有时手打眼罩往前望,见金祥高高扬起镢头干活,再听听年轻人的喊声,说:“金祥今儿个欢了。”

给金祥下结论的不是别人,正是腿脚轻快的大头颅老人红小兵。

地瓜田望也望不到边。分割田地的只是一些干涸的沟渠,里面紫穗槐和杂草繁茂。太阳热辣辣悬在天上,地瓜叶儿打蔫了。地边地角上还种了豆子和花生,有人一蹲下就拔花生吃,被赖牙踢了一脚。这天要做的活儿还是刨地瓜,一直刨下去,刨到冰天雪地季节。有人递给脏女人庆余一把镰刀,让她随大家一起割瓜蔓。她的镰刀使得挺熟,一看就知道经常做活。赖牙说:“嘿嘿,是个有用的人。”黄狗在地头木墩上乱叫乱吼,有时跳起老高。金祥冲它喊道:“你妈干活哩。还能老守着你吗?”黄狗哼哼几声,安静一些,前爪伸开卧下了。都说金祥与它和她可能有些缘分。年轻人一迭声地呼叫着,都是关于金祥的。金祥的故事是野地里、牲口棚里的,都是女人听不得的故事。光棍金祥是全村鲅中的鲅,是个没有廉耻没有尊严的两条腿牲口。人们曾经把他的衣服剥光,用渠里的稀泥糊起来,再抬着往地上夯。他求饶了,就交给上年纪的妇女。她们脚上从来不穿鞋子,老皮像钢铁一样,手掌粗得像石头,一伙儿伸手按住金祥,问他敢不敢了。金祥像老牛一样在一群妇女中间大声嘶叫,手脚乱蹬。男人在一边对妇女们喊:“加马力呀!”妇女们就一齐用力。金祥瘆人地叫,一会儿就不出声了。他白眼往上刺着,半天不喘气,妇女们面面相觑,说一句:“金祥死了。”撒腿就跑。金祥一下跳起,叉着腰,一个一个往狠里骂。有人证明说他一人独处的时候,又跌又撞,一绺一绺揪下自己的头发。谁都知道金祥心地好,浑身的毛病都是这个村庄的过。谁给这个外乡人一个女人呢?盘算一下村子的长头发人,都是从外乡带来的、变戏法的捎来的、老辈留下的女娃……村里有个不成文的约定,姑娘必得嫁在当村。那些当地女人瞧不起这个村的男人,小村就得自己想法儿了。金祥只是许多光棍汉中的一个,他与众不同之处是比同类狂躁数倍,一度不可收拾。曾经有长辈联合商议把他按时吊打,说这样能“去火”。结果金祥空留下遍体鳞伤,脾性未改,如今五十岁了。人们都说金祥是让躁火把身上的汁水烤干了,所以才老得这么快,干黄的脸上没一点油性,皱纹像炕席子编那么密。他慢慢变成如今在地上弯腰做活这个金祥了,瘦长瘦长,瘪肚煞不紧腰带,裤子松脱一截,肚脐像一只出了毛病的眼睛一样瞪着。他专心做活时,嘴角就流出口水来,老要用黑手去抹。他平时少言寡语,忆苦时才有说不完的话。其实他这般年纪在旧社会待不久,也不知瘪肚里怎么积下了那么多苦难,每到了农闲时节,村里人没事了,就饶有兴味地听他忆苦。人们因为有个金祥,度过了多少有盐有醋、火火爆爆、慢声细语的冬天哪!渐渐方圆几十里都知道有个擅长忆苦的老光棍了。傲慢的当地人万事不求人,只有忆苦要从这儿借人,请走宝贝一样的金祥。有时候与当地人闹摩擦,赖牙就威胁说:“金祥不借哩!”话是这样说,到时候牛车一进村,金祥还得被拉走。在野地里听着年轻人的叫喊声,金祥满面笑容,浑身有力。他挥起镢头刨地瓜,一下连一下把土里的火红瓜蛋钩出来。从土上的裂纹可以判断那些瓜有多大、藏在什么方向,所以金祥从来不伤瓜。他的脚前宽后窄,就像镢头的形状一般。泥土盖到他的脚踝,他像站在棉花垛上一样摇晃不停。

小屋的主人没了。按照小村祖辈流传的规矩,庆余、年九都算不得主人。全村人都注视着他们的动向。因为这样的例子已经屡见不鲜:男人死了,女人将所有家当席卷而去,给小村留下了莫大的羞辱和直接的损失。就看庆余有没有良心了。“民兵!民兵!”人们听见赖牙在招呼人暗中监视她了——民兵们轮流伏在村边和小屋四周。人们期待着结果,默无声息。惯于在午夜打老婆的人也暂时歇了手脚,他们在倾听、猜测、窥探。星星闪着亮儿,狗也不吵了,庆余你还不快跑,多么好的时机!然而他们总是失望。赖牙亲自布置的游动哨在街巷上移动,享受着清冷香甜的夜气,一阵阵激动。旧三八式钢枪压肿了肩膀,他们摘下来,用枪筒顶顶帽子,伏到冬瓜小窗上探望。屋里漆黑一团,真不愧是刚刚死人。那条黄狗老了,连叫也不叫一声。

出工的人们愿意拿出时间与她交谈,围着她说乱七八糟的话。“你今年多大了?”脏女人咯咯笑:“二十八,骑大马。”人们不信:“看样子四十哩,生过娃。”脏女人用手揉揉肚子:“小崽刚揣上,全靠你帮忙。”有人闹了个大红脸,旁边的人全去看他。有人又问:“你是从哪儿来的?”脏女人说:“苦命人哪有家,俺爹是个老水鸭。”大家哈哈大笑。开始赖牙在一边吸烟,这会儿也围过来。脏女人来了兴致,主动说话了:“出门人全靠两条腿,鼻子下面有张嘴……”金友凑过来说:“别听她拉长扯短,是个痴子。”脏女人眼神尖亮地盯住他,喊:“小崽刚揣上,全靠你帮忙。”大伙一阵哄笑。金友用手势骂她,她从地上捡个土块打金友。金祥提着裤子站在一边,说:“听她说话哪像痴人。苦命人倒是真……听口音,千儿八百里外有了。”大家都不吭声了。脏女人用目光寻找金祥,盯住看了一会儿,很认真。金友伏在金祥耳边嘀咕,金祥骂了一句。脏女人嘻嘻笑:“身上热烘烘,虱子一大把。”大家又笑。脏女人又说:“你打我,我就肿,会做针线会摊饼。”赖牙冲金祥嘿嘿笑了:“行啊,是个老婆料子。”金友上去撩起她的破棉絮,用手捏她的皮肉,对众人说:“你看这家伙多胖,还不是偷地里东西吃成的……哎呀臭死了!”金友夸张地蹙蹙鼻子,往一旁躲。玩得差不多了,赖牙问:“你叫什么?”脏女人答:“我叫庆余。”“嗯,这个名儿不错。走吧庆余,跟我们去地里做活儿不行吗?强似天天站着。”脏女人眨着糊了灰土的眼皮:“下地干活咱不愁,不过谁牵狗?”金祥说:“我牵哩。”他真的接过黄狗,带上脏老婆一块儿往前去了。

大约又过了三五天。一个早晨,庆余胳膊上挂了包袱,手扯着比她高出一头的年九,后边还跟了黄狗,一溜儿走出屋门。所有人都看见了,小声说一句:“应了。”但他们只是交头接耳,并不阻拦。庆余他们走到了村头。这会儿终于有人跑去告诉了赖牙。队长啪地放了筷子,说鬼哩,她倒精明,专在大白天人们失了警惕的时候跑。他喊了民兵,急速地追赶;后面,是自然聚拢的一群人。庆余刚刚走到大杨树下就被他们拦住了。赖牙气鼓鼓地大骂起来,说你个丧良心的还真走不成?庆余看看他,看看他身后掮枪的人,还有那一群村民,吭了一声。她说:“金祥死了,俺要走了。”赖牙跺跺脚,照准她的脸就是一巴掌。她胳膊上的包袱一下掉在地上。她弯腰去捡包袱,赖牙又是一掌。庆余搂紧年九,求饶说:“大叔,别打了,大叔……”赖牙上气不接下气问:“说,逃哪去?”庆余瞥瞥这一群人,泪水一下子涌出来:“来时一条狗,去时跟上个人,俺娘儿俩出去哩!”赖牙蹲下来解开包袱,见全是破烂东西,最奇怪的是有一双金祥穿碎了的鞋子。他把臭鞋扔了,庆余捡起来塞进怀里。赖牙站起来:“真要走也成,年九留下。他是小村里的骨血哩。”说着去扯年九的手,年九扑到庆余怀里。庆余大哭起来:“这是我的孩儿呀,是我生出的孩儿呀!”人群晃动着,最后民兵扯上了年九,一伙人往村里走去。庆余孤零零站在杨树下,突然大叫一声,追上了人群。她叫着“孩儿”,说“我不走了,我不走了”。赖牙站住,让民兵把孩子还给她,说:

破烂老婆手牵黄狗站在杨树下,成了小村的秋天一景。

“这就对哩!孤儿寡母,跑哪里不得饿死?秋天眼看过去了,你能找到吃食?村里多少光棍,你跟上谁不成?回去看看,谁家囤里煎饼多,你就跟谁。听我的话没有错!”

金友老婆小豆夜夜要等金友回来。金友躺到炕上,总要撒下一炕席子麦草屑。小豆埋怨他,他就用腰带抽打小豆。小豆说:“不敢了。”金友不听,把小豆的衣服剥得精光,把白布条腰带拧成结儿打。小豆的号哭声震动四邻,邻居就砰砰啪啪关上木扇子窗。大家已经习以为常了。小豆的叫声有点像黄鼠狼受伤时的哀鸣:吱吱吱!吱吱吱!这个微胖的、洁白的小人儿,刚娶过来那会儿差点让金友高兴得疯痴过去。金友白天出来做活也笑,歇息时对光棍金祥说:“俺不枉为一生啊。”金祥个子高出他一个头,肚子瘪着,腰带刹不紧,肚脐常要露出来。他告诉金友:五六十岁的人了,还没见过女人哩。金友讲他的小豆,说她真不愧是南边一朵花儿。南边就是南山,贫穷得很,女人愿意嫁到平原上。小村的人常到山里拉个媳妇回来。其实小豆长得不漂亮,只是白,像面捏出来的一样。金祥听金友讲小豆如何如何,大张着嘴,露出一口黑色残牙。他收拾起地上一片焦干的豆叶点上吸着,咳个不停。也许是豆叶呛的,金祥眼泪汪汪,说:“金友,你杀了我吧!”金友哈哈笑,说:“留着你蹦。”小豆号哭的夜里,金友一边用带子抽她,一边说:“送你找光棍金祥去,奶奶!”小豆伏在枕头上,鼓鼓的小身体像吹进了气体,一耸一耸。她这会儿真想跟了金祥,不再受这样的折磨。男人不光用带子抽她,还伸手拧,疼痛钻心,她就吱一声长喊。这种折腾人的法儿该是从女人那里学来的呀,谁教会了他?小豆怀疑一个人,但她不愿说出来。她恨死了那个人,有时真想捏一点毒药放进那个人的碗里。走着瞧吧。金友高兴的时候翻来覆去亲小豆,小豆就去咬男人胖胖的后脖儿,咬疼了,挨金友一巴掌。金友蘸着锅底灰把小豆身上描黑了,小豆嘻嘻地笑。半夜了,金友呼呼大睡,小豆还要到院里洗身子。小豆三十一,金友四十。金友让人依恋的地方太多了,小豆舍不得扔下他跑回南山。小豆有时问:“你们外地人——你们鲅都这么坏吗?”金友黑着脸应一句:“嗯。”有一次小豆被打得实在受不了,抓起一件衣服跳窗跑了。金友也不追赶,只送去一句:“回来杀了你。”小豆脚不沾地跑了半天,停下来一愣。原来她停在光棍金祥的小土屋后面。小土屋只有一人来高,里外都被烟火熏黑了,小窗像冬瓜那么大。小豆从窗缝往里瞅,先看见一盏油灯,又看见光着身子躺在炕上的金祥。原来他的骨头这么多,什么也不穿,仰着。小豆不眨眼地看,像要把他看醒。后来她一挪脚,地下有什么发出碎裂声。炕上的金祥霍地跳起来。小豆正犹豫着,金祥就赤条条地开了门。小豆低下头跑,被金祥瘦长的两条胳膊一下拦住。他连牵带抱把她整到小土屋里,故意问:“你是谁?”小豆哀求:“别伤天理金祥……”金祥暴跳着:“撞上门的!你把官司打到赖牙那里也不怕。”小豆说:“我告诉金友。”金祥不吭声了。但只停了一瞬,就去剥小豆的单衣。小豆用手用脚击打他的要害部位,他的一只眼肿了,鼻子流出血来。后来他跪下,上身挺得笔直,头颅差不多与小豆的眼眉齐平:“豆儿啊,老哥求你了……”说这话时,他清清楚楚见到小豆的一双杏仁眼有多么美丽,里面两匹火红的小马驹子又蹦又咬。小豆鼻子里响了一下,闭上了眼。金祥骂了句粗话,粗棱棱的两根手指在小豆的脖颈那儿一戳,小豆一仰就倒了。

庆余再没吱声。

那个夜晚有月亮,一个白发如雪的青年走上街头,走出巷子,在村边野地上游动。他的眼睛死死盯住一个地方蹲下来。狗在暗影里尖叫,鸡像衰弱的老太婆一样哼哼。有一撮月光照亮了他的眼睛:生硬、拗气,像要撞碎石头。他伏下身,伸手到地瓜叶子下掏出一个地瓜,在裤子上抹几下,啃起来。他刚把一块地瓜吃完,忽然发现有人从土里一下子钻出来似的,立在不远处的杨树下——他估计那个人是从村西大碾盘下爬出,顺着阴影溜过去的。最后一口地瓜含在嘴里,他凝住了。那个人矮矮胖胖,黑裤上系着白布条腰带。那一道白色伫留在他眼睛里——它在树下抖动,又横在地上,往前蜿蜒。白发青年根根毛发直竖,咬着地瓜跟上去。不远处就是那个大麦草垛子,那道白色像鱼一样钻进去了。狗叫着,整个垛子都在打战。狗叫声一阵慢似一阵,后来像咳嗽,再后来像唱一首生疏的歌。白发青年盯住焦干的麦草,他再也待不下去了,碎步跑到杨树下。夜露浇着,脏女人的气味扑面而来。他大口呼吸。生冷的地瓜碍事,他使劲咽下去。他扶着杨树,不知不觉间指甲掐进了树皮中,他还在继续用力,直到绿色的汁水像眼泪一样渗出。这会儿垛子中钻出那个白布带,一出来就狠狠地吐,跺脚。接上另一个影子也扑上来……白发青年紧贴到杨树干上。那个影子发出不甚清晰的哀求声,用力去拉白布带子,被猛地掀翻在地。白布带子飘走了。狗就在影子一边,长嘴巴探过去。白发青年贴在杨树上,一动不动,气也不出。后来他终于站在了黑影旁边。一股邪异的气味扑鼻而来,地上是一摊破棉絮。他只觉得鲜血涌到头顶,两耳嗡嗡响。那条狗在舔偎在棉絮中的脸,一下一下,发出啪哒啪哒的声音。他站了一会儿,又奔向冰凉的地瓜田。

不久,庆余选中了牛杆。一些光棍汉说:“该死的牛杆!”牛杆见了庆余就满头虚汗,一双手直哆嗦。赖牙说:“熊东西,怕什么?好生过,她犯毛病,你用左手打她。”牛杆点点头。可他的手还是抖。庆余指指他对年九说:“叫爸。”年九提提裤子,把唾沫喷到了牛杆的脸上。牛杆擦擦脸说:“好……孩儿。”庆余让牛杆搬到小屋里住,牛杆死也不肯。他说:“金祥老哥用眼瞅我哩,我不敢哩!”后来他们就封了小屋,一块儿搬到牲口棚里了。

那时候的事就像在眼前一样。人们出工回来,常常发现村子南头的杨树下站了一个破衣烂衫的女人,牵着一条狗。秋天里并不冷,可是她衣服上的破棉絮拖拉到下身,正好遮住那儿的裤洞。往常也有些流浪汉在村子四周徘徊,但没过几天也就消失了。这个女人好像要在这儿过冬了。真是个古怪的女人哪。她头发上沾满麦草,也许夜间钻进哪个大麦草垛子里睡觉。人们收工从树下走过,说笑着,肩上的锨镢丁丁当当碰着,用手指一下女人。她吃什么东西?谁也没见她伸手讨要。有人说秋天了,九月里田野上什么不能吃?只要撅着屁股弯下腰往土里一扒拉就行。有人回忆说他真的看到过地垄上有翻开的湿土,那时候他疑心是什么草獾啦兔子啦。金友说这个女人最好看管住,因为谁也说不准她怎么回事。坏人有时就装成这副可怜模样。你看她夜间吃饱东西,白天往村里瞄,长得那个胖。议论归议论,谁也不跟她接茬儿。红小兵乐于和陌生人搭话,有一天特意背着手问脏里脏气的女人:“你吃过饭了吗?哪儿来的同志?”一边问还伸出手去握手。旁边的狗用舌头舔一下鼻子上的一道红伤,叫道:“汪!”红小兵退后了一步,硕大的头颅晃动一下。女人用手搔着身上,傻笑。一会儿她自言自语起来,那怪异的音调使所有人都愣住了。不错,从口音上判断,她是一个外乡人!红小兵心里咕哝了一句:“鲅……”正这会儿一阵凉风吹过,破烂的棉絮撩动着,女人闪露出黑红色的肌肤。金友的左拳打在了自己的右掌上,嘴里发出怪异的声音。好几个小伙子不安地互相推搡,又捡起地上的土块乱抛。有一个土块砸在脏女人的头上,她两手抱头哇哇大哭起来。狗狂乱地蹦,但主人手里的绳子拴住了它。赖牙从后面赶过来,老远就骂,人群便散开了。

不久前庆余为牛杆摊制的煎饼装了满满一囤。这么多的煎饼,差不多盖过了牛马粪尿的气味儿。那些牲口槽里装满了草节,成了年九最好的睡床——他跳进去躺下,一双长腿搭在槽沿上。他这个牛槽睡一夜,那个马槽睡一夜,享受了前所未有的幸福。庆余喊儿子回炕上去,儿子一蜷缩到了槽底。她有一天试着躺到了槽里,让牛杆好找。他找到了她,就取了筛子晃着,让碎草屑慢慢盖过她。她藏在草里笑,肚子一动一动,引得牛杆也跳进了槽里。白马低下头吃草,舌头不停地舔他们。年九趔趔趄趄提一桶水,每个槽中倒一点,剩下的全部浇到了牛杆和庆余身上。他们水淋淋地站在槽中,手扶白马。牛杆说:“这是一家哩。”他的话音未落,黄狗又懒洋洋地走过来了。

他们在一块儿行走,一块儿喂牲口,一块儿嚼着黑煎饼,形影不离。有人甚至偷看过半夜的情景,说他们都堆在一块儿,连黄狗也掺在其中。那时他们鼾声如雷,已经没法分清男女老幼了。牛杆木木的神色开始变化,嘴角两边的括号在开大,仿佛要括进更多的东西。谁都知道这是脏女人庆余滋润了他,不过他也将不久于人世。仿佛老天爷早已开好了一份账单,村里的人总是入不敷出。大家都知道牛杆无力陪伴庆余,正像不自量力的金祥一样。庆余是多么奇怪的女人哪,简直像一块阔大无垠的泥土,无声无息地容下一切,让什么都消失在她的怀抱中。她先用黑煎饼把你的嘴巴喂饱,然后再从从容容打发你走。牛杆得意忘形的时候曾对人感叹:“金祥老哥无福哩,落下老婆孩儿给我。”没人接他的话茬儿。因为谁都知道事情将以何种方式了结。庆余会毫不费力地送走一个又一个光棍汉,同样也会摊制出一囤又一囤的黑煎饼来。她是老天爷派给鲅的一个多么好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