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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所有认知过程都是忧郁的(M Proust,1871—1922)

既然自己的世界崩溃了,那么,就去迎接那更大的世界的崩溃吧。

转移百重岗令到,将军挣脱缠磨他的妖魔,精神全数投向了战役。

空气中的火药味被雪滤除了,夜变得轻盈起来,没有了喧嚣声,战争暂时隐去了远方。戎马生活是这样的匆惚,将军的心的底层其实对厮杀已经有点疲倦了,端靠着每次再临场而再振奋的。等战争过去,他总是这么想,等战争过去了,他们可以一起脱离这环境,回去家乡还是去住在什么喜欢的地方,她一直喜欢多水的南方,或者找一个考察的理由一同到国外走一趟,离开这残缺的国土。到外边去,看看外边的世界,他早就想跟她说,告诉她这一个个的计划的。

身为征战中的一国之将,一思一念一举一动都是江山性命,久历沙场的将军很明白,自己的身份是什么情况都不可困惑、不可纠缠、不可在意、不可情长的,除了战役和战役。

战争接着战争,战争占据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落失了各种期望,截断了人间关系,切割了年华青春。

在咎责愤怒猜疑之间来回撞击,将军辗转反侧,表面不动声色,痛苦咬啮着,都放在心里。他一句话也不说,脸黑沉下来,面容越显得嶙峭,周围人都为他担心了。然而这岂是容得了私情的时候?这是每天重大事件不知有多少的时代,这一分钟发生下一分钟就有更大的涌来,如此应接不及,件件都变成了日常琐闻,口中传送的飞言蜚语。

冷空气中有一股夜的精神,那是终于等到属于自己的时间,夜释放出了力量。

将军颓然在纷沓的推测中,不动声色,血脉在内里偾张,心火把脸燃成了铁青。好好的一个女子,他咬牙切齿,要去沾惹什么混账的政治!失控的时代,愚蠢的理想主义者,以为正义都在你们这边吗?一批不知天高地厚死活的学生,以为你们的行动可以拯救国家?

夏天的夜晚,她喜欢在前襟别一簇晚香玉,就是萎了取下来,人还是隐隐的香。空气中弥漫着抗战胜利的欣喜,民族出现生机,国家重新出发,人民的生活将重新开启,他们会有个安适的家,再生几个孩子,他一直想办一所学校,她是大学生,能教书的。

这样暗中策划不告而别,把他摒除在外,最令他不堪了,一个军人最不能接受的就是欺瞒背叛了,何况还是枕边人。被掏空的身心倒像是专为等暴生的怒气来填满。就走在同一天,是利用自己精神的空当,知道自己不及管到她吗?是出于早就藏在心中的想法,因正法一事突然做出了决定?也许……可能……是的,她必定是在想,既然能暴露生死与共的袍泽,那么妻子迟早也一样可以交送出去的,或者……是的,她在想,解决了一个同袍以后就要来对付她了,于是对他生出了戒心,害怕起来,不得不仓促采取行动?或者,也许是因为鄙视他的做法而临时决定离开他?如果不曾发生前一事,会发生这第二件事?第二件事是第一件事的惩罚?或许不是的,应该不是的,如果早就拿定了主意,走不走只是时间问题的。可是这样不露一点端倪地隐瞒着,不留任何讨论的机会商量的余地,难道是因为,是因为眼见自己牵涉千万人性命,与其说出真情,把他又推入选择的深渊,不如不说,由自己承担了——难道她是体念着他的辛苦,其实这样在为他着想?

他把木板桌面整出一块地方,煤油灯的荧荧火点移过来,坐下在凳上,摊平纸,拿出前襟口袋里的派克笔。用口气呵着笔杆的时间两句诗出现了在脑际——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谁的诗?啊,是的,王维的诗,自己一直很喜欢的《观猎》呢,能背出全部的。开始第一句是什么?他往回记,是很久以前背的了,那时候,那是承平的时候,一段短暂的美好时光,革命告一段落,北伐尚待开始,大家的生活稍稍上了点轨道,对未来都充满了希望。

他早就知道她是民青的一员,没有说穿反而暗暗掩护着她。只是学生活动并不严重,何况她也是个主意倔强的人,等到了合适的机会再好好规劝吧,将军是这么打算的。没料到事情远比想象的严重,趁着他少有的心神失常,夫人倒是领先行动,令他措手不及。

他把木凳挪近桌面,提直了腰脊,拿正了笔,小时候背诵的东西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紧接而来夫人不告而别。

现在还有回看射雕的机会么?在空无一人的黝黯又寒冷的碉洞,将军冷冷笑起来。然而钢笔用得像毛笔一样不苟,两句十字的笔锋就透出了书法的遒劲。

他的身心刹时空洞起来,内疚像黑雾一样地席卷过来。

他开始写信,第一封给领袖——这是在写绝笔书了。

然而将军觉得当胸自己也中了一枪,嗒然若失。老友的命运在他本人拿定主意时就已经裁决,他救不了他,挽不回什么局面的,但是那夜晚的密谈他却可以当它不曾发生,听到了的可以选择不去记住,由别人去做通报这件事的。然而做了的是他。

“临危受任,生死在须臾间,一息尚存,誓效忠到底——”

将军恳求领袖特赦,敕令C将军与自己共赴战场并肩作战,将功抵罪,愿意以自己的性命来保证C将军的忠诚。这一番无用的话领袖当面同意他并不感到意外,他也不感到意外当第二天正法的消息传来时。

“守土,乃军人天职,忠志之士,忘身于外,地不能守,唯生是问——”

将军不眠,熬到了天亮,决定上报。

第二封给属下及士兵——

C将军走后将军长夜思索,心中明白,就算领袖一向如何赏识他且引以为左右手,此刻局势如何依赖着他,是不会听他说什么的,而他自己也是在权谋和实利的高缆上忖度着事物的。

“历经百战的好汉们,你们都是我同甘共苦生死与共的弟兄——”

阵前异动牵涉重大,如果不能立即遏阻,对个人对整体后果都不堪想象;隐情不报,罪等同,一并惩罚是两失的局面。如果两人的密谈被人知晓被误解谤毁,那么厄运更是会转来自己的头上。

夜色逐渐淡了,两封信写好的时候,窗外已经朦胧现出了天光。他把信谨慎地放进信封,密封好,由战争切割的生活在两件信封内完结。

对方如此信任自己而托以生死秘密,他倒宁愿瞒着他什么都不告诉的好。这一知道,把他放入险峻的道德天平上,无论倾去哪一端,都是大灾难。

然后他写第三封信——

对第五军军长C将军的临阵变节,将军持有不同的看法。时局混乱人心惶惶,立场路线策略等等都难以厘定,C将军必定是听信误导一时判断错误,并不是真有背叛的意思,将军是这么认为的。这位黄埔同期袍泽,将军非常了解,是个忠心耿耿、在战场上不要命的人,因此当他在投敌前夕密劝将军一同行动时,将军还反过来相劝,要他别做出后悔莫及的事。

“爱妻——”

是这样的——

他其实不常写家书,也不善写的。每次出发他不一定都能先告诉她,也避免告诉她,不想跟她道别。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不说话的多,他是这么的不善于表达情感表露自己,不过他总觉得聪慧的她是知道他无言中的意思的。

要弄清楚这回事,我们不得不从另件事说起。两件或许并无关联却接踵而至,几几乎摧毁了战争摧不毁的将军。

能说些什么,要是开口,能说些什么呢,他所熟悉的,除了战争还是战争,生活只有战争。战场上惊险迭出,好戏连场,充满了声光激情,你一进入战场,就像登上戏台,不顾性命一味使出浑身力气演出戏码,万众也热烈地期待着你,然而出了场地,在战场以外的日常生活中,在这战事暂停而洞外雪花纷飞的静思的时间,将军深深觉得,自己和一个普通人一样的迟钝,一样的平庸,一样的乏善可陈。

是的,正是在开拔千重岗的前夕,夫人离家出走了。

他记起一些不应该做却做了,应该做但没有做,应该这样做不应该那样做的事,回想被自己蹉跎了的人间关系,轻忽了的共处时光,损伤了的爱情,在脑中寻觅夫人的影像,从来没有这样强烈地意识着她的存在,向往和她在一起,也和一个失去了爱人的普通人一样,彻骨地想念起她来。

行动停止,世界宁静,时空凝聚,又是记忆蠢蠢欲动在镇压的托塔下,我们来到前述尚未澄清的一个节落,如你猜测,第一夫人的出走。

他想到那一个空袭的夜晚,空洞的大厅,黑胶唱片兀自在留声机上旋转,转出女子细柔的带着点沙哑的歌声,窗帘晃动之间第一次遇见了她。他没想到的是,这二十世纪前半叶的光影声色跟随着他,以后又开启了他二十世纪后半叶的生活。

时大时小,日以继夜,在空中挲划着或密或疏的白色线条的雪,没有终止的趋势。很多年以后,当将军坐在长安里的回廊的藤椅中,回想这一场十天的雪,到底是给他带来了危机还是转机,害了他还是救了他,给他下出了死,还是生,依旧是让他思索的问题。

现在的此刻,她人在哪里?跟谁在一起?平安么?本应该是在家里好好等着他回来的,不是吗,倒是不见了,去到了哪里呢,信就是写好了,又能递送去哪里呢?虽然身在同一个国境同一块土地内,这左右一分就是天涯,再也见不到面了。

2.雪花

墨水冻了起来,他把笔管合在双手间,仍用口气呵着。雪花锉刷在窗外,十多天前知道她离家出走时的那怒火现在给雪锉得只剩下余烬,留着一缕细细的烟气,暖不了冻裂的手。他把笔搁在纸旁,深深吸了一口气,手上的暗红色的裂纹遇热,隐隐疼了起来。

雪不停地下着,空投停止,粮食罄尽,士兵们开始杀骡马,堡垒这边生起了火堆,烤肉的香味弥漫在寒冷的空气中。冬天家里的庭院也总是架起一炉这样热烘的炭火的,他记起节日时辰炉火旁的忙碌和丰腴。现在这堆火边围着的士兵们,还没来得及洗去身上抗战的硝烟味,又被送上了内战的战场,这些年轻的士兵,有的还只是十来岁的孩子呢,都是父母生的,多少出生入死,多少埋骨沙场,都回不了家了。不过饿成青草色的一张张的脸给火一烤,倒又都红润起来,期待着烤肉入口的脸上又都现出了无知的快乐笑容,跳跃的火光之前竟有了几分节日的景象了。这雪一止,对方发动总攻击,就是死生的一搏,短暂地快乐一会吧,将军倒希望这雪下不停了。

里外都被雪遮住了,什么也看不见了,世界被雪抹除,窗框所见只有茫茫一片白,时光在空白上闪烁,人物的脸面亮起又隐灭,一幅幅一格格一帖帖,与雪花婆娑错过眼前。余烬熄灭了,化成悲哀,没有形相。墨水滴在纸上了,就由它晕开吧,从眼眶一路浸到了胸腔,再下来就又要结成冰了。

四周诡异地静下来,世界凝结在紧张而冷肃的气氛中,除了发报机嗡嗡地响着。铅沉的天地,苍秃的丘原,冷漠的岩石,阴郁的森林,壕沟纵横像深切的割痕,堆堆土垛蹲伏着像披着黑衣的幽灵。峭寒彻骨,士兵背靠背缩卷而坐,用彼此的身体来抵御寒冷。皮肉一块块冻僵了,手指脚趾绽开了口,瘀红色的血纹龟裂了干瘠的皮肤。

雪无声地下着,山丘和岩石,散落的攻防设备,炮车,壕沟,人体的丘垛,军帽,军衣,握在手中的机枪,扣着机扳的手指,数千的数万的生命,有名字的和没有名字的,有家的和没有家的,生的和死的,就此画下止号,覆盖在厚厚的雪毯下,如同静静地入眠了,眼前的现在看来更像隔世的遥远的记忆。死者以雪埋尸,伤者等死,生者绝望地抗抵着的时间,森林河川岩石无声无言,为人间的荒凉人类的愚蠢而哀悼,而悲怜。

雪越下越大,日以继夜,一尺外的头脸都看不见了,攻防两方都暂停。衣食匮缺,士兵们把能有的衣服都穿上了身,衣上加衣,白天晚上都不脱,臃肿地窝踞在战壕里像冬眠的野兽。饥寒造成的颓势并不下于弹炮造成的,不过雪水倒是解决了没水的问题。

他检查了一下腕表的时间,午夜三至五点的寅时,万物滋长的时间,最后一搏就要到来。他抽出配枪,扳开枪膛,重新上满子弹,扣回枪膛,金属擦碰发出清脆而决断的声响。

这时候,最令人担心的冬雪,准时又雍容地下起来了。

他走出碉洞,俯身握起一撮雪,在掌心捏紧了,使劲摩擦着自己的脸侧,不断不断地用力摩擦,把雪块紧贴在太阳穴,一心让冰寒直达脑心,使神经麻木,就可以再谋策再厮杀。这是一场拖泥带水混淆暧昧自我相残的战争,这战是打不了的,他心里明白,她其实比他聪明得多。

变化突兀,军令模棱,进退两难,情况暧昧诡急,鏖战不过三天三夜,坐拥重兵的将军已成为独守山头的孤军。他不得不痛下决心,命部属率领小队各自相机行动,尝试突围,然而对手不知怎的又是先知道了动机,迅速调集火力兵力围堵,越发箍紧了口袋。拉扯了数回而不成,封锁线始终不能破,双方牺牲都很巨大。

低低横扫过地平线有一片青光,那是雪霁的消息,遥远什么地方雪已经停了。

这时突然收到第十军的电讯,通知已派出一旅人马从右翼进援。将军以为援军到底是来了,迅速调出相应兵力引动右侧对手,要和援军里外合阵并肩一鼓作气打出个缺口来,但是援队始终不见现身,而自己的应接队伍却是有去无回全数牺牲了。

拂晓,天空没有云,出奇的干净,整片青色凛冽抹过如刀片划过。

态势继续坏下去,将军想,与其等对手攻上山岭,坐以待毙,不如趁他们尚未立足的时际扭转被动为主动,突围出去。总战部不再坚持遥制,令将军当机决策,立付实行,然而将军也明白,只靠手榴弹和冲锋枪从山顶往下冲是一条血路,这下下策不到最后是不得轻易执行的。

讯号弹升空,爆出锐利的火花,宣告战役再开始,对方完成补备已压迫在山头,再度扑卷前来,轻重武器齐发如急风乱雨,炮枪火力震开天幕,刺耳的冲锋军号,沸腾的呐喊,杀声震野,双方倾力尽出,榴弹刺刀血肉搏杀。子弟兵枵腹应战,损失殆尽。

十一月的辋川水域,指挥部的岩壁都封上了一层冰,室内比地窖还冷,令人不能闭眼休歇。苦候的将军明白这仗一旦打长,越对自己不利,善打游击战的对手能靠当地的人力物资就地整休而致战力持久不懈,自己这边拼后勤靠的是铁路和飞机,铁路自然到不了山上,而此刻飞机空投次数和投量都跟不上需求。回避对手高射炮火飞机不敢低飞,两军战场相距太近而空投场有限,不少物资都误投去了对方军营,补整方面将军这边已经濒临衰竭了。没有水源的问题这时也严重起来,士兵饮水中断,轻重机枪管的水冷筒里无水可加,不能冷却而连续射击,精良武器失去功能形同废置。

持续了十五个小时,百重岗陷落,将军身边只余十七人。

势态出现逆转,现在一方比的是耐力,一方追赶的是速度,对手在外线可以主动运用时间和空间,灵活有效地进行补整和攻击,将军这边在内线应战,居高临下的优势现在反成为危据山头的劣势,而隔山相望几乎能望见彼此脸目的友军们,似乎各有心事各怀打算,救援只在电报的咄咄声势上,那该出现的兵队却是望穿秋水,不见对方的踪影。将军的主力军这时和附近支援军部队已经分割,而对战两方的距离却越来越接近了。

破坏重器械,摧毁电台、联络机,在如血的残阳中,一行人携冲锋枪从掖路南撤,准备和自家骑兵队会合。

日夜激战,血流染遍山岗,牺牲空前残烈。强大火力暂时遏制了对方的攻势,却也消耗了大量的弹药,而趁看不见的夜里,善打隐晦战的对手在荒石草隙间摸索往上移动已经蚕食到坡麓。

经过树林时遇到了埋伏。

身历百战的将军深知战局不测在分秒间,并不惊慌,一边严守岩顶,维持多重炮击线,用火网控制住前沿阵地,把对手兵力制约在坡底,一边频频急电总战部。回电强调固守勿动,等待助援,将军也明白,只要自己奋守下去,把南线一半以上的对手兵力牵制在这里,南方战场其他人都能趁机喘口气,重新布局另做打算,将军为牺牲准备着,就是要用他来制衡早已出现颓象的大局,他也是慨然接受的。

我们究竟得把“暴乱造反朝圣”等,“清乡剿匪护国解放戡乱革命”等等,放在一起说了。

战事变化倏忽,将军不知道,还没来得及知道,不过两天第八军在对手迂回袭击下已经自顾不暇,仅能保有原来阵地,无力出击救援了。而第七军这边,对方内线埋伏早已掌控情报,善于偷袭的对方得知兵力秘密转移,乘隙突击总部,开拔路上的第七军受令回调保卫,颇有损伤,团总急于自保而径自放弃合剿方案,也不能过来照顾了。

如果你还记得,我们故事一开始时提到的,临庄百姓认为每三百年圣像和盛世就会复临人间的事么?啊,是的,大战进行得炽烈,而人民没有一天不期盼着的那三百年后,终究是再来临了。

对方不惜牺牲剧烈,压缩速度和决战勇气都令人吃惊,将军一面应战,一面急催第七军照计划驰进,向第九军发电要求立刻启动后备增援,急电剿总部请火速促令各军开拔围进敌后。

乡中的耆老智者们慎重礼诰了天地,贞占出年底的吉日,于是人们从开春起就高兴地准备着,到底是等到这一天了。

对方冲锋兵不断密集上前,专为消耗这边的弹药,继之开动主力部队才是正式开打。将军集中精良武器和药弹,骤雷急雨般轰出去,山面弹孔密布,岩石爆裂成碎片,一块都不能幸免,炮声枪声呐喊声,漫天的烟硝,铺地的火光,一波接一波像暴风雨中的波涛和草浪,覆倒又翻起,翻起又覆倒,伤者亡者很快积累,好像地面一下子涌起了新丘陵,这里那里都冒出了新土垛。

村寨房舍都收拾干净,换上祖传的贵重衣服,女子戴上美丽的银冠,捧着香花和供品,男子拿着铜鼓唢呐芦笙海螺等,从不同的方向和住处欢欢喜喜结伴成队入了林,人数从千到万后来说法不等,在屠杀的队伍朝向他们迈进的时间,正在树林中相互问候祝贺,举行着七天七夜的欢庆呢。

盖地铺天前仆后继只见人众奔跑翻腾攀爬在原野山坡,密密麻麻,不见天空地面不断涌上来涌上来,放眼望去遍地皆是人,视线所及满山满坡满谷皆是人,无止无休无尽,人类为虫仔为草芥再没有这样惨烈的规模了。

他们设置祭坛,悬挂诸神肖像,供奉酒食祭品,祷祝祖先的功德,追念先烈们的英雄事迹,赞美和感谢,鸣火枪,放鞭炮,各种乐器齐声伴奏,一边歌唱一边牵手联袂跳舞,一一经过了和赞、焚褚、祭爵、请圣、谢圣等的严肃的仪式来表达虔诚的心意,并不因战争而疏失了哪一节步骤。

第一轮攻势开始,对方放出民工和士兵的混合打阵,瞬间一批批穿百姓衣服的和穿军服的蜂拥上来,快速迂回穿插,一心要岔切将军与外的连接。将军这边随即应战,先用密集炮火炸轰对方冲锋阵线,再用榴弹、重机枪等扫射其余。

前边已经说过,大决斗时间这一带动静都在严密观察中,总部获得人众聚集山林的情报,对方意图不明动向不明,没有时间厘清情况,电令将军在转移百重岗路程中尽快一并处理。

不出所料,对手果然汇集东南地区各路兵力前来,发动主力纵队,目标是要用最快的时间杜绝将军的外围援进,把他孤立起来,彻底消灭他。

将军责无旁贷,领军朝树林进发,身心沉甸甸担负着前述诸事带给他的冲击。离正道不远的树林正是和平时日的狩猎所在,而此刻手中的猎物也并不稀奇。将军率队抄捷径涉泥淖进入树林,果然看见异常骚动。士兵立刻排开阵式,从三面匍匐包抄围进,不给对方逃脱的空隙。先用杀伤力最好的迫击炮发动攻袭,继之以强榴弹轰炸,轻重机枪扫射,步枪刺刀等砍杀——进袭、猛扑、防堵、截击,一节节战斗程序执行得也并不轻忽。将军下令全数歼灭,不到一个时辰达成任务,昭现了乡人再一次覆没的预言。

将军令辎重营留守,不带重械,带迫击炮、轻重机枪等,骡马等,率队向百重岗进发,人马种种都拉拔到山岭后,迅速排兵列阵,展开防守工事。

然后将军领兵急奔百重岗,在就来的未来,面对他自己的覆没的命运。

将军已先令亲信侍卫队长率子弟兵骑兵队千名驻守临庄,随时应变迎接。从山岗背掖小径撤退和骑兵队会合,沿水道南驰,对手不明水路必不敢贸然尾追,就可以重归大军转危为安。

3.林沼

将军摆出这棋子,隐隐也感到险,暗自留下一个退路,如果情况不利,撤至十里外的临庄,在多条水渠通向南方的临庄,他可以有一条生路。

那么,埋伏者到底是谁?是已经控制了林沼的对手?布下暗算以消灭口实的友军?还是急于复仇的本地乡民?是受到了对手的包围,还是落入了友方的陷阱?我们仍旧被这些事情困扰着。

这招险计只有将军敢想,也只有将军敢做,但是成功系于一个条件,是的,他必须能做持久战,而友军必须能如时或及时赶到,否则就会成为瓮中之鳖,后果不堪设想。

让我们再回来原时间和原地点——

善用奇兵的将军这次使用的策略是,据守山岗以自己为吊饵,吸引对手野战部队集合兵力来环打,这时由邻近第七军团东下从对手背后进行阻击,第九军团从西南跟上应合,前后火线夹击,中央爆出火花,就能歼灭对手一支最主要的兵力。

现在百重岗南向掖径上将军一行轻装简行兼程,切盼在视线完全失去前通过树林。

将军推算对方兵力庞大,民工素质虽然参差不齐,但是动辄以万计,且有强有力的后勤保障,不可忽视。他的部队是重械队,平地上千军万马都能应付,进入山区作战不能施展是个考虑。然而将军身为捍卫国家效忠领袖的忠贞军人,中枢要他去哪里他就去哪里,何况这一战的成败将严重影响其他战局,是将军过人的沉稳作风受到了重视才被点名受任的,这般得到领袖的嘉赏,将军除感激外自不作二想。南方大势紧急,临危受任,将军心中其实颇感到骄傲,是的,芸芸诸将之间,除了他,谁能、谁敢承担这一任务的呢?想到自己拥有训练有素打过硬仗的劲旅、机械化现代装备,战势上具有居高临下的优势,何况各脉友军隔山相望,都在几个小时的救援里程内,将军对胜利充满了坚强的斗志和必胜的信念。

只要通过林沼,临庄在望,就能重获安全。

百重岗群山怀抱,沟壑纵横,崮崮相连,盘踞在坡原之上,密林河川护卫屏障,形成自然的防御重点,易守难攻,这是古来的兵家必争之地,此时的联络线上的枢纽,总战部下令马至尧将军率第八兵团向百重岗转进,守备山岭,一方面因为将军剿匪以来屡建殊勋,一方面因为将军熟知当地地形人情,这里是他的家乡。

树木阴沉地合拢起来,包围过来,黑暗攫取一切,将军叮嘱众人自行为战,各找生路,一切以存活为重。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战争来到最后的总决战,胜负悬于惘川流域,是的,就像你在地图上见到的,这一线水域东薄江湖,南入海洋,西出峻岭,北上岩漠,绾握各方要道,守得住,压制对手在北岸,能保住半壁江山,也能让转移岛屿的行动获得充分的时间;守不住,对手渡江跃进南方,直逼中央,山河便将变色。

瞬间每人都被封锁在孤立的状态,和其余隔断了关联,身边没有一件实体,脚下踏不到一块实地,没有了友伴,没有了接应,黑暗连影子都吞没了,伸手连自己都摸不着了,这么彻底的虚妄和黑暗,只能在雪沉的泥泞里各自盲目地摸索前路。

1.百重岗之战

就在这时,枪声突然大响,子弹咻咻窜来头耳边,将军立即匍匐在地,手脸都贴去泥泞,在透彻的黑暗中试着辨分枪声的来向和距离。

那么,将军笑着说,可以告诉你故事的其余了。

视觉失去,听觉却更灵敏,子弹噼啪爆裂像节日的密集爆竹,弹头在林中奔驰穿梭呼啸出刺耳的尾音,树木中弹,秃枝戛然折断,迟钝地打在泥雪的表层,然后给吞咽着进去,发出食物卡在喉中的沉闷的嗝嗝声。没有人的声音。

相信了。

人在哪里?谁中弹了、受伤了?谁陷进了泥淖?谁在竭力奔逃?谁侥幸突围了出去?

相信了?

而将军呢,将军自己呢?他匍匐进泥泞,是的,枪声响起时希望就应声破灭了,他不再期待什么,放下搏斗的打算,沉下了心思,哎,身经百战的将军,甚至连逃生都不再想,他只静静地卷伏进泥泞里,好像卧入了睡眠,明白了,当你落入这么空妄虚幻、无能为力的处境,所有意志都是无力的,所有努力都是无效的,只能由它发生,以虚无来应付虚无,让淖泥紧紧掌控自己、掌控了地面,强使沦陷在上的一切都匍匐到它的里面,接受屈辱,也变成泥泞。

看见了。

没有了存在,没有了空间和时间,只有泥泞和泥泞,一切都沦陷在不能挣扎的泥泞里,这一场战争,前一局瓦解了你的精神,这一局要吞啜你的身体,而且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或证据。

总算是看见了?

枪声逐渐减少,不知过去了多久。

果然将军如约前来,却是少年的容貌,一身戎装飒爽,肩带斜过前胸挺拔地系在腰际,雪白色手套,及膝的长马靴,正是照片里的英姿。

渐渐安静下来,不知过去了多久。

河景逐渐开阔,水天一色,在旭光中从田野、公路、电杆、楼宇、房舍,回到颜色、嗅觉、味觉、触觉,和光影的世界,与叙述里的城市重新叠合,再进入故事。

烟硝的气味消散,肉体腐烂的气味又弥漫上来,树林回到无知无识无关无系的日常神态,什么都不曾发生过,都不承认发生过。无论是暗算还是被暗算,是来自对手还是友军,同伴还是仇敌,应该是做还是不做,这样做还是那样做,这些种种让我们烦恼和追究不止的事项,哎,将军却是都不再放在心上了。

衬托在曦光中灰透亮了,金粉一样洒落和洒落,随着缓慢前进的船速,洒落在粼粼闪烁的江面,直到全部都尽了,完成了对父亲的承诺。

他什么也不再想、不去想,就这么耽湎在冰寒的泥雪里,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轻松,一种卸下任务,对谁和什么都不须再负责任的解脱和释放。

白昼渐渐从晨霭中醒来,船向前航行,在波光的河面划出如鳞如羽的细纹。怀宁靠着船边站稳了脚,瓷罐倾斜在一个合适的角度,双手紧握着瓷罐,保持了这样的姿势,让灰从罐里均匀而持续地倾出。

沉陷在没身的泥泞里,好像卧睡在家里的软床上——他第一次有家,还是夫人细心布置出的呢——裹着干净又蓬松的新婚的被褥,那里是多么的和平和安全,卧睡在她的身旁,蜷伏进她的身子里,在战争暂停的春天的夜晚,藏躲在那一个湣暗又密封的、柔软又温热的世界,贴身贴地偎抱着吮吸着,永远不想不要再出来。世上的幸福原就不持久不属于,现在安安稳稳地被裹挟在比死亡还寒冷的泥泞里,倒是一点都不在乎了,在放弃的昏酣中,任由树林和沼淖和夜,一味亲密地吞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