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金丝猿的故事 > 三 流动的地图

三 流动的地图

什么在叫?怀宁问。

随日光渐消船客们渐休息了,人的世界静下来,黄昏铺陈,两岸传来兽禽的呼啸,声音遥远殷切。

猴子在叫,吴蔚回答。

江水初涨,沙水还没有涌到,这是航行最流畅的时间。怀宁躺在舱铺,听见水波滚动,遇到船身,拍击成碎片,汇归原来的河水。再一波过来,重复一样的过程,形成规律的固执的节奏。

离临庄终于还有一站,突然大雾从江面生起,很快就占领了河空,景观没入一片白茫,什么都看不见了,船速减慢,试着向岸边靠去,泊岸等待。却见雾越聚越浓,没有遣散的趋势。天很快暗下来,世界瞬间淹没在早来的夜里。扩音机宣布,因为气候突变,不得不在这里暂搁一夜了。

2. 望乡

晚食后怀宁提议上岸走走,吴蔚不赞成,“已经这样晚,雾中看不见的,难说随时又有新情况,不如留在船里安稳。”

各种物体开始在你眼前旋转和旋转,颜色开始浓炽,形成色彩的结构组织,发出最后一阵光烨,等待夜的前来,被它完全消灭后消失。

“就在附近,既然来了。”怀宁请求。对方考虑后勉强答应,不过要马上回来,免生意外。

天空星斗愈聚愈多,彼此的距离愈接近,产生自语细语和密语的关系。靠着椅背沉去了头颈,相思的叶影在脸上烁熠,在脚前的回廊的地板上烁熠,从黄恹恹的花心栀子吐出沉瀣的香气。夏日的秘密。

她们穿上外衣系上围巾,吴蔚说,“这雾也能湿透人的。”

那是哪一种蓝颜色呢?听故事的人问。

地面又陡斜又湿漉,两人勉强走着,不时还得彼此搀扶一把。

蓝色的脸往后倒下,月亮沉沦到水底,在那里,一切都是浑暗的,静寂的,迷惘的,温柔的,不悔的,没有仇恨的。

什么行人也没有,门都关了,只有雾水无所不在,飘游在狭窄的路道上。她们攀上一条坡街,突然看见街底闪出一片荧荧恍恍的烟火,诡谲地召唤着。怀宁停下步子,“怎么样?”“似乎不远,就去看看吧。”吴蔚说。她们转过街面,从斜坡抄近路,两人半搀半扶,边拉扯着手边的茅秆,慢慢滑下了坡。原来是个不小的场集,一片火点正是摊位的灯光,路上不见的人烟想必都聚到这里来了。

二楼的窗关着,镂花窗帘紧密垂着,没有一点声音。听不见一点声音。

颇热闹的市集,有卖成衣卖手表的、锅碗五金的、手工小玩意的、草药的、电器的,还有不知名目的土产山货、奇异的兽皮兽角等。个个从头到脚裹着厚厚的棉衣,拥簇在昏黄的灯光中,小吃摊旁围挤的人最多。叫卖吆喝,大锅敞开热气沸腾地烹煮,滚汤滋滋浇在五颜六色的食料上,冒起浓香的白烟。看着真叫人也想尝尝,却被吴蔚止住了。“不好乱吃的,你我都是外来肠胃。”说的也是,怀宁记起她的随身碗筷政策。

一声噗响,羊齿的茎折断了,落下来,落在庭园的青石板地上。

声色令人遐意放心,随着人众无目的地移动着,一抬头,却不见了吴蔚。大概在后边买东西,还是和人说上了吧,她从众人里挤出来张望。只见人潮一股股浮涌过来,裹在棉衣里的人像是在水中浸泡过久,臃肿得外征都消失了,只是框在黄皮底下的两点眼睛仍旧精神,骨碌碌地转动着。

近距离射击,子弹进入肉体,如同一粒石子闷闷掷入沼心,无声地吞进泥泞,没有涟漪。

一切突然改观,这样的陌生,刹时被驱进诡谲的异境,不明底细的陷阱,一阵恐惧涌上来。

传说的飞跃于林顶的金光队伍并没有出现,卫护或救援都没有到来;凡是落单的、违规的、自作主张的、狠不下心的,注定都是要给消灭的。

“吴蔚吴蔚!”见周围人都转头看她,怀宁才发现自己叫大了声。她开始奔走,仓仓皇皇,越发引起注意。可是,没有吴蔚的影子。如果不见她,就自己快快回船吧。必须在熄灯前回船,她记起吴蔚的叮嘱,加快步子,几近奔跑,一阵以后却又慌张地发现自己已经失去方位,毕竟是迷失了。

林风瑟瑟,泉蹭出细密的水纹,脸皴出细密的皱纹,五官开始恍惚了,脸像团晕月了。

“对不起,”忍着焦急怀宁问身旁跟着围来的人,“堤岸在哪里?”

那是哪一种颜色呢?

大家露出不知所云的神情,想必是自己的口音有问题,她猜想,仔细再说一遍,“河岸,滩头,有水的地方。”

首先你要佯装不知情,保持原来姿势,同时集中心力,仔细辨分水面上的影像——晶亮的黑豆子眼睛,小小的翻鼻,圆滚的嘴,像个调皮的孩子,又像个小老头子。水面微微晃动,两张脸跟着一齐晃动了。不,不是人脸,就是由月亮照着,人脸也不可能有这样的颜色。

“你是说卖饮水的摊子吗?”围观的一个年轻人接口。

军人的训练警告你不可妄动,必须以最短时间做出最快反应,你明白,任何下一瞬就得执行的行动都是决定性的。

“不是不是,”怀宁忙摇头,“河岸,停船的河边。”几个攀着手臂的女孩子看着她,哧哧笑起来。

啊,水面你的脸旁多出了一张脸。

“什么河岸呀?”另一个男子凑上前。

忍不住把脸埋在水里痛饮起来,然后你抬起头,手掌兜成勺,把水泼到头上脸上——让水洗回来原来的模样吧。然后你等水面慢慢稳定平静下来,也好看看自己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了。

“停船的地方,码头,请告诉怎么走?”

深深呼吸,沁着草木芳香的暖和空气进入肺腹,一路给折磨的身心得到了慰藉,你开始感到了纾解。你走去泉水冒着的地方,跪下来,上身匍匐在泉边。唇一触到水面,涸裂的皮肉就愈合了。多么甜香的泉水,你以前没喝过以后也不会再喝到的。

“我们这里是山坳子,哪来的河,哪来的岸呀。”大家露出围巾后头的龅牙,笑着说。

脸上的冰霜融解了,变成水,滋润了你的眼睛和嘴唇和干裂的皮肤,经过寒索的前路来到温暖的这里,啊是的,你相信,终于你是身在金丝猿的乡舆了。

满眼的人脸,缺乏蛋白质的人脸,刚吃罢食摊上的美味佳肴,抵不住骤来的丰腴,油都浮上了干黄皮肤的脸,像戴着厚厚的面具把她猎物一样围在中央。她努力推出重围,仓促跑起来,如果能突然瞧见吴蔚,只要见到她那矮墩墩的个子,眼前如同幻觉的这一切就会过去,她给自己打气。

修葺的竹丛,丰密的松柏,长藤攀绕,兰科植物从幽静的蔽角探出头,藓苔和菌类在脚下铺出软软的毯,还有长得正是兴茂的丛丛的羊齿和羊齿。温暖,滋润,丰腴,生机洋溢的世界,如果你不亲自走一趟,你不会相信这样的世界确实存在。

“外地来的吧?”蹲在成衣摊子后边的妇人说。“是的。”她说。

但是,唱声很游离,像是从一面,又像从几面来,更像密密回传在每个角落,四面八方,使你无法定点攻击的方向。你没有料到,唱声已在导引往前走的脚步,而且你觉得手脚都不再僵硬,步子不再滞重,四周不再冷得那么沁骨了,原来气温回升了。

“脱队了吧?”

身为军人,你顿时敏捷起来,从没有意义的漫想抽身,你惊觉,这不正是期待着的金丝猿的鸣叫声吗?你精神大振,生出战斗的情绪,现在必须定点它的来源,就以自己和周围树木的关系为参考,丰富的战场经验应该使你立刻能识辨出方位来。

“是的。”她焦急地说。

一件盛事就要发生,一场战役就要启动,一出好戏的高潮,或是终局,就要来到。

“不要紧的,”妇人说,两手仍旧拢在衣袖里,“这里只有一家客栈,你一定宿在那里,一会收摊,我领你回去。”

客厅的墙与墙肃立如禁卫,波斯地毯无声地传布着狩猎的讯号。

“不不,”怀宁解释,“我并不住在旅馆,我是从船上下来的。”

水重复击打堤岸,提醒着故事的情节。

对方眯起灰黄的小眼,“你说的船,是停在哪里哪?”

你停住脚步,心情严肃,思索开始漫延。

回记从黄昏下船到看见荧荧灯光的一段路,怀宁揣摩时间,“走过来,也许十多分钟。”可是她又记起是抄捷径过来的,“不,打正路走,也许要二三十分钟。”

林木喧哗,各种声音之中有一种显然出类拔萃,以极细腻悠亮的音质脱颖在各种之上。起先你想,大概是树和风互相搓擦的声音吧,因为只有自然界的交会才能这么的生动的。你再想,在各种禽兽和人类中,哪一种可以一音含九音,唱得这么婉转悠长绵延的呢?

“这么说,怕是不到半里路,不就在附近了?”

三轮车飞跑,跑过街道和城市,稻田和树林,沼泽和河流,岛屿和海洋,展开在他们面前余阳辉煌,他们的脸流动成金黄。风吹云飞,鸟成群伴随,她牵着他的手,领着他,在新升的月光底下,华夏巍峨辉煌,许诺了未来,一场好戏就要开场。

怀宁生起希望,“是的,就在附近的,请尽快领个路吧。”

小心地下了三轮车,票已握在手中像孩子一样的高兴,等会他们将随众人进入戏院,欣赏一部精彩绝伦的电影。

“哎,我这会说的是,我们这里可没这么近的河呀。翻个土坡是不错,可是要再走上近百里,才能见到水呢。”

红色的墙,红色的灯光打在一长排玻璃橱窗上,晶莹的窗柜子里,红星摆出迷人的姿态,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欢迎两位光临。

努力把百里换算成时间,重新回到原来的慌张。

多么美丽的建筑呀,红砖的楼面,鲜艳的广告悬挂在楼前,霓虹灯妩媚地闪烁着,把你眼睛都弄花了,俊男美女脸对脸,情意绵绵,唇就要遇到唇,一旦吻上——哎,可真要叫你心醉神眩。

“要是骑马,大概一天可到。”

乌云已开,天空匀净,西向的街道面对雨霁的清丽的落日,耸立着他们旅程的终点,百乐电影院。

骑马?怀宁无法想象。

他们跑过汉口街、内江街、成都街、峨眉街、西宁街,穿过琳琅的书店、布庄、鞋店、百货店、白切鹅肉店、冷饮店、纯吃茶店。

“这可叫人急,”妇人很是同情,“不过,收市了熄灯了,你一个妇女不能随便遛荡,总得找个地方过夜,我还是带你去客栈吧。”

火车拉长笛声往这边昂扬地过来,车轮发出愉快的节奏,经过他们面前吐出更多的煤烟,车厢一节节过去。和众人一齐他们高兴地仰着头,本来想数数一共有几节,却失去了数目。终于最后一节也过去了,栏杆又叮叮当当拉起来了,三轮车的轮子颠簸过轨道,颠得他们摇来晃去不得不拉住手,忍不住地笑。

勉强的对付方法,可是又有什么别的法子呢?

衡阳路,沅陵路,中华路,桃园街,武昌街。平交道前他们停住车,因为栏杆叮叮当当放下来了。雨停了,从落日重新出现的那一头,火车吐着白烟神气地蹭过来。趁等在平交道这边的时间,老林下车替他们卷起了雨帘。

和妇人说话的时间市集已经冷清下来,只余几个最后收摊的商人。夜雾果然能透衣,终于等到侵袭的机会,便从外表一路浸到了衬里。怀宁记起小时候大人说的拍花子的故事,一只手拍在你的头顶,突然就给拐到完全陌生的地方。

他们跑过了信义仁爱路、介寿路,经过了宾馆、公园、总统府、美术馆博物院、大会堂,进入霓灯初上的西门町。

妇人蹲下身,把摊上的成衣用塑胶袋一一装好放入包裹里,蹒跚地背到身后。“可以帮你拿件什么吗?”怀宁问。“不用,还轻的,”妇人说,“你跟着我走。”

经过了主妇和放学的孩子,下班的人潮,卖馄饨的摊子,卖臭豆腐的,卖烧鸟的和烧肠的,里面一定是灌了老鼠肉才这么的香呢。卖牛肉面和切仔面的,卖春饼葱油饼的,蟹壳黄萝卜丝饼的,烤鸟烤鱿鱼烤玉米的,烤红薯烤爆米花的,卖红十字会章的中学生卖白兰花的老太太卖茉莉花的小女孩子,众人向他们一路挥手,祝福前程似锦。

不知过去了多久,木板门的那边响起金属碰擦的声音,半截身形托映在门开处的一线郁黄的底光前,“都满了。”门缝后一个声音不耐烦地说。

雨细细打在油布帘上,淅淅沥沥如耳边唇边的细语,一词半音还留在唇里,车身摇晃,上颌骨磕到下颌骨,齿碰到了齿,嗯,有点疼,咿喁越发没有意义。

“等等。”妇人连忙用手抵住门,“同志,只是过夜,明天一大早就走的。”

雨的气味,油布的气味,毯子沾到雨水的湿羊毛的气味。衣领的气味,发的气味,颈侧的气味,耳边的气味,额头的气味,眉角的气味,双颊的气味,唇的气味,胸的气味,肋骨的气味,呼吸深深地进和出,没有比六十年代的雨帘里的三轮车更色情的了。

“都满了。”

只容两人坐着的车厢又黑又挤,可是,这样不是最好么。对身边的身体就像对自己的一样熟悉,不需要外在空间,不需要照明。

“有外币的。”妇人提高声音。

粗健的小腿一下一上,三个轮子开始飞跑。他们跑过地摊菜场,土地庙,天主堂,基督堂,清真寺,邮局,区公所派出所,小学和中学。跑过和平路,泰顺路,云和路,金华街,南昌街。

关门的手势停下来,迟疑了一会,门总算开了。

他们从巷子出来,右拐上大街,摇摇晃晃,雨淅淅沥沥落在油布帘子上。新安装的镁光街灯为他们打出水红色的一街背景,荧荧叮咛,送他们上路。

值班的男人听完怀宁的故事,长长抽了口已经到头的香烟,从鼻孔吐出烟气,把剩下的一点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熄了。

让老林在膝头放好毯子,放下油布帘子,扣紧了下摆,还殷勤地叮嘱,坐正了,坐稳了,把腿面脚面都盖严了,边捺紧了,莫任毯子绞进了轮子。

“的确没错,我们这里是山城,河在百里以外,如果我们说的是同一条河,得穿山越岭一两天才见得,可不能像你说的一下子就走到。就因为这重峦叠嶂壁岩峥嵘,我们这里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的。”男子骄傲地说,拿起小茶壶对嘴咕噜噜喝了一阵。

三轮车已经等在门口外,下雨了,黄妈送过来一床军毯,他们上了车。

“这样吧,有什么联络的号码,帮你拨过去,关照一下。”

他们出现在楼梯口,崭新的人物,天作的璧人。后房的牌声一叠叠掌声似的响起。

可是,怀宁突然记起来,这一路都是旅行社在照料的,不要说联络的号码了,连船名是什么都没注意呢。怀宁暗骂自己糊涂,不过船票上旅行社的电话号码倒是有的。

昳丽的服饰,焕发的神情。传来车辆备好的消息,仪式宣告开始。

“嗯。”男人抱歉又像是嘲讽地笑着,“我们这里还没拉上国际线呢。何况,这样打电话,又是山又是海的多远哪,接不了头吧?”

大理石发出炼乳和凝玉的烨光,明镜剔透耀熠,他们在卧室完成了蜕变的手续,出现在楼梯口。

站在屋中央,怀宁仍无法接受自己现在是在一家旅馆而非船舱的现实。呆望着空白的墙,她只怪自己不听人话,否则这时好端端睡在舱铺上,等天一亮,安稳到达临庄,那该多好呢。

因为,他们将共赴一场盛会。

懊悔已经无济于事,恐惧比懊恼和焦虑更冷悚,而它的核心正是怀宁几乎不敢去想的那小手提箱。

他们穿上好看的衣服,戴上典雅的配饰,里外都认真用心一丝也不苟,打扮出自己最满意的一面,还要在镜前左右地顾盼,只为了让对方看着喜欢。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只能全数信托在陪同的身上,耐心地等她再现了。可是,如果她也出了什么差池,耽误了航程,或者,带了自己留在船上的行李卷逃了?或者,那边的人并不知道自己此刻身在的城市,视它为虚妄之地,就像这里人不知道她要去的地方,认为是乌托之邦一样,索性把自己当作失踪人物报销了,那又该怎么办呢?

他抬起头,晚光进入他的眼,眼眶幽幽地沉落时,瞳孔却像黄昏的星斗一样地亮起来了。

这片陌生的土地,什么事都能发生,越想越慌,怀宁打住自己,勉强收拾情绪,准备休息。

嗯,有点烫。

寒气彻骨,连大衣和鞋子都不脱,怀宁盖上床尾折着的棉被。一股发油味冲上来,她连忙起身,脱下一件衣服,包了被头再试着入睡。

拿起桌上的一只汤匙,从他的碗面酌一点汤,送到她自己的柔软的唇前。

通宵的麻将声,似乎就在对门或隔邻,忽远忽近时强时弱,像阵阵的冲锋陷阵,还是水浪击打着船板,她多么希望它就是河水在击打着船板的声音。

门开了,她进来。他抬起头,手肘依旧压着书页。她坐下来桌子的另一边。

大火焚烧树林,众兽奔逃,烟呛味刺鼻。用力扇着棉被,得把火弄熄了,得把火弄熄灭了,努力地扇着扇着,火烟冲鼻,一点用也没有。从梦恍中她惊醒过来,放弃睡的努力,蜷伏在床边,等待墙上渐渐现出一块灰白的窗光。

下午六点钟,花的香气,这两项条件如同魔钥总是能开启黄昏的场地,渐渐亮起一日将尽的靡丽。落地长窗前坐着的人,以侧影映在壁画般的背景玻璃上,夕阳用金色的线条勾勒出如影的轮廓,影前的桌面则放着一碗热气袅袅的鸡汤。

清晨,第一和唯一的一件事就是设法去临庄。匆匆下楼,怀宁看见柜台后边坐着的却是和昨夜不同的另一个男人,不免在心中暗暗叫急,这下少不得又要纠缠在有和无上。

齿叶纵情地抽长,绵延,席卷,一路颤抖着,自己都要受不了了。

“我们自然是清楚的。”果然如此,态度还更坚决。

靠着墙,把耳轮贴近黑色的门隙,倾听,听见的是急促的撞击,原来是你自己的心脏撞击在自己的胸膛。

“你既然不信,我们可以翻张地图来看。”男子说,拉开身前桌子的抽屉,哗哗地翻找,终于找到一张破旧的地图,再左折右弄,把地图勉强固定到一个部位后摊平在桌上,然后他站起来,用一根量尺像总司令指挥战局一样地比画起地图来,“我们周围五百里和什么水道都不沾边,老实说,这也是我们经济上虽然全力以赴,还是追不上其他县城的主要原因。”

一点声音都没有,爱情原来是可以这么缄默的。

的确,何止是一百里,是在千万里以外,那条河,本来是应该载负着自己的,却离得更远了。

远古本是高大乔木的羊齿,现在蔓爬在地上,你不注意的时候已经爬满了潮湿的地面,叶茎披盖着金色的绒毛,孢子囊密生在叶的背面或边沿,如齿如羽的复叶重叠出规则的层次,排列成对称的整体,柔软细致又丰腴华丽,也很固执倔强。蔓延,抽长,直上二楼,哗然放开伞叶,浓郁的绿色像颜色遇水一样晕化开来,浸漫过来,镂花窗帘痉挛了。

“这是正确的地图吗?你确定没错?”怀宁问。

厅堂里墙与墙排列出警卫的队势,波斯地毯无声地罗织着阴谋陷阱,穿堂没有止境,楼梯引向蛊惑的处境。无论是半开还是盛开,开败了的更不用说,尤其是从黄昏到夜来的时候,栀子的形状和香味总是接近一种萎靡的肉体,绝望的欲望。

对方露出不快的神情,“就是地图有错,我们这里生这里长的,能错吗?老实说,地图是拿来给你们看的,我们可不需要什么地图的。”

潮湿的夜,寂静的走道,寂静的卧室,壁橱贴墙肃立,每张抽屉的嘴都闭得紧紧的,如同可以信赖的友党。楼下传来攻城和守城的牌声,遥远但热烈,为胜利而欢呼为失败而哀叹,而再接再厉。

如果就此困在这里,再也出不去,什么人都不知情,和外边的世界隔绝,一辈子下去,被当作失踪人口,不见了——就是知道不可能糟到这一步,怀宁也不免被自己吓到了全身发冷。

你从来就不知道是谁走出来,谁摸索着步子,谁进去了谁的房,或者在黑暗的床上闭紧了眼,竖着耳朵,谁在等待,谁在倾听?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有没有河已经不重要,理论听多了只会叫人更惶然,必须想办法,必须想出办法,她对自己说,必须尽快想出办法来离开这里。

禽鸟喋嘎,攀缘性的动物在华盖活动,从各种方位传来不明的声响,你试着分辨哪一种是虚势,哪一种是真正的威胁,还是不过是渴望着接触的呼唤,拉长了尾音,在干枝之间传递撞叠成回音,提醒暗示,秘密等待揭发。你努力地听并设法了解讯息,是的,黑林里布满悬疑,提供着线索和答案,你得具备各种被惊吓和惊喜的能力。

早晨到来,式样一律的栋栋灰色水泥房子从昨夜的昏暗里现身,靠着路人的指点,她再来到市集。摊位已经开始布置了,人人都在忙,怀宁留意每个人的容貌,努力寻找,一遇到有点熟悉的就直奔上前。几个弯转以后,她再看见昨夜指引的妇人,正伏在地上扯接着不知从哪儿伸出来的电线。

无声的喧哗,无法抑制的欲望,焦虑的等待,阴谋就要揭发,高潮,或者终局,就要到来。

灯接上了,一时把妇人的脸照得通黄,两小点黑眼珠闪着动物眼睛的光亮。

叶和叶交会通风走报,枝和干缠接串联,你听见自己的呼吸接近了喘吁,心跳得很急。

“大娘,对不起。”

持枪一步步摸索前进,浓重的水烟飘流,时时淹遮了视界,你谨慎落步,竖起耳朵,聆听各处的静动。

“嗨,可不是昨天见到的姑娘吗?”妇人站起来,笑着说,“还在这里哪?”

是的,这是一座内容不明的树林,从来没人来过。树上挂着白色的寄生植物,白雾像幽灵一样地飘浮。你的脚下声音闷重,沉默了千万年的空间和时间不会因你的到来而坦陈心事,你必须自己找出它的内容,它的情节、细节、观点、上下脉络、经纬组织、起承转合,以便连续成对你具有意义的本事。

多么亲切的脸,多么可爱的眼睛和笑容哪,茫茫世界出现了亲人,怀宁勉强松了口气。

无论是半开还是盛开,更不要说开萎了的,栀子的香气总是带着一种不愿自拔的坚决地耽溺下去的气质。

“不要急,”妇人说,“我们一起来想个办法。”

谁的脚步声,谁的叹息声,呼吸声,还是压抑着的喘息?

回船不可能,无他船可换搭,各种与河有关的法子都不存在,得考虑从陆上追。

呼吸均匀而持续,没有被打扰,可是你从来就不知道谁出来,谁进去,从谁的房间,到谁的房间,在谁的床上,黑暗中,谁在等待,谁在倾听?

“你要去的那地方,究竟有多远?”妇人问。

从开着的门出来,退入另一扇门,窸窣的关门声。

如果一切顺利,第二天的一清早就能到达临庄,马怀宁记起来吴蔚曾经这么跟她说过。

窸窣的脚步声,地板轻轻呻吟,一扇门开了。

“那么真是不远的了,就估计它有四五个或六七个钟头的路程吧。不过——”妇人迟疑,“你要去的地方,究竟叫作什么来着?”

风似乎吹起了,你听见相思树搓娑着窗框,一片低低的窃笑声,压抑着欢喜。

怀宁把旅行社的票据拿出来,找到书写了目的地的一行——填写的是罗马拼音而非汉字。妇人就着怀宁的手看了看,“嗯,这就可难说了。”“不过,叫什么其实都不要紧,”妇人说,“只要你去得了下一站就行了。”

不过是一个日常的静静的黄昏,楼下玄关的玻璃门还透着一点光,波斯地毯不理水晶灯的挑逗,维持着端庄在睧暗的地面。

“能吗?”

不曾显示异常,不曾叙述故事,不会泄露情报,透露情节。

“什么不能的?把钱备着就好。”妇人笑起来,“这样吧,今天我摊子不摆了,带你跑,付我一天陪同的钱,可好?”立刻获得了同意。

天色渐暗了,光源失去,你也失去了图画,方才看见的,现在只不过是一条晕暗的门缝。

“我们这就去县委会吧。”妇人说。

栀子花的香气卫守在黑暗的过道上,忠心耿耿。相思窸窣地再响起,掩护了叹息。

妇人带着她走了一阵,在一栋水泥楼房前停下来,怀宁抬头,发现又站在了昨夜的旅社前。

背向后倾,背上的手掌一路承接,你似乎听见从门缝透出一声深深的呼吸,一声叹息。

男子看她进来,露出崭新的笑容欢迎。由妇人重新介绍,原来男子身为旅社经理的同时也是县代表,而旅社同时也是县办公室。

所有外在的,和构图无关的杂质,都被切除,所以一只手搁放在一片裸背上的画面是这么的简洁纯净。

“你方才急忙忙走了出去,我也就没能把话说完。”男子笑着说,“老实说,不只是你说的河我们不知道,往东南西北去的下个县城虽然是我们的邻乡,是不是就是你说你要去的临庄、零庄、林庄,或另庄,我们也不清楚。不过他们的确临河,门路多,比我们这里发展得好,你到了那里,至少容易找到归队的法子。”

光来自左侧的窗,斜斜地伸过来,照出光滑平整的、年轻的肌肤。手掌搁放在两块肩骨之间的坡原地带,蹭出一叠影,搓出淡淡的明和暗,除了这光和影,一切外在的事物都被挡在门框的外边。

“同志,还是请你派辆车吧。”妇人接过话。

不,你眼前的这扇没关紧,一条门缝邀请你的视线。

“嗯——”男子迟疑,脸上露出难色,“临时找车极不容易——”

走道没有人,脚下的地板叽吱,发出木的潮气,每扇卧室的门都是关着的。

妇人忙说:“可以先付车费的。”

这一会,是另一个画面,手搁在一片裸着的背脊上。

男子似乎不为所动,依旧不急,“这不是费用的问题,你是外侨,我们有招待的责任,一定要让你宾至如归,充分享受到本地乡土人民的热情,有个愉快的旅程。”

怎么总能用偶然的身体的接触,用眼神,来相互委身,用无语的言语,来完成默契呢。

“同志你说得可真一点也不错,你看,昨晚上不是一打门就开了吗?这不是特别照顾了吗?”妇人说,“县委会办事的效率是没人不夸的,大家这会都能翻两番,不就全靠指导您的调动机能吗?”

夕阳倾斜,闪烁,光度透明,突然你明白夏天就要过去了,这样的匆匆。

男子依旧意定气闲,“这可不是我邀功,关于这现状条件发起提高套配规划问题——”

多么安静的回廊上的黄昏。

两人开始一来一往,好像面对了广大的听众一般叨叨滔滔地宣讲起来,怀宁听得脑际一片空茫。双方在口舌上都获得满足后,对话告一段落,男人答应打个电话试试,起身进去柜台后边的房间。

这边的手则仍紧握住暗红色的酒杯,指连指,踮着手心,指缝间渗出了透亮的暗红色的液体。

“有我说着,多少节省一点。”妇人小声说。“是的是的。”怀宁忙道谢。

相思和羊齿窸窣地响起,掩护了叹息。

男子从窄门出来,脸上露着愉快的笑容,“你的运气还真不错,正好有辆车去那边取货,勉强说动了司机。”怀宁又一谢再谢。

梳子和剪子都放去小几,空出双手,让它们穿入发内,十指运作,骚弄着撮揉着抚按着。全身一阵酥麻,往后微仰起头,啊,你想你听到了一声压抑着的叹息。

天色已晚,说定明天一大早出发。妇人临去前叮嘱,无论去的是不是要去的地方,都别管,明早尽快上车再说。

黄昏进入半透明的暗红色的梳子,琥珀的纹路在梳子里迷走如浓郁的血痕,栀子花的香气诱引你进入它的蕊心——在那里,一切都是柔软的,湿润的,亲密的,精神恍惚的,迷醉的。

事情总算稍入轨道,怀宁这回遵守吴蔚先前的警告,不再走动,直接回到旅馆,把它权充为乱水中的安全岛。

耳后也是月白色的,让女子的指甲轻轻给刮了一下——嗯,有点疼,划出了一道痕,也呈肉红色。

情绪暂时稳定,精神骤然放松,倒一下子疲惫了起来,只想躺下来休息。杯里的温开水还是自己去要来的,县委所说的对外客的款待还没见哪处落了实。无论如何,早些上床,以备明天的车行吧。

手指一样是月白色的,指甲却呈肉红色,月晕则是淡淡的水红,而合指搁在膝上的这一双一点皱纹也没有的手,则属于未经世故的青年男子。

隔墙洗牌的声音颤动着床架,生出催眠的效果,竟就这么和衣睡着了。

手的边缘不时触到被剪的人的脸缘、耳轮、颈后。微微有点潮湿。

怀宁,叫唤的声音,怀宁。

剪子和梳子在指和指间调动,剪子是嵌银的,梳子是琥珀雕花的,两种材质发出不同的光泽,相映相成。

努力张开眼皮,寻找唤声的方向,却看见父亲站在床边,她吃了一惊,慌忙坐起来。

从顶旋开始,梳出一绺发,长短不很齐,那么就夹捏在食指和中指之间顺下平拉到指的边缘,缘指边剪齐。这是双纤纤的女子的手。现在这双手再梳出一绺发,重复前边的动作。

是的,怀宁,是我,将军说。

女子的手,拿着的则是一把梳子和剪子。

见到父亲,怀宁满是委屈,“叫我去临庄,在哪里呢?怎么去呢?真有这地方吗?”

多么修长的手指,月白色的指甲底边印着月白色的月牙——这样子的手怎么是拿枪的,怎么会杀人,怎么能做将军的呢。现在握在这手的手心里的是一杯暗红色的液体。

他们没听过,或者地图没画上,并不表示就不存在呀,将军安慰怀宁,别以为世界都跟你想的一样,你觉得对,别人觉得错,你相信有,别人不相信有,都是一样偏执呢。

一只手抚摸着藤椅的把手,摸索着藤的条纹,另一只手握着酒杯。

“可是地图上没有,这里的人都不知道,我又没来过,怎么个去法呢,它到底存在吗?”

季节在庭园里更迭,滴漏一停就是夏天,地毯开始回潮,楠木地板开始膨胀,板和板间的缝隙消失,紧密排接,走上去便因磨蹭而发出呻吟,情欲随季节的更动而苏醒。

“怀宁,你可忘了我跟你说的一件事了。”将军说。

一片叶子离了枝,迟疑在滞闷的空中,抖颤着,往下飘,落在搁在藤椅把手上的手背上,一点声音也没有,夏天的落叶比秋天的绝望得多。

努力回想——在说过的一一的事物中,哪一件最关紧要呢?

前边走过的一程虽然荒芜寂寞,月照之下还算坦白,现在这里可是晦暗又暧昧,匿藏着各种不可预料的事物和活动,摆布着阴谋和陷阱。放慢脚步,把枪从肩上取下,紧握在胸前,手指扣在机扳——

——必须耐心等待月亮出现,还得估计它能一连照上几个晚上,你能信赖的,莫非就是月光了。

雾飘流着,水汽凝重,土地开始湿濡得简直不是实体,突然你警觉起来,你一定是身在林沼了,是的,必须经过沼泽才能到达,你记得很清楚。

“不错,不错,”将军呵呵笑起来,“跟你说过的事,倒也还能记得一两样。”

地面很软,绵绵地吃进了鞋子,一步一步拔出来,沾黏着腐烂的植被和泥泞,鞋底越来越重了,千百年来千万片树叶生出又落下,现在都沉淀在你的脚下。

被笑声惊醒,自己原来仍和衣斜坐在床头,她连忙起身,拿起桌上的杯子,水早已冰凉。顺手推开了窗缝,一股冷风窜扑在脸上。里外温度相差并不多,她索性开了窗。

你松了口气,站起身子,恢复原来的姿势,继续摸索前进。黑暗的树林,方位都没失了,但是你记得很清楚,往上走,是的,只要脚下在往上的方向,错不到哪里去,终究是会到达目的地的。

天地一片混沌,哪有月光的可能性呢。

眼前顿时暗下来,可是当现实的世界隐去,想象的世界却明亮了。参差的枝干现在是缠绕的躯体,藤蔓和菟丝痴情地摇摆追随,苔茸草叶抚撩着亲吮着你的脚踝。你小心步子,提防陷阱。突然林顶一片嘎噪,你吃了一惊,赶紧俯下身,躲去树干的后面,采取踞伏的姿势。原来只不过是栖眠的鸟和兽被来客惊醒,一大片看不见的从头上跃飞起来奔驰而去,却听见枝叶唰唰地打落下来。

两天两夜的折腾,终于续上给打断了的路程。司机钱晶是个颇壮实的年轻女子,看来爽直,动作也很利落,怀宁强打起精神。到底是表示了礼数,县委嘱咐膳食那边送过来两个饭盒,还叮嘱司机加满汽油和水,带着备油和备胎,一路当心,送她们上了路。

检查枪支,调整背包在肩上的位置,稳定脚步,进入森林。

梦魇的来去都一样突然和不可思议,努力去寻求解释只会使事情越发迷离,唯一能对付它的办法就是把它甩去脑后。是的,既然现在已经就要出发,前一时的种种都不必去理会了。

一个山腰沉落另一个又浮起,连成绵延的叠峦,一座峡岭过去另一座又腾起,形成了壑谷,天际悬挂着总是追随和鼓励着你的月亮。然后你抵达一座森林。沉厚的原始树林从来没有人进来过,松杉丛丛聚立,向天空苍莽又倔傲地耸拔,在久远的时光里,他们一直等着你。

不过,坐上了车怀宁又忧愁起来,自己是在正确的路上吗?不是一再被提醒,现在去的地方未必就是要去的地方?如果车开到的是另一处陌生的土地,那又该怎么办呢?怀宁记起地摊妇人的忠告——上路最要紧,其他不必讲,走一步算一步——是的,上路再说吧。

起初还不时回头遥望,试着在苍茫的云雾底下摸索城市的形状,然后就不再回头看了,就这么一个人爬行又爬行,你明白了寂寞是什么,怀疑自己失去了语言的能力,可是寂寞成为日常以后,你反而感到和寂寞亲切起来,喜欢起了寂寞。

司机小钱一边开车,一边从车座旁边摸出一个烧饼递给怀宁,怀宁说已经吃过了,谢了她。小钱拿回来自己咬了一大口,“野地上没人没车,我们尽可快。”她说。

白天蜉蝣一样趴附在岩坡上,晚上找到勉强可以掩蔽的地方试着休息,你到底是明白月亮的重要性了。首先,有月就不会下雨,不会叫你一旦失脚就会一路滑去坡底下。其次,每天白天过去而夜要来的时候,它就像准时赴约的朋友,从东方出现,前来和你同行。你停下来,它就等着,睡下,它又无保留地覆护着你,真是再也找不到更好的旅伴了。

路面高低不平,车速一快就颠簸得厉害,转弯的地方尤其险,窗外车轮边就是陡直的悬壁,铁青色一路刷下去谷底。

平常脑里有着数不清的意念,现在世界只有一轮月、一片光净的坡崖,这么的单纯,思绪也跟着单纯,时间消失了。你只想着一件事,为着一件事,那就是,继续向前走,往上爬,用谦虚的匍匐姿势,从胸腹开始都扔弃到粗峭的岩面,手脚变成虫蠕的肢脚,变成苦行僧,贴地蠕爬着。你的体温一路下降,直到和冰冷的石面变成一致的温度,两膝磨出泡,流出血,合愈了,长成茧。

“慢点。”怀宁说,两手抓紧了扶手,试着稳定就要顺着弧线抛出去的身子。

你失去世间,也失去了自己的所在,零下气温透进衣领,直冷到皮肤里,这也好,要不是这么冷你就会连自己的身体也觉得失去的。

“别怕,”司机说,“这条路我熟。”

歇口气吧,你把枪解下来,在石旁放好。眼前坡原苍蛮又辽阔,被月亮照成了深蓝色,海水一样起伏迤逦,你倒是像身在海底了。

除了时时因车速太快而有颠翻的趋势,小钱技术实在不错。中午她们停在一块平地上,就在车里吃了午饭,附近舒展了一下久坐的筋骨,稍后又上路。

地势开始崎岖,土坡变成陡峭的岩壁,夜来的水汽使石面难以落脚,你格外小心地跨出步子,探测地面的稳度。脚下若有个闪失,受了伤,你就没法前进了。

车行继续,景色平兀,从船上看见的远远的山岳,现在走在它们的中间,景象比遥望更萧索。时间混沌,空间无界,荒芜是这样的巨大,不必吞噬,你就从肉体到精神都自动缴械,送进它的口里。

调整背包和枪在肩上的位置,你深吸一口气,从现在开始,是的,你就得不止地往上爬,无论怎么走和朝哪个方向,都得随时确定自己是在上坡的路上,任何时候有下倾的模样就是走岔了路。跟着你一起出城的月亮现在离你很近了,你从来没见过它这么大这么亮的,在你身边跟出了步步伴行的影子。

用手肘撑着窗缘提着精神,眼皮却沉重起来,勉强支撑了一阵后终究是合上了。

人迹渐渐减少,屋舍没有了,周围开始荒寂,环境影响不了你下定的决心,如负任务一样往前走,不犹豫。黄昏时你到达山脚,从这里起就要往上爬。你站在一块石头上,回望城市,看见它浮沉在暮霭的底下,已经很遥远。

黑暗的水,无数的手臂,翻涌着摇晃着,她惊醒过来——

扎紧绑腿穿上厚重的鞋子,检查是否一切齐备了,你背上行装和猎枪。

世界改变了,黑漆一片,是晚上了么?

就像你被告知的,这是辛苦又寂寞的一段路程。首先,顶要紧的,你得耐心等到有月的黄昏,确定不但有月,还得估计它能持续照上几个晚上。在这南方的山城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情况,如果没有出现的可能,不如打消主意,否则就别错过机会,原因很简单,树林里黑极了,你得依靠月光,除月光外你没有别的光源,就什么也看不见的。

“可真睡了一觉!”钱晶转过头来说,“我们已经在林子里了。”

为了弄清楚这件事,我们来到狩猎吧,是的,让我们从猎程的开始说起。

坡原消失,取代的是树林森森包围,窗玻璃上黑黝一片看不见外景,黑底映出的是自己的颜面,和树影一样的郁暗陌生。

那是哪一种蓝颜色呢?

“奇怪——”司机突然在嘴边说,车速慢了下来,“不太像呢。”

水溶溶的天边已经映上了一弯牙印似的新月。

恐惧骤然翻新,怀宁坐直身子。怎么又不对了呢?她的思路迅速跳到平日的听闻,拦路绑架抢劫之类,难道这小钱也是?瞌睡的昏沉扫空,她全醒了过来。

哪一种蓝颜色?说故事的人把身子往椅背靠去,仰起头,进入遥远的思索。

嘿——司机张望,“嘿——树林应该只有一条路的。”

蓝色的脸?听故事的人不相信,嗯,倒要说说看,是哪种蓝颜色呢。

不要说在无人的荒野中,这一整片的国土上是随时随地都有人打杀作案,而后又没有人理会追究的。

花瓣始终开不平,一瓣搭依着另一瓣,阑阑珊珊萎萎靡靡的,开着也像在厌谢。那香味,哎,那浓馥又凝郁的香味,可固执而又不保留地释放着,羁绊着你,浸溺着你,使你无法招架,奄奄一息。

“嗯——”司机沉吟,“看起来很像,看起来又很不像。”“难道是开了另一路,还是旧路翻修了?”

啊,可不是,你转过头,吃了一惊,对着你的是一张蓝色的脸。

“这可难说。”司机回答。

讲到了猴子的脸,听故事的人回答。

如果就这样遇到歹徒,被完结在林中,那可不值得——

昨天我们讲到了哪里?说故事的人问。

“这可难说。”对方呵呵笑起来。爽快的地方原来全是狡诈,怀宁的心跳到口中,手掌发凉。

从来没有结过这么多的花苞,孕育着,等待过去了秋天冬天和春天,渐渐饱胀成螺旋的形状,从青绿转变成乳白,还带着一点芽黄,终于在盛夏的这时绽放。

引擎轧轧,除此以外听不见别的声音,高灯只能照出二三十尺的前距,其余都落在黑影里,树干挥舞着枯白的手臂迎面拦击,被车灯从中间劈成两排,不情愿地闪退开,高举手臂在车后又聚成一片,无声地追喊上来,枝丫搔刮着窗玻璃,发出裂发的声音。

然后你清楚地看见了回廊,廊底的羊齿,青石板的台阶,和花香的来源,那一丛盛开的栀子。

“快开!”怀宁催促。

空气的气味、树的气味、木的气味、一种坦陈了的肉体的气味、花的香味,浸淫着,使你从外在的物理性的活动脱身,进入感官的世界。

“只是一个树林,怕什么。”司机回答。

黄昏来到庭园,日光逐渐转变成流体,沁盈着你的身体。

快开快开!怀宁催促。

1.给永恒的理想主义者

车速直线上升,四个轮子飞奔,枝丫迎面冲来,击打到窗玻璃上,直劈刺在脸上。

河水沉郁如古镜,映照过去现在和未来;在温煦的灰色的辉光中,回溯千万里空间和时间,鸟瞰的视点,故事重现。

是的,撤退的队伍在树林中遇到了埋伏,一场胜算在握的战役开始时受到诅咒,结尾时又被改动了预定的结局。

灰青色的天空,灰黄色的山脉,灰白色的水,船身缓缓向前,切开灰绿色的水心,在庄严的灰色里,河水延展去无限的前方,从相反的方向怀宁重走父亲马至尧将军当年叱咤乡舆的路程,逐渐进入日升月落人事迭错的过去。

这散布着水沼的树林是最后一关,之前的战役你一一都惨败,然而只要你通过这里,一切都能转危为安获得新生。这一片树林是你的家乡,是你常狩猎的地方,何等的熟悉亲切,就是黑暗得不见面目,脚下每寸土地都应该是善意的,可以信赖的。何况你有约在先,救援就在前边迎接你。

渐入正水,两岸不再逼迫,人的世界向后退,渐渐让出了江面,视野宽阔起来。

然而空秃的枝干密立成剑戈刀枪,现在排列出阴狠又冷峻的阵势,变成了层层重重的杀手,竟是将你反置在被猎的位置,要来夺取你的性命。每一棵树都熟知你,知道你的致命点,现在它们举起刀臂逼近,在彻底的黑暗中非常清楚你的位置和举动,你只感觉到它们是如何准确又锐利地击向你的头脸,划开你的皮肉,分裂开你的肢体。

溯水航行,沿途遇站停泊,转运客人和装卸货物,每站人众汹涌,黑发形成黑色的潮水,一股股里外翻掀着。

究竟是谁,藏匿在这最后的一站,要来终结你?是乘胜追击的敌方?背信的友军?还是储意复仇的乡亲?这埋伏你的人是敌还是友?

黄昏时,船终于移动了。

树林不再是纯洁的自然环境、温馨的家园,它已蜕变成仇敌、妖魔,据占在死与生的分界线上,强留你在这一边,你走进魔障落入它的咒语,现在它呼吸沉重,紧逼前来,要决裁你的命运。你奋力尝试逃脱,上身往前抛,臂膀往前伸,可是脚却陷在泥里,紧紧被吸住,啊,你从脚到头都已经紧紧被泥泞裹住和拖住了,和你一样坚决的泥沼要和你像劲敌挚友袍泽爱人一样同归于尽。

干净的杯与筷,各居己位,热水瓶端坐在中央,湖绿色的搪瓷面上工笔描绘了一枝胭脂红的桃花,在粗糙慌乱的环境独自秩序安宁,令人放心。

快开快开,怀宁催促。

“没什么,自求多福而已。”吴蔚说,把东西一一摆放在小桌上。

再快不了了,小钱说。

好不容易挤进来,吴蔚又忙着挤出去,手里抱着一个热水瓶,一边叮嘱怀宁好好留在舱里,别往外面跑。再回来时,瓶里已经灌满了热水。从背袋吴蔚又拿出两双筷子、两个塑胶杯,照顾得这样的仔细,倒是让怀宁没料到。

快开快开快开!怀宁催促。

“可得小心点,别胡乱买。”吴蔚警惕她。

你必须通过考验,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埋伏曾经发生,并且知晓它的过程,只有你是目击能澄清事件,别无选择你必须通过树林。

原定上午开航,因为政府航运管理方面一贯的怠误,为了从不需要向乘客们解释的原因,船停靠在码头,迟迟不见动静,好在各处都热闹极了,倒不因等待而感到无趣。小贩们川流不息地上船来,沿舱房叫卖,十分的殷勤。

快开快开快开!

吴蔚行动利落,替她结了旅馆的账,办好各种手续,提了箱子打前锋。她们一同挤过旅馆门口的人群,坐上计程车,驶过街上的人群,来到码头,挤过岸边的人群,挤上船,挤过甲板上的人群,船道里的人群,挤进舱室。吴蔚关上门,两人对喘了一口气,怀宁把小手提箱谨慎地放在自己床铺底下,这边一摸头,掠下了一手头发,这是一路冲锋破阵的成绩呢。

眼前终于出现一道青光,就以它为唯一的希望吧,现在车子紧绷所有力气,向它奔去。靠着不怕迷路也不怕密林的小钱,她们两人到底是挣脱了树林的纠缠,开出了险境。

“不不,”对方连忙摇手,“不好这么叫,就直叫名字吧。”

杳遥的前程出现了昏朦的夕光,后路已在尾烟中逐渐退后,怀宁回头,看见黑郁又庞大的树林蹲踞在不断拉远的距离中,像是一位放弃追赶的巨兽,在空旷的虚无中被自己逐渐吞噬,消失在遗忘里。

“我叫您吴同志吧。”怀宁对剪着整齐的短发、穿着西式套裤的吴蔚表示敬意。

就到了,小钱说。

抵达河程的起点,旅行社派来的陪同吴蔚女士,已在等候。

不用提醒她也知道目标在望而且确知它的名称,因为,当她转过头来面对前景时,她看见初夜的青空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升上了一轮月亮。

带着两位长者的叮咛和祝福,怀宁进入辽阔的陆地,无法忖度的陌生乡域,辗转颠簸,从一站过渡到另一站,充分领会了华夏民族的人口问题,沿途察言观色随时修改适应,等到在各个柜台窗口商店饭馆公私营单位等等一律受到粗蛮的待遇,知道自己大致被视为本地人后,稍稍放了心。

车速减慢,苍穹迤逦无限,月光下从地平线逐渐升起城市,瓦檐闪烁着如银如水、如古青瓷的光芒,升起了马至尧将军一生心魂牵萦的城市,临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