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一边聊天,柏木仔细移动着手。他将生锈的小剑山摆放在水盘中,把直指天空的千峰草一根根插在上面,杜若的叶子已经被修剪成整整齐齐的三对,观水型插花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白色褐色大颗粒沙石洗得干干净净,堆在水盘旁边,安静等待着竣工的时刻。
“嗯,站谁呢,现在的话,我像南泉,你像赵州,可今后没准你就变成了南泉,我变成了赵州。这桩公案很像猫的瞳孔啊,一直在变。”
柏木手部的动作堪称行云流水。他不断贯彻着小小的决断,集中精神对比确认整体均衡,这些自然界的植物在特定节奏下华丽变身为人工铸就的美。原本有自己姿态的花花草草,渐渐变成应该有的模样,无论是千峰草还是杜若,都已不是同类植物里平平无奇的一株,而是变为千峰草和杜若的本质所在,简洁直白。
诡辩起来还是柏木一流,不过他也许是故意针对我说的,他看穿了我的内心,在讽刺我的毫无办法。我第一次觉得柏木如此可怕。总沉默也不是办法,于是我接着问道:“那你觉得自己站哪边呢?南泉和尚还是赵州?”
同时,柏木的手也是残酷的手。他对植物行使着某种令人不悦的阴暗特权。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每次听到剪刀剪断根茎的声音,我仿佛能看到大滴大滴的鲜血涌出。
听懂了吧。美其实是这样的东西。所以看起来斩猫像拔虫牙和揭发美,是不是最终解决方案倒也未必。美不可能根除,就算猫死了,猫的美好依然活着。赵州和尚就是为了讽刺这种浮于表面的解决方案,才把鞋顶在了脑袋上。他认为除了忍受虫牙的痛苦其他毫无办法。”
观水盛花终于完成了。水盘右端,千峰草的直线和杜若叶子利落的曲线交融,杜若一朵正盛开,另外两朵是即将绽放的花蕾。将它放在小小的壁龛处,水盘中的倒影渐渐安静,掩盖着剑山的沙石也开始展现澄明水岸的趣味。
‘就这?就因为这样的小东西?让我疼得难受,不断提醒我它的存在,还在我牙床内部深深扎根的东西,如今竟然是一团毫无生命的东西。不过眼前这一个跟之前的真的是同一个东西吗?如果这本应该是身外之物,又是什么因缘让它长在了身体里,还成为我痛苦的根源?这东西存在的理由是什么?莫非理由在我身体里?还是在它本身?不管怎么说,从我身上拔下来现在被我托在手里的这东西,一定是全新的东西,肯定不是之前的那个。’
“真漂亮。你在哪里学的?”我忍不住问。
“南泉斩猫啊,”柏木打量着千峰草的长度,试着往水盘里放,“这公案有各种解读角度,人的一辈子里会遇到好几次。真的是很讨厌的一则公案。人生每个拐点遇到它,其形状和含意都完全不一样。南泉和尚斩的那只猫,非常有深意。你注意到没有,那只猫是非常漂亮的,难以形容的漂亮。眼睛是金色的,毛色有光泽,这小小的柔软的身体里,藏着世界上所有的安逸享乐和美。此猫是美的化身,大部分解说的人都忽略了。当然这不包括我。你想,这样的猫,突然从草丛里蹿出来,像是故意为之一样,睁着温柔狡黠的眼睛,却被抓住了,从而变成两堂相争的根源。要说原因,就在于美可以委身于任何人,却从来不属于任何人。美这种东西,嗯,用什么来比喻呢,就像虫牙。虫牙可以用舌头舔到,触到,会疼,疼就是它在主张自己的存在。当你疼得受不了的时候,就会请牙医把它拔掉。当你把沾满血的小小的茶色牙齿托在手心的时候,一定会发出这样的感慨:
“跟附近的一个女花道师傅。估计再有一会儿,她就到了。跟她交往的时候,我就顺便学了插花,等可以独自完成这样的作品的时候,我也厌倦她了。可惜了,还是个年轻貌美的师傅。战争的时候跟一个军人好,怀了孩子是死胎,那个军人也战死沙场,之后她就沉迷男色。她有点积蓄,教插花也是出于爱好。要不今晚你带她去哪里玩玩吧,随便哪儿她都会去的。”
我闲极无聊,继续展开着话题:“你知道《南泉斩猫》这一公案吧?战争结束的时候,老师还把我们叫到一起,发表了关于这则公案的讲话……”
……这番话给我带来的震动简直让我神经错乱。在南禅寺山门处看到她时,我旁边还有鹤川。三年后的今天,那个女人即将通过柏木,再次出现在我的眼前。之前,我用好奇的眼光堂堂正正见证了她的悲剧;如今,我却要用阴暗多疑的眼睛,窥探她的生活。可以肯定的是,当时如同白月光一样遥远的乳房,已经被柏木玩弄过了;当时被华美振袖和服包裹的双腿,也已经被柏木的内翻足沾染过了。可以肯定,她已经被柏木,起码被柏木的描述,玷污了。
水盘内部涂着银色,盘里的水闪闪发光。柏木把剑山[12]弯曲的部分仔细捋直。
这种想法深深惹恼了我,我感觉一秒钟都待不下去了。最终好奇心拦住了我。曾经被我当成有为子转世的女人,如今即将迎来被残疾学生抛弃的命运,我有点期待她尽快现身了。不知不觉我站到了柏木那一边,浸泡在即将亲手玷污回忆的错觉产生的喜悦里。
“没。”柏木把剪好的杜若拢在一起端详着说,“杀得还不够啊。”
……她终于来了。我的心里没有任何波澜。我至今仍记得当时的场景,沙哑的嗓音,极其优雅的身姿和措辞,以及眼神中不时闪过的荒芜,显然对我有所忌惮,但是仍面向柏木诉说怨念娇嗔……我瞬间明白过来,今天柏木叫我来的真正理由,是想让我当他的挡箭牌。
“所以你得解脱了吗?”
眼前的女人跟我记忆里的毫无相似处。完全是第一次见的陌生人。她优雅的措辞渐渐显出慌乱,不过自始至终都没看我一眼。
“没错,就是这句。那个女的就是罗汉。”
女人耐不住自己越发明显的慌乱,看起来她打算暂时闭嘴,停止试图挽回柏木的努力。于是她装作镇定下来的样子,环顾着四周狭小的空间。她已经来了半个小时了,刚发现壁龛摆放着的观水盛花。
我紧接着说:“……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使得解脱。”
“很不错的观水。你真的做得很棒。”
边说着,他拿起浸在水里的杜若,一根一根仔细端详,随后手握剪刀浸在水里开始剪根。杜若的花影投在地板上,剧烈地晃动。突然,柏木开口说:“你知道《临济录》里《示众》那篇的名句吧。‘逢佛杀佛,逢祖杀祖’……”
柏木就等着这样的话呢,他毫不客气地回答说:“很厉害吧。你说得对,我从你身上已经把该学的都学完了。你已经没什么用了,真的。”
“啊,你说她呀。早就结婚啦。”柏木回答得很简洁,“我也特别贴心地传授了掩盖自己不是处女的方法。她嫁的是个挺古板的正经人,看起来应该是成功了。”
我注意到女人瞬间变了脸色,赶紧把视线挪开。女人笑了几声,依然优雅地跪着挪到壁龛附近。然后我听到了她的声音:“什么呀!什么破花!什么呀!这都是什么呀!”
这一句话便把我们俩的地位拉回刚见面时。他夺回了自己的位置。因此,我也得以自然地问起西班牙风格大宅的大小姐。
水花四溅,千峰草倒地,杜若的花瓣被撕破,我冒着盗窃罪名采到的花,现在已经变成一地狼藉。我不由得站起身来,束手无策地背靠在玻璃窗前。眼前,柏木一把抓住女人细细的手腕,随后拽住她的头发,开始扇巴掌。柏木一系列野蛮的动作,很像刚才插花时用剪刀剪断根茎时步骤的后续,那种不动声色的残忍和手法毫无二致。
“吹起尺八来,倒是一点都不磕巴呀。我就是想听听结巴吹尺八是什么样儿,才教你的。”
女人双手捂住脸,跑出了房间。
我拿起靠在壁龛上的尺八,把嘴唇贴在吹口上,试着吹起一首简单的练习曲,竟然吹得像模像样,把进门的柏木吓了一跳。不过今晚的他已经不是去金阁时的那个他了。
柏木原地站定看向我,脸上浮起孩子一样的微笑:“快,快追上去啊。好好安慰她。快,快去。”
柏木喜出望外地收下了我的礼物。随后他问宿舍的房东夫人去借水盘和在水里剪根用的水桶。这宿舍是平房,他的房间是离主屋很远的四叠半单间。
不知是被柏木言语里的威力胁迫,还是我本来就发自内心对女人报以同情,脑子没想清楚,脚已经动起来。在离宿舍两三栋房子的地方追上了女人。
这小小的盗窃行为让我感到快活。每次跟柏木在一起,都会做一些小小的不道德的事情,或者是小小的亵渎神灵或恶劣的事。当时的我还不知道,快活归快活,随着这种小小恶行的分量越来越重,快活也会越来越多,永无止境。
那是乌丸车库里的板仓町一带。淡紫色的闪电晕染着多云的夜空,进入车库的电车声在耳边回荡。女人从板仓町往东走,钻进了小巷里。我沉默地跟在她斜后方,她边哭边走,过好久才发现我,于是让我跟她并排走,向我控诉柏木的恶行。她的声音因为哭泣更显沙哑,不过措辞的优雅没有受到影响。
我抱着千峰草和杜若来到柏木的宿舍。他正躺着看书。我本来还害怕遇到房东女儿,还好她今晚出去了。
我们真的走了好久!
我一路走过去,杜若叶子随着夜晚的风沙沙作响。高高扬起的紫色花瓣在静默的水中微微颤抖。那附近夜色很深,无论是紫色还是叶子的深绿色看起来都是漆黑。我想摘下两三朵花,但是花和叶子都随风躲着我的手,一不留神手指还被叶子划破了。
她喋喋不休地控诉着,事无巨细地数落着柏木的恶劣行径,这些自动转化为“人生”一词不断冲击着我的耳膜。他的残忍,做事之前列计划,背叛,冷酷,用尽花招管女人要钱,等等,在我听来都是在变相解说柏木的魅力。我早点相信他对自己内翻足的坦诚就好了。
金阁漱清旁边,荷塘的水流向镜湖池,形成一个小小的瀑布,由半圆的栅栏围着。杜若就大片地开在那附近。最近几日花朵开得十分美艳。
自从鹤川突然离世,我已经很久没有跟“生”打交道了。此时的我久违地感受到了其他的、一点不薄命的暗淡的生,只要它在,就会不断给周围的人带来伤害。我被这种活力鼓舞了。柏木那句简短的“杀得还不够”,再次回响在耳边。随后,我想起战争结束时站在不动山顶眺望京都万家灯火的夜景,想起我发愿的大概,想起那句祈祷:希望裹挟这些灯光的我心中的黑暗,能够等于裹挟这些灯光的黑夜的黑暗!
下午六点半左右,太阳终于下山了。有些起风。我等着初更的钟声。终于到了晚上八点,中门左侧黄钟调的钟,终于响起初更十八声,钟声一如既往高亢澄明,带着袅袅余音。
女人并不是朝着自己家走的。为了聊天,她一直漫无目的地拣行人稀少的小路走。终于来到了她独居的住处门口,此刻我已经完全不知自己在哪个街角。
今晚的药石是面食。看起来很硬的黑乎乎的面包,外加水煮青菜。好在今天是周六,午饭过后便是除策[11],有外出计划的人早已动身。晚上是内开枕,可以早睡,也可以在外滞留到深夜十一点,并且明天早晨是“寝忘”,可以睡懒觉。老师已经早早出门了。
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我原打算道别返回寺院,女人强行邀请我去她家里坐坐。
我这才意识到,原本我只是无意的示好,他却借此教唆我去偷盗。碍于面子,我只能当一回偷花大盗了。
女人走在前面,打开灯,突然这么说了一句:“你,有没有曾经暗暗诅咒过谁,希望他赶紧死掉?”
到了五月,我琢磨着要送柏木点礼物,当作尺八的回礼。但是我没有钱。跟柏木表达了这样的想法之后,他说不要花钱的礼物,然后神秘地歪了歪嘴角,如是说道:“这样吧,既然你特意这么说了,我还真有一样特别想要的东西。最近想练练插花,但是鲜花都太贵了。刚好最近金阁里鸢尾呀杜若什么的开得正好,帮我摘五六朵杜若吧,花苞也好刚开的也好开得正旺的也好,跟六七棵千峰草一起摘来给我?今晚也可以。今晚拿到我宿舍来怎么样?”
“有。”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奇怪的是,虽然早就忘了,但是我立刻想起来,我真的很希望见证了我耻辱的那个房东女儿赶紧去死。
从此我对着柏木给我的练习本每晚苦练尺八。到可以吹出“白旗上印着一轮红日”这样的儿歌旋律时,我跟他也完全恢复了以往的亲密。
“好可怕。我也是。”
***
女人横卧在榻榻米上。房间里的灯大概是一百瓦的,在目前限制电力的时期,属于罕见的亮。大概是柏木宿舍灯的三倍那么亮。我第一次看到在灯光下明晃晃的女人的身体。博多白绢的名古屋腰带白得耀眼,友禅绸[13]和服上藤架霞的紫色浮现出来。
“就是这样!”柏木笑着惊呼。虽说不太好听,但是好歹可以持续吹响同一个声音了。彼时我完全不敢相信这是自己吹出来的,还以为这神秘的声音来自梦里头上黄铜金凤凰的啼叫。
从南禅寺山门到天授庵客厅,只有鸟才能飞越的距离,我却感到自己花了几年时间渐渐缩短了这个距离,直至达成。时间嘀嗒,见证了我靠近天授庵神秘场景背后故事的事实。必须是这样。女人肯定会变化的,就像遥远星球的闪烁抵达地球时,地球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并且,在南禅寺山门见到她的时候,如果我和她注定了会有今日的重逢,那么这些变化一定会很快恢复到从前,回到彼时的我和彼时的她。
我不厌其烦地按柏木教的方法一遍遍尝试。腮帮子充血了,呼吸也渐渐急促。忽然,我好像变成了一只鸟,从我的嗓子里跑出一声啼叫,那是尺八发出了第一声粗笨的响。
我一股脑儿说了。气喘吁吁地,磕磕巴巴地,全都说了。那个时候的新叶重现,五凤楼天井画的仙女和凤凰苏醒过来。女人听着,脸颊浮现起生动的血色,之前眼睛里的急促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闪烁的光亮。
柏木向美追索的东西,的确不是慰藉!无言相对的时候,我完全看懂了。他将自己的嘴唇对准尺八吹孔吹去的气息,短时间转化为悬浮半空的美,这之后自己的内翻足和阴暗思想依然存在,甚至比吹之前还显得新鲜。他钟爱的就是这个。美之无益,美从身体穿过不留任何痕迹,美绝对不改变任何东西……柏木只爱这个。如果我能认为美是这样,人生该变得多么轻松。
“原来是这样。啊,原来是这样。这是怎样奇妙的缘分呀。所谓的缘分就是我们这样吧。”
随着日后对他了解的深入,我意识到,柏木厌恶那种永恒的美。他喜欢的仅限于短时间消散的音乐、盛放数日遂枯萎的插花等,讨厌建筑和文学。他来金阁,也一定只是为月光照耀下的金阁。不过,音乐的美真是不可思议!演奏者成就的短时间的美,把时间变成了纯粹的延续,无法重复不能回头,生命像蜉蝣一样短暂的同时,也幻化为完完全全的抽象和创造。没有什么比音乐更像生命,即便同样是美,金阁却离生命很远,也不会蔑视生命。待柏木演奏完《御所车》的瞬间,音乐这一架空的生命便随之消亡,柏木丑陋的肉体和阴暗的思想再次呈现在眼前,完全没有受到任何损伤或改变。
女人激动起来,眼睛里充满喜悦的泪水。刚才的屈辱已经抛之脑后,她纵身跳入回忆中,刚才的亢奋变成别样的亢奋,近似疯狂。藤架霞的裙摆也乱了。
怎样才能吹出柏木那样的空灵的声响呢?答案应该只能是熟能生巧吧。美是熟练,即使是有着丑陋内翻足的柏木也可以吹出无比清澈美妙的音色,我只要练熟了一定也可以。这种想法给了我勇气。同时我又有了新的想法。柏木吹奏的《御所车》的调调听起来如此美妙,当然肯定有以月夜为背景的因素,他丑陋的内翻足一定也是原因之一吧。
“我已经没有乳汁了。唉,可怜的孩子!虽然没有乳汁,但是我,可以让你看跟之前一模一样的东西。既然你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喜欢上了我,现在,我,就把你当成那个人。把你当成那个人,就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了。我这就给你看跟之前一模一样的东西。”
精疲力竭的我偶尔闪过疑心,柏木会不会是故意拿我的口吃寻开心,才强加给我这些辛苦。不过渐渐地,努力吹响的肉体上的努力,净化了口吃时为了圆满吐出第一个字时的精神上的努力。我坚信还没吹响的声音,一定藏在这个被月光照耀的某个寂静角落。我只需要多多努力抵达那个音节,只需要朝着那个音节努力即可。
她的语气很坚决,随后,她的举动充满了狂喜,同时也充满了绝望。可能她的意识里是狂喜,促使她做出过激行为的真正力量,是柏木给她的绝望,或许这就是绝望带来的不屈不挠的后劲。
柏木先是吹起了名为《御所车》的小曲,那种娴熟令我震惊。我学着他的样子把嘴唇放到吹口,却一个音都吹不响。他一点点开始教,从左手在上的握姿,到与脸接触的力度,嘴唇贴着吹口的开合幅度,如何将风又宽又薄地送进吹口,等等。我试了好几次,依然吹不响。不管是腮帮子还是眼睛都无比用力,明明没有风,却感觉池中月碎成了几千片。
于是,我看到,她的腰带衬垫解开了,她的纽扣一个个解开了,她的腰带发出绢布摩擦的声音松开了。女人的领口敞开。白花花的胸脯尽收眼底,女人掏出左边的乳房,展示在我的眼前。
我们在二楼潮音洞的栏杆处停下来。平缓的深深的屋檐,由八根典雅的天竺式样插肘木支撑,伸向月光栖息的池水表面。
我切切实实感受到了某种晕眩。我盯着她,仔仔细细地端详。但是,也仅仅止步于端详。从山门的高处望去的远远的神秘的白点,并不是眼前这种有一定质量的肉团。印象里的白点一直在发酵,眼前的乳房却仅仅是一堆肉,仅仅是一团物质。而且这堆肉既没有无言诉说着什么,也毫无诱惑力。仿佛是毫无存在感的证据,又仿佛远离生的群体,只是兀自呈现在那里。
他可能是故意前来向我展示他不同的一面的,出乎我想象的一面。这位只对亵渎美有兴趣的毒舌家,向我展示了无比纤细的侧面。比起我来,他对美有着更系统的理论。这完全没必要靠语言表述,他的一举一动,眼神,尺八的调调,月光中突出的额头,无不证明了这一点。
我依然在骗自己。没错。我的确被某种晕眩光顾了。我端详得太过仔细,以至于乳房本身超越了女人乳房,渐渐演变为毫无意义的碎片,逐一呈现在我的眼前。
已经不记得那天晚上我跟柏木到底聊了些什么。恐怕也没说什么实质性的话题。印象里他完全没有触及总挂在嘴边的奇特哲学或者恶毒反调。
……不可思议的事情还在后头。因为如此痛苦的经历,终于在我眼前绽放美丽的结局。美的贫瘠,美的无感,全都投射在乳房上,让它呈现在我眼前的同时,逐渐藏身于自身原理。就像玫瑰藏身于玫瑰原理之中。
柏木出现得很唐突,因为月色美丽所以想在金阁吹尺八这种说法也很唐突,一切都跟我之前认识的柏木不一样。但我的生活实在太单调了,诧异也成了某种惊喜。我握着他送我的尺八,带他往金阁走去。
美很晚才眷顾我。比普通人晚得多。当普通人能同时感受到美和感官刺激时,我很晚才能反应过来。看着看着,乳房渐渐恢复了跟身体的关联……超越肉团……变成不讨喜却不朽的物质,跟身体紧密相连。
“现在正是好时候。老师没在家,师叔犯懒还没清扫完。扫完了才会锁金阁。”
请体会我想说的这些。此刻,金阁又出现了。或者说,乳房变成了金阁的模样。
柏木接着说:“我学的是琴古流[10]。难得月亮这么美,如果能在金阁上吹一曲给你听应该挺应景的。顺便也教教你……”
我想起了初秋台风夜晚值夜那天。即使有月光照耀,夜晚金阁里头,悬窗内侧,板唐户内侧,斑驳的金箔天井下,沉淀的是沉重的豪华的黑暗。这也理所应当。因为金阁本身就是被仔细构建的造型化的虚无。同样地,眼前的乳房,表面看来是明快的肉团在绽放光辉,里头一定塞满了黑暗。它的本质,同样是沉重的豪华的黑暗。
从来没有人送过礼物给我,我特别高兴,马上接过来仔细端详。尺八前面有四个孔,后面有一个孔。
我绝不是被自己的认知冲昏了头。我的认知早已被践踏,被侮辱。生,欲望,都是理所应当!……可惜,痛彻的恍惚离我而去,我跟袒露的乳房相对而坐,仿佛被麻醉了一般。
“遇到你真是太好了。其实我啊,”柏木在石阶上坐下来,解开了包裹,两根闪着暗淡光泽的尺八映入眼帘,“最近老家的伯父去世了,给我留了一根尺八当纪念。我之前跟伯父学尺八的时候已经有了一根,虽说作为遗物的这根更名贵些,不过我已经用惯旧的了,拿两根也不是办法,所以就想着送你一根,于是就来了。”
……
“不……”
就这样,女人把乳房重新塞进怀里,我再次遭遇冷漠的充满轻蔑的眼神。我请求离开。女人把我送到玄关,然后,在我身后响起重重的关门声。
“要出门吗?”他问道。
回去的路上,我依然感觉恍惚。乳房和金阁在心里来来回回交替呈现。无力的幸福感充斥全身。
我笑着迎了过去。柏木穿着制服,手里拿着一个细长的包裹。
风拂过黑黢黢的松林,远处依稀可见鹿苑寺的总门,我的心却逐渐平静,无力渐占上风,恍惚的心情变成厌恶,涌起一股不知为何的愤恨。
我认出这影子是柏木。从走路姿势判断出来的。一时间,我忘记了一年多来自己对他的疏远,头脑里涌现的只有被他治愈时的感激。是的。从我们认识开始,他就用笨拙的内翻足、毫无顾忌的难听话,还有彻底的自我剖析,治愈了我对口吃的顾虑。我也是从那时第一次体会到平等对话的快乐。在意识到自己身为和尚和口吃的同时,品尝到如同作恶般的喜悦。相比而言,跟鹤川在一起的时候,我往往会忘记这些。
“又把我跟人生隔开了!”我自言自语,“再一次。金阁为什么总想保护我呢?我又没有求它,它为什么总把我跟人生隔开呢?莫非金阁是想把我从堕地狱里拯救出来?要这么说的话,金阁把我当成了比该入地狱的人更罪孽深重之人,让我变成了‘比任何人都更早知道地狱消息的男人’。”
我正漫无目的地琢磨着,忽然看见门前大路上有一个人影正向这里走来。白天前来观光的人群已经散去,这片黑夜里只有被月光照亮的松树和远处车道上时而闪过的汽车前灯。
总门黑黢黢地安静地立在原地。直到早晨敲钟时刻才熄灭的小门的灯,正微弱地亮着。我推了推小门,听到里面传来吊着铁锤的生锈铁索的声音。门是开着的。
公告牌明显是在说金阁。不过实在不清楚这么抽象的描述到底要暗示什么。永恒的坚固的金阁,跟这个公告牌也没什么关系,应当保持一定的距离。公告牌好像预想了难以理解或者不会发生的行为。立法者肯定也发愁如何概括这种行为。为了惩罚只有疯子才会做出来的行为,事前要如何吓退这样的疯子?恐怕只能是这些只有疯子不会读的文字了吧……
看门人已经熟睡。小门内侧贴着大意为谁最晚归谁锁门的规定,还有两个铭牌没有翻过来。一个是老师,另一个是上了年纪的园丁。
昭和三年三月三十一日内务省
我往里走。右侧工地上横躺着数根五米左右的木材,新鲜的原木在夜晚依然亮眼。走近看,锯末像朵朵黄色小花散落在周围,空气里飘着浓重的木头香气。工地外面,辘轳井旁边,便是通往厨房的路。我停下了脚步。
违反注意事项者,将依照国法进行处罚。
去睡觉之前,无论如何都要跟金阁见一面。我路过静静沉睡的鹿苑寺本堂,穿过唐门,走上通往金阁的路。
二、禁止任何影响寺院保存的行为。
金阁就在眼前。被嘈杂的树林包围,站在夜幕中一动不动,但是也绝对没有睡着,像是在为夜幕站岗……对啊,我从来没见过金阁像其他寺院一样入眠。这栋无人居住的建筑,完全忘记了睡眠是什么。居住在里面的黑暗,已经完全脱离人类生物钟的限制了。
一、未经许可不得改变现状。
我面向金阁,用近乎诅咒的语气,打出生起头一次这样粗野地喊话:
注意
“总有一天,你将听我指挥。你别想再来妨碍我第二次。总有一天,我要将你变成我的。”
月光照在古老的公告牌上,虽说已经见惯不怪,我还是转过去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一遍。
声音在深夜的镜湖池上空荡回响。
时间到了大学预科的第二年,昭和二十三年春假的时候。某天晚上连老师也不在寺里,这种难得的自由时间对于一个朋友都没有的我来说,只能通过散步来度过。我走出寺院,穿过总门。总门外围绕着水渠,水渠旁边立着一块公告牌。
[10]尺八的主要流派有“都山流”和“琴古流”。两个流派的记谱方式略有不同。
前面说过,从少年时代开始,我唯一的骄傲便是不被人理解,也从来不试图让人理解。我曾毫无保留地表达自己,但这并不一定是出于想被人理解的冲动。这类冲动应该是桥梁,遵从本性自发搭建,与他人连接。金阁的美给我带来沉醉,这种沉醉让我的一部分变得不透明,也阻止我拥有其他沉醉。为了对抗,我必须用自己的意志保留剩余明晰的部分。不知道别人什么情况,反正对我来说,明晰的部分才是我自己,反过来说,我并不掌控明晰的自己。
[11]不必打坐。寺院里解除警策,警策是坐禅走神时敲打肩膀以警醒对方的工具。
我唯一爱去的地方是学校的图书馆。在那里我并没有读佛典,而是读翻译小说和哲学书。小说家和哲学家的名字就不方便在这里写出来了。虽说我承认自己多多少少受了些影响,也影响了我后来的行为,但行为本身还是属于我的独创,我并不愿意把自己的行为动机归功于某个已有的哲学思想的影响。
[12]插花用的底座,相当于西方插花的花泥,是在合金基座上按一定的间距有规则地排列固定了尖朝上的铜钉。
我为鹤川服了大概一年丧。孤独开启,我很快适应,也再次确信,过每天几乎不跟人说话的生活根本不需要努力。我再也没有因为生活焦躁过。如同死去的日子,每天都很快乐。
[13]染上人物、花鸟、草木、山水等花纹的一种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