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没什么酒量,但也跟柏木一起,合掌致谢之后,拿起了她递过来的玻璃酒杯。两个女孩开始喝水壶里的红茶。
大小姐打开了包裹。看来柏木跟我说不用带便当是认真的。映入眼帘的是四人份的三明治、很难买到的进口点心,居然还有三得利威士忌。要知道,酒只供给占领军,普通人在黑市才能买到。当时京都是京阪神地区(京都、大阪、神户地区的简称)黑市买卖的枢纽。
对于大小姐和柏木的亲密关系,我到现在都持半信半疑的态度。看起来很难被取悦的大小姐,为什么会对柏木这样的内翻足穷书生情有独钟?实在很难理解。柏木像是看出了我的疑惑,两三杯酒过后,柏木开口说:“刚才在电车里,你也听见我们吵架了吧。是这么回事儿。她呢,家里唠叨着非要她嫁给一个不喜欢的男的。她软弱,就快屈服了。于是我说要彻底阻止这桩婚事,算是半威胁半安慰吧。”
洼地上有一架秋千,刚好有一对年轻男女在上面玩。我们绕过他们,往上走到山丘顶部伞一样的凉亭里休息。从这里往东眺望,几乎可以一览公园全貌,往西则可以看到保津川的水在层层树缝里流动。秋千嘎吱作响的声音不停地传到凉亭,像磨牙声一样难以忍受。
这样的话本不应该当着当事人的面说,柏木却毫不避讳地说完,好像旁边坐着的大小姐不在场一样。听了全程的大小姐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柔软的脖子上戴着陶片穿起的蓝色项链,背靠多云的天空,梳好的发髻轮廓柔化了过于鲜明的五官。眼睛水汪汪到过分湿润,也只有眼睛给人生动直白的印象。散漫的嘴角像往常一样微微张开,偶尔能看到上下嘴唇之间,小小的尖尖的牙齿,在狭窄的缝隙里闪着白光。像极了某种小动物的牙齿。
我们在公园里走着,以为是上坡时,眼前便出现宽阔的下坡迂回道路。到处可见树桩、灌木和小松树,白色肌理的大石块半埋在土里,旁边开着大朵大朵紫红杜鹃花。艳丽的颜色在多云的天空下显得有点不怀好意。
“疼!疼!”柏木突然弓起身子按住小腿叫起来。我赶紧蹲下想要看看怎么回事,柏木用手推开我,使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冷笑般的眼神。我把手拿开了。
龟山公园里最多的树是松树,所以整体颜色不随季节变化而变化。公园本身面积大,又多起伏,松树每棵都亭亭如盖,叶子又长得高,数不清的赤裸树干毫无规则地交织在一起,远眺时视野无论高低总会受到阻碍。
“疼!疼!”柏木的呻吟声显得无比真切。我不禁把目光投向旁边的大小姐。她的脸色急剧变化,目光慌乱无神,嘴角急速颤动,作为显著的对照,只有冷漠的高鼻梁纹丝不动,打破了整张脸的平和均衡。
据说岚山的花是十三世纪移植过来的吉野山樱花,现在已经长出新叶。花期一过,樱花之于这片土地,就像逝去的美人的名字,偶尔被提起。
“忍一忍!忍一忍!马上就治好,现在就治!”
柏木这句话很像信口胡说。不过我还是循着他的思路,试图把眼前的景色当成地狱来看。倒也不是徒劳。眼前被新叶包裹的安静恬美的风景中,的确有地狱在摇曳。地狱不分昼夜,不问时间地点,总是在你渴望的时候出现。就像我们如此随机地提到了它,它就立刻呈现在眼前。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她尖尖的旁若无人的声音。大小姐扬起脖子向周围看了一圈,突然跪在凉亭的石头上,抱住了柏木的小腿。她用脸颊摩擦着小腿,最终吻了下去。
“美景即地狱。”柏木再次开口道。
我再次陷入跟上次一样的恐惧之中。我看向房东女儿,她却望着毫不相关的方向哼着歌。
我们在门口回头看,再次眺望保津川和岚山的新绿景色。对岸有一条小瀑布奔流而下。
……此时,好像是错觉,我感到阳光从阴云间倾洒下来。寂静的公园全景构造图开始扭曲,我们身处的澄明画面、松林、河川的光亮、远处的群山、白色岩石、散布在各处的杜鹃花……由这些事物构建起来的画面,每个角落都开始出现小小的龟裂纹。
水面上有不少小船。我们几个沿着河边的路往前走,直到尽头的龟山公园正门。正门口散落的全都是纸屑,能感觉到今天来公园的游客其实寥寥。
眼前,奇迹按照计划出现了。柏木渐渐停止了呻吟。他仰起头,一瞬间再次看向我,投来冷笑眼神。
我原本想反驳几句柏木所说的美,但是两个女子已经对争论相当不耐烦,开始沿着小径往回走,我们只能作罢追上去。从小径出来望向保津川,看到的是渡月桥北边直到堤坝的部分。河水对面的岚山笼罩着阴郁的绿色,河水本身却很欢脱,绵延成一条白色的线,水声回响。
“不疼了!太神奇了。每次我疼的时候,只要有你这么做,很快就好了。”
“性欲?在两者之间吧。在人类和石头之间,堂而皇之来来回回地捉迷藏。”
然后,柏木用双手捧起大小姐的头发。被抓住头发的大小姐,露出忠诚的狗一样的表情,抬头微笑着看着柏木。可能是因为阴天刺眼的光线,有那么一会儿,我在美丽大小姐的脸上看到了柏木说过的六十岁老太婆的脸。
“性欲呢?”
不过,达成了奇迹的柏木变得快活起来。快活到几近疯狂。他放声大笑,一把将大小姐抱到膝盖上亲吻起来。他的笑声在洼地的松树梢回荡。
“什么佛学,事实如此。优雅、文化、人类琢磨的美,这些东西的实相全都是寸草不生的无机物。龙安寺(位于京都市右京区的临济宗妙心寺派的寺院,创建于一四五〇年,以枯山水闻名)说白了也不过是一堆石头。哲学是石头,艺术也是石头。人类类似有机的关心,说来惭愧,只有政治。人类实在是自我亵渎的生物。”
“为什么不主动跟人家姑娘说话?”他冲沉默的我说道,“亏得我为了你把她带来。你是怕结巴被人嘲笑然后脸红吗?结巴啊!结巴啊!没准她喜欢的就是你的结巴。”
“你真够佛学的。”
“你结巴?”房东女儿好像才反应过来,“这样三个残疾[9]就凑齐俩了。”
“是这个。”柏木摊开手把长着苔藓的石塔顶部拍得啪啪响,“石头,或者骨头,人类死后剩下的无机物。”
这句话狠狠地刺激了我,让我无地自容。奇异的是,对这姑娘的憎恶,忽然伴着一阵晕眩,转化成欲望。
“优雅只存在于想象力中?”我饶有兴致地接过话茬,“那你说的实相,优雅的实相是什么呢?”
“两两一组各自玩吧。两个小时之后咱们还在这个凉亭集合。”柏木说着,低头看向依然饶有兴趣坐着秋千的那对男女。
“所谓优雅的坟冢一般都看起来很寒碜。”柏木说,“政治地位高或者财力雄厚的人才把墓修得气派。绝对庄重威严。那些人就是因为生前完全没有想象力,才会把自己的墓交给毫无想象力的工人们去修。但是优雅靠的就是自己和他人的想象力。所以墓碑也一样,除了驱动人们的想象力别的什么也没留下。我觉得这种是真的惨。死都死了,还要向后人乞讨想象力,没完没了。”
跟柏木还有大小姐告别后,我和房东女儿一起,从凉亭北边下坡,然后向东登上蜿蜒的平缓山坡。
坟冢不过是一座小小石塔,位于狭窄小径通往的深处,夹在巨大枫树和枯朽梅树之间。我和柏木一本正经地念起短短的经文供奉。柏木一本正经地用近似亵渎的声调念经的样子传染了我,我也学这里的学生用鼻子哼歌一般的声调念了经文。这种小小的冒犯神灵的做法让我感到极大的放松,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
“那人把大小姐塑造成了‘圣女’。他总用这一套。”姑娘突然开口说道。
传说中,小督局因为忌惮平清盛,隐居于嵯峨野。奉命寻她的源仲国在中秋月圆之夜,循着微弱的琴声,找到了小督局的藏身之处。琴声演奏的是《想夫恋》。谣曲《小督》有云:“今夜月色皎洁,她也许会出现,所以我来这法轮寺,也许能听到她的琴声。啊,现在听到的是她的琴声,还是穿越山谷的风声?抑或风入松林的声响?也许正是我寻找的人在弹琴。侧耳倾听,正是倾诉女子思念挚爱夫婿的《想夫恋》。真让人心生狂喜。”小督局此后一直生活在嵯峨野的尼姑庵,为高仓帝祈求冥福。
我大吃一惊,反问:“你怎么知道?”
到达岚山。我们一行来到渡月桥,去拜访之前不知道也一直忽略的小督局之墓。
“我当然知道了,我跟他也在一起过。”
彼时电车驶过鸣泷附近的大竹林。正值竹叶凋落的五月,竹林一片泛黄。树梢在微风的吹动下,将落叶抖动进枯叶竹林中,倒是竹根部分完全不受影响,粗粗的根茎向更深处错综盘旋,静默不语。只有电车即将掠过的竹子夸张地摇晃。其中有一根旁逸斜出的闪着新绿的青竹闯入眼帘。那竹子弯折的样子看起来很痛苦,动起来的样子让我感觉鲜艳和怪异,在视野里逐渐远去、消失不见……
“现在已经没什么关系了吧?不过你还真的挺平静的。”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战争末期在南禅寺山门跟鹤川两人一起见证的、不可思议的场景复活了。我刻意没跟房东女儿提起那段往事。我怕一旦说出口,彼时笼罩着神秘色彩的震惊就会遭到背叛。如果我一直不提,听到的故事不仅是之前神秘见证的谜底,还可以加深神秘,给以往的记忆增加更多的回味。
“当然平静。为一个残疾,没必要。”
“我家附近有一个特别漂亮的花道师傅,最近对我讲了她悲伤的爱情故事。战争时期,师傅跟一个男人相恋,是一个陆军上校。上校即将奔赴战场,只能跟师傅在南禅寺仓促道别。虽说是父母反对的关系,但是前不久师傅怀上了上校的儿子,倒霉的是,那是个死胎。上校也觉得非常可惜,临行前表示,至少想喝一下身为母亲的师傅的乳汁。时间紧迫,师傅就当场把乳汁挤在了薄茶里,给上校喝下。大概过了一个月,传来上校牺牲的消息。从此师傅再未婚嫁,一个人生活。唉,可惜了那么漂亮、那么年轻的一个人!”
这番话反而给了我勇气,于是我穷追不舍地问道:“你一定也喜欢他的内翻足吧?”
原本愉快的登山心情在旅途中已经崩塌。柏木和大小姐一直在争吵,听不清他们具体在说什么,只能看到大小姐时不时用力咬着嘴唇好不让眼泪流下来。房东女儿完全不关心,低声哼着流行歌曲。突然,她对我说了下面的故事。
“得了吧,那双脚像青蛙一样。我嘛,说起来,觉得那人的眼睛还挺漂亮的。”
一个当然是那个女子。漂亮,高鼻梁,冷淡,略带散漫的嘴角,穿着一看就是外国货的洋装,斜挎着水壶。她前面微胖的房东女儿,不管是穿的衣服还是容貌一看就远不如她。只有短下巴和微噘的嘴唇让她看起来还像个少女。
这句话打压了我的自信。不管柏木怎么想,这姑娘已经爱上了连柏木自己都不曾注意的美好。我的傲慢并不认为她对我完全无感,却感觉只有我一个人把这种美好拒之门外。
柏木倒是没有撒谎。他真的在两个年轻女性的照顾下,来到了检票口。
说话间,我和姑娘越过了山坡,走到一片幽静的草地。松树和杉树之间,隐隐可以望见远处的大文字山和如意岳。竹林覆盖着从山丘到下面街区的斜坡,一株晚开的樱花树在竹林外盛放。我想,这花开得真够晚的,可能是因为口吃,磕巴着磕巴着才耽误了跟大家一起开放的时机。
那天刮着西南风,原本看架势风会越来越大,但突然就停了,只留微风试探着沙沙作响。虽然天空很阴暗,但也不至于完全看不到太阳的位置。一部分云像是穿了好几层衣服时胸前透出的微微白光,不管多么模糊,也能马上明白是太阳。可惜有时候,这处亮光会突然融入其他位置的阴影,再也看不见。
胸口一阵闷堵,胃也沉重起来。不是因为喝酒。一到关键时刻,欲望便加码,以抽象的结构脱离我的肉体,骑到我的肩膀上。就像漆黑的、笨重的、铁质的工厂机器一样。
对了。那天的游玩经历对我来说是种煎熬。虽说去的都是年轻人,但是年轻人独有的阴暗烦躁和虚无感,始终点缀着行程,无处不在。也许柏木早就看穿了这一切,才特意选了阴郁的天气出行。
柏木将我与人生拉近,无论是出于好心还是恶意,我都像前面描述的那样,心存感激。初中时就划伤前辈短剑刀鞘的我,已经清楚地知道自己毫无资格应对人生光明面。但柏木是第一个告诉我可以从黑暗抄捷径抵达人生的朋友。这乍一看是冲向破灭,实际富含意外的算计,可以将卑劣原地转化为勇气,将人们认为的不道德再次转化为纯粹的能量,称之为炼金术也不为过。即便如此,这也是人生。这样的人生可以前进、捕获、推移、丧失。虽不算典型的人生,亦具备典型人生的所有功能。如果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所有的人生都被赋予“无目的”的前提,那么这种人生与其他常见的人生并无二致。
鹤川因为家族矛盾之类的理由,请了一周假回东京了。虽然他不是多嘴的人,但我也省去了早晨一起去学校途中改变行程的尴尬。
我觉得柏木也不是完全清醒。我早就知道,不管多么阴郁的认知,认知这一行为本身就蕴含醉意。能让人醉的,不外乎是酒。
我们在被简称为“岚电”的京福电铁北野站集合。当天很巧,是五月里难得的多云阴郁天气。
我和房东女儿坐在被虫啃咬了的褪色杜鹃花丛中。我不明白这个姑娘为什么愿意跟着我。我故意对自己严苛,但是为什么她会被“想被玷污”的冲动驱使?虽说这世上应该有充斥着羞耻和温柔的不抵抗,这姑娘却任由我抚摸她微胖的小手,像放任午睡时在身上游走的苍蝇。
五月。柏木很抵触人多的周末,所以制订了逃课去岚山玩的计划。这种做法非常符合他的风格,还说如果是大晴天就不出门,若是阴天多云就出发。他当然有西班牙大宅的大小姐做伴,为了我还特意邀请了他宿舍房东的女儿。
长时间的接吻和姑娘下巴柔软的手感,径直唤醒了我的欲望。虽说这一切都是我渴望已久的,实际感受起来却寡淡不少,欲望开始驶向别的轨道。灰白阴郁的天空、竹林的声响、沿着杜鹃花叶子奋力攀爬的七星瓢虫……这一切依然毫无秩序地各自存在着。
***
我不再把眼前的姑娘看作发泄欲望的对象了。我把她当成人生来看待。现在就像面临一道关卡,迈过去便可前进、得手。如果错过,人生便永远不会造访我。脑海里悬着千头万绪,就像碍于口吃很多话无法说出口时盘旋在心中的无尽屈辱。我应该狠下心张开嘴,就算口吃也要尽兴表达,从而掌握人生的主动权。柏木刻薄的催促声,“结巴啊!结巴啊!”,肆无忌惮地回响在耳边,我受到了鼓舞……终于,我把手滑向姑娘的衣摆。
鹤川非常不看好我跟柏木的交情。还特意来给我友情提醒,可惜我一点都不想听,还辩解说鹤川可以交到非常好的朋友,而我则跟柏木谈得来。听完这些,鹤川眼里闪现出无法形容的伤心,直到后来每每想起这一幕,我的心里都充满了悔恨。
这时,金阁出现了。
我是目睹了他这种戏法的全程的,虽说知道故意跌倒在路上是为了引起女人的注意,但有没有可能也是借受伤隐藏自己的内翻足呢?这种疑问对他来讲不会是冒犯,反而可以变成增加亲密的手段。我的感受就像普通年轻人,他的处世哲学越是充满欺诈,越证明他对人生无比诚实。
忧郁纤细的建筑,无比威严。周身遍布斑驳的金箔,像是奢华建筑的残骸。以为很近,实际很远;感到亲切,同时感到距离不可跨越。是那个一直以澄澈之姿浮现的金阁。
说着,他卷起裤脚,给我看染得淡黄的小腿。
它横在我和我理想的人生之间,刚开始像微型画一样小,随后越变越大,就像隐喻了能将全世界包围的金阁的等比例模型一样,它包围着我所处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填充着每一寸空间。它像轰鸣的音乐侵占着全世界,仅凭音乐就让全世界充满意义。我以为偶尔屹立在我之外、故意疏远我的金阁,如今完完全全将我裹紧,在它的内部给我留了一个位置。
“那是装的。我练了好几次如何在保证不骨折的前提下足够夸张地跳到那条路上。只是没想到这女人会装作没看见地走过去。还好她回头了。现在她已经迷上了我。不不,这样说不够严谨。应该说,她已经迷上了我的内翻足。还亲手给我涂碘酒呢。”
房东女儿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像灰尘一样飘散。她被金阁拒之门外,我也被人生拒绝。从头到脚被美包围的我,如何再染指人生?美完全有要求我死心的权利,不可能让我左手触着永远,右手拉着人生。对人生的所作所为,有时的意义是面向某个瞬间表明忠诚,让瞬间留住。恐怕金阁对此了如指掌,于是在瞬间取消对我的疏离,幻化为那个瞬间,让我明白我对人生的渴望是那么虚无。金阁也深知,人生总用幻化为永远的瞬间来恍惚我们的心智,跟幻化为瞬间的金阁永恒的身姿根本无法相提并论。美这永恒的存在,也是在这一瞬间,阻碍着、荼毒着我们的人生。人生让我们窥见的瞬间的美,完全不能对抗这样的荼毒。它倏然崩塌、灭亡,甚至连自身也在灭亡的暗淡光线中被迫现身。
我无言以对。柏木挤对痛快了,这才说真话。
……话说回来,我并没有被金阁幻影拥抱太久。回过神来,金阁已无影无踪。它还在东北方向的遥远衣笠之地,不可能出现在眼前。被金阁接受、拥入怀中的梦幻时刻已经过去了。我只不过躺在龟山公园的山坡上,周围是花花草草和扑打着迟钝翅膀的昆虫,还有一个恣意躺卧的姑娘。
“什么伤?”柏木像是一脸怜悯地笑着看我,“我什么时候受伤了?嗯?你怎么回事?不会是梦见我受伤了吧?”
姑娘对我突然的退缩投以白眼,坐起身来。她扭过去背向我,从包里拿出镜子自顾自照了起来。虽然她什么也没说,但是那股轻蔑就像秋天沾在衣服上的牛膝果实一样,扎得我浑身上下不舒服。
“你的伤怎么样了?”
天空低垂。雨滴轻轻敲在周围的草和杜鹃花叶子上。我们慌忙站起身,朝着刚才凉亭的方向赶去。
课间休息的时候我一把抓住柏木的手腕。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雀跃了。柏木扬起嘴角笑着,跟我一起去了走廊。
***
第二天上学时,我还惦记着柏木的身体情况。回想起来,把他一个人丢下自己逃跑,也算是仁至义尽,我倒完全没有负罪感,只是担心万一今天他不出现怎么办。上课铃即将响起的时候,我看到柏木一如既往夸张地耸着肩走进教室。
游山活动潦草收场。不过每次想起这天都郁郁寡欢还不是因为这个。晚上开枕前,从东京传来给老师的电报。电报的内容也迅速知会了寺里的人。
海报上画着日本阿尔卑斯山脉,是旅行社做的,用石板印刷,精美的画面上,蓝天映衬着白色山顶,山顶上是一行横排的字:“未知的世界,向你召唤!”柏木很刻薄地用红笔把标语和山顶斜斜地打了个叉,然后在旁边写上歪歪扭扭像内翻足在步行一般的字:“未知的人生,难以忍受。”
鹤川死了。电报里只是简单写了死于事故,后来我们才得知具体情况。前天晚上,鹤川去浅草的伯父家,酒量不好的他喝了不少酒。回去的时候,车站附近的小巷里突然冲出一辆卡车,他头骨破碎当场死亡。绝望的家人直到第二天下午才意识到需要给鹿苑寺拍个电报。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曾在他宿舍里见过一张海报。
父亲逝世都没流出来的眼泪在我脸上肆虐。不知什么原因,鹤川的死比起父亲更让我感觉到紧迫。这样的我曾经因为认识了柏木而跟鹤川有些疏远,直到失去才明白,鹤川一死,我跟明亮的白昼世界唯一的一丝联系也断了。我是为自己失去的白昼而哭,为失去的光亮而哭,为失去的夏天而哭。
柏木在我面前暗示和即刻表演的人生,活着和毁灭没什么区别。它既不自然,又缺少像金阁那种结构上的美感,倒是更像一种痛苦的痉挛。不可否认它深深吸引了我并且导致我认定了自己的方向,但要像它那样就得用长满荆棘的生之碎片把自己弄得鲜血淋漓,这让我害怕。柏木轻视本能,就像他同样轻视理智。他就像一个形状奇怪的球,横冲直撞,试图打破现实的墙。这不过是一种活法罢了。总之,他所代表的人生是一种危险的游戏。他试图打破伪装成未知欺瞒我们的现实,重新清扫世界,让它充满已知。
我想去东京参加鹤川的葬礼,可惜身上没有钱。老师发的零花钱每个月不足五百日元。母亲比之前更穷,一年能汇一两次两三百日元的钱已是极限。她之所以变卖家产寄身加佐郡伯父家,也是因为靠父亲生前的施主家每月扶持价值不足五百日元的慰问米和政府微薄的补助金,实在难以度日。
“如果我的人生和柏木一样,那么请务必庇佑我。因为我承受不了那样的人生。”我祈祷着。
我既没看见鹤川的遗体,也没参加送葬,不知怎么才能接受鹤川真的没了。以往穿着白衬衫的他,沐浴着透过树荫的阳光,腹部微微起伏。这一场景栩栩如生。谁能想象只为明亮而生、只适合在明亮中的肉体和精神,会被埋进土里强制休息?他身上没有一点早逝的征兆,天生对不安和忧愁免疫,没有一处跟死亡有任何瓜葛。也许正是因为这个才导致突然的消亡。就像血统纯粹的动物不容易活,鹤川只由生命最纯粹的部分组成,缺少对死亡的防备。这么说来,我应该会长寿,像受了诅咒一样长寿。
我的心渐渐平静,那股莫名的恐惧也衰退下去。对我来说,美必须是这样的东西。它把我和人生隔离开,在人生前面保护着我。
平日里他所处世界的透明结构就让我迷惑,随着他的离去,这迷惑变得有些恐怖。冲出来的卡车撞到这透明的世界,就像撞到透明到根本看不见的玻璃,粉粉碎碎。鹤川不是死于生病,这事实也验证了这个比喻。死于事故这种纯粹的死法,符合拥有纯粹人生的他。极短时间的冲撞让他的生和死融为一体。迅速的化学反应……只有通过如此激烈的方式,才可以让这个光明到连影子都没有的少年,将自己和影子和死结合在一起。
就这样,我站在了春日金阁前,四周是扬起的尘埃和丑陋的游客。即使空气里充斥着案内人聒噪的讲解声,金阁还是一如既往展现着含蓄的美,像是在出神。唯有池水中的倒影清澈明亮。某个角度像《圣众来迎图》里被诸位菩萨簇拥着的阿弥陀佛一样,尘埃里的云也如菩萨们四周的金色祥云一般。尘埃中的金阁,身姿看不清晰,如同古老褪色的颜料,又似磨损的花纹。这一片混乱喧嚣被矗立的纤细柱子过滤,然后经由小小的究竟顶、顶端的凤凰,随后被与它们相连的发白的天空吸走。这一点都不神奇。建筑只要立在那里,便发挥着统筹规范的作用。金阁不断收集着周围的噪声,西边是漱清在防守,二层楼上面是变窄的究竟顶。这栋纤细的不匀称的建筑,发挥着如同将污水净化为清水的过滤器的作用。人们交谈的喧嚣并没有被金阁拒之门外,而是由开阔的温柔的立柱收拢起来,最后过滤成一种寂静澄明。金阁就像纹丝不动的水中倒影一样,始终成就着地面上的一切。
可以肯定的是,鹤川所在的世界充满明亮情感和善意,他并不是因为误解或者乐观判断才住在那里。他的绝世好心肠,由一种力量、一种坚强的柔软所打造,那是他所有作为的准则。能够把我所有阴暗的情感逐一翻译成明亮的情感,他的做法里一定有无比正确的地方。他的明亮和我的阴暗一一对应,毫无遗漏,有时我甚至怀疑鹤川是否完全体验过我的心路历程。可惜不是!他的明亮里既有纯粹也有偏颇,可全都是自己细致的世界体系运转出来的,那种精密也许无限接近恶的运转精密。这少年靠不屈不挠的肉体一直支撑着这体系,如果不这样,那明亮的透明世界恐怕早就粉碎了。他跑着,勇往直前。于是,卡车碾碎了他的肉体。
今天不是周末,但正值观光季节,来参观金阁的人特别多。案内的老人发现了奋力拨开人群往金阁跑的我,满脸惊诧。
鹤川人见人爱的根源,无非是清秀的容貌、高挑的身材。这些都已灰飞烟灭,让我不由得再次陷入关于人类可视部分的神秘思考。我们肉眼可见的东西,只要存在便可以发挥相应的力量。这样的话,精神若要拥有如此朴素的存在感,便必须尽可能多地模仿肉体。虽说佛用“无相”描述本体,用“见性”表达知晓自己的心无相无形,但见无相为无相的见性能力恐怕需要对形态魅力极其敏感才行。不能用毫无私心的敏锐面对形和相的人,恐怕也不能如实看见并知晓无形和无相。就像之前的鹤川一样,只是活着就绽放着光芒,眼睛能看到,手能触碰到,总而言之就是因为活着而活着的人,如今那个清晰的有形已沦为比喻不清晰的无形时最贴切的东西,他的存在感也变成形容虚无的实实在在的模型,他这个人也不过变成了一连串的比喻。比如说,他像五月花,他适合五月花。这种像和适合,也是表达他跟摆放在他灵柩前的五月花的像和适合。
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么着急是要跑去哪里。等电车朝着紫野驶去,我才意识到,自己焦虑的心朝着金阁而动。
无论如何,我的生命里都缺少鹤川那样确然的象征性。所以我很需要他。最让我嫉妒的是,他完全没有我这样的独特性,或者说没有我这种肩负使命的独特感。这种独特性剥夺了生命的象征性,也就是剥夺了把他的人生比喻成其他事物的象征性,从而夺走生命的延展和连带感,这是产生如影随形的孤独的本源。真是不可思议。我甚至跟虚无都毫无关联。
刚才我架着柏木来到西班牙风格大宅的小门前,女人刚一进门,满心恐惧的我便丢下柏木,头也不回地跑远。没时间顺路回趟学校了。我跑在路上,四周空无一人。我路过药店、甜品店、电器店。彼时眼睛感受过一片红红紫紫,估计是挂在黑色围墙上的一排梅花家徽灯笼,门上也悬着同样家徽的紫色帷幔。想来应该是我跑着路过天理教弘德分教会的时候。
***
我一路跑到了乌丸车站前的站台,跳上了电车。开往金阁寺的电车启动时,我才稍微缓了过来。掌心里全都是汗。
我再次孤身一人。从那以后再没见过房东女儿,跟柏木也不像之前那么密切走动了。我依然认为柏木的生活很精彩,但是出于对鹤川的祭奠,我刻意疏远了他,试图稍微远离以往的生活。我给母亲写信,直白地写上“在我出人头地之前别来看我”。之前当着母亲的面说过一模一样的话,但我总觉得不再强调一遍就不安心。母亲啰唆的回信里讲她忙着帮忙伯父的农活,此外罗列的都是些无聊的训诫之语,最后一句话是,“真希望在死前能看一眼你当上鹿苑寺住持的样子”。这句话引起了我的厌恶,几天过去,那行字依然让我心绪烦乱。
女人愣了一下,然后带我们往她来时的方向走去。我把柏木扶起来。他可真是重啊,还喘着重重的粗气,不过当我把肩膀借给他搭着走起来的时候,他倒是步履轻盈。
整个夏天我都没有去母亲寄宿的地方看看。粮食紧缺,夏天也不敢随意走动。九月十日过后的某天,天气预报说将有大型台风来袭。寺里必须要有人去金阁值夜,我申请到了这个机会。
柏木扬起脸来,盯着她一字一顿地说:“你家里不会连药都没有吧!”
最近我对金阁的情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倒不是什么憎恶,而是我预感到我内心正在萌生的东西跟金阁总有一天会发生冲突。龟山公园事件之后我就意识到了,但我不敢给它命名。总之,能用一晚值夜照顾金阁我还是很高兴的,我也没有掩盖这种喜悦。
女人回过头来,看起来有点害怕。她用纤细的手指揉了揉血色尽失的脸颊,然后开口问我:“我该怎么做?”
我拿到了究竟顶的钥匙。第三层尤其珍贵,门楣上有后小松天皇亲笔题写的牌匾,高高挂在离地面四十二尺高之处。
“冷血!你打算就这么不管我吗?我可是因为你才摔下来的!”
广播里时时刻刻在播报台风的进展,四周却一直没什么动静。午后飘起的阵雨已经停了,明亮的满月悬在夜空。寺里的人纷纷走到院子里看天空的情况,还讨论说这就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柏木比我更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女子的想法。他叫了起来。恐怖的叫声回响在大白天没什么人的住宅区。
整个寺院都睡了。我一个人在金阁里。月光照不到的地方,金阁用沉甸甸的奢侈的黑暗包裹着我。这种想法让我恍惚。我在这种恍惚中逐渐深陷,直至出现幻觉。回过神儿来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身处幻影中,那个在龟山公园将我和人生隔开的幻影。
幻觉迅速消失,眼前这个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的女子,用充满轻蔑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打算继续走自己的路。
我,孤身一人,绝对意义上的金阁正包围着我。可以说我完完全全属于金阁,也可以说金阁完完全全属于我。或者此时已经产生一种难得的平衡,也许这种状态是“我即金阁,金阁即我”。
柏木刚好倒在女人的正前方。女人停下了脚步。当我终于蹲下来想把柏木扶起来的时候,看到了女人高高的冷漠的鼻梁,有点儿散漫的嘴角,脉脉的眼眸……刹那间我想起了月光下有为子的面庞。
深夜十一点半左右,风越刮越大。我打着手电筒上楼,将钥匙插进究竟顶的锁眼里。
他黑色制服的后背在我眼前剧烈起伏。趴着的姿态看起来完全不像人类,某个瞬间特别像一个毫无意义的黑色污点,或者是雨后路上的一汪脏脏的积水。
我靠在究竟顶的栏杆上站着。风从东南方向刮过来。天空依然没有什么变化。月亮在镜湖池的水藻间闪烁,耳边充斥着虫叫和蛙鸣。
柏木用手指头戳了一下我的后背。我跨过低低的石头围墙跳到马路上。两尺实在不算高。但是紧跟着我跳下来的柏木,却随着恐怖的声音轰然落地。他没跳好,摔倒了。
第一阵强风刮到脸上的时候,我真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风就像不断逼近的强盗一样,我甚至感觉这风要将我和金阁一起吹倒。我的心既在金阁里,也在风里。规定了我世界秩序的金阁,连随风飘扬的帷幔都没有,泰然自若地沐浴在月光中。风啊,我凶恶的意志,总有一天将动摇金阁,在金阁坍塌的瞬间,夺走它傲然存在的意义。
“从那里跳下去!”
是的。虽说彼时我被美包围,身处炫目的美之中,却难敌无限增强的狂风意志。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完完全全被美包围。就像柏木对我喊“结巴啊!结巴啊!”,我试着开口鞭笞狂风,犹如鞭笞一匹狂奔的骏马。
我不得不走了起来。我们朝着女人步行的相同方向,沿着离她的路线约两尺高的石头围墙开始走。
“猛一点!猛一点!再快一点!用力!”
柏木站了起来。他凑在我耳边,压低声音严肃地说:“走起来。按我说的走。”
森林开始骚动。池边的树枝啪啪作响。夜空失去了平静的蓝,跟幽暗的混浊融为一体。虫鸣尚未式微,试图鼓动它们的风带着悠扬神秘的笛声越来越近。
女人的确越来越近了。但是这段时间像极了渐渐传来的痛苦。女人越近,那张毫无关联的陌生人面孔便越鲜明。
我看到月亮前方掠过大量的云朵。从南向北,群山对面不断有云出现,像是军队一般。有的厚,有的薄。有的大朵,也有的被割裂的残片。这些全都自南方而来,经过月亮,覆盖着金阁的屋檐,像是紧着做什么大事一般往北飞驰而去。我仿佛听到了头顶金凤凰的鸣叫。
我们就等着女人走近。春日阳光洒遍大地,对面是藏蓝色的比睿山峰,近处有一个越来越近的女人。我想起刚才柏木的言论,他的内翻足和他的女人像两颗星星一样各自独立于现实世界,没有交集;他自己却在想象的世界里实现了埋藏很深的欲望。这奇怪的描述带给我很大的震动,我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此时一片云遮住了太阳,我和柏木被浅浅的阴影包围,一瞬间周围世界显得有点不真实。视野所及变得灰暗,连我们自身的存在都变得没有把握。远处比睿山蓝到发紫的山顶和款款走来的高傲女人,反而真实得不像话,在现实世界中闪亮着。
风短暂停歇,又瞬间呼啸而来。森林也像察言观色一般,一会儿安静一会儿喧闹。水池里月光的倒影忽明忽暗,偶尔一道亮光漏出来,从池面迅速闪过。
柏木和我就在网旁边的浪木上。刚一看清女人的脸,我就错愕不已。那张高傲的脸,简直跟柏木刚向我描绘的“喜爱内翻足”的女人一模一样。不过后来我就见怪不怪了,因为柏木很早之前就见过这样的脸,也许是在梦中也不一定。
横贯群山对面的积云像是一只巨大的手在天空张开,涌动着拥挤着不断靠近,蔚为壮观。偶尔从云的缝隙里能看到澄澈的天空,看到的瞬间又被云层吞没。时而有很薄的云经过,透过它能看到月亮发散的朦胧光环。
确切地说,女人从一个西班牙风格的壮观大宅的小门走出来。大宅有两个烟囱,还有斜纹格子玻璃窗和宽阔温室的玻璃屋檐,看起来感觉很容易碎。在隔着路靠近操场的一侧竖着高高的网,一看就是在大宅主人的抗议下设立的。
整个夜晚,天空都是如此风起云涌。不过看起来风势不会再增强。我凭着栏杆睡着。第二天一早是晴天,寺里的老人把我叫醒,告诉我台风恰好绕过京都市,已经走远。
那女人并不是从操场走来的。操场外侧有条路连接着住宅区,比操场地面矮了两尺左右。女人是沿着那条路走来的。
[9]狂言典故。三个赌徒装成盲人、瘸子和哑巴,受雇于一个富豪,趁主人不在家三人卸下伪装喝酒大醉,不料主人突然回来,三人慌乱间扮错了角色,最后仓皇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