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没有父亲了。”我答道,“不借算了。”
“你还记得《哈姆雷特》戏剧里雷欧提斯的父亲给了他儿子什么忠告吗?‘不要问别人借钱,也不要借钱给别人。借钱出去不仅收不回来,还会丧失朋友’那句。”
“我没说不借呀。我们好好商量商量。我都不知道自己所有的钱加起来有没有三千块。”
柏木脸上再也不见因陈述歪理邪说而展现的哲学家般的爽快。他眯起眼睛盯着我,眼神迷离。
我想起花道师父跟我说的柏木的做法,从女人身上骗钱的巧妙做法。差点脱口而出,最终忍住了。
一进校门,恰好看到柏木在前面走着。我把他拽到路边,问他借三千日元。然后拜托他收下佛教辞典和尺八,当作补偿。
“先把那辞典和尺八处理了吧。”说着,柏木就转身往校门走去。我也回过头,放缓脚步跟他并肩走。柏木说起光俱乐部[21]的学生社长因金融犯罪被逮捕,九月获释之后估计信用会一落千丈,从此恐怕就举步维艰。从这个春天起柏木就对光俱乐部社长非常感兴趣,我们也经常讨论他。不管是我还是柏木都坚信他是社会的强者,万万没想到出来后两周他就自杀了。
我把佛教辞典和柏木送的尺八放进包裹,然后拎着包裹和书包急忙去了学校。满脑子都是出发的事情。
“你拿着钱做什么呢?”
从那一刻起,我心里涌起一股迫切的想要逃离的心情,逃离周围的一切,只是远离一小段时间也好。从老师房间告辞之后,这个念头一直盘旋在脑海中,并且越来越迫切。
突然被问的我,觉得这一点都不像柏木会问的问题。
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抛弃现世之人。生活的细节、钱、女人……所有的东西他一个没落下,却如此蔑视现世的生活。……我感到一阵厌恶,像是触碰到尚且温热有血色的尸体一般。
“想去旅行,随便哪儿。”
“知道了又怎么样呢?”这和尚垂下眼睛,“没什么用,也没什么好处。”
“还回来吗?”
我答不上来。随后不知不觉磕巴着说了无关的事情:“老师知道我的事情,大大小小都知道。我也知道老师的事情。”
“可能吧……”
老师沉吟了一会儿,说:“这么问,是你觉得还不该被放弃吗?”
“你想逃避什么吧。”
我沉默良久,开口道:“是不是说,您已经放弃我了?”
“想逃离自己周围的所有东西。从周围东西喷发的无能气息里逃跑。……老师也无能。极其无能。我知道的。”
“你去世的父亲,该多么伤心啊。看看这封信吧。学校又批评你了。总这样不思悔改,以后该怎么办,自己也该想想了。”——随后,老师说出了那句话,“原本我是动过让你当接班人的念头的,但是现在可以肯定地告诉你,这个念头已经完全没有了。”
“也逃离金阁?”
老师的视线迅速移开,边在手炉上搓手边说话。初冬清晨的空气中,响起掌心柔软的肉互相摩擦的声音,虽轻微,却清脆到刺耳。和尚的肉和肉,亲密得有点过头了。
“对。也逃离金阁。”
老师原本憨态可掬的脸因为必须要跟我当面交代事情而不悦,不自然地紧绷着。我感觉,比起见我,恐怕见麻风病人还能让老师稍微愉快一些。这便是我渴求的具有人类情感的目光。
“金阁也无能啊?”
那是十一月九日。叫我的时候我刚好要去学校,于是穿着制服去了老师那里。
“金阁不是无能。绝对不是。不过金阁是所有无能的根源。”
我的寺院生活继续着,夏天过去,秋天过去,我几乎从不跟旁边的人说一句话。我出走前一天早上,老师让副司把我叫过去。
“像是你的观点!”
——老师对我的斥责立刻传遍了全寺,大家对我的态度日渐粗暴起来。之前嫉妒我上大学的那个徒弟,看到我时脸上总会浮起一抹胜利者的冷笑。
柏木好像很愉快地咂了咂舌,依然用夸张的步伐向前走着。
我曾经花很长时间思考关于某棵草的叶子末端锐角的问题。说思考可能有点不恰当。这种奇怪的琐碎念头时断时续,我也无法把握它的确定状态,只知道它像无限循环的重复句一样不断浮现在脑海。为什么这棵草的叶子末端非得是如此锐利的一个锐角呢?如果是钝角,那么草就不再是之前的类别,从这个角开始崩坏直至整片叶子。如果拧掉大自然的一颗小小的齿轮,那么大自然是不是也会全员覆灭?该怎么办到呢?我就这么徒劳地想来想去。
在柏木的带领下,我们进了一间寒碜的小当铺,卖掉了尺八。只卖了四百日元。随后去了二手书店,勉强卖了一百日元。为了给我凑够剩下的两千五百日元,柏木带我去了他的宿舍。
我曾坐在草地上,看蚂蚁搬运红土筑巢,一看就是几个小时。原因并不是我对蚂蚁感兴趣。学校后面工厂的烟囱喷出薄薄的烟雾,我也能呆呆地盯好久。原因也并不是我对烟雾感兴趣。……我只是完完全全沉浸在自己这个存在里。外界时而冰凉,时而火热。或者说,外面的世界时而是圆点状,时而又变成条纹状。我的内部世界跟外界进行着平缓无序的交换。就像周围毫无意义的风景映入眼帘,我也同样进入风景,没进入的部分则在远方兀自绽放和闪耀。闪耀的有时是工厂的旗子,有时是围墙上的无聊污点,有时是被扔在草地上的一只旧木屐。所有的东西都在我心里瞬间点亮,又瞬间暗淡。也许,这些也可以称作无法成形的思想吧。……重要的事物往往跟琐碎的事物息息相关,就像今天报纸上说的欧洲政治事件,跟眼前的旧木屐,冥冥中一定有斩不断的关联。
然后他提出了一个奇怪的建议。尺八是还给他的,辞典是送给他的,两样东西都属于他,所以卖完得来的五百日元也应该是他的钱,加上新给的两千五百日元,总共借出的还是三千日元。截至还清,每个月收10%的利息。比起光俱乐部每月34%的利息,简直是极其优惠的低利息了。……他拿出白纸和笔墨,郑重写下这些条件,然后让我在这张借条上摁手印。我完全没考虑未来的事情,所以马上在拇指上蘸了印泥摁了下去。
三年级第一学期,我缺课的时间达到了六十多个学时,这是一年级三个学期缺席时间总数的五倍。这些时间里,我并没有去读书,也没钱去花天酒地,除了偶尔跟柏木聊聊天之外,一直是一个人待着,什么也不干。大谷大学的记忆跟无所事事的记忆几乎难以区分,我总是一个人待着,谁也不理。这种无所事事算是我独有的一种摄心了吧,因为在此期间,我从来没有觉得无聊过。
——我真是心急火燎。怀揣三千日元,一出柏木宿舍就坐上电车,在船冈公园前这一站下车,登上了蜿蜒通往建勋神社的石阶。我希望去那里求签,以获得些有关旅行目的地的暗示。
从此,老师对我明显疏远了起来。虽说这是我期待的反应,也是我意料中的证据,某种意义上来说甚至是我的胜利,因为只靠逃课就换来了这些。
随着不断登高,右手开始出现义照稻荷神社炫目的红色神殿,以及铁丝网内的一对石狐狸。狐狸口中叼着卷轴,高高竖起的耳朵里也涂满了红色。
这顿责骂也成就了我被老师单独叫到房间的珍贵机会。我只是一直低着头不说话。虽说心里暗自在期待着,但老师没有提哪怕一句照片事件,或者再往前的风尘女勒索事件。
今天阳光不强,偶尔吹过一阵风还有点寒意。石阶的石头看起来像薄薄蒙了一层灰,其实是穿过树叶投在地上的微弱阳光。因为阳光实在太微弱,看起来像脏脏的灰尘一样。
第一学期结束时,学校提出了警告,老师把我责骂了一顿。虽说成绩差逃课多该骂,但最让老师生气的,是我不参加每学期只有三天的摄心[20]。学校的摄心只在暑假、寒假和春假开始前三天举行,跟各专门道场的仪式一样。
终于到了建勋神社宽阔的前庭。一口气爬上来的我早已汗流浃背。眼前就是通往前殿[22]的石阶了。目光所及是一片平坦的石阶。道路半空是从左右低低蜿蜒过来的松树。右侧是原木墙壁的古老事务所,玄关门上挂着“命运研究所”的木牌。从事务所到前殿旁边有个白色的仓库,旁边是稀稀拉拉的杉树,冷冰冰如蛋白一样的云显得沉痛,在乱糟糟的天空下,京都西郊的群山尽收眼底。
自从靠照片确认了老师对我的讨厌,我就明目张胆地放松了学业。预科第一年的成绩,中文和历史均以八十四分的成绩拔得头筹,总分七百四十八分,在八十四个人里名列第二十四。四百六十四个学时里,缺席不超过十四个学时。预科第二年,总分六百九十三分,排名在七十七个人里降到了第三十五。因为我没有闲钱,所以到了三年级,开始仅仅出于享受逃课乐趣而不去上课,那是照片事件发生不久之后的事。
建勋神社的主祭神是织田信长,陪祀的是信长的长子信忠。整体简单朴素,只有围着前殿的一圈朱红色栏杆增添着几分色彩。
虽说我早就预感到了这一刻,并且做了心理准备,但明确听到还是第一次。我听到这句宣判时,并不觉得是晴天霹雳,事已至此,也不该表现出吃惊或者惊慌。或者说,我倾向于认为自己的出走是被老师这句话刺激出的冲动行为。
我登上石阶,拜了拜,拿起横跨功德箱架子上的古老六角木箱。我摇晃着木箱,从小孔晃落一根被削得细细的竹签。上面只有用墨写的“十四”。
我出走的直接动机,便是前一日,老师头一回用坚决的语气告知我:“原本我是动过让你当接班人的念头的,但是现在可以肯定地告诉你,这个念头已经完全没有了。”
我转身。嘴里念叨着“十四……十四……”,走下台阶。这个数字的发音在我的舌尖停留,渐渐地仿佛开始有了意义。
后来想想,这次出走看似突然,实则经历了很长时间的考虑和纠结。我只是倾向于把它想成一时冲动的结果。我这个人本质上缺乏冲动,只是喜欢模仿冲动罢了。举个例子,一个男人准备去给父亲扫墓,他在头一天晚上就做好了计划,结果当天离开家走到车站时,突然改变主意去酒友家里喝酒了。请问,你觉得这只是因为此男纯粹是性格冲动吗?他突然改变主意,难道不是比准备扫墓时的心情更清醒,说白了是对自己意志的报复吗?
到了事务所玄关处,我唤来了案内人。一位仿佛在厨房洗涮的中年女人在解下的围裙上擦着手出现,面无表情地接过我按规定呈上的十日元。
同年十一月我突然的出走,便是这些事情累积的结果。
“几号?”
***
“十四号。”
我捡起脚边一块小石头,把它包入纸团中,用力攥紧。随后将这带有重物的女人照片碎片,甩入镜湖池中央。涟漪悠然荡开,一直荡到站在水边的我的脚下。
“在走廊那边稍等。”
月黑风高的夜晚,金阁以永恒不变的阴郁均衡之姿耸立。根据月亮位置的不同,有时细细的立柱在月光下如同琴弦,金阁便像巨大的异形乐器。比如今夜。可惜风绝对吹不响这琴弦,只能在琴弦缝隙中徒然溜走。
我坐在窄走廊上等着。等待期间,我在想,靠那个潮湿皴裂的女人的手来决定自己的命运有点不可信,不过我正是想赌这个不确定才来的,也挺好。关着的障子门里传来非常难开的古老小抽屉拉环叮当的声音,接着响起翻纸的声音。终于,障子门开了一个小缝,随着一声“喂,请拿好”,一张薄薄的纸片递出来,障子门马上又关紧了。纸片一角被女人的指尖濡湿了。
我用剪刀把女人的照片剪得碎碎的,然后撕下结实的笔记纸包了两层,把纸团攥在手心里,走去了金阁的角落。
我开始看纸片上的字。上面写着“第十四番 凶”。
这么想着,我的胸口突然感受到喷涌而出的不得体的喜悦。随后,我愉快地进行了善后工作。
“汝有此间者遂为八十神所灭烧石为矢,困顿苦难,奉大国主命御祖神之教示,当退去此国,秘逃为兆。”
“老师肯定也很痛苦。”我心想,“一定经过了很辛苦的深思熟虑,才想出了这样的方式。现在老师一定很讨厌我了。倒不是因为照片本身,而是作为老师,要为这么一张照片考虑如何在自己的寺院里避人耳目。趁四下无人,偷偷穿过走廊,去到从未涉足的弟子房间,像犯罪一样打开桌子抽屉放进去。居然必须做出如此不雅之姿。这么一来,老师现在有十足的讨厌我的理由了。”
解说大意是诸事不顺,前途充满不定。我不怕。下面紧跟着众多项目的预兆,我看向“旅行”那栏。
看来老师是用这样的方法给这个事件做了了结。不是作为不闻不问的附属品,而是让我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是无用功。不过这种巧妙的归还照片的方式,立刻给了我无穷的想象。
“旅行——凶。尤其以西北方向为最。”
今天风很大。放学回来,我不经意打开桌子的抽屉,发现有一个被白纸包起来的东西。里面正是那张照片。白纸上一个字都没有。
我决定就往西北方向旅行。
我想着明天一早就去跟老师道歉。到了早上,又改成今日内一定要去道歉。老师的表情依然看不出任何变化。
***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鄙视老师,对他的伪善嗤之以鼻,但紧接着毫无征兆涌起的悔恨,把我一直以来高昂的气焰打得烟消云散。对老师伪善的轻蔑,忽然跟我的软弱产生联结,我瞬间明白这个人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即使道歉也不等同于我认输。我的心一度闷头爬着陡坡,现在快速退下来了。
去敦贺的车早上六点五十五分从京都站出发。寺院起床时间是五点半。十日早晨,我一爬起来就换上了制服,没有任何人表示惊讶。大家都已经习惯对我视而不见了。
讲座开始了。我只期待一件事,就是他讲到哪一段的时候会突然拐到我身上。我竖起耳朵听着。老师高亢的声音持续响起。我听不出哪怕一句来自老师内心的声音……
破晓时分,大家都忙着扫除和擦地,分散在寺院各个角落。这种状态要持续到六点半。
只有我感受到了体内的力量。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摊开讲义,老师环顾着所有人,只有我的目光紧追着老师的目光。我要让老师看到我绝不退缩的眼神。可是老师那被皱纹环绕的眼睛根本没对我产生任何兴趣,跳过我转移到旁边人的脸上去了。
我打扫着前庭。我的计划是,一个包都不带,像突然遭遇神隐一样从这里消失,踏上旅途。在黎明前,发白的沙石道上,我挥动着扫帚。突然,扫帚倒地,我消失,只见白色沙石道静静铺在薄暮中。我梦想着就这么出发。
……昏暗的电灯下,众人手捧《无门关》讲义聚齐。晚上特别冷,只有老师旁边有小小的手炉。耳边响起吸鼻涕的声音。低头看书的老老小小埋在影子里,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没精神。新来的徒弟白天在小学当老师,他的近视眼镜总是在塌鼻梁上滑落。
不去跟金阁道别也是出于这个考虑。我想营造出一种只有我突然从这里消失的氛围,这个大环境包含金阁在内。我朝着总门的方向移动着。松树枝叶之间,能看到黎明前的星星。
我如此坚定的理由是,今晚讲座上我将与老师面对面坐,我已经感受到了身上那股跟自己不相称的男子气概。作为回应,老师会展现男子美德,撕破伪善,在寺院所有人的面前坦白自己的行为,同时曝光我的卑劣行径。
我的心正跳得厉害。必须要出发了。这句话像徐徐展开的翅膀。要出发了,从我身处的环境,从束缚着我的美的观念,从我的怀才不遇,从我的口吃,从我存在的条件,出发。
回到寺院,一切照旧。寺院生活那种几乎要散发霉味的永恒,让今天和明天之间没有任何差异变化。今天是每月两次佛典讲座的其中一次,寺里的人悉数聚集到老师的房间。我坚信,老师会借讲授《无门关》,当着众人的面向我问责。
扫帚像成熟的果子一样自然脱离我的手,落入拂晓时的草丛。借着树影我蹑手蹑脚走到总门,一出门便开始狂奔。始发电车越来越近了。混在零零散散工人打扮的乘客中,我上了车,全身暴露在车内明亮的灯光下。我感觉自己从来没有来过这么亮的地方。
终于,要去学校了。踏出鹿苑寺的那一刻,我的心充满了疲惫和荒芜。上课时,老师讲的什么根本听不进去。被提问时回答得驴唇不对马嘴,全班哄堂大笑时,眼睛所见只有柏木事不关己地望向窗外。柏木肯定注意到我心里波澜壮阔的变化了。
旅途的细节至今仍历历在目。此次出行并不是毫无目的。我决定去初中某次修学旅行去的地方。不过越是靠近,出发和解放的心情越发强烈,感觉横在我眼前的,全是未知。
可惜,大书院方向依然静悄悄,什么声音都没有……
火车的行驶路线虽是去往故乡的熟悉路线,破旧的被煤熏黑的列车却看起来如此新鲜和稀奇。车站,汽笛,甚至大清早扩音器传出的厚重回声,都酝酿着同一种情绪,让它越来越强烈。我看到的,是刚睁开眼睛时抒情诗一般的展望。朝阳把巨大的站台分隔开。跑动的靴子声,清脆的木屐声,一直单调鸣响的铃声,从站台小贩的提篮里露出的橘子的颜色……所有这些都在提醒和预示,我已经置身于更大的世界。
现在我开始等待老师的震怒,以及如打雷般的呵斥。我想,就算老师殴打我,将我踢翻在地,让我满身是血,我也无怨无悔。
车站里不论多么微小的细节,都饱含离别和出发的情绪。逐渐在我视线里向后退的站台,看起来极其昂扬,彬彬有礼。我感慨着,途经这里的迁徙、离别、出发的人,把这个水泥铸就的冷漠平面,变得多么光彩夺目呀。
我只顾竖起耳朵注意着老师房间方向的动静。什么都没听到。
我信赖火车。这么说好像有点滑稽。虽然滑稽,但正是火车让我确信自己正逐渐远离京都,想到这里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当的了。我曾经数次倾听夜晚驶过鹿苑寺花园附近的拉货火车的汽笛声,现在我坐在那个昼夜疾驰的工具上,驶向我的远方。想想就觉得不可思议。
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自己可以幻想出如此多的剧情。冷静地想想,我这是自寻死路。因为无聊的愚蠢行为惹怒了老师,继而惹得老师在住持候补名单里抹去了我的名字,永远失去成为金阁寺主人的可能。这个时候,我把对金阁的执着忘得一干二净。
火车正沿着群青色的保津峡前行,曾经我和病重的父亲一起经历过。爱宕山一脉和岚山西侧,从这里到园部的区域,可能是受到气流影响,跟京都市内的气候完全不同。十月、十一月、十二月期间,从夜里十一点开始到早晨十点左右,保津川升腾的雾气会准时包围这里。这片雾一直在流动,很少散开。
也许,老师会突然来到我的房间,宣布原谅我。取得谅解的我,将有生以来第一次像鹤川日常那样,心中升起明亮无瑕的情感。也许,老师和我将相拥感慨,互相叹息对彼此的理解来得太迟了。
田园朦胧延展,收过的稻田呈现霉斑青色。田埂上稀稀拉拉的树高低大小各异,枝叶被剪得只剩高处部分,细细的树干四周被称为“蒸笼”的稻草堆包围。这些逐一从雾中闪现,树影如幽灵一般。有时在车窗附近会出现一棵巨大的柳树,在朦胧的灰色农田背景下显得极其鲜艳,湿透的叶子重重地低垂,在雾中轻轻晃动。
离去学校还有一段时间。我坐在自己房间里,一边任由心脏越跳越快,一边满怀希望地等着什么事情发生。明明做了只能招得老师讨厌的事情,我却幻想着人与人之间充满热情的大和解这样戏剧性的场面。
从京都出发时无比雀跃的心,如今陷入对死者的追忆中。有为子,父亲,鹤川,记忆里唤醒的全都是他们难以描述的温柔,以至于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只对逝去的人类才有感情。或者说,比起生者,死者的身影反而更容易被爱。
老师在里面应了一声。我打开障子门,走进去,将叠好的报纸轻轻放在桌子一角。老师正低头看书,看都没往我这边看。……我退后,关上障子门,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慢慢地沿着走廊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三等车厢没有坐满人。很难被爱的生者们正奋力吞吐着香烟,或者剥着橘子皮。不知是哪个公共团体里上了年纪的雇员正在旁边的座位大声讲话。所有人都穿着破旧的不合身的西服,还有一个人袖口破了个洞,露出条纹内衬。我一直认为平庸是不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淡化的,眼前的景象让我更坚定了这个想法。平民特有的晒得黑黑的布满皱纹的脸,和因酗酒变得沙哑的嗓音一起,展现了某种平庸的精华。
我跪在走廊里,像往常一样喊道:“打扰了。”
他们正在讨论应该让公共团体提供捐助。有个平心静气的秃头老人没有加入对话,倒是一直在用看起来洗了成千上万遍的泛黄白色麻手绢一遍遍地擦手。
我走在走廊上,留意着脚不要踩湿,粗糙的大扫除后到处是小水坑。大书院里老师的房间,障子门紧闭。障子门的白色看起来还鲜明,这说明时间还早。
“看这黑手。天天被煤烟熏着就变成这样了。真是发愁。”
前院环形车道中央,被树篱围住的凤尾竹正沐浴晨光。枯燥的枝叶在晨光的晕染下肌理鲜明。左边有一棵小小的菩提树。枝条上有四五只晚归的金丝雀低声啼叫,声音如捻动佛珠一般。如今居然还能看到金丝雀,我很意外,可在阳光穿透的枝条上,小小的黄色胸毛移动,的确是金丝雀。前院白色沙石静默不语。
另外一个人接过话茬:“你是不是还因为煤烟问题给报纸写过投诉信啊?”
现在依然是我每天早晨给老师送报纸。三月的清晨冷得刺骨,我像往常一样去玄关取报纸。我从怀里掏出祇园女人的照片,夹在了报纸中的一页。这么干的时候,我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
“没有。”秃头老人否认道,“总之,真是发愁。”
为何我变得如此大胆,这非常不可思议,就跟按计划拿到照片之后我变得乐观,莫名被无法解释的喜悦鼓励一样。我首先想到的,是趁老师不在的时候实施计划,这样老师就不知道是谁干的。当时的我实在太狂热,根本没想到这是最危险的办法。因为老师一看就肯定知道是我。
我本来没打算听,但是声音直往耳朵里钻。他们多次提起金阁寺和银阁寺。
“要这张。”我跟店里的人说。
他们一致认为,金阁寺和银阁寺应该提供捐助。虽说银阁寺的收入只有金阁寺的一半,即使这样也是很可观的数目。举个例子,金阁的年收入是五百多万,寺里的开销就是僧侣的日常生活,再加上电费水费等,一年下来顶多只有二十万。余下的这笔钱一般怎么用呢?住持让小和尚们每天吃冷饭,自己每晚跑去祇园快活。这些钱不收税,简直就是治外法权的待遇。这么说起来,必须毫不留情地要求提供捐助。他们七嘴八舌讨论着。
浓妆艳抹的女人们的脸,乍一看全长得一样,时间长了每张照片开始凸显微妙的性格差别,透过脂粉假面,或忧郁或活泼,或智慧机灵或愚笨美丽,或清高或无比开朗,或不幸或幸福,多种多样的气息跃然纸上。终于,我找到了心心念念的那张照片。多亏店里的照明比白昼还亮,反光纸表面闪着反射光,才让我没有错过。等拿在手中,反光消失,红褐外套女的脸映入眼帘。
那位秃头老人依然用手绢擦着手,等话题告一段落的时候,说了声“真是发愁”,这句话便成了大家的结论。被擦拭无数遍的老人的手像吊坠一样发着光,再也看不到煤灰的印记。在我看来,此时这双手与其说是手,不如说是手套更为恰当。
去学校的时候,我向柏木问了艺妓店的名字和地址。柏木什么也没问就告诉了我。我立刻去了那家店,眼前是明信片那么大的祇园名妓照片。
说来有趣,刚才是我第一次亲耳听到来自俗世的评论。我们本身属于僧侣世界,即使是学校也在那个世界的范围里,所以互相之间并不会评论彼此的寺院。不过上了年纪的雇员的话倒是丝毫不让我惊讶。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我们的确吃着冷饭。住持的确往祇园跑……但是,对于老雇员他们的评价,我感到无法言喻的厌恶。我无法忍受用“他们的语言”去理解事物。“我的语言”完全是另外一种东西。即使我亲眼看见老师跟祇园艺妓一起的样子,也完全没有感受到任何道德层面的厌恶。
想不通,等不来,最终我变成执念的俘虏,只想清清楚楚确认哪怕一次老师憎恶的表情。于是,我想到了如下策略,虽然有点恶作剧,有点孩子气,也绝对会给我带来不利,但我已经无法抑制自己。这种恶作剧绝对可以进一步加深老师对我的误解,但当时的我已经顾不得了。
老雇员们的谈论就这样被我抛诸脑后,只留下像平庸的余香一样的轻微厌恶。我从来没有想过仰仗社会的支援。对为了更容易跟其他人沟通而设置的条条框框,更是一点想理解的心情都没有。我曾经说过很多次,不被人理解就是我存在的理由。
他充满光泽的柔软的肉,跟同样充满光泽的柔软的女人的肉交融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老师暄软的腹部,跟女人暄软的腹部相互挤压……不可思议的是,不管我多么放纵自己的想象力,老师面无表情的脸瞬间会变成正排便或性交的动物一样的表情,没有什么能填补这个突然的转换。日常微小的情感并没有像彩虹一样担起转换的职能,只得任由它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要说仅有的能填补这个转换,或者说能提供一点点帮助的,便是当时那句讨厌的呵斥:“混账东西!你竟然敢跟踪我!”
——突然,车厢门打开,小贩扯着嘶哑的嗓音、胸前吊着大大的竹筐出现了。我这才意识到腹中空空,没有买米饭,而是买了像是用海草做的绿色面条便当吃。雾气散去,天空依然阴沉。丹波的山脚下,贫瘠的土地上,开始闪现一栋栋种着小构树[23]的造纸工坊。
从那时起,我开始强迫自己想象老师如同动物一样的脑袋,想象他肉体上的丑陋。比如,他如厕时的姿势,更过分的是想象他和红褐色外套女人睡觉的姿态,想象他不再面无表情,因快感而柔和的脸上浮现的不知是快乐还是痛苦。
舞鹤湾。不知为什么,从很早之前,这个名字就一直撩拨着我的心。可惜,从生活在志乐村的少年时期起,这个名字就变成了看不见的海的代称,意味着大海即将在眼前。
一有机会便窥伺老师的脸色已经成了我一个隐秘的习惯。可惜每次老师脸上都没有流露出特别的情感。虽然毫无表情,但不至于冷漠。就算面无表情意味着轻蔑,我也肯定那不是针对我一个人的轻蔑,它的对象更宽泛,跟面向大众的抽象概念一样。
说是看不见的海,如果爬到志乐村后头高耸的青叶山也是可以看到的。我曾经两次登上青叶山。第二次我们恰好看到了联合舰队进驻舞鹤军港的场景。
我再也无法忍受老师看似永无止境的不闻不问。如果我有什么人类情感,那么一定会在对方身上寻求相对应的情感。无论是爱还是恨。
也许舰队停泊湾内是在进行秘密集合。关于舰队的一切消息都是机密,我们甚至曾经怀疑这个舰队是否真的存在。所以当我们远眺这景象时,像是看到了曾经在照片里见过的不知名的威严黑色水鸟,它们不知道有人在看着,正在德高望重的老鸟的保护下,悄悄享受水浴的乐趣。
随后重重敲击白槌。槌声在方丈室里回响不绝,我再次领略到老师所拥有的权力的分量。
……我被列车员四处报站的声音惊醒,下一站是“西舞鹤”。视野里再也没有匆匆忙忙扛着行李的水兵的身影。等待下车的人里,除了我还有两三个像做黑市生意的男人。
老师念诵道:“法筳龟象众,当观第一义。”
眼前的一切都变了。街头巷尾到处是英语的交通标志,来来往往很多美国兵,宛如国外的港口城市。
我瞬间从白日梦中清醒。老师有要务在身,我们做侍僧的需要协助。对随行侍僧来讲,这实在是光彩事。鹿苑寺住持是当日来宾之上首。上首要做的,是在嗣香结束后敲白槌,以证明新任住持不是赝浮图,即不是假和尚。
初冬的天空,阴云笼罩,冷冷的寒风带着咸咸的气息在宽阔的军用道路上通行。这种气息与其说是海水的味道,不如说更像生锈的铁的味道。海水直通城镇中央,狭窄的海像是挖得深深的运河。水面一片死寂,美国小舰艇拴在岸边……这里的确充满和平,严格过头的卫生管理一扫过去军港杂乱喧闹的活力,整条街给人的感觉像进了医院一样。
……那个时候,我一定会被早春凛冽的空气鼓舞,在众目睽睽之下打破常规,上演一场华丽的背叛。在座的僧侣一定会震惊到瞠目结舌,或者被气得脸色发白吧。我不会宣布老师的名字。我要说另外的名字。……什么名字呢?真正带我悟道的老师是谁呢?真正的嗣法师是谁呢?我又卡住了。另外的名字,受口吃影响,一下子说不出来。我一定会口吃的吧。一边磕巴,一边试图宣布别的名字,比如“美”,或者“虚无”。如此一来一定会招致哄堂大笑,在笑声中,我应该只能滑稽地呆呆站在原地吧……
我并没有打算在这里跟海水进行亲切的会面。万一身后开来辆吉普车,半开玩笑地把我撞进海里怎么办。现在想起来,我踏上旅途的冲动一部分源自大海的暗示。这里说的大海可不是人工港的海,而是跟故乡成生岬相邻的生来汹涌的海。它粗犷,始终饱含愤怒。是始终焦躁的日本海。
见证着如此隆重的烧香仪式,我心里盘算着,如果我继承了鹿苑寺,在这嗣香环节,要不要按照传统公布老师的名字呢?也许我会打破七百年的惯例,宣布别的名字。早春午后方丈室的阴冷、氤氲的五种香的味道、三具足[19]深处闪烁的璎珞和佛像背后辉煌的背光、列队众僧袈裟的色彩……我畅想着轮到我供奉嗣法香的时刻,不由得把新任住持的身姿代换成了自己的模样。
所以我打算去由良。夏天因海水浴热热闹闹的海滩,此时应该十分萧条,只剩陆地和大海在暗自争夺地盘。我模模糊糊记得,从西舞鹤到由良有十几公里。
开始烧香。目前烧的是向嗣法师谢恩的嗣法香。在禅宗不拘泥传统、以个人开悟为重中之重的时代,并不是师父选择弟子,而是弟子挑选师父。不仅是最初授业的师父,也可以选择各方禅师接受印可,在嗣法香这一环节将心里最尊敬的师父的名字公布于众。
从舞鹤市出发,沿着海湾底部一路向西,直到跟宫津线呈直角的地方,等越过泷尻山顶,便到了由良川。经由大川桥,沿着由良川西岸,一直北上。
住持向着山门,心里跃动着作为新任的喜悦,吟出如下诗句:“天域九重内,帝城万寿门。空手拔关键,赤脚上昆仑。”
我穿过街道,开始踏上路程……
熟悉五山文学的人肯定都记得康安元年石室善玖在京都万寿寺的入院法语。它用优美的语言逐一讲述了新任住持抵达寺院后,从山门开始,一路到佛殿、土地堂、祖师堂,最终抵达方丈室[18]的过程。
走得双脚疲乏时,我如此问自己:
恰逢同属相国寺派的某寺院住持圆寂,老师被邀请出席新任住持的入院仪式,刚好轮到我来陪同。看老师并没有特别将我调换开,我便暗暗期待能在往返路途中找个机会解释清楚。可惜临行前一晚,老师又追加了新徒弟一并前往,我的心凉了一半。
“由良到底有什么?到底是为了求得什么,才如此辛苦地一步步前行?那里明明只有日本海和无人的海滩呀。”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老师的沉默再次让我每天都坐立不安。他的存在变成一股巨大的力量,就像在眼前晃来晃去的飞蛾影子一样。每逢有法事,按惯例老师都会找一到两名僧侣陪同,之前一直是副司,最近寺里实行民主,变成了副司、殿司、我和另外两个徒弟轮班。据说很难相处的宿舍长,充军后战死沙场,现在宿舍长一职由四十五岁的副司兼任。鹤川死后,寺里也吸纳了一名新徒弟。
可是,我的脚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不论去哪儿,不管在哪儿,我都要抵达。我要去的那个地方,名字里没有任何深意。我心中开始升起一股近似不道德的勇气,无论哪里,只要抵达,就要直面。
“混账东西!你竟然敢跟踪我!”老师呵斥我的这句话,越想越觉得不合适。真的像禅僧一样的回答,应该更有幽默精神,豪爽磊落吧,而不是用恶俗的语言劈头盖脸地把徒弟骂一顿。说句一针见血的警句也好呀。那个笑是收不回来了,当时老师一定误解了我,认为我一直在跟踪他,最终还露出抓到他小辫子的笑容来挑衅,所以恼羞成怒,忍不住冲我发火。
微弱的阳光不时照在身上,路边巨大的山毛榉撑着树荫诱惑我。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迫切,时光荏苒,我已经没有时间休息。
偏偏在这个时候,又收到母亲来信。结尾照旧是那句,活着最大的盼头就是见证我当上鹿苑寺住持那天。
逐渐接近宽广的河川流域,眼前不再有平缓倾斜的风景。由良川从山的缝隙之间突然闪现。河水泛蓝,河道宽广,水质却混浊不清,在多云的天空下,像是不情愿地流向大海。
第二天,我苦苦等待老师把我叫过去臭骂一顿。这意味着还有解释清楚的机会。不料,跟踩踏风尘女事件一样,第二天开始,老师便开启了用不闻不问来拷打我良心的模式。
一到河川西岸,车和人的踪影都消失不见。路边成片成片的蜜橘田,里面也毫无人影。从一个叫和江的小部落方向的草丛中传来微弱的声音,最后却只是冒出一只狗,鼻子周围的毛黑黑的。
骂完,老师便钻进车里,重重地关上车门,扬长而去。我突然明白,刚才在新京极大街,老师也看到了我。
我知道附近有个景点,是来历奇怪的山椒大夫的遗址。由于完全没有过去看看的想法,我不知不觉已经把景点落在了身后。可能因为注意力全都放在眺望河川上了。河川里有一个大大的被竹林包围的沙洲。我行进的道路没有风,沙洲的竹林却被风吹得低伏。沙洲上还有一两公顷只能靠雨水浇灌的农田,上面不见农夫,只有一个人背靠着我的方向在垂钓。
“混账东西!你竟然敢跟踪我!”
太久没看见人了,我备感亲切。
连我自己都无法解释这个笑。这个笑仿佛从别处过来,突然贴到了我的嘴角。但是,看到我笑了的老师,脸色都变了。
“在钓鲻鱼吧?如果钓的是鲻鱼,证明这里离入海口不远了。”
这次我是躲也躲不开了。我吓坏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口吃的音节在嘴巴里翻滚,发不出任何声音。终于,我做了一个连自己都想不到的表情。莫名其妙地,我冲老师笑了一下。
此时,低伏的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声音甚至压过了流水声。四周升起雾气,像是下雨了。雨滴打湿了沙洲干涸的河滩。转眼间,雨云已经跑到了我的头上。我被雨淋着,却看见刚才眺望的沙洲上已经完全不下雨了。垂钓的人还维持着之前的姿势,纹丝没动。这时,我头顶的阵雨也飘到了别的地方。
是老师。为何方才与我擦肩而过的老师,跟女人转了一圈之后又跟我遇上了呢?总之,眼前是老师无疑,先上车的女人外套的红褐色,跟刚才印象里的一模一样。
路边拐角开满了芒草和秋天的野花。入海口近了。冰凉的海风开始往鼻孔里灌。由良川尽头又露出几块孤寂的沙洲。河水离入海口越来越近,虽与海潮互相冲击,水面却越来越平静,静到看不出任何征兆,就像失去意识逐渐停止呼吸的人一样。
这时,一台出租车闪着崭新崭新的车身停在我眼前。门开了,一个女人首先上了车。我不由自主望向那边。紧接着女人准备上车的男人,突然望向我,然后站住了。
入海口居然很窄。互相冲撞融合的海水,跟阴云密布的天边融为一体,横亘远方,看不清晰。
就这样,我一路跟着那只狗。有时觉得跟丢了,可它总会再次出现。它转弯去了通往河原町大街的路。我就这样去了比新京极大街暗几倍的电车轨道旁的人行道。狗的身影消失,留下站在原地的我。我四处张望,发现狗已经跑到了车道的远处。
想要切实感知到海水,还需要穿过田野和农田,逆着狂风再走一段。风把北边的海勾勒得非常清晰。酷烈的风在这毫无人烟的荒野吹得如此卖力,还是大海的缘故。这是包揽此处冬天的气体大海,是发号施令的看不见的大海。
天气非常寒冷。新年已过,有些门松[17]还未拆除,两三个穿得像黑市做生意的年轻人,随手揪了几片门松叶子。他们张开各自崭新的皮手套,看谁揪得多。一个人手掌里只有几根,另一个人只有小小的一根。他们大笑着继续前行。
入海口对面是层层叠叠的海浪,展现着扩散开的灰色的海面。一个圆顶礼帽形状的小岛浮现在入海口正面。那是离入海口三十公里远的冠岛,是天然纪念物大海鸥的栖息地。
不知为何,这只狗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可能因为它认定自己处于跟这灯火通明的繁华商业街完全不同的世界,所以正在迷茫。它走在仅凭嗅觉的黑暗世界里,这世界跟人类的世界重合,那些灯火、唱片声、笑声对顽强的黑暗气息来讲是个威胁。因为基于气味的秩序需要更明晰,围绕在狗的脚掌边的尿味,跟人类内脏器官散发出的微微恶臭,的确是有关联。
我踏入一块农田,环顾四周。真的是一片荒凉的土地。
这时,一只黑狗从正月晚上拥挤的人群中走来。这只黑色狮子狗看起来已经很习惯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它总能避开女人华丽的衣摆,或者军队外套下摆,在无数的脚中间灵活穿行,中途偶尔在某个店铺前歇脚。狗停在圣护院八桥[16]这间传统老店前,开始嗅来嗅去。因为我就在旁边,这才看清狗的脸。它一只眼睛已经溃烂,眼角粘着已经变硬的眼屎和血,像玛瑙一样。还健康的那只眼睛正直直看着地面。狮子狗的背部有多处烫痕,四周僵硬的毛一缕缕戳在身上。
这时,一个念头从我心头闪过。刚意识到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原地站了一会儿,冰冷的风让我无法思考。于是便继续逆着风向前走。
虽说我并没有做什么亏心事,却无端因为看到的事情害怕起来。瞬间,我想赶紧逃离,避免变成老师便装出行的目击者,避免变成证人,避免跟老师在无言中产生或信赖或芥蒂的关系。
贫瘠的农田向着石头很多的荒地蔓延,野草有一半已经枯萎,没枯萎的也大多趴在地上像苔藓一样,叶子已经卷曲干瘪。地面已经混了很多沙子了。
那人戴着呢子礼帽,穿着高档大衣,围着围巾,旁边挽着一看就是艺妓的披着红褐外套的女人。男人的脸像鼓鼓的桃子,有着同龄中年绅士不常见的婴儿般的清洁感,鼻子长长的……呢子礼帽掩盖了老师的面部特征。
耳边传来钝钝的令人战栗的声音。还有人在讲话。此时我刚好背靠着狂风,仰视着由良岳。
多亏了周六除策,我得以去三番馆[14]这样的便宜电影院看场电影。回来的路上,去久违的新京极大街[15]走了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忽然注意到一个熟悉的面孔,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是谁的时候,那张脸已经随着人流消失在我的身后。
我循着人声找过去。海滨低矮山峰边有一条下去的小路。我瞬间明白,这是为了抵抗海水侵蚀,在进行护岸防御工程。水泥柱子像白骨一样散落,在沙滩上看起来,这种崭新的水泥色栩栩如生。钝钝的令人战栗的声音,是水泥搅拌机正不停摇晃着灌进来的水泥。鼻头红红的四五个工人,一脸惊诧地盯着穿着学生制服的我。
时间到了昭和二十四年正月。
我也迅速看了他们一眼。算是彼此之间打了个招呼。
***
海滩和大海呈漏斗形,像是海水突然急速陷落。踏上花岗岩质地的沙滩,迎着海浪拍打的地方走去的时候,我的心仿佛在向着刚才闪过的念头一步步靠近,充满喜悦。海风狂暴冰冷,没戴手套的我,双手快要冻僵,但我并不在乎。
我只能说,当永恒不变的金阁出现,我的视角变成金阁视角的瞬间,世界将如此变迁;在变迁后的世界里,只有金阁保持着不变的形态,独占着美,其余全将归于尘土。自从之前在金阁院子里踩了风尘女子,中途又经历鹤川猝死,我的心里总盘旋着一个疑问:“即便如此,作恶依然是有可能的吗?”
这就是名副其实的日本海呀!是我所有不幸和阴暗的源泉,是我所有丑陋和力量的源泉。海水荒凉。海浪一个接一个打过来,在现在过来的海浪和下次过来的海浪之间,能窥到光滑的灰色深渊。昏暗仰面的天空上层层累积的乌云兼具沉重和纤细。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没有边界的沉重叠加的云,有着无比轻快冷峻的像羽毛一样的镶边,围着中央若有若无的微微发蓝的天空。铅色的大海再次掌控黑紫色海角的群山。一切都让我感到动与不动的对峙,永恒流淌的黑暗力量犹如矿石凝结在一起。
……我重新用回自己的眼睛。蜜蜂和夏菊只不过符合渺茫生物界“配对”的规律。蜜蜂的飞翔和花朵的摇晃,跟吹过去的风没有本质差别。这个冰冷静默的世界里,万物无差别,那种绽放魅惑的形态也已死绝。菊花并不是因为那样的形态,而是因为我们漠然称它为“菊”,才按照约定美丽。我不是蜜蜂,所以不会被菊花诱惑;我不是菊花,所以蜜蜂也不会慕名前来。所有的形态和生的流动之间再无亲昵。世界被钉死在相对性中,只有时间向前奔跑。
忽然,我想起跟柏木第一次见面时,他对我说的话,那句“人们是突然变凶残的,比如在这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坐在修剪整齐的草地上,无所事事望着透过树叶漏在地上的阳光。杀意往往产生在这样的一瞬间”。
通常,阳光和这种阳光下的勾当让我晕眩。突然,我离开了蜜蜂的眼睛,回到自己身上。眺望着这一切的我的眼睛,刚好跟金阁的眼睛视线在同一个地方。一定是这样了。就像我离开蜜蜂的角度回到自己身上一样,生活向我逼近的一刹那,我会放弃自己的立场,转为金阁的立场。所以,我和生活之间,总会出现金阁。
现在,我面对着海浪,面对着荒凉北风。这里没有风和日丽的午后,也没有修剪整齐的草地。但是这种荒凉的大自然,比春日午后的场景,更合我意,更让我感到亲密。我在这里非常满足。这里没有任何东西让我感到被威胁。
我试着把自己想成一只蜜蜂。眼前,菊花正展开它金黄的花瓣,花瓣端庄,毫无瑕疵。宛如小小的金阁一样美丽、端庄,却依然只是一朵夏菊,绝不会变成金阁。是了,它只是菊花的一种,只是一朵花,一种不包含任何形而上暗喻的形态。通过保持这种刚刚好的状态,夏菊才得以释放即将满溢的魅惑,与蜜蜂的欲望刚好呼应。欲望无形、飞翔、流动、强力,在这种欲望面前,隐身于如此形态之中,显得多么神秘!外在形态变稀薄,即将破裂,颤抖着,颤动着。同理,菊花端庄的形态,正是照着蜜蜂的欲望做成的,它的美是向着预期开放,所以,它的形态只有在生活中才算有了意义。形状本身是无形流动的生的模型,同时,无形的生之飞翔,便是这世上所有形态的模型……蜜蜂就这样挺进花朵深处,沾满花粉,乐不思归;我看到迎接了蜜蜂的夏菊,也变成了穿着黄色豪华盔甲的蜜蜂,剧烈摇晃着身体,仿佛即将离开根茎翩然飞翔。
突然闪过心间的那个想法,是否就是如柏木所说的凶残念头呢?总之,这个念头突然在我脑海里升起,展现着跟刚才一样的意义,赫然照亮我的全身。我还没来得及好好思考,就被这个念头震撼,就像被光照亮一样自然。这个想法让我震撼。至今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念头,却在这念头产生的一刻开始,感受到巨大的力量。我被这念头包围着。这个念头是这样的。
有时,我在厨房后面的农田里帮忙,空闲时会观察蜜蜂围着小小的金黄夏菊打转。阳光灿烂的时候蜜蜂扇动着金色的翅膀,从无数的夏菊中选出一朵,在那朵花前摇摇晃晃。
“必须把金阁烧掉。”
金阁总是出现在我和女人之间,我和人生之间。每当我试图抓住,便立刻化为灰尘,希望也化作一片沙漠。
[14]晚于首映一两周播放电影的是二番馆,更晚的是三番馆。
请不要认为我在女人和人生二度受挫后便绝望消沉,一蹶不振。直到昭和二十三年年末,我还遇到不少类似这样的机会,柏木也有帮忙,我都勇敢地抓住了。只可惜结果从未改变。
[15]京都的繁华商业街。
……一旦想到这是金阁允许的,音乐的魅力就瞬间失去大半。因为在金阁默许的前提下,不管音乐看起来多么像人生,都只不过是赝品假扮出来的人生,就算我化身为它,那化身也不过是短暂的东西。
[16]一种日式煎饼。
……吹完一曲尺八,我总会陷入沉思。为什么金阁默许这样的我的化身,不加以阻止或阻挠呢?另一方面,当我要化身为人生的幸福快乐时,金阁却一次都没有漏掉过。有时候变为我的化身,将我自己劝返,这难道不是金阁的做法吗?为什么一到音乐,金阁就允许了我的沉醉和忘我呢?
[17]新年装饰。
音乐很像一场梦。同时,也像跟梦正好相反的、一段无比清醒的时光。我总是在想,音乐到底更像哪一边。无论怎样,音乐拥有在这两种状态中自如切换的能力。我自己吹奏的《御所车》,有时也感觉自己化身成旋律。我了解精神变成音乐的那种快乐。跟柏木不一样的是,音乐对我来说是实实在在的慰藉。
[18]住持居所。
这种稀里糊涂的自省,竟然给了我一种毫不相称的抒情的亢奋。这种时刻,如果月色正好,我便会带着尺八去金阁一角吹上一曲。柏木曾经演奏过的《御所车》,如今我不看谱子也可以自如吹奏了。
[19]花瓶、烛台和香炉。
即便如此,我也并不认为这些碎片是由完美完整的形态崩坏而成。它们置身于无意义之中,从百分百欠缺的规律出发,以被世人抛弃的丑陋之姿,兀自做着关于未来的美梦。虽然身为碎片,但亦毫不畏惧,令人害怕地、安安静静地……向着未来!绝非那种可以回归完整的治愈的未来,而是无人染指的、最好闻所未闻的未来!
[20]集中禅修。
那些一点一滴的部分到底是什么呢?有时候我也思考。只是那些发光的散落的碎片,比路边闪光的啤酒瓶碎片更没有意义,更没有规律。
[21]战败混乱时期,东京大学法学部大三学生山崎晃司成立的高利贷公司。
所以,累积这种状态在我的人生经历里是不存在的。通过不断累积,形成地基,筑成高山,这样的厚重体验是没有的。除了金阁,我对任何事物都不感兴趣,因此对自己的经历并不会抱有特别的情感。我只知道,过往经历里那些没被幽暗时间之海吞没的部分、没被卷进不断重现的无尽虚无的部分,正一点一滴聚起,不断成形,变成某种不吉利的画。
[22]前殿在正殿的前面。
总之,我的人生经历里常有一种巧合,就像投射在镜面地板上不断向下延伸的影像,即使是新认识的事物,脚下也清清楚楚投射着过去事物的影子。就这样被不断的相似引导着,不知不觉,一步步踏向走廊深处,踏向深不见底的那方。我们并不是突然撞上叫命运的东西。我们像即将被处以死刑的人,看到平常路过的电线杆或者十字路口,都会误以为是绞刑架,而且对这种幻觉感觉熟悉。
[23]树皮是日本纸的原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