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的生活也有变化——他的工作有时会调换,有时他还会生病。六岁的时候,他就成了威尔和更小的弟弟妹妹的小母亲和小父亲。他七岁进工厂——绕锭子。八岁时他在另一家工厂里找到了工作。这个新工种很容易做。他只是坐在那儿,手里拿着一根小棍子,引导他面前源源流过的布匹。这些川流不息的布从机器里出来,经过热滚筒,而后流到别的机器上。可是他始终坐在一个地方,在光线照不到的地方,顶着一盏煤气灯,他也成了机器上的一个零部件。
第二天早晨,他照样在蒙头大睡中被他母亲硬拖了起来。然后吃完不太够的早饭,摸着黑上路,他又瞧了瞧天边黯淡的曙光,走进厂门。于是又过去了一天。天天如此,年年如此。
他坐的那个地方又湿又热,但他不讨厌那个工作,因为那时他还很小,还喜欢做梦和幻想。他会一面瞧着那些热气腾腾、不断流过去的布,一面做着美梦。不过,这个活不需要运动,不用动脑筋,他的梦也就越来越少,他的脑子也变得老是昏昏欲睡。这个活儿让他一星期得到两块钱,有了这两块钱,就能解决肚子的问题,虽然不能够吃饱吃好,但毕竟不挨饿了。
厨房里传来她拖长的哭泣声。强尼一面让自己合上眼皮,一面喃喃地自语:“我本来就是老老实实地干活嘛。”
可是他九岁时,这份工作丢了。原因是他出麻疹。好了之后,他在一家玻璃厂找到了工作。那儿的活需要技巧,工资也高了一点,那是个计件的活儿。他的技巧越高,拿的工钱也越多。这是一种刺激,在这种刺激中,他渐渐成了一个出色的工人。
“现在,他也真是一个好孩子,”她又忙不迭地为他辩护,“他老老实实地干活。他刚开始做工的时候,确实太小了。可这也不是我的错啊。我尽力了呀。”
其实这个工作很简单,给瓶塞系绳子。他需要在腰里带上一捆麻绳,为了腾出两手干活,他把瓶子夹在膝盖当中。这样,久而久之,因为总是坐着,向前弓着腰,他本来不宽的肩膀就变得驼了,他的胸每天有十小时被压迫着,这对他的肺很不好,可是他每天能够扎三百打瓶子。
“我弄不清强尼的脑子里钻进了什么东西,”他听见她说,“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从来都是一个很能忍耐的小天使。”
有了他这样的童工,主管很高兴,常常带着人来参观他。他们看到,在十个钟头里,三百打瓶子都经过他的手扎好了。换句话说,他熟练的程度和机器没有什么两样。他干起活来,一点多余的动作也没有。他的细胳膊,他的手指头的一举一动都那么准确,那么迅速。他工作起来很紧张,结果是他变得十分神经过敏。晚上睡觉时,他的肌肉也常常抽搐。白天,他没有一点空闲松一松,歇口气。他什么时候都紧张着,他的肌肉每时每刻都在抽搐着。他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被飞花呛得咳嗽也越来越厉害。终于,他那变得衰弱的肺发炎了,他得了肺炎,玻璃厂的工作也就丢掉了。
强尼打算继续发泄他心中的不平,可是他忽然闭上了嘴。一转身,他大步走进屋里,睡觉去了。他敞开门,让厨房的暖气进来一点。他在黑暗中脱衣服的时候,听见他母亲和一个邻居女人的谈话。他母亲断断续续的话语中,夹着呜呜咽咽的抽泣声。
眼下,他又回到了最初绕锭子的那家麻织厂。他在这里很有希望,因为他是个优秀的工人。不久他就要到上浆车间去了,以后他还会转到织布车间,那就到顶了,但是他还可以提高工作效率。
“我刚做工的时候,比他还小。”
现在的机器比他初到这里时转得快多了,他的脑子反而没有那时灵活了。他不再做梦,尤其没有当初的美梦了。他甚至还爱过一个女子。那还是他拿着小棍引导布匹绕过滚热筒的时候,她是厂长的女儿。她那时已经是个年轻女人,比他大着许多,他每次只能远远地看上几眼,有那么五六次吧。那时,他仿佛从源源流过的布匹上看到了他自己的灿烂前程。他会创造出劳动奇迹,会发明出奇妙的机器,会当上工头,而最后能够拥抱她,庄严地亲吻她的前额。
“他太小了,”她争辩道,“你没看见他是个小孩子吗?”
这可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他变得老气横秋,他太累了,已经不想恋爱了。再说,她嫁了人,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因此,他就更不需要动脑子了。然而,有时他还会回忆,他认为这段经历还是很美妙的,就像所有的男女都爱回想他们心目中的童话一样。现在,他从来不相信童话和圣诞老人;可是过去,他绝对相信,他的幻想在热气腾腾的布匹流动中织出的美好前途。
“你既然知道自己有多大,就该去做工,”强尼的气更大了,他吼道,“你的毛病就在这儿,你应该去做工,妈应当让你去做工。”
他很早就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从七岁那年,他第一次拿到工钱,他的青春期就开始了。他有了一种自食其力的感觉,也就是从那时起,他和他母亲的关系有了微妙的变化。他觉得他既然已经挣钱养家,在社会上有了工作,他就该跟她平等了。他十一岁那年,做了六个月的夜工,没有哪个孩子做过夜工后还会保留着孩子气,这之后,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人了。
“我跟你一样大,”威尔在母亲怀里生气地大喊,他的脸上泥土泪水血水全搅在了一起,一塌糊涂,“现在我就和你一般高,以后我会长得比你大。到了那时,我就能揍你——看我敢不敢揍你!”
长这么大,他也经历过几件大事。一次是他的母亲买来了一些加利福尼亚的梅干,还有两次,他母亲烤了几块牛奶蛋糕。这些在他眼里都是大事,他常常回忆这些事,觉得很亲切。当时,还记得他母亲说过,将来她会给他做一种很好吃的东西——她说叫“浮岛”[1],“比牛奶蛋糕还要好吃”。后来的好几年,他总是期盼着有一天,他能够在桌子上看到一盆浮岛,直到他认为,这不过是一种永远不会实现的幻想。
“他干嘛惹我?”强尼挨了骂之后说,“他看不出来吗,我很累。”
有一天,他在路上发现了一枚二十五美分的银币。这在他来说无疑是件大事,可是也成就了一桩悲剧。当时,一道银子的亮光照到他的眼里时,他还没有拣起来,责任感就已经袭上心头了。他家里的人一向都是吃不饱的,他应该像每星期把工钱带回家一样,也把它带回家里。他本来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个银币,可是他从来没有用过自己的钱,他馋极了,他特别想吃到点糖果,他长这么大,只有在过节的时候才尝到过糖果。
他一把推开威尔,又用腿踢他的小腿,然后又一把把他按在了泥土里,威尔摔倒时,听得见砰的一声。他揉搓着,好一阵之后才住手。他的母亲一阵风似的冲出来了,声嘶力竭地,又担心又愤怒地骂着。
他不想欺骗自己,虽然他知道这是罪过,他要明知故犯。他用十五美分买了一点糖果,大吃了一顿。他留下十美分,准备过后再吃一次;由于他从来没有带过钱,剩下的十美分当时就丢了。本来他的良心就很不安,这事又发生了,这简直就是上帝给他的报应。他很害怕,觉得很生气的、可怕的上帝就在他的身旁,而且惩罚得很及时,让他一时的享受有了沉重的罪恶感。
嘲笑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威尔一面跳舞,一面伸出舌头,靠近他。强尼突然伸出左胳膊,搂住了威尔的脖子,用他那皮包骨头的右拳捣威尔的鼻子。拳头瘦得可怜,可是力气不小,他的弟弟被打得尖叫起来,足以证明这一点。其他的孩子都被吓得叫了起来,他的妹妹珍妮连忙冲进了屋子。
每想起这件事,他总是觉得这是他犯过的一桩罪行,让他的良心受谴,受折磨。这是他心里的一个隐痛。可是他也常常要懊悔,他觉得那枚银币花得很不舒心。他本来可以用更好的方法花掉它,本来也可以很快地花掉,要是知道上帝下手这么快的话。后来,他重新计划过成百上千次,觉得一次比一次花得合算。
由于他的牺牲让步,威尔得到了好处。这个孩子发育得很好,身体很结实,现在长得和他哥哥一样高,体重还比他重。好像他哥哥的血有一大半全流到了他的血管里。在精神上也是,强尼每天都又乏又累,打不起精神,可威尔总是精神百倍,生气勃勃。
还有一件让他忘不掉的事,对此,他的印象不是很深,可是他父亲那不讲理的脚让他牢牢记住了。这件事,说是印象,还不如说是噩梦——人们在回忆其祖先的时候,常常要做起在树上生活的梦。
这群孩子的头目是他的大弟弟威尔,刚刚十岁。强尼对他一点好感都没有。他觉得他活得这么苦,这么累,都是为了这个弟弟活得幸福,因为他的牺牲,让威尔享受了他的恩惠,但他绝对认为,威尔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孩子。以前,他为了照顾威尔,不知牺牲掉了多少游戏时间。那时威尔还是个吃奶的孩子,他的母亲和现在一样,整天在厂子里上班。那时他承担的责任既是小父亲,又是小母亲。
令强尼奇怪的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件事;只有在晚上,躺在床上,他逐渐地模糊时才想起来。这总要惊醒他,让他很害怕,而且就在惊醒的那一刹那,他常常觉得自己是很不舒服地睡在床角,横躺着。床上还有他的父亲和母亲。他不记得他父亲长得什么样,能够记得的就是那双无情、不讲理的脚。
他就这么坐着,脑子里什么都不想,似乎睡着了,他实际上是在休息。接着,他的弟弟妹妹也出来了,和别家的孩子们吵吵闹闹地玩耍起来。街头上有一盏灯照着这些游戏的孩子们。他们都知道他的脾气古怪,爱生气,可是喜欢冒险的天性仍旧忍不住去逗弄他。他们在他的周围手拉手,和着拍子摇晃着身体,对着他唱不知哪儿学来的古怪的、不好听的歌词。最初,他还用从工头那里学来的粗话骂他们。后来,他发现骂根本没用,还是维护自己的尊严,一声不吭吧。
这些过去很久远的事情常常在他的脑海里出现,可是近来的事他却不记得了。反正天天一个样,昨天和去年都一样,一千年过去,也好像只过去一分钟。一点新鲜事都没有,一件标志着时间流逝的事情都没有发生。时间站住不动了,时间一点也没有前进。一刻不停地转动的是那些机器,尽管它们转得越来越快,可它们始终待在那儿,也移不到哪里去。
一边吃饭,他的母亲一遍遍地向他解释,她正在尽力,想把生活搞得好一点;强尼坚持把这顿并不丰盛的晚餐吃到最后,把椅子向后一推,站起来,感到松了一口气。他站在床和屋门当中,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出了家门。不过他没有走远,只是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蜷起腿,弓起双肩,把胳膊肘撑在膝盖上,用手掌拖起了下巴。
十四岁那年,他到上浆机上去工作。这可是件大事。除了每夜的睡眠,还有每星期的发薪之日,这可是一件值得记忆的大事。对他来说,这是新纪元的开端,是跨世纪的大事。从这以后,“我到上浆机上干活了”,或者“我在上浆机干活之后”之类的话就成了他的口头禅。
晚餐是一天里面全家唯一聚在一起的餐会——强尼只有在这时才能看到他的弟弟妹妹。对他来说,这样的会面像一场遭遇战,原因是他太老成,他们太幼稚。他对他们的孩子气感到不可思议,他有点受不了。其实他不懂,是他自己的童年过得太仓促,甚至距离太远。这时,他就像一个爱生气的老头,被他们的胡闹行为搞得心烦气躁。在他眼里,他们简直是太愚蠢了。因此,他一声不吭,板着脸吃饭。后来他想到,他们不久也要到工厂上班了,他的心境才平和了一点。工作会磨掉他们的锋芒,还会使他们变得沉稳——跟他一样。强尼就是这样,或者说,别人都这样,以自己的标尺,衡量世上的一切。
十六岁的时候,他进了织布车间,管理一台织布机,刚好庆祝了这一年他的生日。这又是一件能刺激人的事,这活儿计件。他干得很好,他已经被工厂铸造成了一台完善的机器,而且成绩越来越好。三个月后,就管理起两台机器了,接着就是三台、四台。
最后是这个孩子被督察带出了车间,急了眼的主管一路申辩,也跟着走出去了。接下来,车间里又跟往常一样了,单调起来。漫长的上午和更漫长的下午过去之后,下工的汽笛响了。强尼穿过工厂的大门走出去的时候,天就黑了。太阳很好地利用了天空——这架金色的梯子,让世界上的各个地方洋溢着它的慈悲和暖意,然后向西沉去,消失在给屋顶划的参差不齐的天际线后面。
进织布车间的第二年,他生产的码数已经超过了其他的织布工人,他的产量比一个不熟练的工人要多上一倍以上。此时,他挣钱的本事也快到顶了,他的家境比以前好多了。不过,这并不是说,他的工薪已经高到了超过需要的程度。小孩子们在长大,他们吃得更多,他们都进了学校,需要买课本。还有让他不明白的,他工作得越多,东西也越贵,甚至房租也往上涨,房子年久失修,变得越来越不好住。
孩子觉得这没有什么错,急于申辩似的说:“这没什么,督察先生,我只不过上个星期着凉了。”
他长得高一点了,不过更显得瘦了。同时他的神经也更紧张。神经紧张,脾气更加乖戾,动不动就发怒。他的弟弟妹妹们都从痛苦的教训中懂得了躲避他。他的母亲很看重他的挣钱本领,可就是这种看重也带着几分畏惧在里面。
“你为什么咳得这么厉害?”督察问,好像在指责他犯了什么过错。
他的生活没有一点乐趣。他从来不知道日子是如何过去的。晚上,他在下意识的抽搐中睡去,白天他一如既往地干活,他能想到的只有机器。除了这,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没有理想,有的只是幻觉,就像他喝的咖啡,他总认为是最好的。他不过是一头干活的牲口。精神生活就更提不上了,然而他每个小时的劳碌,他手上的每一个动作,他的肌肉的每一次运作,他都不由自主地仔细衡量过,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使他自己和他那个小天地大吃一惊的行动所做的准备。
那个孩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求求你,督察先生,我们家实在穷得没有办法,已经饿死两个孩子了。”
春天快过去了,有一天晚上他从工厂下工回来,觉得非常累。他坐下来吃饭的时候,一点没有看出其他的人都在兴奋地期盼着什么。他只是闷声不响地吃着东西,一点没有意识到他吃的是什么。其实孩子们都吃得嗞嗞响,只是他没有听见罢了。
他转过身来对孩子说:“你答应过我,还起过誓,说你要去上学。”
后来,他的母亲实在忍不住了,就问他:“你知道你吃的是什么吗?”
“这个孩子我认识,”督察说,“他十二岁,今年被我从这个厂子里赶出去三次了。这是第四次。”
他茫然地看着盘子,又茫然地看着他的母亲。
他们走过去了,强尼又回来干活了。他踏实了,还好,没有出毛病。可是那个一条腿的孩子没有这么好的运气。那个目光敏锐的督察突然把胳膊伸进那只大木箱里,把他拉了出来。这个孩子嘴唇发抖,被吓得脸上变了颜色,大祸临头,他不知怎么对付了。工头露出一副吃惊的神气,似乎他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孩子;主管也板起了脸,一副不高兴惊讶的样子。
“浮岛呀。”她有些得意地告诉他。
“好像是闲着的。”主管说,他做了个手势,招呼工头过来,又对着机器,在工头耳边高声说着什么。接着,他就向督察报告:“这台机器是闲着的。”
“哦。”他说。
“这是台闲置的机器吗?”督察指着强尼旁边的那台没有人看管的机器问,那上面没有缠满纱线的锭子正在飞转。
“浮岛。”孩子们又跟着宣布了一遍。
“有时候在,有时不在——不过,那是新法律颁布之前的事。”主管连忙补充着。
“哦,”他吃了几口,又说,“今天,我没觉着饿。”
“我看他肯定是越长越小了。这几年一直在这儿干吧?”
他放下了勺,把椅子向后一推,软绵绵地站了起来。“我看,我还是睡觉去吧。”
“有好几年了。几乎就看不见他长。”
他拖拉着脚步,走过厨房的地板,他的两条腿比平时更沉重了。现在,他连脱衣服都很费劲,仿佛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等到他爬上床躺下的时候,一只鞋仍然穿在脚上,他哭了。他的心里乱哄哄的,他的脑子似乎被什么东西塞满了,一直向上涌,向外冒,弄得他反而模模糊糊的。他觉得他的细瘦指头此刻粗得和手腕子一样,指尖上也有一种他脑子里的混乱模糊的感觉。他的腰,他浑身的骨头都在疼,疼得他受不住。接着,他脑子里就出现了有一百万台织布机的尖啸、撞击、压轧、怒吼的声音。眼前都是飞梭,它们在星空中胡乱地穿来穿去。他自己掌管着一千台织布机,机器的转速不断地加快,越来越快,他的脑袋里的弦也松开来,变成了一团团纱线,供给那一千只飞梭,越来越快地转着。
“干了多久了?”督察马上问。
第二天早上,他没有起来。他还在脑子里的一千台织布机前拼命地织布。他母亲上工去了,走之前,她为他请来了一位医生。医生说,他患了严重的流行性感冒。珍妮遵照医生的嘱咐,看护着他。
“他一直是这个样子。”
这场病很厉害,一星期过后,强尼才能起床穿衣服,在屋子里双腿无力地走来走去。医生讲,再过一个礼拜,他就可以回工厂上工了。星期天下午,也就是他能下地的前一天,织布车间的主管来家里看了看他。他对他的母亲说,强尼是织布车间里最好的织布工人,他们会保留他的工作。他还可以再休息一周。
“或者六十。”督察很快地接着说。
“你为什么不感谢他呢,强尼?”他的母亲很着急地问他。
“我看至少有十六。”主管说。
最后,她不得不对客人说:“他病得太厉害了,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
“十四。”强尼使大劲喊,他撒了谎。因为喊得太使劲了,引起了一阵剧烈的干咳,最后咳得他把一大早吸进去的飞花都呛了出来。
强尼一直弯着腰坐在那儿,眼睛瞅着地板。主管已经走了好半天,他还是这么坐着。外面很暖和,他又到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一会儿。有时候,他会动一动嘴唇,似乎他的思绪沉浸在一种无穷的遐想之中。
“小家伙,你得老实地回答我,”督察弯下腰,凑近强尼的耳朵大声喊,“你几岁了?”
第二天,外面暖和了,他又坐在了门口的台阶上。他手里拿着纸和笔,计算着什么。这活计不轻松,算得很痛苦。
强尼对这一番话,一点听不懂。再说,以后得什么病,他不在乎。眼前,那位督察是他最大的病——比什么都严重。
“百万后面该是什么了?”中午,威尔从学校回来的时候,他问他,“你怎么算?”
“跟烟袋管差不多,”督察说,“再瞧那两条腿,这个孩子有佝偻病——初期,不过已经得上了。以后,他会生癫痫病死去的,我看肺病也会让他丢了小命。”
下午,他算完了。以后,他天天都坐在这里,不过不再算了。街对面,一棵树完全吸引住了他。他能够一连几个钟头看着它,看到风吹动树枝和树叶,那摇摇摆摆的样子,他觉得很有趣。这一星期,看他似乎都沉浸在一种自省的状态中。星期日,他坐在台阶上,放声大笑好几次,他的笑让他的母亲心里很不是滋味。多少年了,她没有听他笑过。
“很瘦吧。”工厂主管说。
次日早上,天还没有亮,她走到他的床边去叫他。他休息了这一周,睡眠很足,很容易就醒了。她来扯他的被子的时候,他没有挣扎,更没有抓住被子。他只是安静地躺在那儿,说话的口气也很平静。
这个年轻人一边走一边看着那些孩子,眼光锐利,还时不时地停下来问几句话。他问话的时候,不得不提高嗓门,大声喊叫。每逢此时,他的脸会变成一副滑稽的样子。他一眼就看出了强尼旁边的机器没人看管,可是他没说话。他看到了强尼,突然站住了。他抓住强尼的胳膊,把他从机器旁拖开了一步,嘴里很惊诧地叫了一声。
“妈,别扯了。”
快到十一点钟了,车间里突然紧张起来。一会儿的工夫,这种紧张情绪就神秘地蔓延到了车间的每一个角落。强尼那边一个缺了一条腿的孩子,慌慌张张地带着拐杖钻进了一个空箱子里。工厂的主管陪着一个年轻人走过来。那个年轻人衣着讲究。他穿着浆洗过的衬衫——在强尼眼里,这一定是一位绅士,说不定是那位“督察”。
“你要迟到了。”她说,她认为他还睡得迷迷糊糊的。
眼下,强尼身边的那个孩子正在抽抽搭搭地哭泣。他的脸抽搐着,对工头的恨全显露在脸上。那个工头也站在稍远的地方狠狠地盯着他。锭子都在飞快地转着,那孩子对着他面前的锭子恶狠狠地骂了几句,机器的隆隆声盖住了他的声音,就像一堵墙挡住了他的骂,六英尺以外就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我醒了,妈,我已经告诉你了,没用。你最好别管我。我不会起床的。”
因此,说出来也不奇怪。他从来没有过和机器不和谐的时候。说他天生就是一台机器也不为过,至少可以说,他是在机器旁长大的。十二年前,就在这个织布车间曾经出现过一个小小的紧张局面。强尼的母亲晕倒了。他们把她平放在转动着的机器旁的地板上,又叫来两个年纪稍大的女人,工头也帮了忙。几分钟后,织布车间里,在进进出出的人里边,多了一个小人儿,这就是强尼。他一出世,耳边就响着隆隆的机器声,嘴里就呼进了满是飞花的又热又潮湿的空气。为了排出吸进肺里的飞花,他从出生的那一刻就咳嗽,长大了,还总是咳嗽。
“你会丢掉饭碗的!”她几乎喊起来了。
强尼的锭子都在全速转着,听到这种拐着弯称赞他的话,一点不觉得高兴。过去,他为此得意过——那可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现在,如果谁把他当作一个光辉榜样的时候,他的脸上会冷淡无情,一点表示也不会有。他已经是一个十分熟练的工人了,这一点,他心里特别清楚。有的人也常常这么说。这话很平常,再说对他没有任何意义。他现在熟练得都变成了机器,而且这部机器很完善。假如他出了错,那就是机器出了岔子,很大的成分在原料不好。实际上,就等于一台打造钉子的机器打出了次品钉子一样。
“我不会起来的。”他又说了一遍,语调奇异,毫无感情。
“你看看人家强尼——你干吗不学学人家呢?”那个工头气愤地质问这个孩子。
这天早上,她也没有上工。发热和昏迷她倒知道一点,可是强尼这毛病她从来没有见过。她觉得他得了疯病,于是她给他盖好被子,吩咐珍妮去请医生。
有的孩子就偷懒,小锭子的线放光了,不换新的。不过,工头可不是白吃饭的,他是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的。这不,强尼旁边的孩子刚刚为此挨了耳光。
医生来的时候,他睡得很安稳,他慢慢地醒来,让医生给他号脉。
他机械地工作着。每逢小锭子的线放光了,他就用左手刹住大锭子,一面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飞出来的纱头。同时用右手捏起小锭子上的线头。这一串动作是同时用双手迅速地完成的。接着他的手飞快地接好纱头,松开了锭子。接线头倒不是什么难事。他曾经夸过口,说他在梦中都能接上线头。这一点都不假,有时候整个夜里,他都在梦中接着线头,好像如此辛苦了好几百年似的。
“没什么大事,”医生说,“就是身体太虚,大毛病没有。身上净是骨头,肉太少。”
他穿过一排一排的机器,走到自己的位置上。面前摆着一个装满小木锭子的木箱,大锭子正在机器上飞速地转着。他要干的就是把小锭子上的线绕到大锭子上。工作不难,但是需要速度。小锭子上的线一会儿就绕光了,而大锭子又是那么多,人一会儿也闲不住。
“他一直都是这么瘦呀,”他的母亲很主动地说。
他只顾走他的,没有回答。此时,在这个厂区里,家家都有人从家门里走来。没有多大工夫,他已经随着一大群人在黑暗中赶路了。刚刚走进工厂大门,汽笛又响了起来。他抬头看了看东边的天际,参差不齐的房影中,只露出淡淡的一丝曙光。每天,他所能看到的就是这么一点天光,接着,他转过头,随着人群走进去了。
“妈,走开吧,让我睡完这一觉。”
“路上别耽搁。”黑暗中传来她的叮嘱,随后就被吞没了。
他的声音很柔和,很平静。然后他很安静、很轻缓地翻过身,又睡着了。
一声不响地走了一刻钟之后,他的母亲向右拐弯,走了。
十点钟的时候,他醒了,穿好了衣服。他走到厨房里,看见他母亲的脸上带着很害怕的表情。
他们摸黑走下楼梯。天气晴朗,但很冷,强尼一接触到外面的冷气,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天上的星星还没有隐去,城里一片漆黑。强尼和母亲一样,走路一拖一拖的。他们好像连把腿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
“妈,我要走了,”他说,“我想跟你说一声再会。”
“我们得赶快走啦。”她说着,一面捻着灯芯,向灯罩里吹了口气。
她突然坐了下去,用围裙蒙住脸,哭了起来。他耐心地站在那里。
远处的汽笛拖长声音,尖叫起来,这让他们都站了起来。她看了看架子上的铁皮闹钟,正好是五点半。这个厂区里的人还刚从梦中醒来。她拉过一条围巾,又把一顶不成样子的破帽子戴在头上。
“我知道会有这一天的。”她抽抽咽咽地说。
“今天早上,好像我的胃有点不舒服,”她解释了一句。
最后,她拿下蒙在脸上的围裙,伤心地看着他的那张平静的脸,问他:“到哪儿去呢?”
她看出他在干嚼面包,就把自己杯子里的咖啡倒在他的杯子里。
“我不知道,走到哪儿算哪儿。”
她的动作就像变戏法。她从面包上切下了一片,可是很快,切下来的面包和面包块不知怎的就被放进了面包箱,她从自己的两片里拿了一片给他。她以为他没有看出怎么回事,可是他早看穿了这个把戏。但是,他毫不脸红地接过了那片面包。他想,他的母亲有慢性病,也许吃不了那么多。
他嘴里说着,一面觉得街上的那棵树在他心里发出了耀眼的光芒。那棵树好像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他想看,就能看见。
“等等,”她说,“我想这片面包还可以再切给你一片,薄薄的。”
“你的工作呢?”她问,声音发着抖。
他没有还嘴。他不是喜欢多说话的人。他不再四处看了。他没有什么抱怨的,他的耐心让那个教会学校培养得很坚实。喝完咖啡,他用手背擦擦嘴,就站起身来。
“我不会再干活啦。”
“行啦,强尼,别像猪似的贪得无厌,”她说,“你已经把你的那一份吃得差不多了。弟弟妹妹都比你小呀。”
“上帝呀,强尼,”她又哭了,“可不能说这种话呀!”
面包之外,还有一小块冷咸肉。他母亲又给他倒了一杯咖啡。快要吃完那块面包时,他开始东瞧西看,打量还有没有别的吃的。可是他母亲不让他四处乱看。
在她那里,这种话就是亵渎神灵。她听到这话连气都透不过来,就像听见孩子说不信上帝。
他吃得匆匆忙忙,只是把面包略微嚼了嚼,就用咖啡送了下去。说是咖啡,不过是一杯热些的混浊的液体。强尼觉得这就是咖啡——很不错的咖啡。这是他脑子里保留的有关人生的几种幻觉之一。他长了这么大没有喝过真正的咖啡。
“你脑袋里进了什么啦?”她要责备他,可是又没有勇气。
“省下一块钱就花在吃的上,”他的话简明扼要,“我情愿多走点路,吃得多一点。”
“数目,”他回答,“就是那些数目。这个星期我算了很多很多数,结果被吓住了。”
他似乎没有听见。这些话,他听她讲过不知多少遍了。她的思维范围很窄,她老是说,他们受苦是因为住家离工厂太远的缘故。
“我弄不明白数数跟这有什么关系。”她哭着说。
“我们要是住得近一些就好了,”她说,这时,强尼才坐下来。“我也想尽量安排得好一些,这个你是知道的。可是在房租上省下一块钱也是可观的,何况这儿的房子还宽敞一些呢。这个,你也清楚。”
强尼很耐心地笑了笑。他母亲看到他始终不吵不闹不发脾气,心里诧异得很。
她按着壶上的盖子,倒了两杯咖啡。他一句话也不说,他们常常为这事吵架,他的母亲在这种事情上从来都很固执。他每天都得如此洗一次脸,这是非做不可的事。他用一条又湿又脏又破的毛巾擦了擦脸,于是弄得脸上沾着一丝一丝的断纱。
“我说给你听听,”他说,“我特别累,是什么把我累成这样的呢?是动作。我从生下来就做动作,做到现在,我烦了,实在不想再做了。还记得我在玻璃厂干的活吗?那时候,我每天要扎三百打瓶子。我算了,扎一个瓶子要有十个动作。这样,一天下来,就是三万六千个动作,十天是三十六万个,一个月是一百万零八千。把那八千个除去不算,一个月就是整整一百万个动作——一年是一千二百万个动作。
“你不用人提醒,也该知道要天天洗脸啊。”他的母亲抱怨他。
“进了织布车间后,我的动作快了一倍。这样一年下来,两千五百万个。我就这样动着,好像过了一百万年。
他立刻站起来,一声不吭地走向水槽。水槽油腻肮脏,排水口冒出一股臭味儿。他一点不在意。在他眼里,水槽口排出臭味儿是正常的,就像肥皂被洗碟子的水弄脏了再很难有泡沫一样。不过,他并没有让肥皂生出更多的泡沫,他在水龙头口那儿哗啦哗啦地洗了几下,就算完事。他没有刷牙,事实上,他从来就没有见过牙刷,更不知道世界上居然还有那么多每天遭受刷牙之苦的大傻瓜。
“可是这个星期我一点没动,一连几个钟头,我一动也不动。你想听我说吗,那真是太好啦,太快活啦。我从来没有不动的时候,我始终在动,坐在那儿,什么也不干,真是太好啦。没有空闲就得动,所以,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快活。现在,我再也不干活了,我干脆就坐在那儿,休息休息再休息,休息完了还休息。”
“强尼!”他的母亲冲着他大喝一声。
“可是威尔和其他的孩子怎么办呢?”她绝望地问。
他不怕黑暗。他很快穿好衣服,走到厨房里。这个孩子又瘦又轻,脚步却很重。他的两条腿瘦得出奇,拖拉着。他走到桌边,拉过一张椅垫已经破了的椅子坐下了。
“是呀,威尔他们怎么办呢?”他重复了一遍她的话。
“他们是要扣工钱的。”她不忘回头警告他。
他一点没有担心。他早就清楚他的母亲为他弟弟所打算的一切,可是他想再也不为这种事顾虑操心了,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了,他就不必再放在心上了。
她立刻端着灯,匆匆走出去,把他留在了黑暗的房间里。
“妈,我知道你为威尔做的安排——你想让他读书,将来让他做管账的营生。不过,我不干了,他就得去干活,你的安排没有用了。”
“好吧。”他在嗓子眼里咕噜道。
“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你就这样吗?”她哭得更厉害了。她本来想用围裙蒙住脸,可是又改变了主意。
他被拖到床边的时候,似乎就要掉到地板上了。可这时,他醒了。他立刻坐正了身体,在那里摇晃了一会儿,就一下子站到了地板上。他母亲立刻抓住了他的肩膀,摇晃着他。他又挥起了拳头,这一次可有劲,打得也准。这时他睁开了眼睛,彻底醒了。他的母亲放开了他。
“你根本没有抚养我长成人,”他的口气凄凉但是很亲切,“是我自己养大自己的,妈,连威尔也是我养大的。他长得比我高,比我重。我小时候,很少有吃饱的时候。他出生几岁,我就开始干活,挣钱养活他了。不过事情已经过去了。威尔可以去干活,跟我一样,他不干,就随他去,我不管了,我累了。现在我要走了,你不跟我说再见吗?”
可是她根本不理他这一套。她的容颜憔悴,神色凄惨,这些天天上演,她都习惯了。她抓住了他的被子,想把它拉下来。可是那个孩子立刻收回拳头,拼命地抓紧了被子。他蜷成了一团,缩在床角里,可还躺被窝里。她想把被子拖到地板上,可孩子就是抓住不放。她使劲拉,因为她的身体重,孩子和被子顶不住了,但是又怕屋里的寒气冻着,孩子和被子一起滚动着。
她没有说话。用围裙蒙住脸,她一直在哭。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停了一下。
这一声刚刚喊出来的时候,像说梦话在嗓子里嘟哝着,接着就提高了嗓音,像是抗议,继而又像哭泣,像呜咽,含糊了。这分明是野兽的哀号,就像一个人受尽折磨,发出了不平、痛苦的呼声一样。
“我尽了力啊。”她说。
“别碰我!”
他走出了屋子,来到了街上。看见那棵大树,他的脸上浮现出凄凉的笑容。“反正我什么也不干了。”他自言自语,好像在低声吟歌。他抬头看了看天空,若有所思,可是太阳照得他头晕眼花。
威胁的话对那个孩子来说,已经没有作用了。他仍然迷迷糊糊地睡着,根本听不见调动,他想多迷瞪一会儿,就像好梦来了不愿中断一样。他无力地握着拳头,下意识地对着空中挥舞了几下。他本来是想打他的母亲的,可是她熟练地避开了他的拳头,抓住他的肩膀,使劲地摇晃着他。
他走了很长时候,可是走得不快。他走过了麻织厂。织布车间里隆隆的机器声传进了他的耳朵,他笑了。笑得很温和,很宁静。他不恨谁,甚至那些嘭嘭乱撞、轰轰作响的机器他也不恨。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个休息的念头。
“强尼,你再不起来,我就一点东西都不给你吃了!”
房子和工厂渐渐少了,空地多了起来,他已经走得接近乡下了。后来,城市就被他甩在身后了。他沿着铁路旁茂密的小树林中的小路走了下去。他走路的样子、他的模样都怪怪的,似乎是个人非人的可笑物件。他的身体歪歪扭扭、发育不全,走路踉踉跄跄,胳膊松松地垂着,躬肩膀,窄胸膛,像什么呢,像一只得了病的猿猴。
——阿门
他顺着小火车站旁边走过去,在草地上的一棵树下躺倒了。他在那儿整整躺了一下午。有时候,他迷糊过去了,肌肉就在梦里抽搐着。醒了,他就一动不动地躺着,瞧那些小鸟,或者透过树枝看天空。有那么一两次他大笑起来,不过,不是因为他看到什么而笑。
主啊,我的工作很勤勉。
黄昏过去了,黑夜降临,一列货车隆隆地开进了站。看到机车转到了岔道上,强尼爬了过去,他拉开一节空车厢的边门,笨笨地,很吃力地爬了上去。他关上了车门,这时响起了火车车头的汽笛声。强尼躺下去,在黑黢黢的闷子车里,他笑了起来。
假如天黑前我死了,
注:
主啊,保佑我别偷懒。
[1] 有奶油和蛋白涂在面上的蛋糕。
我打起精神去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