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雪——里。”
“恩卡在哪儿?”马尔穆特·基德从他的话里分析,也许她就在离他们不到一英里的地方,快要死了。他使劲摇着他,不住声地问:“恩卡在哪儿?恩卡是谁?”
“接着说!”基德拼命握着他的手腕。
“后来她拿出刀子,就这样,一下,两下——可是她没有力气。我一路上走得很慢。那地方有金子,有很多金子。”
“我——本来——也——也打算留在——雪里,可是——我有——一笔债——要还——它——很——重要——我——有——一笔——债要——还——我——有”他断断续续的、一个字一个字迸出的话也停住了,他把手摸到他的旅行袋里,掏出一个鹿皮口袋,“一——笔——债——要——还——这——五镑——金子——垫款——马——尔——穆特——基德——我——”他再也没有力气了,一头撞到桌子上,马尔穆特·基德也再扶不起他来了。
“嗯,嗯?”
“他是尤利西斯,”基德平静地说,一面把那袋金子扔到桌子上,“我看,阿克赛尔·冈德森和那个女人都完啦。过来,我们把他抬到床上,盖上毯子。他是个印第安人,他会脱离危险的。说不定他还会给我们讲出个故事来呢。”
“她,恩卡。她狠狠地瞧着我,后来——”
他们在割掉他身上的衣服时,看见他右边的胸口上有两处没有愈合的刀伤,伤口都变硬了。
“到底是谁躺在雪里?”
三
两个人面面相觑,束手无策。
“我要把我亲身经历过的事情跟你们谈一谈,那你们就明白了。我要从头讲起,说说我自己和那个女人,还要说说那个男人。”
“后来她就安静地躺在雪里,半天半天。现在还——还——躺在雪里——”
这个用海獭皮换狗的人向火炉靠了靠,他就像一个手持火种的人,生怕普罗米修斯的礼物消失。马尔穆特·基德挑亮油灯,把它挪了个位置,让光亮照在讲故事的人的脸上。普林斯也把身子凑过来,跟他们挤在一块儿。
“后来怎么样?”
“我叫纳斯,是一个酋长,我的父亲也是个酋长。我是在日落之后日出之前出生在我父亲的皮舟上,是在黑沉沉的大海上。那个夜晚,男人们不停地划桨,女人们不停地往外舀涌进船里的海水,所有的人都在跟风浪搏斗。带咸味的水在我母亲的胸口上结了冰,浪退了,我的母亲的呼吸也跟着停止了。可是我——跟着暴风雨大声喊叫,活了。
“后来——”
“我们住在阿卡屯……”
“嗯?”
“哪儿?”马尔穆特·基德问道。
“她,恩卡。她笑我,打我,就是这样——后来——”
“阿卡屯,在阿留申群岛。阿卡屯比契格尼克岛远,比卡尔达拉特远,比乌尼马克岛更远。我说过,我们住在阿卡屯,在大海中,在世界的边缘。我们打鱼,捉海豹和海獭;我们的房子连着房子,建在岛上的岩石边,还有小树林,金色的沙滩上,放着我们的皮舟。我们的人不多,我们的东面有几座小岛,我们很陌生——跟阿卡屯一样;在我们的眼里,世界也就这么大,而且世界全是岛。
他的声音弱了下去,他向后倒去。马尔穆特·基德抓住他的手,大声问:“谁,谁不肯来?”
“我和族里的人有点不一样。沙滩上有我的一只船,只剩了几根船骨和几块被海浪冲得翘了的船板,族里的人从来没有造过这样的船。我还记得,在三面临海的岛的一端,长着一株高大、挺拔、齐整的松树,这也是从前的岛上没有的。据说,很久以前有两个男人来到那儿,成天从早转到黑,转了好多天。这两个人就是坐着那条如海滩上的破船来到这儿的。他们和你们一样是白人,身体衰弱,弱得就像没有打到海豹,空手回家的男人和家里挨饿的小孩子,这些事是老辈人讲给我的。他们也是从自己的父母那里听来的。最初,这两个白人不喜欢我们这里的生活习惯,可是他们吃了鱼和油,身体强壮起来了,性情也变得凶猛了。以后,他们分头造了房子,娶了族里最好的女人,日子长了,各自有了自己的孩子。于是,我父亲的父亲的父亲出世了。
“她笑话我——就这样——她狠狠地看着我,她不——不肯——不肯来。”
“我说我和族里的人不一样,原因就是我具有我那从海外过来的强壮的白人父亲的血统。据说,在这两个白人到来之前,这里有着他们的规矩;可是这两个人凶猛,爱吵闹,他们总是和族里的人打架,后来就没人敢和他们打了。他们就自封为酋长,取消了老规矩,定立了新规矩。新规矩规定男人必须是父亲的儿子,而不是跟从前一样,是母亲的儿子。他们还规定,长子有权继承父亲的一切,他的弟弟和姐妹都得自己养活自己。他们还定了许多其他的规矩。他们教人们用新办法捕鱼杀熊,我们那块的熊真是多极了;他们又教人们贮存食物,预防饥荒。这些对人们来说,都是好事。
可是他刚一挨着他,他就叫了起来,一只手按住腰,显然是那里疼。然后他慢慢地站起来,把半个身子靠着桌子。
“到后来,他们成了真正的酋长,没人敢招惹他们,可是他们这两个外来的白人自己打起来了。其中的一个,就是我得了他的血统的那个,把刺海豹的鱼叉叉向了另外一个人的身体,足有一胳膊深。于是,他们的孩子以后接着打,孩子的孩子们还是打;他们之间的仇恨非常深,互相伤害,甚至到了我这一代还是这样。结果是每一家只剩下了一个来传宗接代。我们家,只有我一个,那一家是一个女儿,就是恩卡。她和她的母亲住在一起。有一天夜里,她的父亲和我的父亲出去打鱼,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海潮把他们冲上了岸,他们的尸身还紧紧地扭抱在一起。
“看样子,这个乞丐是顺着河漂下来的。”基德一面说着,一面摇晃着他,想让他说得更明白些。
“我们两家的仇恨令大家匪夷所思;上了点年纪的人全都摇头,他们说,等到她养了孩子,我也有了孩子,还是要打下去的。我很小的时候,他们就这样对我说,我也信了这话,把恩卡看作仇人。我想将来她当了母亲,她的儿子会和我的儿子打杀。我天天想着这个事,到我长成了一个小伙子的时候,我就问他们,为什么弄到这一步的呢。他们说:‘这可问住我们了,我们也不知道,只知道你们的祖先就是这么打过来的。’我想不明白,死了的人打过的仗,还要让活着的人接着打,这有什么道理呢。可人们都说,非这样不可。那时候我还年轻。
“美国船,顺流而下。”他颤抖着声音唱了一句,算是回答。
“族里的人说,我得赶快结婚,这样我的孩子就会比她的孩子大,比她的孩子长得结实。这件事不难办,因为我是酋长,看在我祖先的功绩和他们定下的规矩的份上,还有我的财产,大家很尊敬我。任何一个姑娘都愿意嫁我,可是我一个也看不上。于是,许多老人和有姑娘的母亲都催促我,因为不少猎人在向恩卡的母亲下大宗的聘礼;如果她的孩子先强壮了,我的孩子就一定会性命不保。
“你是从哪儿过来的?”
“我还是找不到一个中意的姑娘,直到一天的傍晚,我打鱼回来。当时,夕阳西下,低落的太阳光照射在我的眼睛上。风向很顺,几只皮舟乘风破浪飞驰而来。忽然,恩卡的皮舟在我旁边驶过,她瞧了我一眼,她的黑发随风飘动,像一片云彩,她的脸给浪花淋得湿漉漉的。我刚才说过,迎面的阳光照着我,我很年轻;可是不知怎的,我当时就觉得,这是我意中的人。等到她再一次催舟向前,划着桨驶过我身边的时候,她又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种眼神,只有像恩卡这样的女人才有——我明白了,这是一种表示。我们奋力催舟,飞快地超过了那些慢腾腾的大皮船,把他们甩在了后面。这时,大家都为我们喝彩。她飞快地划着桨,我的心里像张开了一具满帆,可是我没有追上她。后来又一股风为我们鼓劲,在白花花的海浪中,我们乘风前进,迎着那道阳光,飞驰而去。”
那个人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
纳斯弓起腰,身体的一半离开了凳子,摆出了划船的姿势,仿佛又沉浸在比赛之中。从炉子后面,他仿佛看到了那条颠簸的皮舟和恩卡迎风飘拂的长发。他的耳边响起了风声,鼻子里也闻到了海的咸味。
“你——是——哪一个?”一字一顿,他说得非常清晰。
“她到岸了。她跑上沙滩,大笑着,奔回她母亲的小屋。那天晚上,我想到了一个伟大的主意——一个不失为阿卡屯领袖的好主意。等到月亮升上来时,我来到恩卡母亲的房前,看雅希-奴希堆在她们门前的货物——雅希-奴希的聘礼。雅希-奴希是一个结实的猎户,他有意做恩卡孩子的父亲。另外还有几个年轻人也在她们门前堆放过礼品,后来他们又自动搬走了。反正后来的小伙子堆放的东西总比前一个堆得多。
马尔穆特·基德指着他被日光晒得很黑的皮衣上割得一条条的地方——可怕的饥饿标志,问:
“我对着星星月亮笑起来,然后来到我的贮存财产的库房里。我来来回回搬了几趟,直到我堆下的东西高出雅希-奴希的一只手。那里包括鱼干和熏鱼,四十张海豹皮和二十张毛皮,每张皮都扎上了口,灌满了油;另外还有十张熊皮,那是我在春天的时候,熊刚刚出来在森林里活动时打的。东西里还有玻璃珠子、毯子和红布,都是我跟东面的人交换的,而东面的人又是跟更东面的人交换的。瞧着雅希-奴希的东西,我笑了,因为我是阿卡屯的首领,我的财产比所有年轻人的都多。我的祖先曾经创下了伟大的功绩,定下了很多规矩,他们的名字代代相传。
他眼中流露出的是阴沉、近似疯狂的光,随着他吃每一口东西时明时暗。他脸上的皮肤残缺不全,所以看上去,凹凸瘦削的脸根本不像一张人脸。这是一次一次冻伤的结果,上一次的冻伤还没有好,新的冻伤又结了疤。表面又干又硬,变成了黑紫色,还有好几条深深的锯齿形裂痕,露着红肉。他身上的皮衣又脏又破,一边的毛烧煳了,有些地方甚至烧光了,看得出来这是贴着火堆睡觉来着。
“天一亮,我就跑到了海滩上,不住眼地瞟着恩卡母女的房子。我的聘礼原封不动地摆在那儿。不少女人捂着脸笑,还互相窃窃私语。她们让我有点儿不安,还没有谁出过这么多东西,还不够多?天一黑,我又在那堆东西上添了许多,还在旁边摆上了一条从来没有下过海的、硝得十分好的皮舟。可是第二天它们还摆在那儿,让所有的人品评。恩卡的母亲真不怎么样,让我受到这种羞辱,我气坏了。晚上,我又加了许多东西,并且把我的那条大皮船也拖上岸放了进去,光这条船就抵得上二十条皮舟。到了早晨,那堆东西不见了。
他忽然停住不唱了,像狼一样嗷了一声,摇摇晃晃地向食品架子走过去。他们来不及拦住他,他的牙齿已经咬进了一块生腌肉。马尔穆特·基德和他两个人猛烈地争夺起来。他的力量来得快,消失得更快,他交出了抢在手里的腌肉块。基德和普林斯把他架到一张凳子上,他把半个身子趴在了桌子上,一小杯威士忌让他有了点精神。马尔穆特·基德把一罐糖放在他面前,他已经能用勺子舀糖吃了。后来,看到他的胃口没有什么问题了,普林斯哆哆嗦嗦地将一杯淡牛肉茶递给他。
“我准备结婚了。因为宴会丰盛,又有礼品奉送,所以临海的人们都来了。恩卡比我大四个太阳——这是我们计算年龄的方法。我还是一个小小伙儿,但因为我是酋长,又是酋长的儿子,所以没有问题。
拉呀拉,能干的……
“忽然,海面上出现了一片帆影,随着风,帆越来越大了。船的排水口里流出清水,上面的人正忙碌地操动抽水机。船头上站着一个十分高大的男人,他一面观察水的深浅,一面发出各种命令,声音像打雷。他的眼睛是淡蓝色的,和海水一样,黄黄的头发像狮子的鬣毛,又像南方人收割的稻草,还像水手们用来编绳子的马尼拉黄麻。
他是南卡罗莱纳州的江奈生·琼斯,
“前些年,我们也见过从远处驶来的大船,可是只有这一艘在我们阿卡屯靠岸了。宴会中断了,女人和孩子们都逃回家里,我们男人全都拉开弓,拿起长矛,等着那些人过来。不过,那条船碰到浅滩之后,陌生人们都忙着他们自己的事,没有理会我们。海潮退后,他们就把他们的这条双桅帆船侧翻过来,开始修补船底上的一个大洞。人们又纷纷走出屋来,宴会重新开始。
能干的小伙子们呀,拉呀拉!
“涨潮了,那伙以海为家的人把他们的双桅帆船在深水里抛了锚,然后就向我们走来。他们还拿着一些礼物,样子也很随和;我就给他们安排了座位,并且像所有的客人一样,慷慨地给了他们每人一份礼物。因为这是我的好日子,我又是阿卡屯的酋长。那个头发长得像狮子鬣毛的男人也来了,他又高又大,结实有力,让人觉得只要他的脚一踏下去,地面就要震动起来。他抱着胳膊站在那里,眼睛老是瞟着恩卡。他走后,我就拉着恩卡的手,把她领到了自己家里。客人们在我家里又唱又跳,就像在所有的婚礼上一样,女眷们不停地取笑我们。我们一点不在意。后来他们就丢弃了我们,各自回家去了。
你知道船长是谁吗?
“热闹的声音还没有完全散尽,那个海上流浪者的头就进了我的门。他拿来了几个黑瓶子,招呼我们一块儿喝那里面的东西,我们很快活。那时候,我还很年轻,又一直住在世界的边缘上。所以我的血液像火一样燃烧着,我整个人轻飘飘的,就像从浪尖上飞到悬崖上的泡沫。恩卡安静地坐在堆放在屋角的皮子上,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有点害怕。那个长着狮子鬣毛的男人直瞪瞪地看了她好久。后来他手下的人带着一捆捆的货物走进来,堆在我面前,这都是阿卡屯没有的东西。有大小不一的枪,有火药、子弹和炮弹,有亮光光的斧头和钢刀,有灵巧的工具,还有许多我没有见过的怪模怪样的东西。他打着手势,告诉我,这些东西都归我了。当时我想,他这么大方,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可是接着,他又打手势说,要恩卡和他们一起上船走。你们听清楚了吗?——他们要恩卡和他们一起走。我的血一下子冲了上来,我拿起矛,想把他戳穿。可是瓶子里的东西让我的胳膊没有力气,他抓住了我的脖子,就像这样,把我的头在墙上乱撞。我被他撞得晕头转向,像不会走路的娃娃,站也站不稳了。当他把恩卡拖向门口的时候,我听见恩卡尖声叫着,两只手乱抓着,抓着什么扔什么,东西扔得满地都是。后来他索性用他那两条大胳膊将恩卡抱起来,恩卡就扯他的黄头发,可是他反而哈哈大笑,笑得就像发情的海豹。
能干的小伙子们呀,拉呀拉!
“我爬到海滩上招呼我的人,可他们都害怕。只有雅希-奴希像个男子汉,他们用桨打他的头,一直打得他趴在沙滩上一动不动才停下。接着他们扯起帆,唱起歌,乘着顺风把船开走了。
顺流而下的美国船呀,
“族里的人都说,这样也不错,以后阿卡屯不会再有打仗流血的事了,我一句话没说。等到月亮圆那天,我把鱼和油装上皮舟,动身往东方去了。我见过了许多的岛和人,直到这时,我这个一直长在世界边缘的人才知道世界原来这么大。我借助手势和他们讲话,可是他们都没有看见过双桅帆船,也没有见过那个头发像狮子鬣毛的人,他们总是往东指。我睡在各种奇怪的地方,吃着各种稀奇的东西,见过各样陌生的面孔。很多人笑话我,说我是个疯子;有时候,也有老年人叫我面向阳光,为我祈祷;有的年轻女人,当她们听到那只帆船、恩卡和那些人的时候,眼睛就发红。
那家伙走到桌子跟前,油灯的光亮照到了它的眼睛上,它高兴得发出了瘆人的咯咯声。接着,他——原来是个人——突然向后一跳,紧了紧皮裤,唱起了水手起锚歌,这是水手们转动绞盘,在冲天的海浪声中唱的:
“于是,我就这样越过奔腾的海洋,穿过暴风骤雨,来到了乌拉纳拉斯卡岛。那儿有两条双桅帆船,不过都不是我要找的那只。接着,我还是往东走,世界越来越大了。无论是乌那莫克岛、科迪雅克岛,还是阿托格纳克岛,都没有那条船的踪影。有一天,我到了一个多岩石的地方,那儿的许多人在山里凿了好多的大洞。他们正把他们凿出来的石头装到一只双桅帆船上,那也不是我要找的那只。我觉得他们干的是小孩子的把戏,世界上哪儿没有石头呀。可是他们给我饭吃,还让我干活儿。船吃水深了,船长就把钱给我,让我离开;我问他到哪儿去,他往南边指。我打着手势,表示愿意和他走。最初,他只是笑,后来因为船上人手不够,他就让我留下帮着干活。这样,我就照着他们的样子说话,帮他们拉锚索,狂风大作的时候,卷起硬硬的帆,和他们轮班掌舵。这也没有什么新鲜的,因为我的祖先和这些航海的人本来就是一个血统的。
“不清楚。看样子,是冻坏了,好久没吃东西了,”基德一面说着,一面朝对面溜过去,等到他关好门回来,又警告说,“留点神,这家伙也许疯了。”
“我原来想,只要我到了他那个种族的人群,就能很容易找到他。有一天,我们看到了陆地,我们的船就驶过海峡,奔向了港口。我以为,这里的双桅帆船多不过我的手指头去。可是顺着码头几英里长的海上停满了这种船,靠得紧紧的,像挤在一起的鱼;我走到这些船上向他们打听那个长鬣毛的人的时候,他们用各种各样的话回答我,他们还笑我。我这才知道,他们来自世界的各个角落。
“天哪!这是哪个家伙?”
“我进了城里,每一个过路人的脸我都不放过。可是人多得像游到浅滩上的鳌鱼,多得数不清。嘈杂的声音把我的耳朵都要震聋了,乱哄哄的人流搞得我发昏。就这样,我不停地向前走去,走过了许多阳光明媚、荡漾着歌声的富足地方;走过了长着繁密庄稼的丰饶的平原;也走过很多大城市,那里的男人过着女人般的生活,他们的良心黑透了,只看得见金子,他们满口假话。想起此时的阿卡屯,我们的人依然在打猎捕鱼,快活地过着日子,他们的眼里只有那一片天地。
这盘棋很有意思。所以,外面的敲门声响了两遍,马尔穆特·基德才顾得上说一声“进来”。门开了。一个影子趔趄着晃了进来。普林斯一眼望过去,不禁跳了起来。他那双受了惊吓的眼睛,让马尔穆特·基德转过脸来。他经历过很多了,可这一回也让他吃了一惊。那个家伙蹒跚着直冲他们走过来。普林斯侧着身子慢慢向后退,退到能摸着挂着他的手枪的钉子旁。
“那次,恩卡打鱼回来看我的眼神,我始终忘不了,我觉得到时候我会找到她的。她经常在朦胧的月光下在幽静的小路上散步,常常引得我穿过蒙着露水的田地去追逐她,她的眼睛里泛出赞许的光,只有恩卡这样的女人才有这样的眼神。
“没事,万无一失,走上去!你看看,这样没错。”
“我一路流浪,走过上千个城市。见过各色的人,有的人好,给我食物吃;有的人笑话我,有的人甚至骂我;可是我不在乎,依旧默不作声地走在陌生的路上,观看各色陌生的景致。有时候,我这个酋长,酋长的儿子,还不得不去做苦工——为那些言语粗鲁、心肠似铁的家伙做工,他们只知道从同胞的血汗和痛苦中压榨金子。但是,我听不到一点我要找的那个人的消息。直到我像归巢的海豹又回到大海上时,才听到一点音信。那是在别处的一个港口,在北方的一个国家里听到的。我在那儿听到了一点关于那个黄头发的海上流浪汉的支离破碎的传闻。这时候我才知道他是个捉海豹的,当时正在海上航行。
“慢一点,会留下漏洞的,还有……”
“因此我就和几个不很勤快的西瓦西人搭伴登上一只猎海豹的双桅帆船,沿着他不留痕迹的路线到北方去了,这时候正是那里捕海豹的旺季。我们又累又乏在海上走了好几个月,谈到了许多关于船队的事,还听到了不少关于我要找的那个人的野蛮传说,可是就没有一次碰到过他。我们不停地向北,直到普里比洛夫群岛,我们杀死了成群聚集在沙滩上的海豹。我们把它们运到船上的时候,它们的身体还是热的呢。我们尽量往船上装,直到船上的排水口流出的全是油和血,在甲板上没有了人站的地方为止。一条船追上来,用大炮轰我们。我们扯起所有的帆,船立刻冲入水中,很快就隐没在大雾里了。
“干吗要让卒子进两步呢?应该让它换子,只要吃了主教……”
“后来听说,就在我们被吓得胆战心惊飞快地冲入大海的时候,那个黄头发的海上流浪汉正好登上了普里比洛夫群岛。他一上岸就直接走到工厂里,叫他手下的人扣住公司里的职工,一面叫其余的人从仓库里搬出了一万张生皮装上他的船。我是听别人讲的,但我相信这是真的;我虽然在沿海的航行中没有碰到过他,可是在北方海洋上到处传说着他的大胆野蛮的行径,招致三个属地的国家派船来捉他。我还听到了恩卡的消息,因为船长们都对她赞扬有加。他们说,他和她形影不离,她已经习惯了他那种人的生活,而且很愉快。可是我心里清楚——我知道她的心还是属于阿卡屯的沙滩上她的同胞们的。
“跳黑骑士,将军。不行,没用。你看,下一步……”
“过了些日子,我又回到了那个海峡边的港口。刚到那里我就听说他已经横渡大洋,到俄罗斯海南面温暖的东岸捕捉海豹去了。这时候我已经是一个真正的水手了,我就跟着他那一族的人一起乘上船,跟踪着他捉海豹去了。那个新地区船只不多,整整一个春天,我们的船都跟在海豹群的旁边,把它们往北方赶。后来母海豹全都怀孕了,一路游到了俄罗斯海沿岸,我们的人开始害怕了,他们发起牢骚。因为那一带常常下雾,乘小船下海每天都有几个人失踪。水手们都不想干了,船长没办法只好原路返回。不过我觉得那个黄头发的人是不会害怕的,他会始终追随着海豹群,能一直追到很少人去的俄罗斯群岛。于是,我就在一个夜晚,趁着守望的人在甲板上打盹时,放下一个小艇,独自向着温暖的长岛划去。我一路向南,准备同江户湾的人会合,他们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野蛮家伙。吉原的姑娘们娇小,皮肤光洁得像钢板,好看极了;可是我不能在那里停留,因我心里想着恩卡,她一定在北方的有海豹巢穴的海上颠簸呢。
好几个星期之后,有一天晚上,马尔穆特·基德和普林斯就着一张过时报纸上的棋谱在研究。基德刚从他的波纳扎矿山上回来,打算先休整几天,再花长时间去打麋鹿。普林斯几乎在河道和雪路上度过了整个冬天,也特别想在小木屋里享受一星期。
“江户湾的人杂得很,哪儿来的都有,他们不信神、不安家,乘的船上都挂日本国旗。我跟着他们,到了富饶的铜岛海面,我们的船舱里皮子堆得高高的。直到我们要走了,在那片沉寂的海面上,也一个人都没有碰到。后来,海上起了狂风,吹散了大雾,一只双桅帆船急急地向我们驶来,它的后面一艘冒着浓烟的俄国战舰在紧紧地追赶它。我们张满帆,穿过横向的风逃跑,那只双桅帆船离我们越来越近。因为我们前进两英尺,它要前进三英尺。船尾站着的正是那个头发像狮子鬣毛的家伙。他正按着横木压着帆,自信地笑呢。恩卡也在那儿呢——我一眼就认出了她——炮火在海面上响起,他把她送到船舱里去了。刚才我说,我们的船前进两英尺,他们追过来三英尺,直到他们一被浪掀起我们能看见他们的舵是绿色的——我们已处在俄国人的炮火射程之内,我一边掌着舵一边骂。因为我们已经察觉,他们是要在我们被捉住的时候趁机逃掉。我们的桅杆被轰倒了。我们的船立刻像受伤的海鸥在风中乱转起来;他却一直向前驶去,驶出了水平线——他和恩卡。
二
“我们束手就擒,剥下的海豹皮说明了一切。于是他们把我们先押到一个港口,然后又押到了一个荒凉的地方,逼着我们下矿挖盐。好些人死在那里了,还有……还有几个总算活下来了。”
一个小时之后,这队雪橇像粗大的排笔,在雪白的大纸上画出了一条长长的直线。
纳斯掀开他肩膀上的毯子,露出结实的疙瘩肉,那上面有一道道的伤痕。普林斯赶忙为他盖好,看见这个心里很不舒服。
在这条路的尽头,也就是走过斯图尔河口之后,雪橇停了下来。前面是茫茫不断的冰海,通向谁也不知晓的东部。他们把绑在雪橇上的雪鞋都解了下来。阿克赛尔·冈德森跟他们握过手之后,便走到了最前面,他那双巨大的蹼足样的雪鞋,在洁白的雪里足足陷下半码深,把雪压得瓷瓷实实的,让狗们不至于陷得很深。他的妻子跟在最后一乘雪橇后面,她在使用雪鞋的技术方面,看得出是经过长时间锻炼的。愉快的告别声、狗的汪汪声响成一片,打破了沉寂;那个奇怪的人,正在用鞭子教训一条倔强的狗。
“我们在那儿熬呀熬,也有人往南逃命,但都被捉了回来。所以,我们这些江户湾来的人终于动起手来,夺下警卫队员的枪后,就一直向北走。那地方很辽阔,有多水的沼泽,还有大森林。寒冷的季节来到了,地上的雪深极了,谁也认不出路。我们在漫无边际的大森林里,精疲力尽地走了好几个月——那光景,现在我都记不清了,因为找不到吃的,常常是躺着等死。最后,我们还是来到了寒冷的海边,这时只有三个人看到了大海。一个是江户来的船长,他熟悉这一带陆地的地形,他知道从哪儿的冰块能够到达另一个大陆。他领着我们——因为路太长了,走了很久很久——后来只剩了我们两个人。等我们走到那个从冰上渡海的地方,我们遇上了五个陌生人——当地的土人,他们有很多的狗,还有很多皮子,我们穷得什么也没有。我们就和他们在雪地里打了起来,后来,他们都被打死了,那个船长也死了,狗和皮子都归了我。接着我就踏上了布满裂缝的冰面。冰面裂开了,我好长一段时间在海里漂着,直到一股强大的西风把我连同一块大冰吹上了岸。后来我到了高洛温湾、帕斯提里克,还有那个神父那里。接着又一路向南,向南,走到了我第一次流浪到过的那个温暖的、充满阳光的地方。
“别,别!”看基德要打断他的话,他叫了起来,“这是我的事,再说,事情没有办成之前,也需要个人商量商量。假如这件事靠得住,我说老伙计,嘿,那可是第二座克利普尔河[7]啊,你听见了吧?第二个克利普尔河!那可是石英金矿,不是矿砂呀;如果我们干得好,我们会把整个矿都弄到手——那得值几百万,几千万啦。我们听说过这地方,大概你也听说过。我们要建一个城市——雇几千个工人——开辟一条水道——轮船航线——大规模的运输生意——开往上游的小火轮——也许我们还要勘测一条铁路——一些锯木场——发电厂——还要有自己的银行——商业公司——辛迪卡——嘿,在我回来之前,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呀!”
“可是此时,已经从海里得不到什么东西了,捉海豹——风险大,收获小。很少看见船队了,那些船长和水手也不能告诉我关于那个黄头发的一点点消息。不得已,我不得不离开了那永远不得安静的海洋,到树木房子和群山永远不会移动的陆地上去奔波了。我走了不少地方,也学会了不少东西,甚至读书写字都学会了。我觉得这样也不错,说不定恩卡也学会了这些,总有那么一天,到了那时候……我们……我想你们明白,到了那时候……
“其实,这不过是一种预感,基德,”冈德森说,“可是我觉得这件事很可靠。他没有去过那儿,可他说得头头是道,还给我看了一张地图。几年前,在库特奈[6]一带,就有人说起过这张地图。我原本打算邀请你一起去,可这个怪人一口咬定,只要有别人掺和,他就散伙。我想,等我回来,会让你第一个知道,我会把邻近的矿给你,另外还把筹建城市的地基分一半给你。”
“我到处流浪,像条船,只能张满帆,而没有舵。不过我的耳朵和眼睛随时都在听,都在看,我常常去接近那些游历广的人,因为我知道,只要他们见过我要找的那两个人,他们一定不会忘掉。后来,我碰到一个从山里来的人,他有几块矿石,里面嵌着许多豆子大小的金粒。他不但听到人们说起过他们,他还看见过他们。据他说,他们发了财,就住在他们掘到金子的那个地方。
那天,因为好多天没有下雪,雪橇在冻得坚硬的育空路上划行并不费力,就跟在冰面上滑行一样。尤利西斯驾驶第一乘雪橇,普林斯同阿克赛尔·冈德森的老婆驾驶第二乘,马尔穆特·基德跟那位黄发巨人驾着最后一乘。
“那地方很荒凉,也很远,可是我还是找到了那个隐藏在深山里的宿营地。那儿的人整天干活儿,没日没夜,那个地方很长的时间里见不到太阳。我注意听他们的谈话。他已经走了——他们已经走了——去了英国。他们说,他是去找几个有钱的人来此办公司。我看见了他们住过的房子,像古老王国里的王宫。晚上,我从窗户里爬进去,想看看他到底对她怎么样。我从一个房间走到又一个房间,觉得一切都好极了,只有国王和王后才过得上这种生活。他们全说,他对她就像对待王后,他们都不清楚,她到底是哪儿的人,是哪个民族的人。他们看得出来,她身上带着外来人的血统,和阿卡屯的土人不一样;谁也弄不清她是怎么回事。不错,在这里她就是王后;不过,我是一名酋长啊,是世袭的酋长,为了她,我付出了数不清的皮子、船和珠子。
总之,阿克赛尔·冈德森的老婆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她和她的丈夫一样,享誉北方。吃饭的时候,马尔穆特·基德仗着是老朋友,肆无忌惮地和她逗笑,普林斯也不像初见面时那么腼腆,跟着取笑。她虽然有点吃不消,可嘴上一点不饶人;她的丈夫因为口才不行,只能在旁边微笑着给她助威。他为有这样一个妻子而骄傲;从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里,都能看出她在他生活里的重要位置。那个曾经换狗的人在旁边一声不响地吃着饭,在这个热闹的场合里他被大家遗忘了;大家还在吃着,他已经退了席,走到外面和狗待着去了。不过他一出去,他的同伙们也忙着戴上手套,穿上皮外衣,跟着出去了。
“说这么多没用的话干吗呢?我是个水手,知道船行的路线。我追踪到了英国,还到过其他的国家。有时,我能听到他们的消息,有时能从报纸上看到他们的消息,可就是一次也没有碰到过他们。他们钱多,到哪儿都是说走就走,我可是个穷人。后来,听说他们也倒了霉。有一天他们的财产像一溜烟飘走了。当时报纸上满篇满版登的都是这件事。没过多久,又一字不提了。我想,他们一定又回到了那个从地里掘出金子的地方了。
普林斯裸露着他的胳膊,揉着面团,不住眼地打量这三个客人——三个如此的客人同时迈进一个人的小屋,可是一辈子也遇不上的新鲜事。那个怪人,被马尔穆特·基德唤作尤利西斯的家伙,仍然吸引他;不过,最让他感兴趣的,却是阿克赛尔·冈德森和他的老婆。赶了一天的路,看起来她已经很疲劳了,自从她的丈夫发现了寒带矿苗,发了财,舒适的木屋已经让她的身体变得软弱了,她觉得很累。她像一朵娇弱的鲜花靠着墙一样倚在她丈夫宽阔的胸脯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应着马尔穆特·基德的善意的取笑;她那双深深的黑眼睛时不时地瞥普林斯一眼,这就让普林斯浑身激动起来。普林斯是个很健康的男人,一连好几个月难得看见一个女人。再有,她的年纪比他大,又是个印第安女人。可是她和他见过的许多土著女人不一样:她出过远门——从他们的谈话中听得出来她到过许多国家,还去过他的故国英国;白种女人知道的事情,她全知道,甚至她还知道不少女人不该知道的事情。她可以把鱼干当作一顿饭,也可以在雪地里支上一张床;可是她成心对着他们描绘精致的宴席菜肴,让他们想起那些几乎已经忘掉了的菜名,肚子里的感觉怪怪的。她知道麋鹿、熊和小蓝狐,还有海洋里的那些两栖动物的种种习性;她对森林里的江河上的各种事物件件精通,无论是人、鸟还是什么野兽,只要在薄薄的雪面上留下一点痕迹,她都能辨认出;普林斯还注意到,她在读他们的营地规划时,露出了赞赏的目光。这个规划是那个本性难移的贝斯特一时冲动定出来的,语气活泼,文字简要。普林斯每次总是在有女人到来之前,将它翻过去对着墙;可是他没有想到这个女人……算啦,反正已经来不及翻啦。
“眼下,他们穷了,也就被世上的人抛弃了;我从一个宿营地流浪到另一个宿营地,甚至到了北边的库特奈一带;我在那儿得到了一点过时的线索。他们到过那儿,可是已经走了。有的说往这边走了,有的说往那边走了,还有人说他们已经到了育空河。所以,我也不得不一会儿走到这儿,一会儿走到那儿,一直走到了我对这个没有边际的世界感到了厌倦。我在库特奈一带赶路时,和一个西北的土人搭伴,那条路很糟糕,他经受不住饥饿的折磨,觉得还不如死了的好。他曾经走过一条无人知晓的路,翻山越岭,直通到育空河。当时,他知道自己的大限到了,就给了我一张地图,并且告诉了我一个秘密的地方;他向上帝发誓,说那儿藏有许多金子。
刚才提到,上帝在创造阿克赛尔·冈德森的时候,大概又启用了他最原始的办法,照着洪荒时代的人创造了他。他身材魁梧,足足有七英尺高,穿着华丽的服装,显示出了黄金国国王的气派。他的胸脯、脖子和手脚,无一不跟巨人一样;他穿的雪鞋,因为要负重三百多镑的骨头和肌肉,至少要比别人的长一码。他那张粗线条的脸、棱角分明、下巴肥大,一双淡蓝色的眼睛从来都是勇往直前;这张脸一看就让人想起强梁匪霸。结了霜的头发,像熟透了的玉米缨子——刚好衬托他的脸,如同阳光横扫黑夜,一直扫到他的熊皮大衣上。他走在狗的前面,摇摇晃晃的样子,依稀露出他一直过习惯了的海洋生活。他用狗鞭敲打马尔穆特·基德的门的那股神气,简直就是一个到南方烧杀抢掠猛攻城门的北欧海盗。
“那时,人们都涌向北方。我没有钱,只好卖身给别人赶狗。其余的事情你们就都知道了。我在道森碰见了他们两个,恩卡一点儿也没有认出我,也难怪,我不过是个年轻人,那时她的生活那么富足,根本想不起来我这个曾经为她付出了那么多代价的人。
严寒和漫长的冬夜相跟着全来到了,太阳和雪地南面的地平线又玩起了捉迷藏的老把戏,可是马尔穆特·基德的垫款一点儿消息也没有。在一月初的一个又阴又冷的早晨,一只有许多条狗拖着的雪橇,来到了斯图尔河下游他那所小木屋的门前。那个用海獭皮换狗的人来了,跟他一块儿来的还有一个人,那个人的身材大概连上帝都忘记了当初是怎么创造他的了。人们在谈论运气、胆量和一铲五百美元的金沙时,总要提到阿克赛尔·冈德森这个人;如果人们有一天围着篝火,讲到勇气、体力和剽悍的事迹,也会少不了提到阿克赛尔·冈德森。人们的话题枯竭了,但只要提到那个和他同甘共苦的女人,就会又变得热烈起来。
“就是那一次,你帮我提前脱逃了苦役。我回到了道森,要按照我自己的办法去做这件事。因为我期待了那么久,现在既然抓住了他们,也不在乎一时。我说过,我要照自己的办法去做,因为我回想了我这一生,记起了我看到过的所经历的一切,更想起了在俄罗斯海边的无边森林里受到的苦难。你们也想得到,我带着他——他同恩卡——向东走;那地方,去的人多,回来的少。我就是要把他们带到那个白骨和黄金堆在一起,受到人们诅咒的地方。
“那就算我好心没有好报,白白丢了这六十盎司金子好啦。”
“这是一条很长的路,白雪皑皑,从来没有人走过。我们的狗不少,它们吃得也很多;雪橇不可能将开春以前的所用物品全都装够。我们非得在河水化冻之前赶回来。我们把粮食藏在路途中的许多地方,减轻雪橇的重量,也免得回来的路上饿死。在麦克奎森住着三个人,我们在他们附近搭了一个粮食棚;走到马育那个地方,我们同样搭了一个,那儿有十二个佩利人打猎宿营,他们是从南方的分水岭那边过来的。此后,我们接着往东走,就再也没有碰到过人;一路上,只有寂静的雪林、沉睡的河流和不动的森林。刚才我说,这条路没有人走过。有时,我们辛苦一整天,也就走上八英里到十英里;晚上,我们都睡得死死的。他们两个连做梦都不会想到我是纳斯,阿卡屯的酋长,是要报仇的人。
“要是他没有待在这一带呢?”
“到这时,我们搭的粮食棚越来越小。晚上,我还得从原路返回,把粮食搬到另一个地方,给人一个粮食被黑獾偷走的印象。干这事很容易。有时走在冰河上时,遇到结冰薄,下面水又流得急的地方,人和狗、雪橇就全掉到了水里,我就赶上了一次。掉下去的雪橇上装的粮食还很多,狗也最结实。这对他和恩卡来说不是什么好事情,但那时他还精力旺盛,竟大笑了一通。从那以后,他用很少的粮食喂狗了;再后来我们就割断挽绳,把狗牵出来,喂食它们的同类。他还说,我们这下可轻松了,回来时能从这个粮食棚吃到那个粮食棚,用不着管狗和雪橇了;他说得不错,此时我们的粮食所剩不多,等到我们走到那个堆着黄金和白骨的可诅咒的地方时,最后的一条狗也死在挽索里了。
“听我说!唉,他刚才把我拉到外面,几乎要哭了。他央求我,还给我下跪,我没有办法,只好把他拉起来。他像个癔症病人说个不停,后来赌咒发誓,说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已经辛苦了很多年,现在要是落空了,他会受不了的。我问他是什么目的,可是他不肯说。他只说,他担心他们把他分在这条道路上的另外一段上干活,这样会两年内回不了道森,一切都晚了。我活了这么大,还没有见过哪个人这么伤心。我同意借给他钱了,还不得不把他从雪地里拉起来。我跟他说,借给他的钱,就算我的一部分股金算了。你猜他愿意吗?不对,老哥!他发誓说,他要把他找到的东西全部归我,让我钱多得连做梦都不会想到。说来说去,他就是这么几句。按常理,一个用别人垫上的钱而拼命挣钱的人,一旦得到了东西,是连一半也舍不得给投资人的。普林斯,你我都记住,这里一定有什么缘故,要是他不离开这一带。我们总能听到他的消息……”
“要到达那个地方——地图上标得不错——它就在群山中心——我们得在一个冰封的分水岭的峭壁上凿出台阶来。我们希望岭后面有个通往山谷的斜坡,可实际上,岭上是一片平展的白茫茫的雪原;四周是一个个插向天际的巍峨的山峰。在那片应该是山谷的奇怪的雪原中,大地和积雪仿佛一下子沉到了大山的心脏里了。幸亏我们都做过水手,要不见到这种地貌会头晕目眩的。我们站在让人头昏的大山边,找一条能够下去的路。只有一面坡有点坡度,可是也陡得跟被飓风刮起的甲板一样。我弄不明白这个坡为什么会是这样,可它就是这样。他说:‘这是下地狱门,我们下去吧。’没办法,我们就下去了。
普林斯问起的时候,马尔穆特·基德说:“我也摸不清是怎么回事,总归是因为什么那个家伙才不干的——看样子,这对他来说很重要,可是他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你也明白,这就跟当兵一样,签过字,就得干上两年,现在要提前走,就得用金子把自己赎出来,这是唯一的办法。假如开小差,他就得离开这儿,可是他就是要拼命留在这儿。他自己说,刚一到道森,就打算留在那儿了,可是他既没有熟人,也没有钱。他就跟我说了这么多。他跟副总督已经谈好,只要弄到钱,就办退职手续——他要跟我借钱,年内还给我,并且只要我愿意做,他可以给我提供一条能够发财的路。他没有去过那地方,但他知道那儿有许多金子。
“谷底有一座小木房子,大概是人用上面扔下去的木头盖成的。木房子有年头了,先后有好几拨人孤零零地死在那儿了,我们从散落在地上的桦树皮上看到了他们的遗言和咒语。一个是得了坏血病死的;一个是因为他的同伴夺取了剩下的一点粮食和弹药弃他而去后死了,还有一个是被灰熊咬死的;第四个本打算打猎充饥,但还是饿死了……其余的也全差不多。反正他们都是因为不肯离开金子,而最后守在金子旁死去的,只不过死法不同罢了。他们掘出来的金子散落在木屋的地板上,满眼黄澄澄的,就像人们在梦中见到的一样。
那个曾用水獭皮换狗的人好像有很重的心事,他对人们的这些谈话并不关心;后来,他把马尔穆特·基德叫到一边,悄悄地单独和他说了一会儿话。普林斯很好奇地看着他们,再往后,他们就更神秘了,居然双双戴上手套和帽子走到门外去了。等他们回来之后,马尔穆特·基德将称金子的秤放到桌子上,称了差不多六十盎司的金沙,放到那个人的口袋里。接着,赶狗人也参加了他们的秘密聚会,并且还做成了一项交易。第二天,这一伙人沿着河往上走的时候,那个人带着几磅干粮,回道森去了。
“被我引到这里来的那个人,脑子很清醒,人也没有乱了分寸。他说:‘我们现在没有吃的了,我们只能看看这些金子,弄清楚到底是哪儿来的,有多少。然后我们就马上走,别让它迷住我们的眼睛,乱了我们的分寸。这样我们就可以再来,多带些粮食,全部的金子就都是我们的了。’于是,我们就察看了那个大矿脉,它像人的脉络贯穿谷壁;我们测量了一下,画下了大概的轮廓,打下木桩,还刻上了字,做下所有权属于我们的标志。当时因为吃不到东西,我们的膝盖发软,心脏扑通通地跳,最后我们爬上大峭壁,往回走了。
他们内心指望着能够休息几天;再说,克朗代克是北方的一个新兴起来的地区,他们想见识一下这座淌着金沙、舞厅里狂欢不息的城市。如今,他们几乎和上次来这里时一样,一个劲儿地烘烤着湿袜子,抽着自己的烟。可是,其中的几个胆子大,正在转着开小差的念头,他们在盘算能不能够越过人烟稀少的洛矶山,再向东,走过麦肯齐山谷,到达契帕文地区,来到他们曾经经常出没的老地方。还有两三个人决定在他们的供职期满之后,一块儿从那条路回家,他们周全地计划着,盼望着这个有点冒险的行动能够成功,就像一个长在城市里的人,时刻盼望着能到道森过一个假期一样。
“在最后的一段路上,我们二人架着恩卡走。我们一步一个跟斗,总算走到了粮食棚前,可是粮食全没有了。这事做得很巧妙,他认为是黑獾偷走了粮食,他不住嘴地骂黑獾和他心中的上帝。恩卡很坚强,她始终微笑着,把手放在他的手里。我只有别过脸,克制住我自己。她说:‘我们点着火歇歇吧,明早再走;我们可以吃掉鹿皮鞋,添点力气。’我们就把鹿皮鞋的筒子割成一条条的,煮了半夜,才能嚼碎吞咽下去。第二天我们谈了谈我们的处境。要走到下一个粮食棚,有五天的路程,我们肯定走不到。眼下我们非得找到野兽才行。
第二天一大早,离天亮还有几个小时,邮差们和警察就动身往道森去了。一个星期后,邮差们又回到了斯图尔特河边,为了女王陛下的利益而掌管着百姓命运的官们不可能让他们休息,这次他们押送的沉重的邮件是运往盐湖的。他们的狗倒是换了一批,那毕竟是狗啊。
“‘我们打猎去。’他说。
马尔穆特的鼾声已经响起来了,可是年轻的采矿工程师的眼睛还是睁得老大,在黑暗中凝视着什么,他在等那种怪怪的、让他兴奋的情绪平静下来。后来,他终于睡着了,可是他的脑子还在活动着,仿佛连同他本人也在荒野里流浪起来,和他的狗们一路奔波着,他还看见了好多人们生活、劳碌,最后像所有的男子汉一样死掉了。
“‘只能这么做,’我说,‘我们打猎去。’
“可真谢谢你了,可是我手头上要解决的事情太多啦。”普林斯说。
“他让恩卡留在火堆旁,保存体力。我们就出发了。他去找麋鹿,我走到了我挪过的粮食棚那儿。可是我不敢多吃,不能让他们看出来我的体力比他们强。那天晚上,他一路摔着跤,好容易才走回我们的宿营地。我也装出很衰弱的样子,跌跌撞撞,一步一个跟斗,好像迈出的每一步都是最后一步似的。后来我们把鹿皮鞋吃了,添点力气。
“海路上的冰融化以后,从奴尼瓦克[5]来的人说,他在那儿找过粮食,后来就没影儿了。此后八年,我再也没有听说过有关他的任何消息。可是现在,他是从哪儿来的呢?他在那地方干什么呢?他为什么又离开那个地方呢?这个印第安人,到过谁也不知道的地方,而且受过训练,这可不多见。普林斯,这个秘密就靠你来破解了。”
“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他的精神支撑着他的体力一直到他临终。除非为了恩卡,我没有见到过他流泪。第二天,我跟着他去打猎,我要看到他的结局。他常常躺下来歇着。那天晚上,看起来他不行了,可第二天早上,他又有气无力地骂了几句,还是往前走。他像一个醉酒的人,有几次我都以为他要完了,他是一个坚强的人,他的巨人精神一直支撑着他,一整天又过去了。他打到了两只松鸡,可是他不肯吃,松鸡可以生吃,不用火烧,能救他的命。他惦记着恩卡,转身往回走。可是他走不动了,我走到他面前,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死亡。到了这一步,只要他吃下松鸡还是能活命。他丢掉了来复枪,像条狗,用嘴叼着松鸡。我挺直身体,走在他的旁边。他在歇息的时候,总在看着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结实。他已经不会说话了,但我知道他在说话,他的嘴唇在动,只是听不到声音。我说过了,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我心里也有些不忍,但我想起了从前的一切,又想起了我在俄罗斯海边那无边的森林里饥寒交迫的日子。还有,恩卡本来就是我的,我为她付出了难以数计的皮子、船和珠子。
“看他急着赶路,罗布神父给了他一点粮食,可是不能给他的狗,因为神父在等着我回来,然后他自己也要出门。我们的尤利西斯[4]应该明白,没有狗是不能上路的,为此他着急了好几天。他的雪橇上有一捆硝得很好的海獭皮,你知道,海獭皮和金子一样贵重。当时,帕斯提里克正好来了个俄罗斯商人,那是个老夏洛克,他有几条准备宰杀当肉吃的狗。这笔交易很快就做成了;等到这个怪人再向南的方向出发时,已经有很多条狗飞快地为他驾驶雪橇了。夏洛克先生则得到了一捆海獭皮。我看见过,真是漂亮的海獭皮。我们算了算,他至少在每条狗身上赚到了五百块钱。那个怪人并不是不懂得海獭皮值钱,他是印第安人,可是从他不多的几句话里,听得出他和白人混过日子。
“我们就这样穿过了茫茫的森林,沉寂像海雾从四面八方压迫着我们。过去的一幕幕,像幻影映现在空中,在我的四周环绕。我又看见了黄色的阿卡屯海滩,一只只飞快地打完鱼急于归家的皮舟,还有林子旁的木房子。我还看见了那两个自封为酋长的、定下规矩的人,一个是我的祖先,一个是被我娶下的恩卡的祖先。那个雅希-奴希也在我的身边,他的头发里粘着黄色的沙粒,那根折断的长矛还握在他的手上。我告诉自己时候到了,因为我又看到了恩卡那默默相许的目光。
“不知道,他把我的话岔开了,鬼知道怎么回事,就像蛤蜊一样合上了口。他这个人就是会引起别人的好奇。我听人说起过他。那都是八年前的事了。沿海的人都觉得他不可捉摸。说老实话,有点神秘。他在严冬从北边下来,那地方离这儿总有几千英里的路,他沿着白令海一路下来,好像有鬼追着他。谁都不知道他到底是从哪个地方来的,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他到过高洛温湾,从瑞典牧师那儿弄了一点粮食,还问了到南方的路线,此时,他累坏了。这些我都是后来听说的。接着他直线渡过了诺屯海峡,此后便离开了海岸线。天气恶劣极了,一路暴风骤雪,他竟然撑了下来。换上别人,一千个也死掉了。他把圣·迈克尔错过去了,所以在帕斯提里克上了岸。他什么都没有剩下,只有两条狗,自己也饿得差不多了。
“我刚才说,我们已经走过了林子,鼻子里已经闻到了篝火的味儿。我弯下身子,劈手夺下了那两只松鸡。他侧转身子歇了一会儿,然后诧异地看着我,下面的那只手朝他的屁股上的猎刀缓缓地摸过去。我拿走了他的刀,冲着他的脸笑。直到此时,他还没有明白。于是我做出了喝黑瓶子里的酒的样子,还比画出地上堆着高高的货物,把结婚那天晚上的情景演练了一遍。我虽然一句话没说,但他明白了。看得出,他并不害怕,他的嘴边泛起微微的嘲笑,眼中却冒出冷冷的怒色。知道了这些,似乎他的力气又大了一点。路不远,可是雪很深,他爬得很慢。有一次,他躺了半天,我把他翻过来,看着他的眼睛。他一会儿眺望远方,一会儿就没神了。等我松开他,他又接着爬。我们终于到了火堆边。恩卡立刻赶到他的身边。他的嘴唇动着,但没有声音,他又指着我,想让恩卡明白。后来,他就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句话也没有。现在他还躺在那儿。
“他是干什么的?”
“在松鸡烧好之前,我一句话没说。后来我开始对她说话,说的都是我们的家乡话,显然她已经多年没有听到这种话了。她挺直身子,就像这样,她的眼睛由于惊讶睁得大大的,然后她问我到底是谁,怎么会说这种话。
那个人点了点头,把烟斗里的灰敲干净,拉起皮毯子裹紧了身体,表示他不愿意再谈下去了。于是马尔穆特·基德吹灭了那盏用铁罐头做的油灯,跟普林斯一起钻到毯子里去了。
“我说:‘我是纳斯。’
“我想起来啦,你就是那个用海獭皮换狗的人。”
“‘是你?’她爬到我跟前,仔仔细细地看我。
“我见过你的伙计,在帕斯提里克,一个牧师,大概很久了。他问我看见过你没有,马尔穆特·基德。他还给了我一点干粮。我在那儿没有待几天。他没对你讲起过我吗?”
“我回答说:‘没错,是我,纳斯。阿卡屯的酋长,我们家族的最后一个人,和你一样,你也是你们家族的最后一个人。’
“你见过我,在哪儿?”
“她大笑起来。我敢凭着我见过的和听见过的所有的一切赌咒,再别让我听到这样的笑声。它让我寒心,在寂静的血夜里,只有我一个和死神和那个大笑着的女人坐在一起。
“我认识你。”他答非所问地说,把马尔穆特·基德的话题岔开了。
“‘过来吧。’我认为她有点神经错乱,就说,‘来,吃了这个,我们就走。从这儿回阿卡屯有很远的路呢。’
“我说,那你他妈的到底是哪儿的人呢?你跟他们一点儿也不一样。”马尔穆特·基德对着屋里的人用手一圈,连睡在普林斯床上的那两个警察也圈了进去。“你到底是从哪儿来的?我见过不少像你这样的脸相,但想不起来是在哪儿见过的了。”
“她把脸埋在他的黄头发里,笑着,听着她的笑声我觉得似乎我耳边的天要塌下来了。我本来想,她知道了我是谁一定会很欢喜,会立刻想起从前的事情,没想到她现在是这个样子,我倒有些迷糊了。
“不是。”
“我使劲握住她的手,大声说:‘快起来吧,我们得动身了,路又远又黑。’
“你是生在那儿的吧?”
“‘去哪儿?’她坐起来,此时,她不再大笑了。
“那去过。”
“‘阿卡屯。’我说。我一心指望她听到我的话,脸上呈现出快活。可是我看到的,是她跟他一样,嘴边露出嘲笑,眼里含着愤怒。
“西北那一带呢?”
“‘好吧,’她说,‘我们走,我跟你手拉手,一块儿回阿卡屯去。我们去住肮脏的小房子,吃鱼和油,养个小子——让我们一辈子都自豪的小子。我们会忘掉这个世界,变得快快活活,非常快活。这样真好,真是好极啦。来吧,我们走吧,我们回阿卡屯去吧。’
“没有。”
“她用手梳理着他的黄头发,不怀好意地笑着。她的眼睛里看不出有跟我走的意思。
“以前来过这边吗?”
“我坐在那里,一声不响,想不明白这个女人这是怎么了。我想起那天晚上,他把她从我这儿拖走的时候,她声嘶力竭地叫着,撕扯着他的头发——此时,她轻轻地抚弄着它,恋恋不舍。我想起了我的付出和多年的奔波等待,于是我紧紧地抓住她,就像那晚他抓住她一样,想把她拖走。可是她像那晚一样,向后退着,像母猫被从小猫身边拖开一样抵抗着。我们撕扯着到了火堆的另一边,和那个男人隔开了,我放开了她,她坐下来,听我说话。我告诉她这些年我所经历过的一切,我说我在陌生的国家里陌生的海洋里的种种经历,我说我怎样找得筋疲力尽、饥寒交迫,我还说起了当初她的默默相许的眼神。我全说了,连当天和那个男人的一切都说了。我说着时,看到她的眼睛里有了一丝柔和,一点相许,很动人,就像拂晓时的一缕阳光。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有怜悯,有女人的温柔和爱情,我似乎看到了她的心,她的灵魂。我自己也仿佛变得年轻了,因为就是这时候,我看到了恩卡在沙滩上奔跑,大笑着跑回她母亲的小屋,那时她眼里就是这种神色。我的心踏实了,所有的等待都过去了。我觉得她在招呼我,在暗示我把头放在她的胸口上,让我忘掉一切。她伸开了双手,我向她扑了过去。可是一瞬间,她的眼里又升腾起了仇恨的火焰,她的一只手伸到我的腰间。一下,又一下,她刺了我两刀。
他的口音听起来有点特别,可是很流利,不用思索字眼。
“‘狗!’她冷笑着,把我推到雪里,‘猪!’她又大笑起来,笑声冲破了沉寂,她又回到了那个死人那里。
那个人在回答之前先认真地打量了他一番:“听说有七十五英里,是吗?差不多得要两天吧。”
“她刺了我两刀,但她已经饿软了,不可能刺死我。可是我也不想走了,闭上眼睛,跟他们两个一块儿长眠算了。是他们让我在陌生的路上走了这么多年,我的生活和他们的生活已经交错在一起了。可是我还有一笔债,始终压在我的心上,让我不能安息。
“你打算什么时候到道森呢?”他试探着问了那个人一句。
“路很长,寒风刺骨,粮食也就一点点了。那几个佩利人打不到麋鹿,已经吃光了我的粮食。麦克奎森的那几个白人也是如此,可是我走过他们的小屋时,还是看到了他们饿得皮包骨头死在那里了。以后的一切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直到我来到这里,看见了吃的东西和火。”
马尔穆特·基德点着头,一面脱下袜子,然后小心地迈过躺在炉子边的人的身体,将湿袜子挂在已有二十来双袜子的中间。
他说完了,弯下腰,似乎要亲近火炉子。好长一会儿工夫,被油灯投在墙上的影子,似乎上演着那一幕幕的悲剧。
“我觉得他准是在哪儿受过训练。”普林斯小声说。
“恩卡呢?”普林斯喊了起来,刚才听到的情景好像还在感染着他。
“放两根柴到炉子里去。”马尔穆特大声吩咐普林斯,眼睛却还盯着那个不明身份的人。
“她吗?她不肯吃松鸡。她躺在那儿,搂着他的脖子,把脸完完全全地埋在他的黄头发里。我把火拨得离她近一点,让她不至于太冷,可是她又爬到了另一侧。我在那边又生起了火,没有用,因为她不肯吃东西。现在他们就那样躺在那里。
“那你可错了,他的英语说得非常好。你没看到他在听别人说话时的眼神吗?我注意到了。他跟所有的人都没有什么关系。别人一说家乡话,他就听不懂了,这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得出来。至于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也搞不清楚,可以再打听打听。”
“你打算怎么办呢?”马尔穆特·基德问。
“那个一直在炉子边默不作声的汉子似乎有什么烦心事,我看他一句英语都不会讲,要不,怎么一晚上没说一句话呢?”
“我不知道。我不打算回去了,阿卡屯太小了,也不想再住在世界的边缘。可是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我可以到康士坦丁队长那里,他会给我戴上手铐脚镣,然后再给我的脖子上套上绳索,那样我会睡得很安稳。可是……这也不怎么好。我真不知道。”
“那个牛仔的来历你是知道的,”马尔穆特·基德一边说着,一边解开他的鹿皮鞋带,“那个和他同床的人能够看得出来有点英国血统。别的人则是林子里的流浪汉,说起他们是哪儿的人,那可就杂了,谁也说不清。睡在门边的那两个,是地地道道的‘法种’,常说的‘木炭’[3]。那个围着绒围巾的小伙子——你看看他的眉毛和下巴,就知道是哪个苏格兰男人到他妈妈的帐篷里抹过眼泪。你看到那个枕着长大衣的漂亮小子了吗,他有一半法国血统。你听见过他说话吗?他不喜欢那两个睡在他旁边的印第安人。当初这些法裔人在里尔的号召下起义的时候,当地的印第安人不支持他们,从此他们就不再互有好感了。”
“可是,基德,”普林斯很坚决地说,“这是谋杀!”
谈话终于停了下来,客人们抽完了最后一袋烟,各自解开他们捆得很紧的皮毯子时,普林斯转过身来,找到老朋友基德,向他询问起这一行人的情形。
“不能这么说。”马尔穆特·基德很严肃,“有好多事情出乎我们的意料,也有好多事情是不能用道德标准来衡量的。这件事的青红皂白,我们也说不清,而且也不能由我们来判断。”
粗鲁的玩笑话和更不堪入耳的调笑不停地从他们的嘴里冒出来,无论是水路上还是旱路上所发生的一次次历险,在他们嘴里全不是事儿,都很平常,不过如此,他们之所以想起这些事,是因为其中那些好笑好玩的情节。他们的故事让普林斯入了迷,在他看来,他们全是无冕英雄,他们亲历了历史的创造过程,但他们不把这些当回事,所有的那些在他看来惊心动魄的大事,他们都轻描淡写,一笑了之。普林斯毫不吝惜地把自己珍贵的烟叶散给他们,为了报答他的慷慨,他们打开记忆,重新解开那些记忆中的生锈链条,甚至忘了很久的奥德赛式的传奇也复活了。
纳斯离火炉更近了。一片沉默,一幅一幅的图景在每个人的眼前不断闪现着。
他们来到这里,像进了自己的家。有两个人甚至躺到了马尔穆特·基德的床上,仰面朝天,嘴里唱着歌。当年他们的法国祖先来到这西北地带和印第安人结婚时口中唱的就是这种歌。贝斯特的床铺也被人侵占了,三四个强壮的押运员盖着一条毯子,一边搓着脚,一边听伙伴讲故事。讲故事的人早年参加过远征军,在进攻喀土穆的舰队里服役。他说累了,另一个人接着讲他年轻时跟布法洛·比尔[1]游历欧洲各国首都时,他所见到的宫廷和王公贵妇的情景。两个混血的人坐在角落里,手里一边修补着雪橇上的皮带,一边说着当初西北一带人们的起义,还有路易·里尔[2]称王时的壮景。
注:
其实,应该出去迎接马尔穆特·基德的是斯坦利·普林斯,那个在育空式火炉上烧着的茶壶就是他负责的,此刻他正忙着招待客人。这拨客人大概有十多个,都是为女王服务的公职人员,有邮差和为法律服务的人。他们的血统各不相同,但是共同的供职生活让他们成了一个类型——精瘦结实,有在长年的雪道上奔波练出的强健体魄,有一张被太阳光晒得黝黑的脸,乐观无忧的心。他们每个人都有一双明朗安分的眼睛,都坦率地直视着前方。他们驱赶着女王提供的狗,使她的敌人退避三舍;他们吃着女王发给他们的不多的口粮,但是他们很满足。他们干着大事,见过世面,他们的生活多彩多姿,如同传奇,他们自己却很少意识到这点。
[1] 布法洛·比尔(1846—1917),原名威廉·考狄,曾是美国侦察兵,后改行做演员。以表演西部冒险家生活而闻名,他表演的节目被称为“野蛮的西部节目”。
一百码路一眨眼就到了,他们已冲到了一幢小木房子跟前,糊着羊皮纸的窗户透出灯光,毫无疑问这是他们的家,房里育空式的火炉上烧着热气腾腾的茶壶。此刻,这房子被别人占领着。六十条毛茸茸的爱斯基摩狗狂吠着,冲向刚刚到来的领头的雪橇狗。门开了,一个身穿红色西北警察服的人走出来,踏着没膝的雪,他用狗鞭杆子让兴奋的狗们冷静下来,然后就和新到的人握起手来。马尔穆特·基德被这个陌生人迎进了他自己的木屋。
[2] 路易·里尔(1844—1885),加拿大人,有印第安血统,曾先后两次领导法国血统的印第安人发动的红河起义。
“向右拐!向右拐!”口令依次传下去,于是一辆辆雪橇离开大路,翻侧着滑板,像单桅小帆船转向跑走了。
[3] 指第一批到加拿大森林以打猎为生的法国移民。
雪橇狗们早在那天下午就累得够呛了,可是眼下它们似乎多了一股劲头。那些敏感的,已经露出了不安分的神气——要挣脱羁绊,想快跑又犹豫,都竖起耳朵,猛力地吸气。一会儿,那些迟钝的狗们就惹得它们生气了,它们开始撕咬伙伴的后腿,催促它们跑起来。挨咬的狗们亢奋了,它们的变化又感染了其他的狗,随着打头的雪橇狗们满意的一声吠叫,所有的狗们都把身体低低地俯下,几乎贴到了雪面上,把挽绳拉得紧紧的,又跟着领头狗猛地向前挣,顿时,一架架雪橇向前冲去。人们只好紧抓住舵杆,跟上脚步,免得让滑板压住。一天的疲倦消失了,人们大声吆喝着狗,狗们欢快地回应着。在越来越深的夜色中,呼啦呼啦地飞奔起来。
[4] 希腊神话中的奥德赛,基德看到那个客人也经过了颠沛流离,故这样称呼他。
几乘雪橇滑行在路上,人和狗显然都累了,默默地走着;只有挽具的吱喳吱喳声和领头狗的叮叮当当的铃声伴随着他们。路上的雪是新下的,暄腾腾的不好走。这是从远方跋涉而来的一队人,雪橇里装的全是加工后的冻鹿,硬邦邦的跟石头一样。滑板在没冻实的路面上老是向后退,像发脾气的人,倔得不听指挥。天就要黑了,可是今晚这群人没有帐篷可以栖身。雪无声无息地飘下来,不是雪片,而是丝丝雪晶。天不冷——也就零下十度的样子——没人在乎这个温度。迈耶斯和贝斯特已经把帽子上的护耳翻上去了,马尔穆特·基德甚至把手套都摘下来了。
[5] 白令海里的一个小岛。
一
[6] 加拿大南部靠近美国的一座城市。
奥德赛是希腊诗人荷马所作的长诗《奥德赛》中的主人公,又叫尤利西斯。在特洛伊战争之后,经过十年的艰辛漂泊,才回到本国。杰克·伦敦在这里用作借喻。
[7] 美国科罗拉多州的一个金矿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