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奇的话还没有落音,一个大浪打到珊瑚岛上。海水在他们的椅子底下翻腾,有三英寸深。女人们都被吓得哭了起来,小孩子们都紧握着小手,戚戚地哭泣。鸡和猫本来都在水里惊惶地奔跑,突然一下子好像谁下了命令,呼啦啦都飞到树上房顶上避难了。一个保罗塔人提着一篮子刚刚生出来的小狗仔,他爬到树上,把篮子系在离地面二十英尺高的地方。母狗急得在树下的水里乱蹦乱跳,呜呜地哀号。
“别着急,小伙子,别着急,待会儿,你就会伤脑筋了。”
可是太阳仍旧高悬在天上,明亮地照耀着,空中一片死寂。他们坐在那儿,望着海浪和被它颠簸着的“奥雷号”。林奇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个的排山大浪,直到看不下去了,用手遮住了自己的脸。接着,他走进屋子。
“可是还是一丝风也没有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倒想弄明白。”劳乌尔问。
“二十八点六。”再出来之后,他悄悄地说。
“现在,这儿的男女老少差不多有一千二百人,”老船长林奇说,“不敢想,明天早上还能有多少人。”
他胳膊上套着一卷细绳子。他把绳子分别割成十二英尺长,把一段给了劳乌尔,自己留下一段,剩下的分给那些女人,他让她们各自选一棵树爬上去。
这儿是邻近几英里以内地势最高的地方,但它的左右正遭受着大浪的袭击,以致波涛涌进了湖里。在这个周长三百英尺的珊瑚岛上,没有一处的宽度超过三百英尺。眼下正是捞珠季节,从周围的小岛上,甚至像塔希提岛那么远的地方,都有很多人来到这里捞珠。
从北边吹来一股微风,拂在劳乌尔的脸上,似乎给他提起了一点精神。他看见“奥雷号”已经整好帆索,掉头离开了海岸,他真后悔自己此刻为什么不在船上。它是能逃出去了,可是这个珊瑚岛——一个大浪猛打过来,几乎冲倒了他,他连忙选了一棵树。他又想起了气压表,赶紧跑回屋里。他看到老船长也为这块表跑回来了,两人一同进了屋子。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带着一群孩子和狗,凄惨地走过去。他们走到房子那边停下了。犹豫了一会儿,一齐坐在了沙滩上。几分钟之后,又有一群人从相反的方向向这里走来,这也是一家人,还带着各种过日子的家什。没一会儿工夫,船长的房子四周已经聚集起了三四百人。船长问了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才知道,刚刚他们的房子被浪冲到了礁湖里。
“二十八点二,”老航海家说,“这儿要出事了——这是什么?”
“已经超过了高潮水位,”老船长说,“我在这儿住了十一年了。”他看了一下表,“三点整。”
半空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奔驰,房子摇晃起来,随后就是一阵巨大的隆隆声。两块玻璃被吹碎了,一阵狂风刮了进来,把他们吹得东倒西歪,几乎站不住脚。对面的门砰的一声被吹得关上了,门锁震断了,门把手摔在地上,碎成了几块。房间的墙壁像一个气球被吹满了气,鼓胀起来。这时,又传来新的声音,像是放枪,原来是外面的波涛拍打着外墙。船长林奇瞧了一下表,是四点钟。他穿上一件粗呢上衣,从墙上摘下气压表塞进大口袋里。又一个浪头打在这所房子上,只听轰然一声,这座单薄的建筑在地基上转了半个圈,然后一沉,一半地板歪下去十度。
两个人都沉默了,他们静静地坐着。细小的汗珠从他们的皮肤里渗出来,又聚成小水流流到地上。他们都喘着气,老头子的呼吸尤其困难。一个浪头冲破沙滩涌过来,拍打着四周的椰子树,几乎就在他们的脚边退了下去。
劳乌尔冲了出去,狂风立刻吸住了他,他被卷走了。他看出风已转向,朝东刮了,于是他使了一个猛劲,扑倒在沙地上,蜷伏在那里。接着林奇像一捆稻草被吹了过来,趴倒在他身上。这时,“奥雷号”上的两个水手马上离开了他们抱着的大树,赶过来搭救他们。他们背朝着风,把身体弯到不能再弯的程度,一英寸一英寸地挣扎着向他们爬过来。
“不用着急,风马上就来,准够你受的。”林奇沉着脸说。
老头子因为关节僵硬,爬不了树,两个水手只好用绳子把他吊上树;一节一节吊,终于把老船长吊到了五十英尺高的树顶上,并把他捆住了。劳乌尔只是把绳子绕在身旁的一棵树上,站在那里观望。风势极其可怕,他从来没见过风能够刮得这么厉害。一片海浪冲过来,泻到湖里,他的全身湿淋淋的。太阳已经看不见了,一片铅灰色的浓云笼罩下来。雨点打下来,打在他的身上,力量跟铅弹一样。带咸味的浪花溅在他的脸上,就好像被谁扇了一巴掌。他的两颊火辣辣的,一双眼睛疼得不停地流泪。现在几百个土人都爬到了树上,要不是在这当口上,他看见这些树上结着一串串的人参果,准会笑出声来的。此时此刻,生长在塔希提岛上的劳乌尔不得不弯着腰,双手紧抱着树干,双脚用力,爬到了树顶上。树顶上已经有了两个女人、两个小孩子和一个男人。小姑娘怀里紧紧抱着一只小猫。
“可是并没有风啊,”劳乌尔固执地说,“要是和风一起来,倒也说得通。”
他在这个高巢上找到了林奇船长,向他挥手,那位刚强的老前辈也向他摆手作答。劳乌尔向天上望去,这一看不由得让他心惊胆战。天空离人太近了,好像就在头顶上,天色也已由铅灰变成了漆黑。有许多人仍旧在陆地上,成群地聚集在树干周围。有的人不停地祷告,还有一个摩门教的教士正在给一些人传教。一股怪怪的、有节奏的,低低的好似微弱的蟋蟀叫的声音传过来,同时劳乌尔又仿佛听到了一股天堂里的仙乐。他向周围看过去,看到另一棵大树四周围着的一群拉着绳子的人,他们的嘴唇一动一动的,动作几乎一样。他什么都听不见,可他知道,他们在唱赞美诗。
“好家伙!”他叫了一声,站起身来,随后又坐了下去。
风势仍然越来越大。他已经无法估计风力有多大,因为平生他没有遇到过这么大的风,但凭感觉,他知道风越来越大。不远处,一棵树连根拔起,树上的人全被甩到了地上,一个浪头扫过来,他们全不见了。事情发生在刹那间。他看见在泛着白沫的湖上露出了一个褐色的肩膀和一个黑脑袋。一转眼的工夫,就什么也看不到了。还有一些树也被连根拔了起来,像火柴棍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他待的这棵树也在危险地摇摆着,女人一面哭着,一面抱紧那个小女孩,小女孩仍旧抱着那只猫。
一排足有几英里的大浪以排山倒海之势沉重地撞击着脆弱的珊瑚岛,像地震摇晃着它,林奇吃了一惊。
抱着另一个孩子的男人碰了碰劳乌尔的胳膊,向前指了指。他看见一百英尺以外的摩门教堂像喝醉酒一样东倒西歪地飞了出去。它已经完全脱离了地基,让狂风推举着它,冲向湖面。一个骇人的大浪赶上了它,打得它一歪,又把它甩到了岸上的几棵椰子树上。躲在树上的人像熟透了的椰子,一个个掉下来。浪退下之后,看见他们都躺在地上,有的一动不动,有的还在抽搐、扭动。他们让劳乌尔想到了蚂蚁。他并不惊诧,此时他已经不知道害怕了。当他看见随后而来的大浪把这些人的残骸从沙地上冲得无影无踪的时候,反而觉得没有什么意外的了。又一个大浪,比先前的更大,一下子就把教堂冲到了湖里,它顺着风漂到了他看不清的地方,一半还露在水面上——这让他想到了挪亚方舟。
“我真不知道这些海浪是哪儿来的,”劳乌尔烦躁地说,“又没有风,你看看那浪,瞧那儿!”
他想找寻林奇的房子,早已没影了,事情变化得太快了。他看到有许多人溜到了地面上。风势还在加大,这从他自己待着的这棵树就可以觉出。树不再摇晃或摆动,风已经把它折成了一个直角,弯在那里不停地振动。这让他们恶心起来,他们受不了这音叉或者琴簧般的振动。最糟糕的是,尽管树根还能撑住,但也维持不了多一会儿,最终它是要折断的。
他坐下来,注视着海上。太阳出来了,天气更加闷热,空气死气沉沉,可海浪的气势却越来越大。
咔,又有一棵树折断了。他没有看到它是怎么断的,只看见一截拦腰折断的树桩。要不是亲眼所见,根本不会知道出事了。树的折断声和人绝望的哭号声与震耳欲聋的风浪声相比,太微不足道了。他朝老船长那边望过去,正好那儿出事了。那棵树一声不响地断了,树的上半截连同“奥雷号”上的三个水手和老船长,一齐被抛向礁湖。它没有着地,就一直这么飞着。他看见它飞了有一百码才重重地摔到了水面上。他睁大眼睛,他深信他看到了老船长在向他挥手告别。
“二十九度。”林奇报告道,他又去看了气压表,出来时,手里端着一把椅子。
劳乌尔不再等了。他碰了一下那个土人,示意他下到地面上。那个人很同意,但是女人们已经吓得不能动了,他也只好留在树上。劳乌尔绕在树上往下溜,一股咸水泼在他的头上,他屏住呼吸,拼命地抓住绳子。水退了,他在树身背风的一面狠狠透了一口气。他想把绳子再拴得牢一些,可一个浪头又把他淹没了。上面的一个女人溜了下来,和他待在一起,那个土人和另一个女人以及孩子仍然留在树上。
“我看,今天晚上,我得跟你一块儿过夜了,老船长。”他说,接着他吩咐那个水手把小艇拖上岸,叫他和他的伙计们去找安身的地方。
这位年轻的经理已经注意到了,那一堆堆靠近树根的人群正在不断减少。现在这个变化也在他身边发生了。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抱紧树干,那个和他一起的女人已经越来越没有力气了。每当他从大浪里露出头来的时候,他都很惊异自己还在老地方,并且那个女人也在那儿。最后,他又在浪中露出头来,他发现这里只剩下他一个了。他往上看了看,树的上半截也不见了,只有留下的树桩在振动。眼下他没有危险了,树根很牢,而招风的上半部分已经被风削掉了。他重新朝树上爬去。身体很衰弱,他只能慢慢地爬。浪头不停地打在他的身上,最后他爬到了海浪打不到的地方。接着,他把自己紧紧地捆牢在树身上,打起精神来准备对付黑夜和那些始料不及的事情。
他们站在那儿听了一会儿,惊涛骇浪,房子都被震撼了。他们又走到门外,暴风已经停了。“奥雷号”停在大约一英里远的海面上,尽管此时风不大,可是船却在疯狂地颠簸摇摆,震耳欲聋的海浪声滚滚而来,猛烈地撞击着珊瑚礁岸。小艇里一个水手冲着礁湖口摇着头。劳乌尔看过去,只看见白花花的水沫和大浪。
茫茫黑夜中,他觉得非常孤独。有时他会萌发出世界末日的念头,仿佛他是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活人。风势一点不见减弱,还是一阵阵在加强,一小时一小时的。到了大约十一点的时候,风势猛烈得叫人无法相信。它简直就是一个怪物,它怒号着,摧毁眼前的一切,继而前进,又摧毁那里的一切。它势不可当,强大得像一堵墙——一堵无边的墙。他自己已经变成了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甚至他觉得此刻动的是他,而不是风;是风驱使他穿过无穷无尽的物体。风不再是流动的了,它已经变成了像水、水银一样的可以摸到的东西。他还感觉到,他一伸手就能把风这玩意儿一块块地撕下来,就像他从死鹿身上往下撕肉一样;他甚至觉得,他可以抓住风头,像攀岩那样抓住它。
“可不是,”老船长哼了一声,“从小到大,我在海上漂了五十年,也从没有见过这么低的气压。你听!”
他不能对着风呼吸,吸一口就仿佛要吹破他的肺泡,他喘不过气来。这时他觉得他的身体里填塞了太多的泥土。他把嘴唇紧紧地贴住树身,这样才能慢慢呼吸一次。风打在他的身上,吹得他筋疲力尽。他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了,他的神志一半醒着,一半昏迷着。他只有一个念头:“原来这就是飓风。”这个念头时隐时现,好像一丝丝火焰。有时他从昏迷中醒来,还是想:“原来这就是飓风。”然后又昏迷过去了。
“二十九点一,”劳乌尔说,“这么低的气压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呢。”
飓风最猛烈的时候大概是在晚上十一点到凌晨三点,马普希和他的女眷们所待的那棵树正是在十一点时被刮跑的。马普希漂到湖面上时。他的手里仍然紧紧抱着他的女儿纳库拉。在这种能让人窒息、置人于死地的冲击的风暴,也只有南海的岛民才能活下来。他依附的那棵露兜树一直在翻腾的浪水中滚来滚去;为了能让自己和纳库拉不停地把头露出水面呼吸,他要抓紧树干,还要不时地换手。可是,飞溅的浪花和横扫过来的大雨,使空气里充满了海水。
“快来看看上面是多少?”老船长着急地问,他擦擦眼镜,又去看那个气压表。
到礁湖对岸的沙地,有十英里路。那些侥幸不死,又游过了礁湖的人,到了这里,大部分又会丧身在飞舞的木头树干、船和房屋的残骸之下。他们会被捣成肉泥。马普希的运气真是不错,老天给了他那一小部分的机会,大难不死。他从水里挣扎到岸上的时候,身上足有一二十处的伤口在淌血。纳库拉的左胳膊断了,她的右手的手指头全给砸烂了,面颊和前额的皮肤撕裂,露着骨头。他一只手抓住一棵树,支撑着自己,一只手抱着女儿,抽抽咽咽地呼吸着,湖水一浪一浪地涌上来,没到他的膝盖,甚至淹到他的腰际。
劳乌尔松了一口气,他觉得这颗珍珠带给他的烦恼终于没有了。他可以不再想着这回事了。他有点不相信呼鲁-呼鲁的话,马普希卖一千四百块智利大洋适应该不错的,可是那个李微,对珍珠那么在行,居然能出两万五千法郎,有点不可思议。劳乌尔决定去找老船长林奇,听听他怎么说。等到他赶到老船长家里时,发现他正直着眼睛,盯着气压表。
三点钟的时候,飓风的威势终于减弱了。到了五点钟时,只剩下一股疾风在吹着了。六点钟时,风住了,太阳当头,闪闪发光。海浪已经退了,在礁湖岸边,马普希看到许多没有登上岸的人的残缺肢体。他认定,特法拉和瑙瑞一定在里头。他顺着沙滩走下去,一路细细地看,终于他找到了他的妻子,她的身体一半在水里,一半在沙滩上。他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哭声惨烈,像野兽的哀号。忽然,他看见她动了一下,嘴里哼了几声。他凑过去看,她不但活着,还没有受多少伤。老天垂青,她也得到了那少得可怜的机会。
“太晚啦,”呼鲁-呼鲁大声喊,“马普希把珠子卖给了托里基,一千四百块智利大洋;托里基又卖给了李微,卖了两万五千法郎。到了法国,李微会卖十万法郎的。你有烟吗?”
岛上的一千二百人,经过这场飓风仅剩下了三百多人。这个数字是一个摩门教徒和一个士兵调查出来的。礁湖里满眼都是人的尸身。岛上没有一座立着的房子。整个珊瑚岛找不到两块摞在一起的石头。每五十棵椰子树,也就剩下一棵,还是残缺不全的,椰子一个也没有剩下。淡水全没有了,饮用的浅水井里积满了海水。最后从湖里捞出了几袋湿面粉,人们剖开了倒下的椰子树干,挖里面的树心吃。他们又在沙地上掘出洞,把白铁屋顶的残片盖在上面,在里面安身。那个教士做了一副简易蒸馏器,但是要供应三百个人喝水可办不到。第二天傍晚,劳乌尔在湖里洗澡,忽然发现口渴减轻了。他大声地向人们报告这个发现,于是,那三百个男男女女以及小孩子全都站到了齐脖子深的湖水里,利用皮肤吸收一点水分。死尸漂浮在他们身边,有的躺在水底被他们踩着。到了第三天,他们才把亲人们的尸体处理完,然后坐下来等待救济他们的汽船。
他上岸的时候,正赶上一阵急雨扑面而来,所以迎面赶上来的呼鲁-呼鲁快要撞到他身上了才看见他。
瑙瑞自从被飓风刮走,和家人离散之后,一个人经历了这么长时间的惊险。她先是抓住了一块粗木板,这块粗糙的木板搞得她遍体鳞伤,身上扎满了刺,一个巨浪凌空抛起了她,她身不由己地越过珊瑚岛,落进了大海。在海上,大浪不断地冲击着她,她丢掉了木板。她这个老太婆,年近六十,从小长在保莫塔群岛,一生都在海边生活。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她奋力在海水里游着,为了呼吸,她在令人窒息的狂风巨浪里不断地挣扎。突然,她的肩膀被什么东西重重地砸了一下,原来是个椰子。她灵机一动,立刻抓住了椰子。后来她又抓住了七个。她把椰子拴在了一起,成了一个救生圈。可是这东西虽然能够救命,但也很危险,随时随地会砸着她,她又特别胖,很容易受伤。不过,对付飓风,她似乎很有经验,她祝告鲨鱼神,求鲨鱼别来吃掉她,一面等着风势小下去。到了三点钟的时候,她已经迷糊得什么也不知道了,风住了时,她还是昏迷着。直到浪把她送到了沙滩上,她才醒了过来。她的手皮破血流,她不得不把伤手插进沙子里,迎着海浪向前爬,一直爬到海浪冲不到的地方。
托里基和李微急急忙忙跑向他们的小艇,李微那一路摇晃的身影,活像一匹惊惶的河马。他们的小艇刚刚划出礁湖口的时候,正好和“奥雷号”的小艇擦肩而过。在那个划进来的小艇上,站在艇尾掌舵,给水手们鼓气的正是劳乌尔。他受不了那颗珠子的诱惑,赶回来要接受马普希的一所房子的代价。
她认出了她所在的小岛。这个小岛叫塔科科达,绝对没错。这儿没有礁湖,也没有人烟。西库鲁应该在它的南面,离这儿十五英里,但是她看不见。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她全靠着那几个救命的椰子活着。它们让她有了吃喝,但她没有放开吃,放开喝。她不知道她能不能得救。她看见了救生船在天际边冒着黑烟,可是能够指望哪一艘会开到这荒无人烟的塔科科达岛呢。
他们又来到门外,焦急地观察天气和海面。暴风已经刮过去了,但是天气还是阴沉沉的。他们看见那两只帆船张满帆,正往回驶,后面还跟了一艘双桅帆船。一转眼,风向变了,那几条船都放松了帆绳,不到五分钟的工夫,风又朝相反的方向刮去,眼看着那几条船的帆猛然地扭转了方向。岸边上的人都看出来了,这突然的一扭,让船下桁的滑车松了,船绳散了。这时,涛声隆隆,一排排大浪气势逼人,朝岸上打过来。一道可怕的闪电将阴沉的天空照得通明,紧接着就是一阵响声不绝的、发狂似的雷声。
从上岸那一刻起,她就受到尸首的折磨。海浪老是把它们冲上她待的那一小块沙地,她不停地把它们推进海里,让鲨鱼饱腹,后来她实在没有力气了,任凭它们堆起了阴森恐怖的半圆形。她尽量远离它们,可是也退避不了多少。
“真够可以的。”他们听见他在屋里叫,急忙跑了进去。只见他站在表前,直盯着它,表已经降到了二十九点二。
第十天头上,她吃完了最后一个椰子,由于口渴,她觉得自己都变小了。她支撑着在沙滩上走着,想找到几个椰子。她很奇怪,尸首冲上来那么多,可椰子一个也没有。正常的话,应该是椰子比人要多得多!最后,她不得不放弃这个计划,在沙地上躺下来。她觉得她的日子到头了,除了等死,没有任何指望。
他是一个长着满脸白胡子的船长,因为年纪大了,不再适合干这一行。他住在西库鲁,是因为这地方对他的气喘病有好处。他走到屋里去看气压表。
她一阵阵地迷糊起来。有一次,她从昏迷中醒来,发现眼前是一具尸体上的红头发。海浪把这个尸首冲上来后,又要拉回,它竟翻了个身。她看见它的脸已经没有了。可是这个红头发让她有点眼熟。一个钟头过去了,她没有让自己费心去辨认它。她已经是个等死的人了,这个可怕的东西是谁,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我看,恐怕气压表又降低了。”船长林奇说。
一个钟头过去了,她慢慢地坐了起来,瞅着这个尸首。一个大浪又把它冲到了普通小浪打不到的地方。她认出来了,她坚信自己没有认错。在保莫塔群岛上,只有一个人长着这样的红头发。就是李微,那个德国籍的犹太人,也就是买下那颗珠子,登上“希拉号”把珠子带走的那个人。看起来,“希拉号”已经没有了。这个珍珠贩子供奉的渔夫和盗贼之神,已经离他而去了。
“风暴过去,他们会回来的。”托里基说,“咱们还是离开这儿吧。”
她朝着那个死人爬过去。他的衬衫已经没有了,她看见他腰里缠着一条放钱的皮带。她屏住呼吸,解开那些搭扣,想不到很轻易地就解开了。她拖着这条皮带很快地爬过沙滩。她把袋子一个个全翻过来查看,可都是空空的。他究竟把珠子藏在哪儿了呢?在最后一个袋子里,她终于找到了那颗珠子。那是他这一趟买到的唯一一颗珠子,也是最后一颗。她又爬开几英尺,逃避皮带的臭味。她打量着珠子,这正是马普希捞到的那颗,后来被托里基抢走的那颗。她用手掂量着珠子的重量,温存地把它滚来滚去。可是,她并没有觉出珠子有多么美,和珠子有关联的只有马普希、特法拉和她在心里精心构置的那所房子。她一看见珠子,就想到了那所房子的一切,包括挂在墙上的八角钟。有了这样的房子,人活得才有价值。
这时,海岸边的“奥洛亨纳号”和“希拉号”忽然发疯似的放起了信号枪。那三个人跨出门时,看见那两只双桅帆船正好掉头离开海岸,主帆和船头的三角帆都已收起,在暴风中向白浪滔天的海面驶去。接着,大雨就遮挡了他们的视线。
她从短裙子上撕下一条布,把珠子牢牢地拴在脖子上。接着,她就顺着沙滩走去,她喘着气,哼哼着,下决心要找到椰子。她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再向旁边看看,又找到一个。她砸开一个,喝着里面发霉的汁水,把果肉吃得一丝不剩。过了一会儿,她又找到了一个摔得快散了的小独木舟。它的平衡架没有了,可是她不甘心,果然,一会儿她又找到了那副平衡架。每一样找到的东西对她来说,都是好兆头,珠子给她带来了好运。傍晚,她又看见一个木箱子半沉半浮在水里。她拖箱子上岸时,听见箱子里哐哐响,她在里面找到了十听鲑鱼。她拿起一听,在独木舟上敲着,刚刚敲开一道缝,她就吸干了里面的汁水。然后又花上几个钟头,又敲又挤,终于吃干净了里面的鲑鱼。
李微找到了托里基,一边喝着酒,一边就那颗珠子讨价还价。紧跟着去听动静的呼鲁-呼鲁听见了他们以两万五千法郎的高价谈妥了这笔生意,好惊人哪。
她又在这里等了八天,希望有船来救她。在这几天里,她用她所能找到的一切纤维,椰子的,还有她的短裙,编成了绳子,把那副平衡架绑在独木舟上。这只独木舟破损得很厉害,她无论如何不能把它修理得一点水不漏;她只好将一个椰子壳做成瓢,预备舀水用。最让她头疼的是找不到一根桨,后来她不得不用罐头皮将她的头发割下来,编成绳子,再用这绳子将鲑鱼箱子的木板跟一个扫把捆起来。为了捆得结实,她用牙齿在扫把柄上咬出了好几个缺口。
“他在船长林奇家里喝酒呢,喝的是苦艾酒。他在那儿待了一个钟头了。”
到了第十八天,她借着浪潮的力量,在半夜里将独木舟推下海,动身回希库鲁了。她本来已经上了岁数,这些天已经把她耗得够呛了,她现在瘦得皮包骨头,仅有几条肌肉裸露着。独木舟很大,平时得有三个男人才能够划得起来。可眼下,只有她自己划,用的还是一个代用桨。这只独木舟一直渗水,她得用三分之一的时间来往外舀水。到了天大亮的时候,她还没有看到希库鲁。塔科科达已在身后隐到地平线以下了。太阳照着她的光身体,蒸发着水分。现在她还有两听鲑鱼,一天中,她只把其中的汁水吸干了,她没有时间敲开它,吃里面的肉。一股朝西的海流涌过来,不管她朝哪边划,都得向西漂去。
“托里基在哪儿?”
中午的时候,她在独木舟里站起来,她看到了希库鲁。岛上茂密的椰子林都不见了。她只看见一些七零八落的残株。这使她受到了鼓舞,她没有想到希库鲁会离她这么近。海流还是涌着她向西漂。她拗着水势划过去。桨上的齿痕已经磨平了,她隔一会儿就得重新绑一次,这花费了不少时间。另外,她还得不停地舀水,三个钟头里,她得有一个钟头在舀水,不能划桨。而且,她现在不得不向西漂。
“你还没听说吧,”那个肥头大耳、五官不端正的胖子一上岸,呼鲁-呼鲁就走上去问,“马普希弄到了一颗珍珠,别说希库岛,就是整个保莫塔群岛,以至全世界都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好的珍珠。马普希是个傻瓜,他把它卖给托里基了,得了一千四百块智利大洋——我站在外面听到的。托里基也是个傻瓜,你可以低价从他手里买过来。别忘了,是我第一个告诉你的。有烟吗?”
太阳下山的时候,希库鲁在她的东南方向不到三英里的地方了。月亮升起时,差不多八点时,陆地在她的东面了,大约两英里的光景。她又奋力划了一个钟头,可是陆地并没有近多少。她被卷到了海流的中心,独木舟又太大,桨不得劲儿,她还得费力往外舀水。她的身体越来越衰弱,况且独木舟还一直在向西漂。
这时在沙滩上瞭望的呼鲁-呼鲁又看见一只他熟悉的双桅帆船靠岸了,这只船抛了锚,放下一条小艇。这是“希拉号”,名字起的真好。这只船是李微的,一个德国籍的犹太人,有名的珍珠商人,希拉是塔希提岛的渔民和海盗的保护神。
她又向鲨鱼神祷告了一通,然后就下海游了起来。水让她恢复了不少精神,独木舟不久就被她撇在身后了。游了大概一个钟头的时候,陆地显然离她近了。可是眼前却发生了可怕的事情。离她二十英尺远的海水里,一片大鳍正在破水前进。她沉住气,朝它游过去,它却慢慢地溜开了,绕到她的右边,围着她兜了一个圈子。她盯住这片鳍,接着向前游。看不见它,她就把脸贴在水面上,注意着动静。一露出鳍,她就游。这个怪物很懒——她能看出来。不用说,飓风过后,它吃得很饱。如果它肚子很饿,看见人,它会一下子就冲过来的。它差不多有十五英尺长,只要一口,就能把她撕成两半。
她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还不懂事。马普希算找到了一个发泄对象,一个耳光扇过去,小姑娘被打得摇摇晃晃。特法拉和瑙瑞号啕大哭起来,埋怨的话语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
可是她不能把时间浪费在这里。不管她游还是不游,海流都在涌着她离陆地越来越远。半个钟头过去了,那条鲨鱼的胆子越来越大,它看出她不会害它,就把圈子缩小,向她逼近,眼睛贪婪地看着她。她知道,鲨鱼迟早是要攻击她的,她必须先行一步。这无疑是等于拼命。她一个老太婆,饥饿和困苦已经折磨得她筋疲力尽,现在孤立无援地漂浮在海水里;然而面对这只海里的猛虎,她非得冲过去,让它不敢冲过来。于是,她向前游,等待机会。最后,还是它懒洋洋地在她身边游着,离她也就八英尺左右。她突然向它冲过去,做出要攻击它的姿态。它发疯般地一摇尾巴飞也似的逃走了。可是它那像砂纸似的皮碰了她一下,把她从肩膀到肘子的皮擦掉了一大块。鲨鱼游得很快,圈子兜得越来越小,终于看不见了。
“马普希是个傻瓜。”纳库拉也在学舌。
马普希和特法拉正在那个盖着破白铁皮的沙洞里拌嘴。
“我还能有什么办法?”马普希辩解道,“我欠他的钱。他知道我手里有珠子。你们也听见了他要看珠子。我又什么也没对他说,他已经知道了,是别人告诉他的。我又欠他的钱。”
“你要早听我的话,”特法拉在责怪马普希,这已经是第一千次了,“把珠子藏起来,跟谁也不说,现在它还会在你手里。”
“彻头彻尾的傻瓜,”他的母亲说,“你干吗要把珠子交给他呢?”
“你别忘了,我剖开珠蚌的时候,呼鲁-呼鲁就在我的身旁——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你不记得了吗?”
“你可真是个傻瓜。”特法拉说。
“反正我们今后不会有大房子住了,今天劳乌尔还对我说,你要是不把那颗珠子给了托里基——”
马普希很懊丧,交叉着两只胳膊坐在那儿。这颗珠子就这样被人抢走了。他没有得到房子,仅仅还清了一笔债。珠子是人家的了,自己什么也没有看见。
“我没给,是托里基抢走的。”
“三十六英尺个屁!”这个商人开口就骂,“你要还清你的债,还债就是你所要的。你欠我一千二百块智利大洋。好吧,现在你不欠我的了。咱们两清了。不过,我要记上两百块智利大洋的账,算是我欠你的。要是我到了塔希提,珠子的价钱卖得好,我会再给你记上一百块智利大洋的账——这样,就是三百块智利大洋。不过,你得记着,这是珠子卖得好的话,说不定我还要赔本呢。”
“——他说,要是你没有卖掉那颗珠子,他会给你五千块法国大洋,那可是一万智利大洋啊。”
“我要一所房子,”马普希有点慌乱地说,“要三十六英尺长——”
“是,他跟他母亲商量过了,”马普希说,“她是懂珍珠的。”
“你的运气不错,”他说,“这是颗好珠子,我可以划掉你一笔账。”
“可是现在珠子没有了。”特法拉很伤心。
托里基径直朝马普希的茅屋走去。这个人很蛮横不讲理,而且还不聪明。他不大在意地看了看那颗珠子,接着很随意地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它还清了我欠托里基的债。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得了一千二。”
“你听说没有,托里基?”呼鲁-呼鲁问,“马普希弄到了一颗珍珠。在希库岛,就是在全世界的任何地方都少见。马普希是个傻瓜。我知道,他欠着你的钱。你别忘了,是我第一个告诉你的。你有烟吗?”
“托里基死啦,”她叫了起来,“他们都没有听到那条双桅帆船的消息。那条船已经和‘奥雷号’、‘希拉号’一块儿完蛋啦。托里基会把他答应欠你的三百块还给你吗?不会吧,他已经死了。就算你没有捞到过那颗珍珠,难道你今天还欠它一千二吗?根本用不着,托里基死了,你该不会把钱还给一个死人吧。”
暴风雨已经过去了。太阳光火辣辣地晒下来,礁湖又恢复了平静。可是空气很黏,黏得如同树胶,它们压住了人的肺,让人们不能畅快地呼吸。
“可是李微也没有给托里基付现款呀,”马普希说,“他只给了他一张纸,一张只可以在帕比特兑现的纸条;不过李微也死了,当然付不出,托里基一死,那张纸条也完了;要说那颗珍珠,它当然也跟着李微一道完了。你说得不错,特法拉,我丢了珠子,什么也没得到。现在,我们睡觉吧。”
半小时之后,呼鲁-呼鲁站在珊瑚岛朝海的一面望过去,看见“奥雷号”吊起了两只小艇,把船头转向了大海。他又看见,另一只双桅帆船乘风破浪驶来,抛下锚后,放下了一条小艇。他认识这条船,这是混血儿托里基的“奥洛亨纳号”。他是商人,这艘船的经理,不用看他都知道,他此刻正在船尾。呼鲁-呼鲁出声地笑了。他知道马普希去年向托里基赊过一批货物,到现在还欠着没有还。
突然,他举起一只手,听着什么。外面有一个声音,好像是人在用力地、痛苦地呼吸。一只手摸索到了当作门帘的芦席上。
“马普希是个傻瓜!”他只回答了一句,大雨就阻断了他们。
“谁在那里?”马普希喝道。
“珍珠到手了吗?”他对劳乌尔的耳朵大喊。
“瑙瑞,”外面的声音说,“你能告诉我,我的儿子马普希住在这儿吗?”
他跑出屋子,和大副并肩跑向沙滩下面的小艇。他们已经看不见小艇了,热带的暴风雨已经遮挡了人的视线。他们只能看见脚下的沙滩和一股股侵犯沙滩的恶浪。一个人从倾盆大雨中钻过来,原来是一只胳膊的呼鲁-呼鲁。
特法拉大叫了一声,伸手抓住了马普希的胳膊。
“马普希!”劳乌尔大声喊,为的是让他听见,“你真傻!”
“有鬼,”她吓得牙齿打战,“有鬼!”
“我要一所房子……”马普希又要从头说了。
马普希也吓得变了脸色,他无力地靠在老婆的身上。
“一千块智利大洋,现款,马普希,”他说,“还有两百块欠款。”
“好婆婆,”他假作镇静,想改变自己的声音,“我认识你的儿子,他住在礁湖东面。”
说着话,一阵狂风吹过头顶的露兜树,刮到后面的椰子树上,有五六个熟透了的椰子重重地落到地上。接着雨就从远处移过来,在狂风的夹带中一路逼近,礁湖水被吹乱了,腾起一股股雾气。
外面传来了一声叹息。马普希松了一口气,他骗过了外面的人。
“拉斐说,你得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大副一见面就这么说,“船长让我告诉你,就是发现了珠蚌,也得等回来经过这里时再买。气压表已经降到二十九点七了。”
“你是从哪里来的,老婆婆?”他问。
于是劳乌尔又听马普希把他的房子从头到尾描述了一遍。这位经理花了好几个钟头,想尽办法打消马普希心里关于房子的念头,可是马普希和他的老娘、老婆、女儿纳库拉,都表示了要房子的决心。马普希第二十次描述他的房子,这时候劳乌尔看到他的双桅帆船上放下了第二只小艇,这只小艇很快就靠了岸,水手们没有一个放下桨,他知道,这是在催他赶快离开这儿。果然,大副跳上岸,向那个一条胳膊的人问了句什么,就急急忙忙朝马普希的茅屋跑了过来。天突然暗了下来,黑压压的乌云遮住了太阳。劳乌尔向礁湖的方向望过去,可以看出飓风就要来临的兆头。
“从海里。”回答的声音很凄惨。
“法卡拉瓦岛上不刮飓风,”马普希说,“那儿的地势很高。在这个岛上会刮,随便一场飓风,就会把西库鲁岛刮得干干净净。我要把房子盖在法卡拉瓦。它得有三十六英尺长,要有走廊……”
“我早知道,我早知道!”特法拉尖声叫着,身子来回摇晃着。
“房子对你有什么好处?”劳乌尔问他,“飓风一来,就会把它吹倒。这个,你还不明白吗?船长拉斐说,看天气,马上就会有一场飓风。”
“特法拉从什么时候睡到别人家里啦?”瑙瑞的声音隔着门帘传了进来。
“我要房子。”马普希说。
马普希又害怕又不满地看着特法拉,是她这一叫,露了底细。
“那么,再算欠你一百块智利大洋。”
“我的儿子——马普希,从什么时候起不认他的老娘了?”那人接着又问。
四个人一齐摇头,不同意。
“没有,没有,我没有——马普希没有不认你,”他叫道,“我不是马普希,我告诉你,他住在礁湖的东面。”
“好了,好了,”劳乌尔打断了他的话,“你要的那所房子,我懂,可是那办不到。我准备给你一千块智利大洋。”
纳库拉坐了起来,哭了。芦席动了起来。
“我要房子,”他说,“得有三十六英尺长,要走廊……”
“你要干什么?”马普希问。
可是马普希摇了摇头,他后面的三个人也跟着一起摇头。
“我要进来。”
“马普希,”他说,“你真不聪明,还是说个价钱吧。”
芦席被掀开了一个角。特法拉想钻到毯子里去,可是马普希把她拉住了。这时候,他非得揪住点什么才行。两个人彼此拉扯着,都浑身发着抖,牙齿咯咯响,一起睁大眼睛,看着芦席角。他们看见瑙瑞爬了进来,身上滴着海水,裙子也没有了。他们忙着向后滚去,伸出手抢过纳库拉的毯子蒙住了头。
劳乌尔笑了。他笑了好一会儿,很开心。可是在心里,一直在盘算。他没有盖过房子,对这只有一点模糊的概念。他脸上笑着,心里想着到塔希提岛采买盖房材料的费用,这里包括材料本身的费用,还有运费、工钱等等。要算得宽一点,大约也需要四千法国银圆——四千法国银圆就相当于两万法郎。这很难办到,他还不知道这颗珍珠值不值这么多钱。两万法郎不是个小数目——这可是他妈妈的钱。
“你总该给你的老娘一口水喝吧。”他们心中的鬼开口说,很凄惨。
“对,差不多了。”马普希说。
“给她水。”特法拉声音颤抖着,发出了命令。
“别忘了那座八角挂钟。”马普希的老娘瑙瑞加了一句。
“给她水。”马普希又把这个命令传给了纳库拉。
“还得有一架缝纫机。”马普希的老婆特法拉开口说。
他们一齐用力,把纳库拉踢出了毯子。过了一会儿,马普希偷偷看过去,那个鬼正在喝水。她伸出了手放在了马普希的手上,马普希感到了手的力量,他相信,那不是鬼了。于是他爬起来,一面也拖起了特法拉,几分钟之后,几个人全坐在那里,听瑙瑞讲述她的遭遇了。后来,她说到了李微,就把那颗珍珠放到了特法拉的手心里。特法拉到这时候也相信了,她的婆婆还活着。
“就是这些吗?”劳乌尔似乎不大相信地问道。
“天一亮,”特法拉说,“你就把珍珠卖给劳乌尔,向他要五千法国大洋。”
“我要一所房子,”马普希接着说,“它得是白铁屋顶,有一座八角挂钟。房子要有三十六英尺长,带走廊。中间要有一个大房间,当中摆一张大方桌,墙上挂着八角挂钟。大房子的两边要各有两间卧室,要造四间卧室,每间卧室里要一张铁床,两把椅子和一个洗脸盆架。房子后面要有一间厨房,一间顶尖的厨房,锅、罐子和炉灶俱全。你得把房子盖在我们的法卡拉瓦岛上。”
“那咱们的房子呢?”瑙瑞有点不赞成。
“我要……”马普希开口了,在他后面,又露出两张女人的黑脸和一个女孩子的脸,她们都点头,鼓励他说。她们的脸向前探着,眼睛里透出热望的期盼的光。
“他会把房子给我们盖起来的,”特法拉回答说,“他说盖房子要四千块法国大洋。此外他还欠我们一千块,也就是两千智利大洋的欠款。”
“你要什么价码?”
“是三十六英尺长吗?”瑙瑞问。
他还很年轻,算上这次出来,才是第二次。他没有多少关于珍珠的常识,所以心里有点虚。可是等到马普希把那颗珠子拿给他看时,他经过努力才抑制住自己的惊讶,脸上勉强保持着生意人的那种什么都不在乎的表情。这颗珠子让他大吃一惊。它有鸽子蛋那么大,光滑浑圆,乳白色的光晕之中反射着周围各种变幻不定的色彩。它简直就是一个活物。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当马普希把珠子放到他的手心里时,它的分量更让他吃惊。这证明它的确是一颗好珠子。他用袖珍放大镜把它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毫无瑕疵,它纯净得好像随时都要离开他的手掌,融化到大气中去。放在背光处,它发出柔和的光辉,像月光。它晶莹剔透,当他把它放进水杯里时,几乎看不见它。而且它一下就沉到了水底,说明它极有分量。
“对,”马普希很肯定,“是三十六英尺。”
劳乌尔顺着海滩一直走到露兜树下的一间茅屋前。他是他母亲的经理,他的工作就是在保罗塔群岛收购椰子干、贝壳和珍珠。
“当中的屋子里有八角挂钟吗?”
“你听说了吗,亚莱克(亚历山大的简称),”一开口他就这么说,“马普希弄到了一颗珍珠——多好的一颗珍珠。这样的珠子,甭说在西库鲁岛,就是在全保罗塔群岛,在全世界都少见。去把它买过来吧。现在还在他手上。你可得记着,是我第一个告诉你的。那个人是个傻瓜,你花不了多少钱就能买过来。你有烟吗?”
“还得有那张桌子。”
“奥雷号”很轻快地放下了一只小艇,有六个棕色皮肤、只围着红腰布的水手跳了进去。他们拿起桨,一个年轻人站在船尾掌舵,他穿着欧洲人爱穿的白色热带服装。不过,他不是纯种的欧洲人。他的白皮肤在太阳光里隐隐露出波利尼西亚人的金黄色调,他的那双光闪闪的蓝眼睛里也带着一种金色的光辉。他叫劳乌尔——亚历山大·劳乌尔;他的母亲玛丽·劳乌尔是一个有着外来血统有钱的女人,拥有并经营着半打和“奥雷尔”号一样的双桅帆船,他是她最小的儿子。这只小艇冲过港道入口处的一个旋涡,驶了进去,在汹涌的激浪里颠簸,好不容易才划到了平静的礁湖面上。年轻的劳乌尔跳上沙滩,走到一个高个子土人跟前,和他握手。这个人的前胸和肩膀很魁梧,但是右胳膊短了一截,几英寸的骨头露在外面,因为时间长了,已变成白色了。这说明他曾经碰到过一条鲨鱼,迫使他结束了潜水捞珠的生涯,成了一个为了一点小利而去溜须捣鬼的人。
“好了,给我点东西吃吧,我太饿了,”瑙瑞缓了一口气说,“吃完了我得睡觉,我太累了。明天一大早,我们再细细地说那房子,然后再去卖珠子。我看咱们还是让他把那一千块大洋给我们现款。跟商人做生意,现钱总比赊账好。”
“奥雷号”看起来很笨重,可是它在不大的风里行驶却很利索,船长一直把它开到了刚刚退潮的海岸上才抛下了锚。西库鲁岛低低地浮在水面上,这是一个珊瑚岛,呈环形,只有一百码宽,海岸线倒有二十英里长,这个由各个小珊瑚岛围起来的圆圈,高出水平线三英尺到五英尺左右。在广阔的、水清如镜的礁湖底下,有许多珠蚌。从甲板上望过去,能看见在岛的那边,有许多人潜在海水里干活。可是礁湖的入口连一条双桅帆船也开不进去。如果是顺风,单桅快船也许能够勉勉强强地顺着曲折的、很浅的航道开进去,双桅帆船就只好停在外边,放下小艇进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