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的夜慢慢地过去了——绝望,无助。束手无策中露丝所能做的,也就是发挥她那个民族特有的坚韧不拔的坚毅性格,基德青铜色的脸上则平添了几缕新的皱纹。实际上,梅森受的苦也许是三个人中最少的。他已经回到了田纳西州的东部,在大烟山区重温他的童年。他呓语不断,让人难以理解的是,他用的全是他已经忘怀了的南方的语调。他说他在湖里游泳,说他逮树狸偷西瓜。这些露丝一点听不懂,可是基德听得明明白白,他被感动了——像一个被文明社会隔绝了多年的人听了那样。
经历过死亡危险的人,大概一眼就能看出死亡何时降临。梅森让那棵大树砸得糟糕透了。即使马马虎虎地一眼也能看出,他的右臂、右腿,还有脊梁骨都被压断了,他的下身从屁股以下全没有知觉,内伤也不轻。只有偶然的一声呻吟,证明他还活着。
早晨,受伤的人清醒过来了,马尔穆特·基德俯身下去,听梅森孱弱的细语。
终于,不久以前还是个人的那个可怜东西被基德放到了雪地上。更令人心碎的是露丝脸上流露出的那种无以言表的悲伤,她那交织着绝望与希望的探询眼光不时地瞟向基德。他们都沉默着,生活在极地的人早就知道空话无益行动宝贵的规则。在零下六十五度的气温中,一个人只要在雪地上躺几分钟就会丧命。他们迅速地割断雪橇上的皮带,把不幸的梅森用皮褥子裹住,放在用树枝搭起的地铺上,并且很快用造成灾难的那棵大树的树枝在眼前燃起了一堆篝火。他们又在梅森的背后支起一块帆布,这既是一块屏风,又可以把篝火散发出来的热气反射到梅森的身上——这是每一个生活在大自然中的人们都掌握的物理窍门。
“当初我和露丝在塔纳纳见面的情景你还记得吗?到下一次冰雪融化的时候,应该是整整四年了。当时我并没有喜欢上她。她似乎还算漂亮,也能吸引人。可是不久我就老思念她了。她是个好婆娘,无论遇上什么难事,她都和我一块儿担当。说到我们干的这一行,你也知道,谁也超过不了她。那一回你还记得吗,枪弹像冰雹一样打在水面上,她涉过麋鹿角急流,把你和我从岩石上拉下来?——还有一回,我们在努克路凯脱挨饿,是她渡过激流,给我们送来消息。她真是我的好老婆,比我先前的那个强多了。你不知道我结过一次婚吧,我没有跟你说过。是的,那是在我的家乡——我娶过一个老婆。我到这个地方来,就是因为她。我们还是青梅竹马呢。我离开老家,算是给她一个离婚的机会,这个机会她逮住了。
突然而至的危险,瞬间降临的死亡——马尔穆特·基德经历得太多了!倒下的松树的针叶还在那里抖动,他就发出指令,开始行动了。印第安女人也没有和她的白人姊妹通常表现的那样,或是啼哭,或是晕倒,而是一听到基德的命令,立刻将全身压在一根刚刚做成的杠杆的另一端,减轻大树压在梅森身上的压力,一边注意地听着丈夫的呻吟声。马尔穆特·基德抡起斧头砍树身,斧刃一接触树干,发出似金属的清脆的响声,一同发出的,还有基德沉重的喘息声。
“这跟露丝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打算挣些钱,明年就带露丝到‘外面’去,可是现在晚了。基德,千万别送她回娘家。叫一个孤单单的女人回娘家,她会难受的。——想想四年了,她和我们一起吃豆子,吃腌肉,吃面食和干果,怎么能再把她送回去吃鱼吃鹿肉呢!她已经过惯了我们的生活,这比她娘家的生活要好,回去她怎么过得惯呢。基德,你得多照顾她——你为什么不答应我呢——是的,你总避着她们,这是为什么呢?你也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你干吗要到这儿来呢?你要好好地待她,要早一些送她到美国去。不过,她要是想家,你就送她回家。
梅森鹿皮靴上的鞋带子松了,他停下雪橇,弯下腰系鞋带。后面的雪橇也停了下来,狗们全都卧在雪里,静悄悄的。周围静得瘆人,连一丝风吹动林中的枝条的声音都没有。严寒与寂寥冻结了雪原的心脏,封住了它的嘴唇。似乎空中传来了一声微微的叹息——人们并没有听到,也许这是一种感觉,这是一个在寂静的空间即将要发生什么的预兆。那棵历经沧桑的大松树在积雪的重压下,上演了它生命中最悲壮的一幕。梅森听见了大树的折裂声,企图跳开,但他弯着腰,还没有直起身,树干就已经砸到了他的肩膀上。
“还有那个孩子——他把我们联结得更紧了,基德。我多么希望他是个男孩儿呀。唉——他是我的骨血,基德。他绝不能留在这个地方。万一是个女孩子,这是不可能的。基德,把我的皮货卖掉,大概能卖五千块,在公司里我的钱也差不多有这个数。把我的股份和你的放在一起吧,我觉得我们买下的那块高地一定能够挖出金子。你得负责让那个孩子受教育,不过最最重要的,基德,是别让那个孩子回到这里。这个地方不是咱们白种人能够生活的地方。
梅森对自己刚才勃然大怒发脾气的举动有些懊悔,但是倔强的他是不肯承认错误的,只是在前面卖力地赶着雪橇。他一点不知道,前面的路上,一场灾难正等着他。他们走的这条路,穿过隐蔽的坡下的一片密林,路边大概五十码的地方屹立着一棵大松树,至少它在这儿站了好几百年了。也许几百年前就注定了它有这样的结局,换句话说,这个结局也许就是梅森前生注定了的。
“基德,我不行了,最多拖不过三天。你要继续往前走!必须走!记着,基德,照顾我的老婆,我的孩子!上帝啊,我多盼望他是个男孩儿呀!你不能再徒劳地守着我了——我是个将死的人了,我求你了,赶快上路!”
眼前的场景,可不怎么美妙,这是一瞬间发生的一幕小小的悲剧——一条狗奄奄一息,两个男人怒气填膺。露丝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两个男人。马尔穆特·基德双眼流露出深深的责难,但他没有发作,克制着自己。他弯下腰割断了那条狗身上的皮带。三个人都沉默着,他们把两队狗并成一队,克服了那场困难,三架雪橇又往前行了。那条将死的狗也歪歪倒倒地跟在后面。一时间还不会结束它的生命,只要它还能走,这是最后的机会——如果它能走到宿营地,也许会有一条别的狗被打死。
“那就让我等三天吧,梅森。”马尔穆特·基德恳求着,“也许你会好起来的,也可能会发生意料外的事情。”
梅森慢慢地收回了鞭子,可等马尔穆特·基德的话音刚落,他鞭梢一甩,缠住了那条让他发怒的狗。卡门——它就是叫卡门的狗——身子一歪,悲惨地呜咽了一声,倒在了雪地上。
“这不行。”
“别打了,梅森,”马尔穆特·基德劝告着,“这个可怜的畜生就剩一口气了。等一下,让我把我那一队狗套上吧。”
“就三天。”
鞭子声嗖嗖响起,猛烈地向狗们抽去,抽得最多的是那条摔倒的狗。
“你必须走。”
这一天似乎就会这么慢慢地过去了。后来,那个河道转了个大弯,梅森赶着他的那一队狗想抄近路,得穿过很窄的一个路段。狗们在高高的河岸上畏畏缩缩,前行不爽。露丝和马尔穆特·基德不停地帮着推这架雪橇但是没用,还是滑了下来。最后,人和狗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这群饿得非常虚弱的狗,雪橇终于被稳稳地拖上了岸顶;不知怎的,领头狗忽然向右一冲,其他狗们也随着冲向了右边,竟撞到了梅森的雪鞋上。梅森被撞倒了,队中的一条狗也倒了。好不容易才爬上岸顶的雪橇又摇摇晃晃地溜回到岸底去了。
“两天行不行。”
一个下午就这样慢慢过去了。寂寥的雪原上,弥漫着一种神秘可怕的气氛,它逼迫着旅行者瞻前顾后、手不能闲地干活儿。大自然有足够的手段让人明白自己的人生是有限的——比如铺天盖地的浪潮,激烈的风暴,威慑一切的地震,电闪雷鸣——不过,最令人胆战心寒、忐忑不安的,还是这寂静无边的雪原,一丝动静都没有。晴空万里,天色却是黄铜般的;一点点声息,就像亵渎了神灵,人更是变得战战兢兢,能够被自己弄出的不大的声响吓得心惊胆战。一旦意识到只有自己的这一条生命在寂静无边的荒原上跋涉,对这一大胆的举动立即会害怕得抖动起来,他觉得自己的命不及一条毛毛虫。这时,各种各样的怪念头都会不期而至。他期望万物都能说出自己的秘密;他对死亡,对上帝,对宇宙都充满了恐惧;同时,他又渴望生命,思慕复活,希冀不朽——他又意识到,人到此时,想什么都没用,只有把自己交给上帝,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吧。
“基德,别说了,这都是为了我的老婆和儿子。”
各种各样的劳动中,在北极圈里开路是最艰苦卓绝的劳动了。你每走动一步,脚上网球拍样的雪鞋就会深深地陷到雪里去,直到你的膝盖。然后你得笔直地抽出一条腿,不能歪,如果歪出几分,你就要遭殃了。当你把穿着雪鞋的脚提起来时,还必须得离开雪面几分,再向前踏去,然后再高高地提起另一条腿,还必须笔直,不能弯一点。第一次踏上雪原的人,即使没有把雪鞋绊在一起,摔倒在深浅莫测的雪地里,也会在走完一百码之后,筋疲力尽;假如没有被狗们绊倒,那么在他晚上钻进毯子里时,一定会有一种无人理解的庆幸而又自豪的心安理得的满足;如果如此这般地在雪原里走上二十天,就是神灵也要无比地钦羡你了。
“那么就一天吧。”
他们都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这样艰险的路程不允许他们对自己的体力有丝毫的浪费。在北极圈内开路,恐怕是世界上最苦最累的事情了。如果哪个人因为不说话,就能够在冰天雪地上顺利地走过一天,或者换句话说,在别人走过的路上走下去,那他就是个幸运儿。
“不行,说什么也不行,你一定得……”
“走吧,赶路吧,你们这些畜生,脚很疼吧!”最初狗们呜呜叫着,基德试了几次,雪橇都动不了,他不由得叨咕了几句。不过狗们没有辜负他的耐心,尽管爪子疼得要命,它们还是启动了雪橇,还很快追上了前面的队伍。
“就一天吧,有这些干粮,我们能够对付过去,说不定我还能打到一只麋鹿呢。”
“上路!秃子!嘿!走啦!”梅森举着狗鞭,双手灵巧地舞动着,套着笼头的狗们终于嗷嗷地低声吼叫起来。他把雪橇的舵杆往后顶去,雪橇破开冰层启动了。跟在后面的露丝的第二队雪橇狗也行动了,马尔穆特·基德殿后,在帮助露丝出发后,他也启动了雪橇。基德身体壮实,一身蛮劲,一拳头就能打倒一头牛,可是他从不忍心打这些雪橇狗,他怜惜它们,觉得它们够可怜的了。这点对赶狗的人来说并不多见——甚至,基德一看到狗们受苦,几乎都要流泪。
“你最好还是——那好吧,就一天,多一分钟也不行。还有基德,别——别让我这么可怜兮兮地等死。只要一枪,就一枪,这个你懂。我的亲骨肉呀,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他们啦!
听着这样的神话,露丝天真地咯咯笑着,把两个男人也引得哈哈大笑。可是狗打起架来了,打断了这些关于外面的神话,等到男人们把乱作一团的狗拉开,露丝也已经把雪橇捆扎妥当了,他们又准备上路了。
“叫露丝过来,我要跟她告别。我得告诉她,为了我们的孩子,赶紧走,别管我。要不她不会走的。再见了,我的朋友,再见!
“然后,你走进一个箱子里,就这样——吱的一声,你就上去啦。”他打着比方,把他喝空了的杯子往上一抛,又稳稳地接住,嘴里喊道,“啪,你又下来了。啊,神奇的法师!你在育空堡,我在北极城——大概有二十五天的路程——全用长绳子连着——我拿着绳子的这一头——我说:‘露丝,喂,你怎么样啊?’——你说:‘你是谁呀,是我的丈夫吗?’——我说:‘是呀。’——你又说:‘唉,我烤不出好面包了,没有苏打粉了。’——我告诉你:‘到储藏室去看看,在面粉下面。’你找到了很多很多苏打粉。瞧,你一直在育空堡,我还在北极城。嘿,奇妙的法师啊!”
“你要记着,在那个小山谷旁边的坡上打个洞,咱们在那儿一下子就挖出了四十美分的金子呢。
梅森说不下去了,他求救似的看着马尔穆特·基德,然后又比画着双手,把那十棵二十棵的松树一棵一棵地接上去。马尔穆特·基德只是用略带讥诮的快活眼神看着梅森,微笑着;露丝却被吓住了,她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她觉得他在说笑话,对他的话半信半疑,可是他那份真诚那份殷勤已足以让她这个可怜的女人感到满意了。
“还有,基德!”基德更低地俯下身子以便听清他最后的微弱话语,也许是忏悔,“对不起——你知道——我对不起卡门。”
“就是这么回事。”她的丈夫接着说,这些云里雾里的话只有他们自己才听得懂,“一旦这里的事办完了,我们就动身到‘外面’去。坐船,渡过盐海。那片海糟透了,凶巴巴的——浪头像一座座山,跳上跳下。海还很大,你得在海上过十夜,二十夜,甚至是四十夜。”梅森一边说,一边还掐着指头算计着日子,“一路都是海路,那么坏的海路。然后,就到了一个大村子,有很多很多的人,多得就像明年夏天的蚊子那么多。村子里的房子,嗨,那么高呀——高的有十棵二十棵松树那么高。棒极啦!”
马尔穆特·基德穿上皮外套,系好雪鞋,带上来复枪,他让露丝到梅森跟前去告别,然后转身向林子深处走去。在极地,这样的事他遇见过许多,但眼前却是从没有碰到过的难题。三个应该活下去的人中出现了一个注定要死亡的人——这让他拿不定主意了。有五年了,他们共同跋涉在河上、路上、帐篷里、矿山上,他们肩并肩面对旷野、洪水,面对饥荒所造成的死亡的威胁。他们结成了患难之交,他们的友谊亲密无间。所以当露丝第一次插到他们中间的时候,他还曾产生过一丝丝妒忌。现在,他们的友谊要由他来亲手割断了。
那个女人听到这番话,脸上的愁容真的就消散了,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片对白人丈夫的深情——梅森是她见过的第一个白人男子——更是她知道的男人里面唯一一个对待女人比对待畜生好的男人。
他没有找到麋鹿,虽然他只希望打到一只,似乎所有的野兽都离开了这一带。天黑下来了,他精疲力竭,两手空空,迈着沉重的步子向帐篷处走来。狗的疯狂吠叫和露丝的尖叫声让他加快了脚步。
“想当初,我也做过美以美教会的主席,还在主日学校教过书呢。”梅森自顾自地说着自家话,出神地盯着他那双在火边冒着热气的鹿皮靴,直到听见露丝给他倒咖啡的响动才回过神来,“感谢上帝,我们总算还有茶喝!想想在田纳西州的时候,我眼前看着一棵棵茶树长大。眼下,如果有谁送给我一个热腾腾的玉米面包,随便他拿走我的任何东西,我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吗!露丝,别发愁,挨饿的日子没有多久了,鹿皮靴也会很快脱掉的。”
一进宿营地他看见露丝正在和狂吠的狗们搏斗,她不停地挥舞着斧头。狗们破坏了主人为它们定下的铁的纪律,正在哄抢主人的口粮。他立即倒提步枪参加到这场战斗之中。如同原始时代的残酷战争场面一样,步枪同板斧上下飞舞,单调而有规律,有时落空,有时击中。那些机灵的雪橇狗们,闪着狂乱的目光,龇着犬牙,口中流着口水,灵活地躲闪。人和狗,为了生的权利,进行着惨烈的战斗。最后,被打败的狗们退回到篝火旁,舔着身上的伤口,时不时地地对着星星哀号几声,似乎在诉说自己的不幸。
“从明天开始,我看我们得减掉一顿中午饭了。”马尔穆特·基德说,“我们得时时提防这些狗——饥饿让它们变得凶起来了。一有机会,它们就会把人扑倒的。”
剩下的干鲑鱼都被狗吞掉了。面粉也只有五镑的样子,前面还有两百多英里的路程。露丝回到了丈夫身边,马尔穆特·基德则把一条身体还热乎的死狗身上的皮扒下来,这条狗的脑袋被斧子劈碎了。基德很认真地藏好每一块肉,把狗皮和内脏扔给刚才还是伙伴的那些活着的狗们。
那个叫露丝的印第安女人往咖啡里放了一块冰,让沫子沉下去。她看了一眼马尔穆特·基德,又瞧了瞧她的丈夫,再看看那几条狗,没有说话。事情明摆着,谁都明白。前面还有两百英里的生路要走,只剩下六天的口粮了,而狗粮则一点也没有了。难道还能想出别的办法吗?两男一女围着火堆,吃起那少得不能再少的午餐。那几条没有卸掉挽具的狗,眼巴巴地看着他们用餐,眼光中流露着嫉妒。
那群狗早晨又生起了事端,它们互相撕咬。勉强活着的卡门很快就被扑倒了。基德用鞭子抽,根本不管用,它们不理。基德的鞭子抽得不轻,它们被打得嗷嗷惨叫,但就是不散开,直到把那条狗的骨头、皮、毛和一切吃得干干净净为止。
“那我就敢跟你打一个相反的赌,”马尔穆特·基德一边把烤在火上化冻的面包翻了个个儿,一边说,“到不了目的地,我们就会把苏克姆吃掉。你觉得呢,露丝?”
马尔穆特·基德手里不停地干着活儿,耳朵却在时刻听着梅森的动静。梅森又重新回到了田纳西州,他显然正在和儿时的朋友们谈天说地,还不时地争论着。
“我想说的是,苏克姆——看看苏克姆,有多么精神。我敢打赌,一星期之内,它一定会把卡门吃掉。”
露丝看着基德干活。他正利用周围的松树搭棚子。就是猎人们为了躲避狼和其他野兽储存生肉的那种棚子。他先把两棵不太大的松树树梢对树梢地按下来,差不多挨着了地面,再用鹿皮绳固定住它们。接着,他制伏了那几条狗,当然是用手中的皮鞭,把它们分头套在两架雪橇上,装好所有他们的物品,只留下了梅森身上的皮褥子。然后他将梅森连同皮褥子裹好捆扎紧,一头一尾分别捆在被按倒的松树上。只要用猎刀砍断绳索,两棵松树就会弹起,将梅森弹到半空中去了。
“怎么,你还要咬我吗?”梅森竖起狗鞭的柄,对着狗的耳朵根狠狠打了一下。那条狗立刻倒在了雪地上,浑身哆嗦着,牙齿间流出了黄色的口水。
露丝接受了丈夫的遗嘱。这个可怜的女人,从小接受了顺从的教育,女人要对造物主绝对服从,女人生来就不能反抗。她听从基德的吩咐,对着梅森痛哭了一阵,然后吻别了丈夫——她本族的人并没有这样做过——然后她跟着基德走到第一架雪橇跟前,基德帮她套好了雪鞋。她默默地握着雪橇舵杆和鞭子,吆喝了一声,赶狗上路了。一切都做好之后,基德回到已经昏迷了的梅森身边;渐渐地,露丝的雪橇不见影子了,基德还是蹲在篝火旁边,他在等待着,不停地祷告,他希望看到伙伴自己断气。
呼的一声,那条精瘦的畜生竟跳起来,龇着雪白的牙齿冲着梅森的喉咙眼。
一个人独自待在寂静的雪林里,面临着痛苦,实在不是什么好事情。尽管寂静,要是在黑暗里,也许会好受些,昏暗围护着你,千方百计地向你倾诉它的那种参不透的同情。可是身处铁青色的天空下,凛冽的白色的寂静中,一切都是那么的无情无义。
瞧瞧干得差不多了,他把它推到一旁,嘴里叨咕着:“从没听说过,取了一个如此怪里怪气的名字的一条狗能有好下场。它们总要一天天地衰弱下去,最终被沉重的负担压倒。看看那些名字说得过去的狗吧,比如那个卡西亚,西瓦什,还有哈斯基,它们都好好的,出过毛病吗?还没有吧,老兄!你瞧那个苏克姆,它……”
一个钟头过去了,两个钟头——梅森仍然喘着气。已经是正午了,太阳并没有升起,只是在南方的地平线上留下一抹红光,瞬息即逝。马尔穆特·基德仿佛惊醒过来,他拖起脚步,走到伙伴身边。他向四周打量了一眼,万籁俱静,他觉得雪林在嘲笑他,一阵惊悸掠过全身。尖厉的枪声响了,梅森被弹到了他的空中坟墓里。基德狂暴地挥舞鞭子,狗们疯狂地奔跑起来,雪橇在雪林中奔驰而去。
“卡门没有两天活头了,我看它坚持不住了。”梅森吐出嘴里的冰,不无忧虑地看着那条可怜的畜生,又把它的另一只蹄子放到嘴里,咬掉趾间结得非常牢固的冰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