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条件他们全答应了。可是这当儿有一个人站了出来,他叫朗·杰夫,一个美国人,身材魁梧,肌肉强壮。他说话的口气很大。他说他同样是个了不起的旅行家,天生就善于穿雪鞋走路,而且是吃水牛奶长大的。他愿意和我一起走,万一我在路上垮了,他会把信带到教区。当时我很年轻,对美国人也不怎么了解。我怎么会知道说大话的人多半不中用呢?我更不知道,做大事的美国人是从不多说话的。于是我们三个人——帕苏克、朗·杰夫和我,带着几只最好的狗和最好的粮食,一同上路了。
“有一天晚上,我们聚在铺子里,货架上空空如也,让我们更觉得饿了。我们就着微弱的火光低声交谈起来,蜡烛都藏起来了,要留给那些能够活到春天的人。大家商量了一下,决定派一个人到海边去,把这里的情形告诉外面的人。说到这里,一屋子的人都看着我,因为大家都知道我是一个出色的旅行家。当时我就说:‘沿海岸到汉因斯教区,一共有七百英里路,这一路每一英寸都要套上雪鞋来走。把你们最好的狗和粮食给我,我愿意走一趟。同时,帕苏克要跟我一起走。’
“你们大概都在没人走过的雪地上开过路,都吃力地扳过舵杆,见惯了壅塞的冰块;所以,我就不多说一路的辛苦了。我们有时一天走十英里,有时一天走三十英里,更多的时候是一天十英里。所谓最好的粮食也并不好,而且需要我们一开始就得省着吃。那些挑出来的狗也很糟糕,我们得费大力气才能赶着它们往前走。到了白河,我们的三乘雪橇已经变成了两乘,可是我们刚刚走了两百英里。不过,我们还没有丢掉什么,那些死了的狗也全吃到了活着的狗的肚子里。
“这些就不去说了,因为我要说的,跟捕鲸船以及我在麦肯齐河边度过的严冬,都没有什么关系。后来,春天到了,天长了,雪面融成了一层冰,我们,我和帕苏克就向南走,要走到育空河一带。这条路不太好走,好在有太阳给我们指点方向。我说过,当初这里哪儿都是光秃秃的,于是,我们又撑篙又划桨,逆流而上,一直划到四十英里站。在这儿又看见了白人,真是叫人高兴,我们就靠了岸。那一个冬天,非常难熬。黑沉沉的天和冷气逼得我们受不了,同时还闹起了饥荒。公司的代理人分给每个人四十磅面粉,二十磅腌肉,没有豆子,狗一直在哀号,每个人的肚子都饿得瘪瘪的,脸上全是深深的皱纹,身体壮的人变得衰弱了,衰弱的人差不多就死了。得坏血病的人很多。
“这一路,我们一声招呼都没有听到过,也没有看到除我们之外的一丝炊烟,我们就这样走到了佩利。我原计划在这里补充一点粮食,把朗·杰夫留在这里。因为他老是哼哼唧唧,他已经走乏了。可是那儿的公司代理人咳嗽气喘得厉害,病得眼睛都无光了,他的地窖里也没有什么存货了;他让我们看了一眼传教士的空粮窖和他的坟墓,为了防止狗去乱刨,那上面堆着高高的石头。那儿还有一群印第安人,老人和孩子一个都没有,很显然,他们没有能够活到春天。
“我不知道我跟没跟你们说过,我是给政府办事的公务员?如果没说过,那你们现在就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了。我带着雪橇、狗和干粮,还有帕苏克,一起搭上了一艘兵舰。我们向北航行,一直走到白令海的海边,在那儿登陆——我和帕苏克还有那些狗。因为我为政府办事,所以政府给了我一笔钱,几张地图,那上面的地方没听说谁去过,此外还有几封信。这些信都是密封的,而且封得非常巧妙,再大的风雪也不怕,我需要把它们交给困在宽广的麦肯齐河冰块当中的北极捕鲸船。除了我们自己的育空河——万河之源之外,我还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河。
“没有办法,我们只好空着肚子,心情很沉重地继续走,前面还有五百英里路,在我们和海边的汉因斯教区之间,到处都是静悄悄的。那是一年里最黑暗的时候,即便在中午,太阳也还藏在南方的天际线下面,不过冰块小了一些,路稍稍好走了一点,我们拼命地赶着那些狗,不分白天黑夜地往前走。我说过,在四十英里站,每一英寸路都要套上雪鞋走。雪鞋把我们的脚磨烂了,冻疮破了,结痂,又破了,怎么也长不好。这些冻疮搞得我们非常难受,一天比一天难过。有一天早上,朗·杰夫在套上雪鞋的时候,像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我叫他在一乘轻一点的雪橇前面开路,可是他为了舒服一点,脱下了雪鞋。这样,他踏出的路净是鹿皮靴踩出的雪洞,狗全陷进了雪洞里。狗很瘦,骨头都快要戳破它们的皮了,这样就更不好了。我狠狠说了他几句,他答应了,可是并没有改变什么。后来我就用狗鞭子抽他,这样,狗才没有再次陷进洞里。他此刻就像个小孩子,也许是受苦和他的肥胖让他变成这样的。
“这个女人叫帕苏克。我花了一笔很公道的钱从她的亲人那里把她买来。他们是海边的人,他们的契尔凯特图腾就竖立在一个海岬上。我没有怎么留意她,甚至没有仔细看过她的容貌。她的眼睛总是溜着地面,难得抬头,她和那些被人扔到她们从未见过面的男人怀里的姑娘们一样,又羞又怕。我刚才说,我没有怎么留心她,是因为我只想到了我要走很长很长的路,需要一个人帮我喂狗,而且在河上长期旅行的时候,要有一个人帮我划桨。还有,一条毯子可以盖两个人,所以我就选择了帕苏克。
“再看看帕苏克!每当杰夫躺在火旁边哭的时候,她在忙着烧饭;早上是她帮助我套上雪橇,晚上帮我卸下雪橇。她非常爱惜那些狗,一路上,她总是高抬起套着雪鞋的脚,让人开出的路能够平整一点。帕苏克——唉,我怎么说她呢?——我只觉得她做这些事是应该的,没有多想,更没有放在心上。我的脑子里想着其他许多事情,再说,当时我还很年轻,根本不了解女人。后来事情过去了,我再回头看,才明白了。
在场的人都在喉咙里嘟哝了一声,对他的话表示了同意。
“那个男人后来变得毫无用处。狗们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可是他一掉在后面,就会偷偷地坐上雪橇。帕苏克说她可以驾一乘雪橇,这样他就没有事情可做了。早晨,我公平地分给他一份粮食,让他一个人先走。然后我和帕苏克一同拆帐篷、装雪橇、套狗。等到中午,太阳在逗弄着我们的时候,我们会赶上那个男人,我们看见泪水在他的脸上结成了冰,接着,我们就会超过他。晚上,我们搭好帐篷,把他的那份粮食放出来,替他铺好皮褥子。然后燃起一大堆火,给他引路。几个小时之后,他就一瘸一拐地走来,一面哼叽一面吃饭一面哭泣,然后睡觉。他没有病,只是累、乏,又加上饿;可是我和帕苏克也同样累,也走得乏了,也饿,我们还得什么事都做,他什么事也不做。此刻,他正像老哥贝斯特说的,比我们多了那一身肥肉。我们仍很公平地分给他一份粮食。
“伙计们,我身上流的血是西瓦希人鲜红的血,我的心可是清白的。我的祖先,我的朋友们,是他们让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懂得了一个伟大的真理,这要归功于他们。我知道,土地是属于你们和你们这类人的。西瓦希挡不住你们,只能跟鹿和熊一样,在冰天雪地里生与死。于是我就跑到了暖和的地方,和你们待在一起,坐在你们的炉火之间,瞧,就像这样,变成你们中间的一员了。我一生见过不少事情,也见过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我跟各个种族的人到过很多地方。我总会学着你们的样子来看人、看事、想问题。所以,当我说到你们当中的某个人,说了对他不客气的话的时候,我想你们一定不会怪罪我;同时,在我不遗余力地夸赞我的一个同胞的时候,你们也不会说:‘塞特卡·查理是个西瓦希人,他的眼光不对,他的话靠不住。’对吗?”
“忽然有一天,我们在寂静的雪野上碰到两个鬼魂一样的过路人。一个大人,一个少年,都是白人。巴尔杰湖上已经解冻了,他们的主要行李都掉到了湖里。他们只有每个人身上背着的毯子。晚上,他们就靠着一堆火,坐到天亮。他们就剩下一点面粉,调成糊糊喝。那个男人拿出剩下的面粉给我看,只有八杯——他们所有的口粮。佩利那儿也在闹饥荒,而且他们还有两百英里的路程。他们还说,后面有一个印第安人,他们同样分给了他粮食,可是他跟不上他们。我有点不相信他的话,如果他的粮食分得公道,他不会跟不上他们。但是我不能帮助他们,他们打算偷走我的一条最肥的狗——其实此刻也很瘦——我用手枪对着他们的脸晃了晃,叫他们滚蛋。他们只好走了,像醉汉,穿过雪野,向佩利走去。
他停顿了一下,顺手用斧头劈碎了一大块冰。他把碎冰放进炉子上淘金用的平底锅里,准备化成水饮用。这时,大家紧紧地靠拢来,那个抽筋的人也在白费劲,他想让自己僵硬的身体舒服一些。
“这时候,我也只剩下了三条狗和一乘雪橇,狗瘦得成了皮包骨头。柴火不多,火烧不旺,睡觉时冷冰冰的。我们现在的状况就是这样。吃得少,冻得慌,我们的脸被冻得发黑,就是亲娘站在面前,也认不出我们来。还有,我们的脚很疼,尤其早上,套上雪鞋,一动劲儿就疼得要命,我尽量忍着不吭声。帕苏克也从来不出一声,她总是在前面开路,那个人,就只有叫唤。
“嘿,伙计们,”坐在食品箱上的塞特卡·查理打断了他们的话,“你们说到了男人身上的肥肉、女人的毅力,还说到了爱情,你们说得都不错。这倒让我想起了一件事,这件事发生的时候,这里还很荒凉,人烟稀少。当时,我和一个高大肥胖的男人,还有一个女人,有过一番经历。这个女人个子很小,可是她的心比那个高大的男人的心伟大得多,她有毅力。我们当时往海边走,路很艰难,天寒地冻,雪很深,每个人都饿得不行。这个女人的爱情是一种伟大的爱情——一个男人如此称赞她的爱情,也算是说到头了。”
“三十英里河的水很急,流水化开了下面的冰,上面全是裂口和冰洞,有大片的水露在外面。一天,我们和往常一样,赶上了杰夫,他正在那儿歇脚,因为他从来都比我们先动身。我们之间隔着一片冰。他是从旁边的冰上绕过去的,那块冰很窄,雪橇过不去。后来我们找到了一条比较结实的冰带。帕苏克身体轻,走在前面,她手里拿着一根长杆,准备万一掉下去,用杆子救急。接着,她就招呼那些狗。可是狗们既没有杆子,也没有雪鞋,结果都掉进水里,被冲走了。我在后面紧紧抓住雪橇,直到冰碎了,狗被冲跑。尽管狗们身上的肉很有限,可是我原来还计划让它们做我们一星期的口粮。现在这个指望也没有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那……”
“第二天早晨,我把剩下的粮食分成三份。我跟朗·杰夫说,他可以跟着我们,也可以单独走,由他选,因为我们要轻装快走。没想到他大声哭了起来,还抱怨他的脚疼和困难,说了一大堆难听的话,骂我们不讲义气。其实,我和帕苏克的脚也很疼——比他疼得还厉害,我们还要给狗开路。困难在那儿摆着。朗·杰夫指天拍地说他再不能走了,他要死了。帕苏克拿了一条皮毯子,我拿了一个锅和一把斧头,准备动身了。她看了看留给杰夫的那份粮食,说:‘把粮食糟蹋在没有用的人身上是不对的。他还是死了好。’我不同意,说这样做是不可以的——一旦结成了伙伴,一辈子都是伙伴。可是她提起了四十英里站的人。她说那儿有很多人,都是好人;他们在指望我们春天能给他们送去粮食。我始终没有答应,想不到她从我腰间取下手枪,枪一响,就像老大哥贝斯特说的,朗·杰夫没到年纪就回了老家。为这,我骂了帕苏克,可是她既不难过,也不后悔。我心里也承认,她做得有道理。”
“这是因为她爱他。”工程师反驳他。
塞特卡·查理停下了话,又捡起几块冰扔到炉子上的锅里。大伙全静悄悄的,只听见狗在呜咽,像在诉说外面的冰雪之苦,让人的后背发凉。
“那些到海边去的人,或者那些追麋鹿的猎手当中,就属他的块头大,”贝斯特接上来说,“不过他是个例外。记得他的老婆吗?那个叫恩卡的?她最多不超过一百一十磅重,浑身都是肌肉,没一点多余的赘肉。她比她的男人更有毅力。她为他受尽了世上的苦,无微不至地关心他。可以说,世上没有她做不到的事情。”
“我们每天都要走过那两个鬼魂露宿的地方——而我们,帕苏克和我,非常清楚地知道,在走到海边之前,能像他们那样过夜,已经很不错了。后来,我们遇到了那另一个印第安人,他也像个鬼,他的脸朝着佩利的方向。他说那两个人对他很不公平,他已经三天没有吃到粮食了。每天晚上,他煮鹿皮靴的皮子吃。可是他的鹿皮靴已经撕得差不多了。他是海边的印第安人,这些话都由帕苏克翻译给我听,她能懂那儿的话。他对育空河一带很生疏,也不认识路,可是他正朝着佩利的方向走。要走多远呢?两夜?十夜?一百夜?——他也不知道,不过他要走到佩利,现在已没有退路,他只能继续向前走。
“可是阿克塞尔·冈德森呢?”普林斯说,这个高大的斯堪的纳维亚人死时的悲惨情形,在这个采矿工程师的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就埋在那儿,大概就是那儿。”他的手指向神秘的东方,其实那个方向很不明确。
“他没有跟我们要粮食,他看出我们也很困难。帕苏克瞧着那个人,又瞧了瞧我,就像老鹧鸪看到她的小鹧鸪受苦那样心神不定。我对她说:‘这个人在受苦,把我们的粮食分给他一份吧。’我的话让她的眼睛一亮,看得出她很高兴。可是她看了那个人很久,又看着我,紧紧咬着嘴唇,最后她说:‘这不行,海还很远,我们随时可能死亡。还是让这个陌生人去死,保证我的男人吧。’那个男人穿过寂静的雪野向佩利走去了。那天晚上,她哭了。我第一次看见她流泪。不是烟熏的,那天的柴火很干。因此,我觉得她的难过有点奇怪,我想,也许是太苦了,受的磨难太多了,她的心因此变软了。
“对,”路易斯·萨沃埃插嘴说,“你的话有道理!我认识一个人,大块头像水牛。当大家一窝蜂涌向硫黄河时,他和一个叫朗·迈克范的小个子搭伴。你们大概都认识那个朗·迈克范,那个长着红头发,总是咧着嘴笑的爱尔兰人。他们一路走啊走的,日夜兼程。那个大块头后来累坏了,在雪地里躺着,老半天起不来。小个子踢了他一脚,他竟然哭了起来,哭得像——怎么说呢,哭得像个娃娃。那个小个子就这么踢了一路,不知花了多少时间,走了多长的路,最后总算把大块头踢到了我的小木屋里。他在我的毯子里足足躺了三天才爬起来。我这辈子没有看见过像他那样的大块头。太胖了,就像你说的。所以你的话不错。”
“有时候,我总在想,人生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了,这种奇怪的感觉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更强烈了。人为什么要这么强努着活下去呢?明明知道这是一场不会赢的赌博。活着就等于受苦、操劳、痛苦,除非到了那一天,才能把手放在熄灭的冷灰上。小娃娃呼出一口气的时候,很痛苦,老人喘出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也很痛苦,人生就是这样充满了不幸和痛苦。可是当他向死神怀里走去时,仍很不情愿,总是回头看了又看,一直挣扎着。死神可是很和气的,只有生活和生活的内容才能让人痛苦。然而,人们始终热爱生命而痛恨死亡,这真是奇怪的事情。
“没听说过?这可是千真万确,一点不含糊的事情。要说出力,块头大当然好,可是说到持久耐劳,块头大就不中用啦。短小精干的人在吃苦的时候才熬得住,就像一条瘦狗,盯住骨头不放一样。要说韧性,块头大不行!”
“在后来的许多天里,我和帕苏克很少讲话。晚上,躺在雪里,我们像个死人;早晨,我们往前赶路,像个幽灵。周围的一切都是死一般的静。没有松鸡,没有松鼠,更没有大脚兔子——什么都没有。河水在它的白外衣下面静静地流淌着,森林里的树汁都结着冰。天气变得冰冷,就和现在一样。夜里,星星离我们很近,大大的,一跳一跳的;白天,太阳总在捉弄我们,让我们觉得眼前有许多个太阳。整个天空白光闪耀,雪变成了微小的钻石。可是这一切既没有热气,更没有声音,只有寂静的雪野和刺骨的冷气。我已经说过,即使在走路,我们也像两个幽灵,跟死人一样,又像是在梦里,一点没有想到时间。只是脸对着海,心灵渴望着海,脚走向海。我们在塔基纳过夜,可是丝毫不觉得那是塔基纳。我们眼看着白马村,可是一点看不出那是白马村。我们已经觉不出我们的脚是踩踏在深谷的地上,我们什么都意识不到了。我们常常摔跤,可有一样,摔跤也是朝着海摔。
“这还是第一次听说。”
“我们最后的一点粮食吃完了,我们,帕苏克和我,总是平分着吃粮食,不过,她摔倒的次数越来越多,走到鹿隘口时,她垮了。到了早晨,我们仍然躺在皮毯子里,不赶路了。我打算待在这儿,跟帕苏克手拉手,共同等死了。我觉得我现在长大了,懂得女人的爱情了。从这儿到汉因斯教区还有八十里路程,当中还要越过高高的大契尔库特山,那山峰充满了风暴。当时,帕苏克为了让我听见她的声音,用嘴唇贴着我的耳朵,低低地说了很多很多话。现在,她已不在乎我生不生气,她就全盘说出了她的心事。告诉我她怎样爱我,还有我以前不知道的许多事情。
“对,就是块头大。你要知道,走雪路,块头大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帕苏克说:‘你是我的男人,我是你的好老婆。我一直为你生火、做饭、喂狗,帮你划船、开路,我从来没有抱怨过。我从来没有说过,我父亲的家里更暖和,或者说,在契尔库特吃的东西更丰盛。你说话的时候,我从来都是听着,你吩咐我干事的时候,我从来都是服从。你说是这样吗,查理?
“胖?”
“我说,‘是这样。’
“别这么激动,小伙子。”贝斯特把一根点着了的木头递给他,用长辈的语气接着说下去,“你慢慢就习惯啦。难受得让人发疯。我第一次走这条路的时候,那情景记忆犹新。冻僵啦?那时,我也是这样。我每次从冰窟窿里喝够了水,总得花上十几分钟才能够站起来——浑身的骨节没一处不咯咯响,没一处不钻心地疼。抽筋?我那时遇到这种情况,全帐篷的人都要在我身上捶半天才能缓过这股劲儿来。你还算不错了,是条汉子。过几年,你就会赶上我们这帮老头子了。你还不胖呢,有不少身强力壮的人都因为太胖,没到年纪就回了老家。”
“接着,她说:‘你第一次来契尔凯特山的时候,你看都没有看我一眼,就像买条狗一样,把我买走了。当时,我特别恨你,真是又恨又怕。不过,这都过去很久了。这以后,你对我很好,就像一个好男人对他的狗一样。你的心一直是冷的,那儿没有我的一点位置,可是你为人正直,对我也很公平。凡是你做出勇敢的事、干着伟大的事业的时候,我都和你在一起,我常把你和别的种族的人比较,觉得你在他们中间显得最棒,你说的话从来都很有道理,你对人从不失信。于是,我就渐渐地为你自豪了,后来,你就占据了我整个的心。我自己一心一意只想着你。你好像是仲夏的太阳,总是金光闪闪地绕着圈子,从来没有离开过天空。无论我往哪儿瞧,我的目光都会落到这个太阳上。可你的心一直冰冷,查理,那儿没有我的位置。’
“这条该死的路,”他的嘴里轻轻地嘟哝着,一面掀开毯子坐了起来,“这十来个月,我几乎跑遍了全国,再苦的地方也去过,总以为自己锻炼得差不多了;可是这个鬼地方,却把我变成了一个充满女人气的雅典人,不像个男人了。”他凑向火炉,卷了一根烟叼在嘴上,“我不是在发牢骚。这个苦,我完全能够经受,还吃得消;我就是觉得很丢脸,就是这么回事。现在,在这该死的三十英里站上,我浑身僵硬,又酸又疼,简直就跟一个弱不禁风的公子哥儿在乡下走了五英里一样。呸!我自己都觉得恶心!有火柴吗?”
“我说:‘是这样的,我的心很冷,那儿没有你的位置。不过,那是过去的事了。如今,我的心就像太阳回来之后的冰雪。它正在迅速融化,正在变软,那儿有水的声音,还有正在抽枝发芽的绿树。那儿有松鸡拍翅的声音,有知更鸟唱歌的声音,那儿有天才的音乐,因为冬天已经过去了,帕苏克,我懂得女人的爱了。’
于是,有六个自告奋勇的伙伴,充满好意地无情地把他的身体翻来覆去,重重地捶打了一番。
“她笑了,做了一个让我抱紧她的手势。然后说:‘我很高兴。’说完了,她安安静静地躺了很久,她把头贴在我的胸口上,轻轻地喘着气。后来,她悄悄地说:‘我的路走到这儿,就算到头了,我累了。我再说点别的事情吧。那是很早的时候了,我还是一个契尔凯特的一个小姑娘时,我常常一个人在我父亲放着一捆捆皮子的小屋里玩,男人们都出去打猎了,女人和孩子就把打死的猎物从森林里拖回来。有一天,那是一个春天,我一个人在玩。一头大棕熊睡了一冬天刚刚醒过来,它把头伸到了小木屋里,叫了一声:‘嗷’。它很饿了,瘦得很。这时候,刚好我哥哥拖着一雪橇肉回来。他从火里抽出一根烧着的柴火去打那头熊,那些狗也带着挽具,拖着雪橇向熊冲过去。他们打得很厉害,声音很大。他们在火里滚来滚去,捆着的皮子都被他们打散了,后来连小房子都翻了。不过那头熊最后给打死了,我的哥哥被那家伙咬掉了几根手指头,脸上也被熊爪子抓了好几条血印子。先前那个到佩利去的印第安人,在火堆旁烤火时,你注意到他的手没有?那上面没有大手指。他就是我的哥哥。可是我没有给他粮食。而他,就在雪野里饿着肚子走开了。’
“给他翻个身,”贝斯特命令道,“他在抽筋。”
“伙计们,这就是帕苏克的爱情,她死在了鹿隘口的雪里。这是伟大的爱情,她为了我——把她带出来吃苦受罪,最后让她悲惨地死去的男人,连自己的哥哥都不顾了,最后搭上了自己的命。这个女人的爱情多么了不起。在她闭眼之前,她把我的手拉到她的松鼠皮外套里面,让我摸她的腰。我摸到了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口袋,我终于明白了她为什么垮了。我们每天都把粮食分开,谁也不少,可是她只吃掉一半,另一半全放进了这个袋子里。
“哎呀!哎呀!哎呀!”一个满脸胡子,面色苍白的青年人躺在皮毯子里面,在睡梦中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他还睡着,可是喊疼的声音却越来越响,听起来也越来越惨。他猛地从毯子里半撑起身体,全身痉挛颤抖,好像要急于离开这张满是荆棘的床。
“她说:‘帕苏克的路走到底了,可是你的路,查理,还很长很长,要越过契尔库特山,到汉因斯教区,再到大海。而且它还没有完,还要继续向前,在太阳的光辉下面,越过有人没人的大地和海洋,还要过很多年,还要有很多的荣誉和光彩。它会领你走到有许多女人的地方,那都是好女人,不过,你再也不会得到比帕苏克爱得更深的爱情了。’
此刻,外面非常冷,可屋里也不太热。这里唯一可以称作家具的物件,只有那个炉子,所以,大家都毫不掩饰地表示出对它的喜爱之情。地上,有一半的地方摊着松枝,松枝上铺着皮褥子,而下面就是冬天的积雪。其余的地方放满了用鹿皮袋装着的雪,还有一些锅子罐子以及一座北极帐篷里所需要的一切用具。炉子烧得通红,但是不远处就放着一块冰,跟刚从河底采来的时候一样锋利而干燥。外面的寒气压迫着里面的热气。炉子顶上,正好在烟囱穿过帐篷的地方,有一圈干燥的帆布;外面的一圈则隔着帆布正冒着热气;再外面是一个湿淋淋的圈;此外,帐篷其余的地方,蓬顶或蓬壁,都蒙着半英寸厚洁白、干燥的结晶的浓霜。
“我清楚她说的是实话。我一着急一下子把那个口袋扔得老远,我对她发誓赌咒,说我的路也在这儿结束了。她那双疲惫的眼睛立刻充满了眼泪。她说:‘在所有男人里面,塞特卡·查理是最诚实的,他说的话永远算数。难道他会忘了名誉,在鹿隘口说起疯话来了吗?难道他把四十里站的人忘了吗?他们把自己最好的粮食,最好的狗给了他。帕苏克一向认为她的男人是值得她自豪的。让他振作起来,套上雪鞋,走吧,让我仍然觉得他是值得自豪的吧。’
“嘿,呸!西瓦希!你这个鬼东西!”里面的人都异口同声地吆喝。贝斯特用铁皮盘子狠狠地打了这条狗一下,它连忙缩了回去。路易斯·萨沃埃重新绑好门帘,一脚踢翻了炉子上的平底锅,在炉口处烤着手。外面冷极了,四十八小时之前,酒精温度计在零下六十八度的时候碎了。那以后,天气越来越冷,越来越让人感到难受。谁也说不准这种严寒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除非万不得已,没有谁愿意在这种时候离开火炉,去呼吸外面那冰冷的寒气。有时候,有人出去了,结果冷空气冻坏了肺。由此引起干咳,尤其不能闻到煎咸肉的气味儿。到了春天或者夏天的某个时候,人们便在冰冻的黑泥地上烧开一个洞,把这个人的尸身放进去,用苔藓盖在上面。人们都相信,到了世界末日那一天,这个冷藏起来的、完好无缺的人会重新站起来。但是对于那些不相信世界末日的人来说,克朗代克是最好的埋身地点。不过,这话不能反过来说,不能认为它也是适合生活的地方。
“她在我的怀里渐渐地冷了,之后,我站了起来,找到那个装得满满的口袋,套上我的雪鞋,摇摇晃晃地上路了。此刻,我的腿发软,我的头发晕,我的耳朵里好像有一股吼声,眼睛前面尽是一闪一闪的火光。童年的景象似乎又回来了。我好像坐在宴席上唱歌,一会儿又随着男人和姑娘们的歌声,在海象皮鼓的咚咚声中跳起舞来。而帕苏克握着我的手,走在我的旁边。每当我昏昏欲睡的时候,她就唤醒我。我在雪地里迷路了,她就把我引到正路上来。这样,我如同一个失去理智的人,头脑里充满幻象,我就这样走到了海边的汉因斯教区。”
一个大脑袋顶开了帐篷的门帘,这条狗的眼睛四周结满了冰霜,脸上带着深思的表情。
塞特卡·查理走出了帐篷的门。这时候已是正午了。南面,荒凉的亨德尔森山脉的峰顶上,挂着一轮冰冷的太阳,两旁的幻日一闪一闪的。空气似乎是闪烁着霜花织就的轻纱。帐篷前面的路边,一条狼狗竖起沾满霜的脑袋,向着天空,呜呜咽咽地哀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