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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西哥人

四周一片沉默,一点儿声响没有。

“赢家拿全份。”利威拉的口气坚决。

“这不是等于从小孩子手中抢糖一样吗?”丹尼的经纪人说。

接着利威拉说出的话,让他们全都大吃一惊。

丹尼摇着头。

“差不多五千吧,多的话也许有八千。”丹尼说,“大概就这个数。你那一份大约在一千到一千六。不错啦,跟我这样有名的人打输了,能拿这些钱,你应该没的说啦。”

“我还见过点世面。”丹尼说,“我不怀疑裁判和所有在座的人。我也不想看到赌场老板受到蒙骗。我想说的是,我打了这么多年的拳击,这笔买卖不怎么带劲。我喜欢稳当些。事情都两说着,也许这一场我的胳膊会断,也许有人给我下了麻醉药。”他很严肃地摇头。

“门票收入的六成半是多少?”利威拉问。

“不管输赢,我都拿八成。怎么样,墨西哥人?”

“是的,很公道。”罗伯兹表示同意,“利威拉,你应该清楚,你现在的名气还不够大。”

利威拉摇头。

“是这样的,”凯里解释说,“拳手拿的钱是门票收入的六成半。你和丹尼分这笔钱。你呢,是个新手,名气不大,拿两成,其余的归丹尼。这很公道。你说是吗,罗伯兹?”

丹尼急了,他发狠地说:“好吧,你这个墨西哥的下流胚!我真想一拳把你的脑袋揍扁!”

利威拉摇摇头。

罗伯兹不慌不忙站在两个对手中间。

“哎,你听明白了没有?”凯里问利威拉。

“谁赢谁拿全份。”利威拉冷着脸又重申一遍。

经纪人点点头。

“你干吗要这么做呢?”丹尼问他。

“怎么样,那我们来谈谈怎么分成吧。”丹尼嘴里说,在心里盘算着,“我看门票就还和在卡尔德一样,我们拿六成半。不过,我和他的分法要改变一点,我得拿八成。”他又问他的经纪人:“你看这样行不行?”

“我能赢你。”利威拉毫不含糊地说。

“行,”凯里回答,“只要你做得别让人看出破绽就行。”

丹尼开始脱掉一半上衣。他的经纪人明白,这是在向观众要好。衣服没有完全脱下来,他就争取到人们的心,让人们都站在他这一边。利威拉则被孤立了。

“别说了,我会小心的,”丹尼笑了,“我会一开始就控制住他,我要为了我亲爱的观众们,好好地对付他。凯里,就这样打上十五个回合——然后下个杀手,如何?”

“听我说,你这个小傻瓜。”凯里说,“你虽然在最近几个月里打败了几个本地的拳手,但是丹尼是第一流的。打完这场,他就有名誉头衔了。你还是小字辈,洛杉矶以外,没有人知道你。”

“你小心点。”丹尼的经纪人提醒他,“越是不明底细的对手越要小心,冒险保不齐要出事。”

“打完这场,”利威拉耸耸肩膀,“他们就知道了。”

罗伯兹在旁哼了一声。

“你还打算击败我?”丹尼忍不住说。

丹尼漫不经心,不在乎地打量着利威拉,轻轻地呼了一声。“那我就出拳轻一点吧。可别一拳就打死他。”

利威拉点了点头。

“票已经卖出一半了。”凯里也说,“你和他打一整场试试吧,丹尼。找不到更好的了。”

“你再想想。”凯里劝他,“这是在给自己闯名气。”

“你别小看这个小伙子,丹尼,相信我的眼力。”罗伯兹解释说,“他可不像他的外表一样那么好对付。”

“我需要钱。”利威拉说。

利威拉的眼睛像燃着的火,没有一丝回礼的意思。他厌恶美国人。面前这个美国人,同样让他不喜欢。不过这种情景的出现也不很多。“天哪!”丹尼笑着向老板抗议道,“你该不会找了个聋子哑巴来和我打吧。”他很快就收敛了笑,他又说:“看来洛杉矶是小得很啦,你们竟然找来这么一个顶级人物。是从哪个幼儿园里找来的吧。”

“这辈子你都甭想赢我。”丹尼拉坚决地说。

“原来就是这么个人,”丹尼心里说着,一面用眼睛打量着他的对手,“你好呀,伙计。”

“那你为什么不同意呢?”利威拉反问他,“既然是已经到手的钱了,为什么不挣呢?”

利威拉是另外一种人。他的血管里涌动的是西班人和印第安人的血液;他一动不动地安静地坐在不显眼的角落里,黑黑的眼睛从一张脸转向另一张脸,注意着身边的一切。

“好吧!”丹尼好像刚明白过来,他起劲地说,“咱们台上见,我要打死你。你个臭小子,你敢这么说我!写下来,凯里,谁赢谁拿全份。登在场里的布告栏上。我要让人知道,这是一场复仇赛。我要给这个没见过世面的臭小子一点儿厉害尝尝!”

话刚落音,丹尼·华尔德进来了。他的经纪人、教练都跟着他,一大帮人像一股劲风刮了进来,华尔德很谦恭、殷勤,丝毫没有不可一世的样子。他跟每个人打招呼,不时地说说笑话,故意地和谁顶顶嘴,看得出来,他是诚心诚意的。他是个谨慎的拳击家兼生意人。在他心里,只有钱是实实在在的,其余什么都说不上。所以,凡是生意讲条件,他必亲自到场。人们都说,只有这时,才能露出丹尼的真面目。他的经纪人不过是他的嘴,替他张张口。

凯里的秘书提笔要写,丹尼又拦住了他。

“是的。不过我弄不清楚最近是什么东西鼓舞了他。他忽然特别起劲儿,几乎每次一出场就把本地的那些小伙子们都收拾了。他好像急于挣钱,他还真赢了些钱。不过他的穿着还是那么差。这是个估摸不透的人,没有人知道他的事情。更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混日子的。他每次打拳,打完就走,当天就不见了。有时几个星期看不见他。他从不听别人的劝告。如果谁能做他的经纪人,准能发财,他根本不考虑。如果你跟他谈条件,他就一条,要现钱。”

“等会儿,”他对着利威拉说,“多少体重?”

“最近这几个月,他在几个小俱乐部打了几场。”凯里说。

“去称吧。”利威拉说。

“不少有名的拳手和他打过,”罗伯兹说,“他也从陪练中长了不少见识。我能看出,他能打倒其中的几个人。不过,他的心思似乎不在这上面。他不喜欢这一行,至少我没有看出来。”

“不行。你这个不讲理的小子。如果按你说的,赢者拿全份,那就在上午十点时称重。”

“我见过他,”凯里的秘书说,“他给你干了不少活儿。”

“你同意赢的人拿全份了?”利威拉又问了一遍。

“我还没跟你说过我是怎么发现的这个小伙子。大概几年前,他来到教练坊。当时我正在训练普列因,准备和徒莱民的比赛。普列因这个人心眼儿有点歪,这是天生的。他下手太狠,害得我找不着人给他陪练。碰巧那天我看见这个小伙子为吃饭的问题在街上晃荡,我就一把抓住了他,替他戴上手套,推进了坊里。他对拳击一窍不通,也没什么力气,可是两个回合下来,他居然挺过了。普列因下手依然狠毒,他最后还是昏倒了,是被饿昏了。我付给他半块钱和一顿饱饭。你没看见他当时的那个吃相哪,真正的狼吞虎咽。他已经两天没吃一口饭了。我想他可能够呛,来不了了,想不到的是他第二天居然又来了,看得出他身体发僵,浑身肿胀。他说他还要挣那半块钱和一顿饭。一次次的多了,他打得越来越好。这天生是个拳击家的料,结实得要命。他从来不流露自己的感情。给别人的感觉像块冰。我和他相识这么久了,没听他说过一句超过十个字的话。他只会闷头干活儿。”

丹尼点了点头。总算说定了,他要在精神最好的时候上台。

罗伯兹呷了一口加了苏打的威士忌,听凯里仔细地介绍起利威拉。

“那就在十点钟的时候称体重。”利威拉说。

“那好吧,”凯里回头吩咐他的秘书,“给华尔德打个电话,让他过来我和他说好了,我认为合适就让他过来。他在对面的黄石堵坊里呢,正在风光地大把扔钱。”凯里又邀请这位教练:“喝一杯,如何?”

秘书的笔一条一条记着。

“这是不成问题的,他能把华尔德摔得筋疲力尽。是我发现了他,我十分了解他。他不懂得慌乱,他像个魔鬼。如果有人问到你,你可以说他是个魔术家,他那套自学的拳路,会吓坏华尔德,也会让你们大吃一惊。我不敢保证他能打败华尔德,但是他会打得非常好,他们看完后,一定会说他是一个前途无量的拳击手。”

“你比他轻五磅呀,”罗伯兹替利威拉抱怨说,“你太亏了。从体重这点上说,你已经输了。丹尼像一条公牛,强壮结实。他肯定会打倒你,你赢的希望不大。”

“我不能这么说话。华尔德是拳王,是第一流的拳手。不过,要想一辈子都在培养拳击手,我佩服你的眼力。利威拉的拳击表演能够让观众觉得没有白花钱吗?”

利威拉用仇恨的目光回答了他。眼前的这个美国人是他印象中最好的,比别的美国佬要正直,不知怎的,此刻利威拉连他也看得有点不顺眼了。

“我看你接着就要说,他能打倒华尔德了。”凯里顶了他一句。罗伯兹还真的思考起来。

“一点不错,凯里。”他慢吞吞地回答,“他能打。”

利威拉走上台的时候,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几声轻轻的,零零落落的掌声算是欢迎了他。显然观众们不相信他,在他们眼里,他不过是一只被牵上台来被丹尼任意宰割的羔羊。对这场比赛,观众们本来就很失望,他们期望看到的是一场丹尼·华尔德和比里·卡尔塞的精彩激战,如今,他们只好凑合着看看这个新手的拳击了。再说,他们都在丹尼身上押了二对一,甚至三对一的赌注,这一方面也是在表示对参赛选手变动的不满。对他们来说,当然是钱押在哪儿,他们的心就在哪儿了。

“听我说,罗伯兹,”凯里开门见山,“你夸下口,说你发现了这个墨西哥小子。你清楚,卡尔赛的胳膊受伤。这个不起眼的小子居然跑了来,厚着脸皮说能代替卡尔塞。你说说看!”

墨西哥人利威拉坐在他的那个角落里等着。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了,这是丹尼的拖延战术。这个小伎俩对付青年人非常有效。随着时间的拖延,面对抽着香烟、情绪无常的观众,他们的心事会越来越重,终至恐惧起来。这一次,丹尼之流的计划要流产了。如罗伯兹所说,利威拉的神经太过坚强,他从没有慌张过。比起其他人,他都更有勇气,更沉着,从来没有过过度的敏感。场上的绝大多数人对他将失败的预测,对他没有产生影响。他的助手都是美国人。他们都没用——是拳击场中的废物、垃圾。现在他们却垂头丧气,他们相信,他们属于失败的一方。

不一会儿,罗伯兹来了,身上带着酒味。他又高又瘦,无精打采。他走路四平八稳,说话也是这样慢条斯理的。

“你要小心点。”斯潘德尔·海格尔警告他,斯潘德尔是他的主要助手,“你要尽可能地拖延时间——这是凯里让我告诉你的。要不报纸就会说这是一场糊弄人的比赛,更多的坏话会在洛杉矶传播。”

“你认识罗伯兹,”凯里打破了僵局,“好吧,你坐下来等他吧,我已经派人去请他了,差不多也该来了。不过,看你的模样,希望不大。我不能让不入流的比赛让观众们扫兴。你要知道,绳栏周围的票要卖到十五块钱一张呢。”

这个人说的话没一句是在给他鼓劲。不过利威拉不在乎。他讨厌拳击比赛,因为这是可恨的美国佬弄出来的玩意儿。最早,为了肚子,他干上了这一行,到训练场里充当人家的工具。至于取得的那一点成绩,他从没放在心上过。他极不喜欢这行当。进入了革命委员会后,为了钱,他去打拳,他发现这一行赚钱容易些。在这个世界上,他不是唯一一个在自己讨厌的行当中有收益的人。

这时,老板的秘书,一个穿戴花哨的年轻人响亮地冷笑一声。

他没有多想什么,他知道,这一场比赛他非得打赢不可,另外的结果是不可想象的。在他的身后,鼓舞他,给他信心的,是这个场子里的人们根本没意识到一股巨大的力量。丹尼参赛,是为了钱,有了钱就能过上舒适的日子。利威拉参赛,为的是他心里时刻燃烧着的信念——此刻,他孤身一人坐在拳台的一角,大大地睁着双眼,等待着他的对手,但眼前映现的,却是他仿佛经历过的各种各样的幻象。

利威拉只是狠狠地瞧了他一眼,仍旧是没话。

他看到了里奥·布兰柯河畔的水力电站。白色围墙里的六千个工人面无血色,半饥半饱,还有许多七八岁的孩子上着全日班,一天只挣十美分。他看到了染坊里的工人,一个个脸色惨白,形似活尸。他想起父亲曾经说过,这种染坊简直就是“杀人洞”,在里面干上一年就会死去。他看到了自家的小院子。母亲做着各种各样的粗杂家务,烧着饭,还不忘过来亲亲他。他的父亲高大魁梧,有着宽阔的胸膛,大胡子。他非常善良、宽容,他爱所有的人。其中的一部分,留给了妈妈和他这个喜欢在院子里到处淘气的小鬼头。小时候他不叫菲力普·利威拉。他姓弗尔南德斯,这是他父母的姓。他本来叫璜,长大后,他改了自己的名姓,因为他发现弗尔南德斯这个姓让警察局长和宪兵们切齿痛恨。

“你都和谁打过呀?”迈克尔·凯里问。迈克尔是凯里的弟弟,在黄石开设赌场,没少在拳击上赚钱。

善良的、高大的霍亚金·弗尔南德斯!他在利威拉的幻象世界里占有很高的地位。为什么会这样,以前他不懂,现在他终于弄明白了。他好像又看见了父亲在小印刷所里排字。或者在家里那张凌乱的桌子上急急地不停地写着什么。他又看见了工友们深更半夜里摸着黑,像个贼人一样来到他们家里,和父亲一谈就是几个钟头。他这个小鬼头,时常是睁着眼睛睡在角落里。

“我能打倒他。”

他耳边响起了斯派德尔·海格尔特的话,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别挨一拳就倒下。你必须得这么做。挨一顿打,能挣一点钱。”

“你说话呀!”拳行老板急得嚷嚷起来。

开赛的时间已经过了十分钟,他还坐在他的那一角里,丹尼还没有露面,他非得把他的伎俩施展得淋漓尽致不可。

听到这话,利威拉只是耸耸肩膀。

利威拉的脑海里回忆像开闸的洪水,滚滚奔涌,不可遏止。那次因为里奥·布兰柯的工人支持了帕布拉的工人兄弟们,老板宣布停业,工人们陷入了大饥饿。他们不得不到山里去采摘野果、树根和野菜,吃了之后,肚子刀绞般地疼痛。公司前的空地上,聚集着成千上万的饥饿的工人;罗萨里奥·马丁纳兹将军和波尔弗里奥·狄亚士军队的士兵们,他们的步枪不停地喷射着,子弹射向手无寸铁的工人们,难道是用工人们的鲜血来洗刷他们的罪孽吗?那个夜晚,他亲眼所见,敞车上高高地堆放着受难人的尸体,他们将被倾倒在维拉·克路兹的海湾里喂鲨鱼。他爬在死人堆上,寻找爸爸妈妈。他们都被剥光了衣服,血肉模糊。他尤其忘不了妈妈的样子——只有她的一张脸露在外边,身体被几十具尸体压着。耳边响着波尔弗里奥·狄亚士的士兵们的枪声,他只好跳下敞车,像被猎人追赶的猎物一样,逃走了。

“他闭着眼睛,用一只手就能把你打趴下。”

一阵海潮般的震吼声浪冲进利威拉的双耳,丹尼率领着他的教练和助手们正从中央通道走上来。观众们在欢呼,迎接他们心目中不败的英雄。人们都赞美着他,人人都站在他的一边。丹尼春风满面地弯下腰,钻过绳圈来到拳台上时,利威拉的助手们也兴奋起来了,快活得要命。丹尼满脸带笑,五官之外的所有角落都在笑着。真是少见的和气的拳击家。他的笑脸像一面活动着的和善的广告牌。场子里的人他都认识。他隔着绳子和他们打招呼,开玩笑,逗乐子。坐得远的,就高兴地呼喊“丹尼”的名字,表达他们的崇拜。这种热闹纷繁的场面持续了足足五分钟。

利威拉摇头。

没有人注意利威拉。在观众的眼里,似乎根本就没有他这个人。斯派德尔·海格尔特略显浮肿的脸贴在利威拉的耳边说:“别被他吓住了,记住吩咐过你的话。坚持着,不能趴下。你要是倒下,已经有人命令我们,要在更衣室结果了你。你听明白了吗?你必须撑着。”

“你这么肯定,你和他打过吗?”

场子里有人鼓掌了。丹尼跨过台子来到利威拉跟前。他弓着腰,双手握住利威拉的右手,很热情地摇着。他的笑脸紧贴着利威拉的脸。在观众眼里,拳击家丹尼亲切地笑着拉着对手的手。他们称赞他的风度,他们为他喝彩。他们还看到丹尼的嘴动着,他们想象得出,他在和对手说着礼貌的话语。他低低的声音,只有利威拉能够听清楚。

“我能打倒华尔德。”他这么说。

“你这个墨西哥的小老鼠,”他还笑着的嘴唇中发出吱吱的声音,“我要把你的屎打出来。”

利威拉的眼睛里闪着仇恨的光,但脸上很平静。

利威拉坐在那里没有动。他只是用一双充满仇恨的眼睛看着丹尼。

“你胆量不小!”凯里见到利威拉,只看了他一眼,如此说道。

“站起来,你这个狗东西!”有人在场下喊。

凯里办事处事务繁忙、杂乱,电话声、吵闹声不断,好不容易到晚上才抓了个空开了个碰头会。凯里忙得很,但是运气不佳。他请来丹尼·华尔德,专门从纽约请来的呢,安排他和比里·卡尔塞进行一场比赛,日期定在三个礼拜之后。不巧卡尔塞偏在这几天受了重伤,已经在床上躺了两天了,凯里小心地瞒着体育记者们。他焦急地寻找能够代替卡尔塞的人。他发了许多封电报到美国西部去,把每个符合条件的轻量级拳手都问遍了,但是他们都因为合同的原因,或是打比赛脱不开身,没有一个能来的。现在,有一个人来了,可是他觉得把握不大。

观众为他没有风度而发出了嘘声,他依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丹尼离开他,转向返回他的那一角时,又引起了观众的大声喝彩。

丹尼脱下了外衣,观众们立刻发出一片赞叹声。丹尼的身体壮硕美丽,皮肤光滑洁白,像女人;肌肉强健,富有弹性;他的身材匀称,充满了力量。无怪乎好多体育杂志都用他的照片做封面。他的力量更是为几十次的比赛所证明。

“订枪吧,”他重复着,“我现在就走。”

斯派德尔·海格尔特帮利威拉脱掉了他的汗衫,观众们只是不屑地哼了一声。他黝黑,精瘦。他的肌肉也很有力,但没有丹尼那么显眼。观众们对利威拉不屑细看,他们忽视了他宽阔的胸脯。他们更想不到的是,利威拉肌肉纤维的强韧,细胞组织的反应迅速,还有他精密的神经系统。观众看他还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孩子,身体也是孩子。丹尼则完全不同,丹尼是个二十四岁的成熟男人,他的身体是男子汉的身材。当这两个人一同站在拳台中间,听着裁判员的嘱告时,这种对比更鲜明了。

他站起身来,把卷着的袖子放下来,穿上了外衣。

利威拉发现了坐在记者席后边的罗伯兹。他比平时醉得更厉害,说话拉着长声。

“三周之内,”利威拉说,“订枪吧。”

“别紧张,利威拉,”他冲着利威拉说,“他打不倒你。他会一上来就猛攻,你千万别慌,记住这一点。你要尽力招架,躲避,然后扭住他。他不会伤害你很厉害的,你就把这当作他在训练场里打你好了。”

“你发疯啦!”他说。

利威拉没有表情,仿佛没有听见这些话。

维拉想遏制住自己的希望。这是不可能的。自他参加革命以来,美妙的希望瞬间破灭,是数不胜数的事。他不怀疑这个衣冠不整、为革命而做清洁工的人的话,可是他就是不敢相信。

“这个小家伙,估不透。”罗伯兹跟他旁边的人叨咕,“他从来都是这样。”

“那就订枪吧,”利威拉又接着说下去,他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看来时间紧迫。我会在三周之内准时把钱送过来。这样也不错,那时候,天会暖和一些,对打仗的人有利。何况,我也只能做到这样。”

不过,此时利威拉的眼睛中并没有仇恨。他眼前一幕又一幕来复枪幻象,交替出现,让他有点儿眼花缭乱。他努力抬起眼睛向前看,能看到票价一元的座位上。观众的脸在他眼中全变成了来复枪。他又看见了在漫无边际的墨西哥边境线上,烈日炎炎,酷热难耐,衣衫褴褛的人群,迫切地盼望着枪支到手。他就为了这才待在这儿的。

在场的人都很惊讶。维拉咽着唾沫,点了点头。他说不出话来,可是他心里忽然有了希望。

他站起身来,在他的那一角继续等待。他的助手们已爬过绳子,在场外打开了他们随身带着的帆布凳。在方形的拳台的那一角,丹尼正对着他虎视眈眈。锣声响了,角斗该开始了。观众们兴奋地狂呼起来。他们还没经历过开头就这样精彩的比赛。看来报纸上说得不错,这是一场复仇拳击。丹尼一下子蹿过台子的四分之三,直对着他的敌人。内行人一看就明白,他要吞掉利威拉。他不断一拳一拳地猛攻,两拳,三拳,甚至十拳。他的拳头像个轮子,带起摧毁一切的旋风。利威拉招架不住。他被这个拳场老手从各个角度、四面八方打来的雨点般的拳头淹没了,击垮了。他靠在绳子上,裁判员把他们分开,他又被打得靠在绳子上。

“五千块够不够?”他问。

这不是拳击比赛。是暴打,是残杀。除了那些下了赌注的观众,每一个人都在这开头的一分钟里紧张得无所适从。丹尼向观众展示了他的看家本领——真是精彩透顶。观众们自信得过头,他们兴奋,他们偏向,以至于都对这个墨西哥人还好端端地站在那里的事实视而不见。他们忘掉了他,丹尼的压倒一切的气势淹没了他,他们眼里没有这个人。直至一两分钟后,当裁判员再次分开他们的时候,他们才清楚地看到了他。他的嘴唇破了,鼻子也流血了。当他转身向丹尼靠过去时,人们看到他的背上有一道道血印,那是靠绳子太多的缘故。可是观众们忽略了,他的胸脯并没有急促地起伏,他的眼睛还是闪着闪闪的光。在训练场里,不知道有多少拳手在他身上演练过这种残杀般的攻击。他从开始半块钱到后来每周十五块钱代价的日子里,经受了这类猛攻的考验——训练场如同学校,他受到了严酷的训练。

利威拉跪在地板上,用肥皂水擦拭着地板,光着的膀子上净是星星点点的脏沫子。

接着,场上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旋风般的,让人应接不暇的战斗突然停止了。利威拉孤零零地站着。丹尼,那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丹尼,一个仰八叉倒在了台上。他的知觉一点点地恢复,此时他的身体哆嗦着。他不是一点一点地倒下去的,也不是直挺挺地翻倒的。是利威拉的一记右拳打向他的右面门,好像从半空中将他打落下来。裁判员一只手将利威拉挡在身后,站在躺在拳台上的丹尼眼前,数着秒。照这样,干脆利落地将对手打倒,观众是应该报以喝彩的。可是这次观众没有。这太出乎人的意料了。观众们只在紧张的沉寂中倾听裁判读秒的声音。只有罗伯兹的喝彩声打破了场上的寂静。

他们的脸上呈现出绝望。本来,还是有希望的。乔斯·阿马利诺已经答应拿钱,他是新近参加革命委员会的。可是刚刚传来消息,他在自己的庄园里被捕了,被枪杀在他的马厩的墙根下。

“我说过,他双手都能打拳。”

“真是想不到的事情,墨西哥能不能自由,居然取决于区区几千块钱。”保林诺·维拉说。

数到第五秒的时候,丹尼脸朝下翻了个身,数到七时,他单腿跪了起来,他打算在数到九到将数到十时站起来。如果数到十他的膝盖还未离开台面,他就算“输了”,要“退出比赛”。只要他的膝盖离地了,他就算站着,利威拉也就能立刻再打他。他在丹尼身边绕着圈子,可是裁判挡在他们中间,利威拉听得出来,他读秒读得很慢。眼下,所有的美国佬都是他的对头,裁判员也不例外。

可是钱在哪里呢?革命的人员有的是,他们需要枪械来武装。他们知道那些肯卖给他们枪的商人,一分钱难倒英雄汉,革命委员会的人们一筹莫展。他们的口袋空了,他们用光了最后的一个铜板。眼看着在革命天平上摆动。枪、子弹!子弹、枪!集结的队伍需要枪,怎么办?拉摩斯想起他被没收的产业,啧啧叹息。阿列拉诺抱怨着自己年轻时没有勤俭节约。梅·塞斯贝甚至在想,革命委员会的同胞们要是过去节省一点,也许现在不至于这样。

“九”字刚一出口,裁判员猛地一推利威拉。这是不公平的。有了这一推,使得丹尼从容地站了起来,脸上又带了笑。他弯下腰,弯得几乎到了九十度,用双臂护着脸和肚子,他一头撞到利威拉怀里,和他扭在一起。按比赛规则,裁判应该阻止他,可是他没有。丹尼像一个被冲过来的蚌壳钳住利威拉不放,借此恢复元气。这个回合的最后一分钟快完了,他如果撑下来,他就多了一分钟。他能在他的角落里养养神。他终于撑下来了,不管情势是险恶还是绝望,他还在笑着。

这些穷苦的各色人物一旦冲过边界,革命就会爆发。他们会占领北方的海关,占领港口,狄亚士根本顾不上,他要集中力量,控制南方。可是南方的星星之火也会成燎原之势。人们会武装暴动、会占领一个又一个城市,狄亚士会一个一个地失掉各个州。最后,所有的革命力量会汇聚在狄亚士的最后的据点——墨西哥城。

“他总在笑!”有谁喊了一句。观众似乎松了一口气,也都想起了笑声。

形势发展到了紧要关头。革命能否被发动起来,关键在革命委员会。可偏偏这时候,革命委员会一分钱也没有了。眼下是最需要钱的时候,可是钱却越来越难弄到手了。革命者们掏出了自己身上的最后一分钱,再也拿不出什么来了。从墨西哥逃亡,以卖苦力抵债的农民们——他们在外的身份是季节工,也捐出了他们的一半工资。可是钱还不够。多年来,白色恐怖下的艰辛、劳苦、牺牲,该到了收获的时日了。成败在此一举,只要再加一把劲,再做一次最后的努力,就会像在天平上加了一个砝码,胜利将偏向一边。他们最清楚自己心中的墨西哥,群众一旦发动起来,革命就会向前推进。眼看狄亚士的政权就会像纸糊的房子一推即倒。边境上已经在集结武装力量,一个美国人带领着一百名世界产业工人联合会的会员,在边境上待命,准备攻打下加利福尼亚。他需要枪支。革命委员会这边也跟大西洋那边的人联络好了,这是一支杂牌军,有冒险家、有投机的军人、匪徒,有一肚子怨气的美国工会会员,有社会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还有从墨西哥流亡出来的农民、囚徒、矿工——所有被现代社会摒弃、失去了家园的奋不顾身的人们。他们现在缺少的就是枪支、弹药,他们迫切地需要枪支、弹药。

“那个墨西哥小子的一拳真够厉害。”丹尼在他那一角,气喘吁吁地对着那些卖劲为他服务的助手们说。

第二回合和第三回合打得很平常。丹尼不愧是个拳场老手,异常狡猾。他尽量闪避,遮挡,想尽量地从第一回合被打得昏迷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到第四回合,他恢复过来了,毕竟他有着过人的体质。他不再用残杀人的战术,那个墨西哥人坚不可摧。他换了战术,淋漓尽致地发挥各种他熟谙的拳击本领。他诡计多端,经验丰富,虽然不能一拳打倒对方,但他已开始有计划地使用疲劳战术。利威拉打他一拳,他会回击三拳,不过是让对方疲劳,不是要命的回击。如此的无数拳之后就会致命。他开始佩服起这个双手打拳的人,他左右开弓,速度能如此之快。

利威拉的行踪确实诡秘。有时,一个星期不见他。有一回,一个月不见他的身影。可每次,他都出人意料地回来了。和平时一样,回来就回来,什么也不说,掏出许多金元,无声地放在梅·塞斯贝的工作台上。然后,一连多少天,白天黑夜都待在革命委员会里。过一段,他又会白天走出去。每逢此时,他总是会早来晚走。阿列拉诺发现,他有时半夜里排字,而且又是拇指受伤肿胀;有时嘴唇流着血。

利威拉打出的是左直拳。他要抵御丹尼不间断地进攻,他也要进攻。于是丹尼的嘴跟鼻子遭了殃。不过丹尼毕竟技术全面,就是因为这点,他才能夺得锦标。他不时地变换战术。眼下使用的是接近战。这一招很厉害,能够避开对方的左直拳。他又赢得了全场观众的欢呼。出其不意,他突破了利威拉的防线,一拳打向他的下巴,利威拉两脚腾空,摔倒在垫子上。利威拉单腿跪着,尽量利用数秒的工夫休息,他觉得出来,裁判数得很快。

“说起他,我就要心酸。”梅塞斯贝说,“这个小伙子没有朋友,他仇恨世上所有的人,之所以和我们在一起,容忍我们,是因为我们可以实现他的愿望。这是一个孤独的年轻人……寂寞的……”她的泪水充盈了双眼,话也说不下去了。

在第七回合里,丹尼又抓住了一次机会,猛力朝对手的下巴往上一击。利威拉被打得倒退两步。丹尼又趁机出拳,将利威拉倒到了绳圈外面。利威拉的身体栽到了记者们的头上,他们立刻把他推回到了绳子外面。他趁势单腿跪在那里休息。裁判急急地数秒,他必须得爬过绳子,钻到里面去。丹尼就站在那儿等着他。裁判既不干涉,也没有把丹尼推到后面去。

“他简直就是革命的化身。”维拉说,“他有着革命者的灵魂,有着火一般的革命热情,他的复仇心声喷薄欲发,可是他一声不吭,他悄悄地杀人。他是一个昼伏夜出的恶煞星。”

观众觉得有好戏看了。

“我觉得他的身上有一股强力——一种原始的力量,像强悍的狼,袭击人的响尾蛇,咬人的蜈蚣。”阿列拉诺说。

“打死他,丹尼。打死他!”有人喊。

“我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像个孩子。”拉摩斯说了实话。

无数个声音附和着,场子里响起了一阵有如狼嗥的声音。

“别指望我干这个。”维拉说,“就怕你们从此再见不到了,除非参加我的葬礼。他太可怕了。他的脾气上来,恐怕连上帝都得躲避三分。”

丹尼用尽了心机,没想到的是,利威拉没有等到数九,而是在数到八的时候一下子穿过绳子,稳稳地和他扭在了一块儿。裁判可忙了,他急急地拉开利威拉,让他方便挨打,同时照顾着丹尼,让他占尽便宜。

“我们派个人跟踪他一下子。”拉摩斯建议。

利威拉没有倒下,他也想清楚了。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他们是一色的美国佬,没有一个人公正。就在这最最困难的时刻,一个个幻象仍旧在他的脑子里闪现——烈日炎炎下的沙漠的铁道,墨西哥的宪兵,美国的警察,监狱,拘留所,水塔边的流浪汉——一切他在罢工之后离开里奥·布兰柯一路流浪行所见到的种种肮脏痛苦的景象。他又想到了前途光明,伟大的红色革命。枪支就在他的眼前,眼前那一张张可恶的脸,就是一支支枪。他是为了枪来打拳的。他是枪,他要革命。他是为墨西哥而战。

“他不来的时候很多,”梅·塞斯贝说,“从来没说过为什么。”

观众们开始对利威拉发怒。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肯接受早已料定的失败呢?他注定要败,他为什么那么倔强地坚持呢?也只几个人关注着他,这类人在赌徒里占有一定的比例,他们专门下没有希望的赌注。他们也确信丹尼会赢,但他们仍然以四对十或一对三的比例,把钱押在了这个墨西哥人的身上。当时他们都在赌他能坚持几个回合。台子边上放了大把的赌注,有些人认为他撑不到七个回合,有人认为是六个。现在赢了的人,冒险成功,在金钱上没有了担忧,于是跟着所有的人为那个拳场的幸运儿喝彩了。

“那他的钱是哪儿来的呢?”维拉不解地说,“今天,不,就是刚才,他拿出了一百四十块钱——付清了纸钱。”

利威拉不让对手击倒他。在第八个回合里,丹尼故伎重演,想再次击倒他,但白费力气。在第九个回合里,利威拉又让观众吃了一惊。就在他跟丹尼又扭抱在一起的时候,他突然迅速灵活地挣脱开来,在身体离开丹尼的瞬间,一个最合适的空隙中,他从腰际挥出右拳。丹尼倒地,听着数数挽救他。所有人都惊呆了。利威拉用的是丹尼的拳法,击倒了丹尼,真可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利威拉想在丹尼听到“九”站起来的当空攻击他。裁判却防备着他用这一手,如果两个人换个位置,轮到利威拉站起来的时候,他准会避到一边去。

“不知道在哪个下流地方瞎混的家伙。”拉摩斯认为。

第十个回合开始后,利威拉用了两次右拳上击的手法,直打丹尼的下巴。丹尼要拼命了,他的脸上依然带着笑,可是他重新启用了能够杀人的战术。他的拳头像一股股旋风,然而却伤害不了利威拉,相反,利威拉却在急风暴雨般的、让人目眩的攻击之下,一连三次将丹尼打倒在垫子上。现在,丹尼要恢复体力,已经不那么快了。到了第十一回合,他的情形更糟了。也就是从现在起,一直到第十四个回合,他使出了拳击家的各种招数。他躲闪,抵挡,使软拳,尽快地恢复体力。他用尽了一个成名的拳击家所知道的一切卑鄙手段,一切的诡计和把戏。他会装出不留意的样子撞过去,和对方扭在一起,用胳膊把利威拉的拳击手套紧紧地夹在自己的胸前,并用自己的手套顶住利威拉的嘴,让他不得呼吸。他还有几次趁扭抱在一起的时候,张着他的皮破流血的嘴,对着利威拉的耳朵说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话,侮辱利威拉。而场上的所有人,包括裁判,观众都偏袒丹尼,站在他一边。他们都明白丹尼在做什么。他被一个无名小辈用他自己的惊人拳法打败了,但是他要用别的法子,集中力量给利威拉致命的一击。为了等待机会,打出有力的一拳,变被动为主动,他不惜自己的身体,换上几拳;他试探,佯攻,诱惑,使出了比他更有名的一个拳击家用过的招数。他对准利威拉的肚子和颚骨双管齐下。这对他来说并不难,他是以臂力大而闻名的,只要站着,他的胳膊就有劲。

“一个流浪汉。”阿列拉诺说。

利威拉的助手在回合之间的休息中,一点儿不尽心尽力地照料他。他们舞动着毛巾,只是做做样子,并没有把多少空气扇到他那喘息不止的肺里。斯派德文·海格尔特跑过来忠告他,利威拉心里明白,那是不可听的。场上所有的人都和他作对,他处在阴谋诡计的乌黑之中。在第十四个回合里,他又击倒了丹尼,在裁判员读秒的时候,他垂着双手站在那儿休息。他看到了对面的角落里,人们在窃窃私语。他看见迈克·凯里走到罗伯兹那儿,弯着腰说悄悄话。利威拉的耳朵在沙漠里受过锻炼,灵敏得像猫,他听见了几句不连贯的话。他想多听见一点,等对手一站起来,他乘势和他扭在一起,靠在了绳子上。

梅·塞斯贝曾说过,这个人的脾气不好,其他的人也感觉到了,而且他自己也能证明这点。有时他出现在大家面前时,鼻青脸肿,耳朵也破了。他们猜测,他肯定是在他吃饭、睡觉、赚钱的环境里,也就是他们不知道的他的世界里,常常和人打架斗殴。有一阵子,他开始为委员会的宣传周报排字。可是有时候,他的伤让他排不成。他的手指头,尤其是大拇指皮肉撕裂,甚至有时一条胳膊无力地耷拉着。此时,他的脸上多半会流露出痛苦的表情。

“就得这样,”他听见迈克尔说,罗伯兹点了点头,“丹尼一定得赢——要不我就输了一大笔钱。我押了大赌注——那是我自己的钱。如果让他撑过了十五个回合,我就完了,这孩子听你的话,去想想办法。

“我好像说过,”维拉说,“这个年轻人比任何一个人都让狄亚士害怕。他的心坚硬似铁,他有上帝赋予的铁手腕。”

利威拉眼前的幻象消失了。他们合谋要耍弄他。他又一次打倒了丹尼,垂下了手,站在那儿。罗伯兹站了起来。

年轻的利威拉接受了命令去了南方。他返回来的时候,交通线又恢复了;璜·阿尔瓦拉多也死了,人们发现他被刺死在床上,一把钢刀深深地插进了他的胸前。这件事超越了利威拉所接受的任务的范围。不久,委员会里的人就全知道了他这趟所进行的全部活动。他们没有问过他,他也一句话不说。但是彼此交流的眼神中,已经说明了一切。

“你已经算是把他解决了,”他说,“回到你那角去吧。”

不久,说服同志们相信利威拉,派他去执行重要任务的也是维拉。洛杉矶和下加利福尼亚之间的交通线断了。有三位同志被枪杀了,而且死在他们为自己掘的坟墓里。还有两个同志被关押在洛杉矶的监狱里。联邦军司令璜·阿尔瓦拉多是个凶恶的敌人,他破坏了革命者们的一整套计划。他们已经和活动在加利福尼亚的革命者们,不管是老的还是新参加进来的,都联系不上了。

他在命令他,就像在训练场上他常常对待利威拉一样。就在一分钟的休息时间里,拳场老板走到他这一边和他说话。

“我看出来了,”维拉说着,不觉惊抖了一下,“他盯视过我。那种眼光全然没有爱,只有震慑,和老虎的一样。我知道,如果我们中间有谁不忠于革命的话,他会把谁杀了。他没有感情,他像一把钢刀,冰霜一样的冷酷无情。一个人在冬夜,在荒凉山顶上即将被冻死时,才有那样的目光。我不怕狄亚士的刽子手,可是我怕他。我跟你说实话,我真的怕他。他是奉了死神的命令来这儿的。”

“他妈的,到此为止吧,”他用低低的、刺耳的语调说道,“你得躺倒,利威拉。你要听我的话,我会对你好的。下次我会让你打倒丹尼,不过这一次你得躺下。”

“他的脾气不好。”梅·塞斯贝说。

利威拉看了他一眼,表示他听见了他的话,可是丝毫没有表示出他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他不会是奸细,”维拉私下里对梅·塞斯贝说,“我认为他是一个出色的革命者,比我们所有的人都更伟大。这是我感觉出来的,我的心,我的脑子都是这样告诉我。可是我不能够了解他。”

“你干吗不说话?”凯里愤愤地问。

话是这么说,这些人还是不能让自己喜欢他。他没有和别人谈过天,也不问别人什么,从来没有发表过意见。大家高谈阔论,讲述自己所从事的革命事业时,他也不过是站在旁边聆听而已,面无表情,仿佛没这个人一样。他用他那独有的冷冷的目光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谁说话看着谁。谁碰上了,都会不寒而栗。

“你反正赢不了,”斯派德尔·海格尔特帮腔,“裁判会判你输的。你还是听话,躺下吧。”

“他一定吃了不少苦,”维拉认为,“没有遭遇过苦难的人,绝不能像他这样——别忘了,他不过是个孩子。”

“躺下吧,小伙子。”凯里退而恳求他,“我会帮你胜利的。”

“我看他的心已经麻木了,”梅·塞斯贝说,“没有神采,没有笑容,都给烧光了。他似乎是个活死人,可有时候,又不可思议地充满了生气。”

利威拉还是不回答。

“这个人很冷。”拉摩斯说。

“我一定会让你得胜的,帮我个忙吧,小伙子。”

“也许他是个喜爱孤独的伟人呢,不知道,我可说不清。”阿列阿诺束手无策很无奈。

锣声响了,利威拉有点要出事的感觉,观众什么感觉也没有。他自己也想不出来到底有多危险,反正事已临头,而且和他有关。丹尼似乎又有了刚开始的胜算。他的毫无顾忌的进攻让利威拉吃了一惊。这里面一定有鬼。丹尼冲了过来,利威拉没有跟他接手。他闪到一旁。丹尼急于跟他扭抱,这好像是那阴谋的第一步。利威拉退闪着,躲避着,可是他知道,迟早要扭到一起,诡计一定要施展出来。他下决心要把他们的伎俩引诱出来。他装作躲不过丹尼冲过来时的扭抱,可就在两个身体就要接触的瞬间,他敏捷地向后一退。丹尼的那一角此刻大喊“犯规”。利威拉骗过了他们。裁判犹疑着没哼声。他的话已经到了嘴边,不过没喊出来,从座位里传来了一声嫩声嫩气的喊叫“不讲理”阻止了他。

可是,他们还是没有办法让自己喜欢他。他们太不了解他的了。这个年轻人的做派显然与他们不一样。他从来不向任何人吐露心声,拒人千里之外,也让你无法去接近他。他虽然年龄不大,但没有人敢去问问他。

丹尼开始毫无顾忌地咒骂利威拉,向他步步紧逼,可是利威拉避开了。利威拉下决心先不打他,虽然这样失掉了一半打赢的机会,但他必须得这么做,此刻要打败丹尼,只有靠远攻。只要给他们一点儿机会,他们就会诬陷他犯规。丹尼此刻十分大胆,在两个回合里,他欺负利威拉不敢跟他近身,对他穷追猛打。利威拉为了躲开丹尼的扭抱,已经挨了几十拳,一次又一次地躲避。观众看到丹尼又有了气势,全都跳起来,起劲地狂呼。他们什么也觉察不到,他们只知道他们的宠儿要得胜了。

同志们扬了扬眉毛,没有人能断定此事。此后,这个为革命而做了清扫工的年轻人菲力普·利威拉总能在委员会最最需要钱的时候,掏出自己的金币、银币。

“你干吗不打!”观众们愤怒地质问利威拉。

“这钱该不是狄亚士的黑钱吧?”事后,维拉对同志们说。

“草包!胆小鬼!”

在现代,进行革命是需要资金的。可是委员会在这方面一直很窘迫。委员们勒着肚子工作,再苦也无怨无悔;可偏偏有些时候,革命的成功与失败,就只是几块钱的事。有一次,也就是这些日子的第一次吧,两个月付不上房租,房东逼着委员们搬家。那个整日穿着褴褛的粗布衣服的小佣工,在梅·塞梅贝的工作台上放了六十块金币。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止一次了。还有一次,不停歇的打字机已经打出了三百多封求援信(请求在册的劳工组织捐资,要求编辑们在报纸上主持公道,还有对美国镇压革命志士的高压行为表示抗议),因为买不起邮票而发不出去。此时,维拉的表已经看不见了——那台老式的自鸣金表是他的老父亲给他的。梅·塞斯贝手上的结婚金戒指也没有了。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拉摩斯和阿列阿诺一筹莫展地捋着他们的长胡子。这些信非寄不可,可是该死的邮局不赊账。利威拉戴上帽子走了出去。他再露面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千张两分的邮票,立刻放到了梅·塞斯贝的工作台上了。

“有本事拿出来,你个狗东西!拿出本事来!”

哈!狐狸终于露出尾巴来了——这个狄亚士的爪牙原形毕露了。他要睡在革命委员会里——探取他们的秘密,获得他们的名单,知晓墨西哥地下革命同志的住址。这个要求当然被拒绝了,利威拉也没有再提起过。他们不清楚他住在什么地方,在哪儿吃饭,靠什么谋生。有一次,阿列拉诺想给他两块钱,但利威拉摇着头,不肯接受。维平过来了,极力劝他接受这钱。他急了,说:“这是为了革命工作。”

“打死他,丹尼!打死他!”

“我可以住在这儿吗?”有一天,年轻人问。

全场的人中,此刻只有利威拉是唯一一个保持冷静的人。就他的性格来说,他是场子里最具热情,最血气方刚的人;他所经历过的场面,比这激烈的多得是。这种一浪高过一浪的冲天齐吼,对他来说,不过是炎热的夏天黄昏吹过耳边的一阵阵凉爽的微风。

没有别的话了。他每天按时来——扫地,擦地板,收拾房间。他很早就把炉子清好灰,预备好煤和引火柴,等这屋子里最勤快的那个人来工作之前,火炉已经生好了。

第十七回合到了,丹尼显得意气风发。利威拉在挨了生生的一拳之后,精神委顿。他无力地耷拉着胳膊,摇摇晃晃地往后退。丹尼认为机会来了,这个小孩子终于掌握在他的手掌之中了。其实利威拉就是利用这种伪装麻痹了他的警惕性,他对准他的嘴狠狠地出了一拳。丹尼倒了。他刚一站起,利威拉又用右拳对准他的脖子和颚骨向下猛击,丹尼又倒了下去。如此三次。任何裁判都说不出这种拳的犯规之处。

“好吧,就这样吧。”年轻人后来说。

“喂,比尔!比尔!”凯里向裁判求援。

利威拉开始脱上衣,目光却冷冷地扫视着他们。

“没办法,”裁判无可奈何地摇着头,“我找不出他的破绽!”

“对,是为了革命。”维拉回答。

丹尼此时虽在下风,但他每次还是很英勇地爬起来。凯里和靠近圈子的人连忙呼唤着警察,企图阻止他们再赛下去。可是丹尼的场外指导就是不肯扬起白手绢,他们不认输。利威拉看见一个胖胖的警官笨拙地钻过绳圈,一时搞不明白他来做什么。他搞不清楚,在美国人的这种比赛当中,不知有多少骗人的把戏。丹尼就站在他的面前,像个醉汉无力地摇晃着。裁判和警官一齐奔过来,要拉开利威拉,可是晚了半步,利威拉打下了比赛的最后一拳。用不着阻止比赛了,丹尼这次没有爬起来。

“干这些是为了革命?”年轻人问。

“数秒!”利威拉大声地命令裁判。

“好吧,”他的口气很冷,“你说你是为了革命来工作,那么就把上衣脱下来,那儿可以挂衣服。来,我告诉你水桶和拖把在哪儿。地板很脏,你先擦干净了,别的房间的地板也需要擦。然后再把痰盂倒了,再把窗户擦了。”

十秒钟数过,丹尼的助手将他抬到他那一角去了。

保林诺·维拉看了看阿列拉诺和拉摩斯,他们也看着他,他们用目光互相探询着。他们的目光是犹疑不定的。他们共同认为这个年轻人来历不明,而且他身上有令人不安的气质。这几位正直、平凡的革命者,认为他是一个谜,不可理喻;他们仇恨狄亚士的暴政,但那是出于一个普通人的正直。他则不同,不同在哪儿,又让人说不出来。终于,容易冲动、雷厉风行的维拉说话了,他要面对这个难题了。

“谁赢啦!”利威拉问。

他们对他的第一印象就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他看上去不满十八岁,个头不大。他自我介绍说叫菲力普·利威拉,他到这里来就是要参加革命——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说完了就站在那儿等着。他的嘴抿得紧紧的,眼光并不友善。急性、大个子的保林诺·维拉心里一阵悸动。这个小伙子让人琢磨不透,既可怕又可恨,他的一双黑眼睛里含着的一股光让人想起毒蛇,冷酷的火燃烧着毒焰,全是不可化解的仇恨。他先是扫视了一遍革命者们,目光随后落在了正在工作着的打字机上。矮小的塞斯贝太太正在紧张地打字,偶尔一抬眼睛,与这目光不期而遇,手里的动作下意识地停了一下。她不得不把打过的信文重新检查一遍,然后才接着打那封草拟的信件。

裁判这才不情愿地抓住他的戴着手套的手,举了起来。

没有谁知道他的来历,就连革命委员会里的那些“大革命”也不知道。这是一个神秘的革命阵营中的小人物。他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加入了这个阵营,为了为时不远的墨西哥革命,起劲地工作着。他们过了好多日子才理解了他,这个委员会里的人都不喜欢他。他在这个拥挤忙碌的房间里第一次露脸时,人们都把他看作一个奸细——是被狄亚士政权的情报机关收买了的爪牙。革命阵营中的不少同志被抓走,押解到境外,关进了美国的普通监狱和军事监狱。还有一些人戴着手铐、脚铐,在土墙前排着队,被枪毙了。

没有人向利威拉祝贺。他孤独地走到他的那一角,他的助手连凳子都没有给他摆好。他靠着绳子,用仇恨的目光瞧着他们,然后又向全场的人扫过去,一个一个地看遍每个美国佬。他的膝盖颤抖着,他筋疲力尽地抽噎着。那些可恨的脸在他眼前晃着,头晕让他干呕着。紧接着,他想起枪,眼前的人全变成了枪。

枪是属于他的。革命将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