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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乡隆盛

“必须亲眼看?”

“唔……您说他活着,可我必须亲眼看见,才能相信。”

老绅士带着倨傲的语调,重复着本间的疑问。说完,他慢慢磕了磕烟灰。

“跟这个事实相比,你的史料算得了什么?不过是破纸一张。西乡隆盛没有死在城山。证据就是,他正坐在这列上行快车的一等车厢里。没有比这个更确切的事实了。还是说,比起活生生的人,你更信任写在纸上的文字?”

“是的,必须亲眼看。”

老绅士用压倒一切的态度断言,语声几近严肃。即便是处事不惊的本间,此时,也愕然了。可就算理性受到威胁,也不能让自己权威扫地。不觉间,本间已将夹着M.C.C的手从嘴边拿开。这时,他重新吸了一口烟,带着怪讶的表情,无言地凝视对方的高鼻梁。

本间重整旗鼓,刻意冷冷强调了一遍之前的疑问。可对老人来说,这种疑问似乎并没有起到多大作用。听完这句后,他仍然带着傲慢的态度,故意耸耸肩。

“那就是,西乡隆盛眼下就和我坐在同一辆火车上。”

“他就在同一趟列车上。你若想见,现在就让你见。南洲先生可能已经睡下了,不过,呵,一等车厢就在前方,过去看看也无妨。”

本间如坠云里雾中,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接话。

说完,老绅士把濑户烟斗放回兜里,用眼神示意本间“跟我来”,然后慢吞吞地站起身。见状,本间不得不跟着站起来,叼着M.C.C,双手插兜,不情不愿地离开座位,踉踉跄跄地跟在老绅士身后。二人穿行在两侧餐桌中的过道上,大步朝车门走去。他俩身后,只剩下两只酒杯:一只装着白葡萄酒,一只装着威士忌。淡淡的、半透明的寂寞身影落在白色餐布上,在侵袭而来的风雨声中瑟瑟发抖。

“而且,说到那个假定,你刚刚列举的加治木常树的‘城山笼城调查笔记’也好,市来四郎的日记也罢,都是确切无误的事实。难得你有此高论,可我从一开始就打算否定这些史料。对我来说,这些论点只是彻头彻尾的谬论。嗨,别急。关于史料的正确性,你应该可以从很多方面来做辩护。可是,我有压倒一切辩护的铁证。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大约十分钟后,态度冷淡的男侍再次用琥珀色的液体注满白葡萄酒酒杯和威士忌酒杯。架着夹鼻圆眼镜的老绅士和身着大学制服的本间亦像之前那样坐在餐桌后。再往前一桌,坐着刚刚和二人擦肩而过的、身穿便装的胖男人和艺伎模样的女性,他们好像正在吃炸虾。两人流畅地用上方[5]口音说着情话,刀叉的叮当碰撞声不绝于耳。

本间的论点告一段落后,老人不慌不忙地说道。

幸好本间不用在意这些。因为本间的脑子里充斥着刚刚见到的惊奇景象——一等室的莺色[6]座椅和同色窗帘,还有那卧于其间的、小山一般的壮汉。壮汉顶着一头白发,正在打盹儿。本间判定,那威风凛凛的相貌,正带有南洲先生的气质。别是看错了吧?许是多心,那边的灯光比这边暗。可那别具特征的眼睛和嘴角,就算不离近看,也清清楚楚。不管怎么端详,都是自己从小就看过无数遍的西乡隆盛……

“原来如此。以某种假定做前提的话,你的论述,可以算对。”

“如何?看过之后,你还要坚持自己的‘城山战死说’吗?”

本间讨厌对方那令人厌恶的镇定态度,且巴不得尽快干脆地结束这场闹剧。他把这些没有大人样的想法先放在一边,连珠炮似的阐述了“城山战死说”。具体场面,我就不详细描述了。您只需知道,本间的论证像平常一样彻底贯彻了引证正确、合乎情理的原则,无可挑剔,就已足够。可是,叼着濑户烟斗吞云吐雾的老绅士竖着耳朵听完后,全然没有屈服之意,一脸嘲讽之色。铁框夹鼻圆眼镜后的眼睛依旧眯着,闪动着柔和的光芒。那目光,奇特地挫败了本间那锐利的锋芒。

老绅士红润的脸颊上带着爽朗的笑容。他在等待本间的回答。

“您刚才说,对西南战争有兴趣,才会去探究事情的细节真伪。那么,关于这个问题,应该无须我多说吧?可您既然问到我,我愿就我所知,谈论一二。”

“……”

说完,老绅士反而信心十足地瞥了本间一眼。不消说,本间对这句也是“哦、嗯”地应付着。对方唇边露出一丝讥讽的微笑。这一次,老绅士语声平静,刻意攀谈:“你不相信我的话。不用辩解,我知道你不信。但是——但是啊,你为什么不相信西乡隆盛至今还活着呢?”

本间不知该如何接话。该信哪方呢?是相信万人确认过的正确史料,还是眼前这位相貌魁伟的老绅士?怀疑前者,就是不相信自己的大脑;怀疑后者,就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本间的疑惑完全合乎情理。

“西乡隆盛不但没有战死于城山,而且,尚在人间。”

“方才,你已亲眼见过南洲先生,但还是更信史料。”

一听这话,本间忽地涌上一股笑意。为掩饰这份笑意,他又点上一根M.C.C,硬是板起脸,以认真的语调说道“是吗”,附和了一句。往下已不必再问。存世正史均认定西乡隆盛死于城山之役,老绅士却轻飘飘将此归入“讹传”——仅凭这句,便大致明白所谓“事实”究竟为何物。原来,他根本不是精神失常,只是个把义经和铁木真混为一谈、把丰臣秀吉当成私生子的乡下老头,一派天真。想到这里,本间又是好笑,又是生气,心中一阵失望。他下定决心,要尽快结束跟老人的这番对话。

老绅士举起装着威士忌的酒杯,用授课一般的语调继续说道。

“列举事实中的细节可就没完没了了,所以,我只说那件最大的讹传。那就是,西乡隆盛并非战死于城山之役。”

“可是,你相信的史料到底是什么?先想想这个。我们先不谈‘城山战死说’。大体上讲,世上根本没有可以用来断言历史的‘正确史料’。记录事实时,人们自然而然会边写边自行对细节进行取舍。即便不是有意为之,事实也是如此,没办法。在这个意义上,记录和客观事实就已相距甚远,对吧?所以,乍看之下正确,其实可能错得离谱。最近常有人说,沃尔特·雷利曾推翻过已定稿的《世界史》——这件事,想必你也有所耳闻。而我们连眼前的事都无法确定。”

烟斗里升起浓烟。老绅士眯起眼,盯着本间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本间现在才注意到,他的眼神并不疯狂。虽不疯狂,与凡夫俗子的眼神也不尽相同。那是睿智且和气的、始终带着某种笑意的坦荡眼神。本间默默与对方对视着,不禁从对方的眼神和言谈举止中察觉出一丝奇怪的矛盾之处。不过,当然,老绅士还是没注意到本间在观察自己。青色烟雾绕着夹鼻圆眼镜转了几圈后,消散了。老绅士把眼睛从本间身上移开,像目送烟雾消失似的,望向远处。他稍稍向后仰起头,自言自语般说出一番荒唐话。

老实说,本间并不知道这件事。可因他一直保持沉默,老绅士似已认定他知道。

“很好。”

“说回‘城山战死说’。这条记录中有很多值得怀疑的地方。当然,西乡隆盛于明治十年九月二十四日战死于城山这件事,所有史料都是一致的。但是,死去的不过是一位酷似西乡隆盛的人。那个人到底是不是西乡隆盛,本身就是一桩悬案。况且,首级和无头尸首分别被发现,从这个事实上看,如你方才所言,世间诸论,绝不算少。那些都值得怀疑,应该被怀疑。抱着这样的怀疑,现在,你在这趟列车上遇到西乡隆盛——即使你不承认那是他,至少要承认,遇到了酷似他的人。这种情况下,你还要相信史料上说的那些吗?”

这次轮到本间皱眉头了。这家伙不会是个疯子吧?脑中突然闪过这个念头。不过,他亦认为,既然已追究到这个地步,眼睁睁地跟事实擦肩而过,有些可惜。而且,刚刚出师就被吓住,夹着尾巴逃跑,那不是自己的作风。许是生出几分不肯服输的孩子气,他把M.C.C的烟头扔进烟灰缸,伸直脖颈,一字一顿地说:“我不会告诉别人,所以,请告诉我实情。”

“可是,史料上说,的确发现过西乡隆盛的尸体。既然如此……”

老绅士思前想后,缓缓说道。接着,他正了正夹鼻圆眼镜,打量起本间。大概是很快捕捉到了本间脸上流露出的轻蔑表情,他“咕咚”一声一口气喝干剩下的威士忌,忽地将胡子拉碴的脸贴到本间耳边,喷着酒气,含糊不清地低语:“要是保证不说给旁人听,我就向你透露一点秘密。”

“相貌酷似者,世间多的是。也不止一个人右腕上有旧刀疤。你听过狄青[7]为侬智高[8]做尸检的故事吗?”

“如果没有政治上的顾虑,我很愿意说。可——万一泄露机密这件事被山县公[4]知道就不妙了。到时,将不是我一个人受牵连。”

这次,本间老实承认自己“不知道”。事实上,从刚才起,他就对对手那奇特的理论和渊博的知识感到恼火,渐渐对眼前这位戴夹鼻圆眼镜的老人生出一丝敬意。这时,老绅士又从兜里掏出那濑户烟斗,悠悠地抽起埃及烟丝。

老绅士叼着烟斗,暂时陷入沉默。他将视线投向玻璃窗外,脸色稍显严肃。眼前横着一个车站,数名旅客立在当地。在暗夜和冻雨中,人与景色一闪而过。本间窥探着对方的神色,心里暗暗说了句“自作自受”。

“狄青追击五十里,入大理境内时,发现敌军尸体,其中一具身上着金色龙袍。众人皆云,此乃智高尸骸,唯狄青不为所动。‘安知非诈邪?宁失智高,不敢诬朝廷以贪功也。[9]’狄青说这话,不仅仅因为他道德高尚,还因为,这是对待真理应有的理想态度。可遗憾的是,时任西南战争指挥官的诸位将军却缺乏此等深谋远虑。因此,历史便从‘可能如此’变成了‘的确如此’。”

“当然可以。那么,我想请您说说,发现了怎样的事实?看来,我也能以此作为重要参考。”

本间渐渐被说得哑口无言。最后,他被逼无奈,孩子气地放手一搏。

“理由?没有理由,那是事实。对西南战争的史料,我不过是做了严密的调查。桩桩件件都查了,并且发现多处讹传。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可是,世间哪有那么相似的人啊。”

“我觉得没必要刻意小心到这个地步……您那样想,理由是什么呢?”

闻言,不知为何,老绅士突然从嘴里抽出濑户烟斗。他被烟呛得直咳嗽,放声大笑。笑声太大,惹得前面一桌的艺伎转过头,惊讶地看着这边。老绅士笑得停不住,他用一只手扶住就要掉下来的夹鼻圆眼镜,另一只手捏着点燃的烟斗,边咳嗽边笑。本间感到莫名其妙,只得把白葡萄酒酒杯放在面前,茫然地看着他。

老绅士默默点头,擦亮火柴,点燃烟斗。红色火光自下而上地映照着那酷似西洋人的五官,浓烟掠过稀疏的胡须,散发出埃及烟丝的味道。看着这一幕,不知为何,本间突然觉得老绅士面目可憎。当然,他明白,老绅士正醉着。可听对方不着边际的瞎扯,还沉默着表示折服,实在没脸面对自己制服上的金扣。

“当然有。”笑了一会儿后,老人终于喘了口气,“刚才,你看见了吧?那个打盹儿的男人,是不是酷似西乡隆盛?”

“是吗?”

“这么说——他到底是谁?”

“就算费了心,可能还是很危险。这么说或许有些托大,可那场战争的史料,好多都很可疑啊。”

“他呀,是我一个朋友。本职是医生,业余时间画南画[10]。”

从对方的态度和口吻揣测,本间无法判定自己到底该不该对对方的忠告表示感谢。他抿着白葡萄酒,“嗯、嗯”地应付着,相当含糊。老绅士丝毫没有注意到他这般态度。正巧,男侍端来威士忌,老绅士喝了一口,从兜里掏出濑户烟斗,填入烟丝。

“那他不是西乡隆盛喽?”

闻言,老绅士突然一言不发,向后扭过半个身子,发出怒吼般的声音:“喂,再给我来杯威士忌!”接着,像等不及似的,马上转向本间,夹鼻圆眼镜后流露出一丝嘲讽的意味,这样说道:“西南战争啊,有意思。我叔叔当时加入贼军[3],战死了。我很感兴趣,就探究了一下事实的细节真伪。我不知你是根据哪些史料做的研究,关于那场战争,讹传多得惊人,而且,讹传恰恰出自正史。假如不谨慎取舍大量史料,就会得出难以想象的谬论。你应该首先注意这点。”

本间认真地问完后,脸忽地红了。因为他突然有种置身于明亮灯光下的感觉,意识到自己在此前的闹剧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本间觉得自己正在接受口试。对方的口吻中有种莫名对人穷追猛打的感觉,他隐隐生起一种预感,觉得自己最终会陷入异常窘迫的局面中。本间若有所思地举起葡萄酒杯,刻意简洁地答道:“打算研究西南战争。”

“若是惹你不快,请多包涵。跟你聊天的过程中,我觉得你身上充满年轻人特有的诚实感,就想和你开个玩笑。玩笑归玩笑,可我说的都是真心话。……这就是我。”

“这么说,毕业论文的题目也在这个范围内喽?”

老绅士在兜里翻找着,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本间。名片上没印任何名头,但是,看着名片,本间终于想起自己在何处见过这位老绅士。老绅士注视着本间的表情,满足地微笑着。

“维新史。”

“做梦也没想到,能遇见老师您。我说了很多不客气的话,真是抱歉。”

“史书编纂者,这形容一点都不错。呵,照我看来,编纂的内容正不正确还要打个问号呢。不过,那东西无所谓,我更想知道,你研究的内容是什么。”

“哪里,刚才那套‘城山战死说’相当精彩。要是毕业论文也照这个感觉来,应该很有意思。我所在的大学今年也来了个专攻维新史的学生——嗨,这事先不说了,好好喝一杯吧。”

说完,老绅士仰面朝天,放声大笑。大概已醉得十分厉害。本间没有接话,只是笑眯眯地趁机仔细观察着他。低低的翻领下系着黑色领带,西服背心已有数处被摩烂,胸前煞有介事地挂着一块大大的银色怀表。不过,他衣着寒酸,似乎并不是因为囊中羞涩。证据就是,他的衣领和衬衫袖口全都洁白无垢,坚挺笔直,紧贴皮肤。怕是学者阶层之类的人吧,很是不修边幅。

看起来,雨夹雪已暂停,窗户上已没有敲击声。带着女伴的客人起身离去,冷清的餐车中,只有玻璃花瓶中的油菜花散发出淡淡的清香。本间一口气喝干杯中的葡萄酒,按着红起来的脸颊,突然问道:“老师是怀疑论者吧?”

“哈哈,史学。你也是被塞缪尔·约翰逊所鄙视的其中一人啊。约翰逊有云:历史学家不过是almanac-maker[2]。”

老绅士以夹鼻圆眼镜后的眼神示意,表示肯定。那双眼睛是坦荡的,始终带着笑意。

“历史。”

“我是皮浪[11]的弟子,知道这点就足矣。我们什么都不了解。我们连自己都不了解,何况西乡隆盛的生死?我撰写历史,但我没想过要撰写出没有谎言的历史。只要能写出接近史实的美丽历史,我就满足了。年轻时,我想成为小说家。真成了的话,或许会写那样的小说。也许那样会比现在更好。总之,我是怀疑论者,这就足够了。你不这么认为吗?”

“认识我吗?什么?不认识?不认识也无妨。你是大学生吧?而且是文科大学的。我跟你干的是同一营生,说不定还是同行呢。你学什么专业?”

注解

本间有些莫名其妙。不过,眼前坐的是长者,他便礼貌地笑了笑,落落大方地点头致意。

[1] 又称樱花舞。始于明治五年,是一种歌舞表演形式,现已定于每年4月1日至4月30日公演。包含茶道表演和艺伎、舞伎歌舞表演。

还没回忆完,只见老绅士忽地站起身来,边在火车的晃动中保持身体平衡边大步朝他走来,接着,大剌剌地往他对面一坐,用和年轻人一样的大嗓门搭话:“打扰啦。”

[2] 意为“史书编纂者”。

为何惊讶?因为他觉得仿佛曾在何处见过这位老绅士。到底是见过本人还是见过照片,记不太清。不过,的确见过。于是,他慌忙在脑中搜索熟人的名字。

[3] 西南战争中的贼军指的是以西乡隆盛为首的萨摩藩。

这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绅士。红润的两颊像西洋人那样稀稀拉拉地蓄着些胡子,挺拔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铁框夹鼻圆眼镜,这使他看起来更像西洋人。从远处一瞥,会发现他身上穿着的黑色西服绝非上等面料。老绅士几乎与他同时抬起头,漫不经心地对望了一眼。这时,“哎呀!”本间心里不禁发出一声轻喊。

[4] 指山县有朋。西南战争爆发后任指挥官,指挥政府军平定了叛乱。

身体倒是放松了,心情却始终郁闷,感觉很怪。坐在这里,总觉得玻璃窗外的暗夜会忽地朝自己扑来,要么就是白色餐布上整齐码放的杯碟随火车的行进方向齐刷刷地飞出去。伴着激烈的雨声,逐渐沉重起来的心情平复下来。这时,本间抬起压抑的眼神,不由得环顾起餐车。嵌着镜子的碗橱、光线摇曳跳动的电灯、插着油菜花的玻璃花瓶——这些东西个个发出几不可闻的声响,像集体采取行动似的,急不可耐地跳入眼眶。不过,餐车中,最惹人注意的还是一位客人。他坐在对面餐桌后,胳膊肘支在桌上,似乎正在品尝威士忌。

[5] 江户时代称呼以京都、大阪为首的近畿地区的名称。“上”是对作为首都的京都的尊称。

餐车看上去很空,只有一位客人。本间朝最顶头的餐桌走去,要了一杯白葡萄酒。其实,他无意饮酒,只是觉得在睡前打发一下时间也不坏。即使态度冷淡的男侍把琥珀色酒杯放在他面前,他也只是浅浅地抿了抿,随即,点上一支M.C.C。小小的青色烟圈悠悠向上升,朝明亮的电灯飘去。本间在桌下伸开长腿,心里头一次觉得舒坦。

[6] 带点灰的绿褐色。

然而,上车一看,二等列车的车厢中挤得转不开身。列车员放心不下他,总算给他找到一块容身之处,可他怎么也睡不着。怎么办?不消说,卧铺票早已售罄。本间暂时被一名膀大腰圆、浑身酒气的陆军军官和一位不知打哪儿冒出的、边打瞌睡边磨牙的妇人夹在中间。他尽量缩着肩膀,像年轻人一样耽于漫无目的的空想中。想着想着,空想枯竭了,且身旁传来的压迫感似乎渐渐增强。无奈之下,他起身把学生帽撂在原地,到前面一节车厢中的餐车里避难去了。

[7] 北宋名将、枢密使。

约一星期前,本间趁春假来到京都,研究维新前后的史料,顺便打算一个人逛逛。可到了一看,要查阅的资料比设想的多,想逛的地方也很多。他忙得团团转,不知不觉间,休息时间所剩无几,连新学期的讲义都没时间准备。这样一来,就算再向往祇园都踊[1]和保津川激流泛舟,也只能徒然地眺望东山方向。一天一天这么过,挺对不住自己的。一天,还下着雨,他终于下定决心,收拾好行装后,走出俵屋旅馆。他一身清爽,身着学生制服,头戴学生帽,驱车赶往七条火车站。

[8] 1052年4月,广西少数民族首领侬智高起兵反宋,后败于狄青之手。关于他的死亡情况,史料说法不一,致死原因、时间、地点各异。比较受认可的一个说法是,他逃亡大理,并死于大理。

此事大概发生在七八年前。时值三月下旬,清水的一重樱即将盛开——话虽如此说,夜晚仍有雨夹雪,寒气逼人。当时,还是大学生的本间坐在晚九点后开往京都之快速列车的餐车车厢中,边独自啜饮白葡萄酒边心不在焉地抽着M.C.C牌香烟。列车刚刚穿过米原车站,势必立刻开进岐阜境内。透过玻璃窗向外看,外面一片漆黑。时而,微弱的火光一闪而过。可那究竟是远处人家的灯光,还是火车烟囱里冒出的火星,无从辨别。这番景象中,唯有冻雨敲击在车窗上的雨声与嘈杂的车轮行进声交织在一起,回响在耳边。

[9] 出自《宋史·狄青传》。

讲述此事时,本间先生曾说:“判定真伪,乃听者之自由。”本间先生不强调的,我自然也没有必要强调。读者只要像阅读旧新闻那样漫不经心地读下去即可。

[10] 受中国南宗画影响而自成一家的画派。

不知为何,这些话至今仍盘旋在我脑海中。因此,我愿付诸笔端,对《新小说》的编辑尽供稿之责。不过,后来才听说,这个故事被称为“本间版本的西乡隆盛”,是友人圈子里的名段之一。这样看来,在一定范围内,本故事或许已广为人知。

[11] 古希腊怀疑派哲学家,被认为是怀疑派鼻祖。

这故事是本间先生告诉我的。本间先生毕业于大学历史系,比我高两三个年级。大概很多人都知道,本间先生写过两三篇关于维新史的有趣论文。去年冬天,我搬到镰仓。一周前,恰好同本间先生一起吃饭,偶然听他提起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