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忽闻《秋山图》落入贵戚王氏手中。说起来,游历途中,我曾将烟客翁的荐书示人,其中,就有人认识王氏。王氏大约也是从那人处知晓《秋山图》曾藏于张宅。据坊间传闻,张氏之孙一见王氏派来的人,立刻拿出大痴那幅《秋山图》,并传家彝鼎[8]法书[9]等物,一并献上。王氏大喜过望,尊张氏之孙为上宾,唤出姬妾,奏乐助兴,盛宴款待,赠以千金。我雀跃不已。历经五十载沧桑,《秋山图》到底安然无恙,且落入相识的王氏手中。过去,像被鬼神戏弄一般,烟客翁想再看一眼此画,为此煞费苦心,终以失败告终。可如今,王氏不费吹灰之力,便使这幅画如海市蜃楼一般横空出世。只能说,一切自有天定。我火速赶往金阊王氏府邸,去拜见《秋山图》。
我当然也这么希望,当即请烟客翁修书一封。可一路游历,待去之处甚多,无暇到访润州张宅。直到子规[7]啼鸣,我都没去探寻《秋山图》的下落,那封信还在我袖中揣着。
至今仍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无风的初夏午后。王宅院内的牡丹探出玉栏,正在怒放。一见王氏,不等拱完手,我先笑起来。
一个多月后,春风乍起之时近在眼前,我告诉烟客翁,要独自南下一游。他说:“趁此良机,打听一下《秋山图》的下落吧!若能再度出世,实乃画坛幸事。”
“《秋山图》已是贵府之物。烟客先生曾为此画吃尽苦头,这回可以放心了。如此想来,实在快慰。”
烟客翁与我提起此事,距他初次见《秋山图》,已过五十载岁月。当年的元宰先生业已作古,张宅也在不觉间三次易主。如今,那幅《秋山图》藏于谁手,不,连龟玉[5]是否已毁,我等亦无从知晓。烟客翁活灵活现地描述着《秋山图》的神妙之处,如画在眼前一般。说完,他不无遗憾地说:“黄一峰这幅画,好比公孙大娘[6]的剑。下笔有墨,却不着痕迹。唯有一股莫可名状的灵气,直逼心头……真个是‘但见飞龙傲天貌,不见人剑合一形’。”
王氏亦面带得意。“烟客先生和廉州先生今日也要赶来。不过,先到先得,先给你看吧。”
这次,王石谷连茶都未啜一口,继续娓娓道来。
王氏马上命人把那幅《秋山图》挂在一旁墙壁上。红叶村舍坐落于溪边,团团白云笼罩住山谷,还有,青峰如屏,数度起伏,时远时近……转眼间,这幅比天地更加灵秀的、大痴老人创造的小天地便展现在我眼前。我心里怦怦直跳,不错眼珠地盯着墙上这幅画。
“别急,听我继续讲。也许,等我讲完,您另有高见。”
这云、烟、丘、壑,毫无疑问,的确出自黄一峰手笔。将皴法[10]发挥到这个地步,且用墨之妙——妙到设色如此层次分明又不会压下笔锋——除痴翁外,不做他人想。然而……然而这幅《秋山图》与往日烟客翁在张宅中所见那幅并非出自同一人之手。这幅《秋山图》,怕是最末等的黄一峰所画。
“可照方才所言——”
以王氏为首,围在身边的在场门客都在观望我的神色。我小心翼翼,尽量不表露出一丝一毫的失望之色。然而,不管怎么努力,大概还是流露出一丝不屑的神情。王氏滞了一滞,惴惴地问:“如何?”
“先生说他见过。可是不是真见过,就无人晓得了。”
我立刻接道:“神品!如此神妙,难怪烟客先生会为之倾倒。”
恽南田边抚须边一脸狐疑地看着王石谷。
王氏脸色稍稍缓和了些,但是,对我的赞赏,王氏眉眼间依然流露出些许不满。
“这么说,只有烟客先生见过《秋山图》?”
这时,向我描述过《秋山图》神韵趣旨的烟客先生恰好到场。烟客翁与王氏寒暄时,露出高兴的笑容。
“这就是我从烟客先生那里听来的说法。”
“五十年前见这幅《秋山图》,是在荒废的张宅。今日再见这幅画,却在如此华贵的府上。实是意想不到的缘分。”
说到此处,王石谷顿了顿。
说着,烟客翁仰头看向墙壁。这幅《秋山图》究竟是不是曾看过的那幅,烟客翁自然比谁都清楚。因此,我跟王氏一样,仔细端详烟客翁看画时的表情。果然,烟客翁脸色渐渐阴沉。
烟客翁当即差人赶往张宅。去的人除了出示元宰先生的荐书,还送上一笔求购名画的巨款。然而,张氏态度如前,无论如何也不肯出让黄一峰这幅画。烟客翁别无他法,这才断了对《秋山图》的念想。
王氏沉默少顷,表情越发不安。他怯怯地问烟客翁:“如何?方才石谷先生大加赞赏,可——”
“上次忘了告诉你。这两幅同《秋山图》一样,均可谓画坛奇作。我再写封荐书,您务必去看一看。”
耿直的烟客翁会不会据实相告?我提心吊胆地想。不过,就算是烟客翁,也不忍心让王氏失望吧。鉴赏完《秋山图》,他郑重地对王氏说:“能入手此画,你真是好福气。有它在,府上所藏珍宝可谓锦上添花。”
后来,再见元宰先生时,先生告诉烟客翁,张氏家中不仅有大痴的《秋山图》,还藏有沈石田的《雨夜止宿图》和《自寿图》等杰作。
王氏听见这话,忧愁之色反而更浓。
大约一年后,烟客翁再行润州,到访张宅。来到一看,墙上爬满的蔓藤和院中生满的野草丝毫未变。只是,据迎客小厮说,主人不在家。烟客翁说,不见主人也行,只求再看一眼《秋山图》。可不管怎么求,小厮硬是以主人不在家做挡箭牌,死活不让进屋,最后竟把大门一关,再不搭理。烟客翁无可奈何,只得挂念着那幅不知藏在荒宅何处的名画,怅然离去。
这时,要不是廉州先生堪堪到场,我们想必会陷入更大的尴尬中。幸运的是,正当烟客翁不知该如何措辞加以称赞时,廉州先生爽快地加入了。
于是,逗留润州期间,烟客翁数次打发人到张宅,希望对方出让那幅《秋山图》。张氏却无论如何也不答应。据说,游说之人还未落座、尚立在当地时,那位脸色苍白的主人便说:“先生如此中意此画,我乐于借出。但是,出让一事,恕难从命。”心高气傲的烟客翁听罢,心中多少有些不快。哼,现在不找你借,以后也能弄到手。——烟客翁如此盘算着,最终放弃了《秋山图》,离开了润州。
“这就是那幅《秋山图》吗?”
然而,他怎么也无法忘记那幅令人精神为之一振的《秋山图》。对继承大痴衣钵的烟客翁来说,就算舍弃一切,也要把这幅画弄到手。况烟客翁是收藏家,据说,家藏墨宝中那幅李营丘的《山阴泛雪图》,花了二十镒[4]才求得,可跟《秋山图》的神韵趣旨一比,也不免相形见绌。因此,身为收藏家的烟客翁一看到黄一峰这幅稀世之作,便志在必得。
先生漫不经心地打过招呼后,站到黄一峰这幅画前,半天没说话,只管咬胡子。
少顷,烟客翁起身告辞,离开了荒院一般的张宅。
“听说,五十年前,烟客先生见过这幅画。”
不过,当时的烟客翁并未特别留意主人这番辩解。并非仅因看画看入了迷,烟客翁还认为,主人想掩饰自己在鉴别书画上是个外行,才胡言乱语,怀疑他人。
王氏更加忐忑不安,添上这么一句。廉州先生从未听烟客翁描述过《秋山图》的超凡脱俗之处。
主人一脸困惑,像未经人事的少女般脸红起来。随后,露出寂寞的笑容,怯生生地望着墙壁上的名画,接道:“实际上,每次瞧这幅画时,我都有种睁眼做白日梦的感觉。此图的确美。但这美,是不是只我一人得见?除我之外,他人会不会觉得它是一幅平庸之作?——不知为何,这疑问始终困扰着我。是我疑心病重,还是此画于世人而言太过美妙,我不知道。总之,我心情微妙。所以,即便得您赞赏,亦追问了一句。”
“怎么样?照您看来?”
“不,倒不是怀疑,实际上……”
先生只是叹了口气,依旧盯着画看。
“您为何抱有怀疑?”
“不必顾虑,但说无妨……”
烟客翁不禁吃了一惊,转向主人。
王氏挤出一丝笑容,再度催促。
“真的?此画当真是如此杰作?”
“这幅吗?这幅啊……”
说话这工夫,烟客翁还是不错眼珠地盯着《秋山图》。
廉州先生又住了口。
“神品!元宰先生对此画赞不绝口,虽有夸大之嫌,却并未言过其实。迄今为止所见之名画,与此画一比,通通落马。”
“怎样?”
主人面带微笑,从旁观色。
“应是痴翁首屈一指的名作吧。……请看这浓淡分明的云烟。气势多么恢宏!树木的设色堪称浑然天成。瞧见了吧,那里有一脉远峰。因为有它在,整幅画的布局何等灵动!”
“如何?还中意吗?”
沉默至今的廉州先生回头看着王氏,一一列举画中妙处,发出大大的赞叹声。不消说,听见这话的王氏,神情渐渐开朗。
烟客翁像是看入了神,直勾勾地盯着这幅画。越看越觉得此画精妙。
这工夫,我和烟客翁悄悄凑到一起。
那是幅设色[2]青绿山水。溪水蜿蜒流下,村户人家与小桥点缀其中。这些背后,一脉主峰拔地而起。半山腰上,浓淡不一的蛤粉描绘出悠悠秋云,层次分明。高房山[3]式横点叠加渲染出好似新雨刚霁后的山峰,山峦含黛,映衬出点点朱砂所描绘出的、片片丛林中的红叶。这番景色,美得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这幅画看上去华丽多彩,实则布局宏伟,深不可测,笔墨浑厚——绚烂的色彩中仿佛自然流淌着空灵淡泊的古韵。
“先生,这就是那幅《秋山图》?”我小声问道。
烟客翁瞧了一眼,不禁发出惊叹声。
烟客翁摇摇头,眨了眨眼。
“这就是您心心念念的《秋山图》。”
“简直如黄粱一梦。那张家主人,兴许是狐仙之流吧?”
主人当即应承。客厅光秃秃的墙面上正挂着一幅卷轴。
“这就是《秋山图》的故事。”
不多时,烟客翁被让进客厅。厅里摆着的紫檀座椅倒也干净,只是,透着一股冷冷清清的灰尘味儿——甚至可说,连青砖地面上也带有一股荒凉之气。幸而出来迎客的主人虽一脸病弱,倒不像是坏人。莫如说,从苍白的脸色和纤巧的手部动作来看,此人带有一股高贵气质。寒暄过后,烟客翁立刻请求拜见大师黄一峰之名画。据他说,不知怎的,当时像鬼迷心窍一般,觉得若不立刻看画,那画似乎就要烟消云散。
王石谷说完后,悠悠地啜着茶。
然而,到润州一看,诚然,令人期待的张氏宅邸占地广阔,景色却是一派荒凉。门外院墙上爬满蔓藤,门前菜畦中生满野草,豢养其中的鸡跟鸭颇为稀奇地眺望着来客。见此情景,也难怪烟客翁一时间对元宰先生的话产生疑问,心想,此等人家,当真藏有大痴名画?不过,既已费心寻来,不打声招呼便打道回府,自然不是他的初衷。于是,他向出门迎客的小厮说明来意,称抱定一睹黄一峰《秋山图》之风采的决心,远道而来,并送上思白先生的荐书。
“这事果然离奇。”
烟客翁得了先生的手简后,当即收拾行装,准备动身前往润州。张氏既然藏有这等绝妙好画,此一登门,除黄一峰外,必定还能见到许多历代墨宝——想到这里,身处西园书房的烟客翁已急不可耐,一刻也不能等下去了。
恽南田一直凝视着铜制灯台上的灯火。
“润州张氏所藏。去金山寺时,可登门求见。我给您写封荐书。”
“后来,听说王氏还热情地问询过许多人。但说到痴翁的《秋山图》,连张氏子孙也只知这一幅。所以,烟客先生过去曾见过的那幅,要么至今仍藏于何处,要么是先生记错了。真相究竟如何,我也不知道。难道说,先生去张宅看《秋山图》,压根儿是一场梦不成……”
“竟有如此杰作?那非瞧不可。此画在何人手上?”
“可是,那幅奇妙的《秋山图》不是清晰地烙在烟客先生心里了吗?而且,你心里也……”
“若有机缘,请务必赏光一品。与《夏山图》和《浮岚图》相比,这幅更加出色。依我之见,说不定是大痴老人所有画作中的巅峰之笔。”
“青绿色的山石和朱红色的红叶,至今仍历历在目。”
烟客翁如此答道。不知怎的,脸上似有一股愧意。
“那么,就算《秋山图》不存在,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不是吗?”
“没有。别说瞧了,这幅图,我连听都没听过。”
说罢,恽、王两位大家拊掌一笑。
那是元宰先生董其昌还在世时的事。有一年秋天,先生正与烟客翁论画,忽然问其是否见过黄一峰的《秋山图》。您知道,烟客翁在画事上一向尊大痴为师。因此,不妨说,大痴的画,但凡留存于世,他都已看尽。可唯独那幅《秋山图》,总是无缘得见。
注解
恽南田将铜制灯台上的油芯挑亮,殷勤地催促客人。
[1] 元代文人画家,元末四大家之一,幼名陆坚,字子久,号大痴,别号一峰。
“请请。”
[2] 设色,运用色彩效果,表达物象的情境变化和韵味。设色画,用熟宣或绢作画,用水彩着色。山水设色大体可分水墨淡彩、浅绛、青绿、金碧、没骨等几种。青绿山水指用矿物质石青、石绿作为主色的山水画。
“若是不嫌啰唆,我就讲讲?”
[3] 元代画家高克恭,字彦敬,号房山道人,今北京房山人。绘画早期曾借鉴米氏云山的画法,米氏横点又称“落茄点”。
王石谷又啜了口茶,意味深长地笑了。
[4] 古代贵金属计量单位,依朝代不同,换算数值也不同。《史记》注曰:秦以一镒为一金,汉以一斤为一金。一说周、汉两代以384克等同于一镒。另有说法认为,一镒可以笼统看成20两,也可以看成24两或30两。诸说纷纭。
“不,倒不是摹本,确然是真迹,且所见之人非我一个——关于这幅《秋山图》,烟客先生王时敏和廉州先生王鉴都与此画有过一段因缘。”
[5] 龟,占卜用的龟甲;玉,祭祀用的玉器。这里用龟玉来比喻《秋山图》。
“不确定见没见过?”恽南田一脸诧异地看着王石谷,“难道您见的是摹本?”
[6] 开元盛世时的唐宫第一舞人,善舞剑。诗圣杜甫有诗《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一首,写的就是她舞剑时的英姿。
“嗨,到底算不算见过呢。奇事一桩啊……”
[7] 子规,杜鹃的别名。子规啼鸣在古诗词中常带有催促他乡游子快快回家的意象。
大痴老人黄公望乃元朝画中奇才,与梅道人和黄鹤山樵齐名。恽南田边说边忆,过去见过的《沙碛图》和《富春卷》仿佛就在眼前。
[8] 泛指古代祭祀用的鼎、尊等礼器。
“不,没见过。您见过吗?”
[9] 书写于缣楮纸帛而有法度规范的书法作品均可称“法书”“法帖”,或简称“书”,含有尊敬作者之意。
一个秋夜,王石谷到访瓯香阁,与阁主恽南田品茗叙话,趁此机会,问起这话。
[10] 中国画表现技法之一,是表现山石、峰峦和树身表皮的脉络纹理的画法,突出所画之物的立体感。
“……说起黄大痴[1],您可曾见过大痴那幅《秋山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