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把丹波老师围在中间,喋喋不休地叨唠这些蠢得要命的事,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大概是被我们勾起了兴致,丹波老师用指尖转着运动帽,不禁语声欢快,冲口而出:“还有比这更蠢的呢。他那帽子可真是个老古董——”就在此时,不知怎的,个头矮小的毛利老师刚好出现在机械操场对面的二层教学楼大门口,离我们只有十几步远。他戴着那顶古董圆顶礼帽,煞有介事地按着那条每天都系着的紫色领带,步态不慌不忙。楼门口有六七个学生,像孩子似的,正在玩人骑马之类的游戏,大概是一年级的。一看见老师,他们个个争先恐后、恭恭敬敬地给老师敬礼。毛利老师站在楼门口的台阶上,沐浴在阳光中,似乎也在笑着冲他们脱帽致意。看见这番景象,我们到底还是有种羞愧感,半天没出声,哄笑声也停住了。其中,大概只有丹波老师羞愧、狼狈到了极点。于是,他缄口不言,吐了吐舌头——刚刚嘴里还说着“他那帽子可真是个老古董”呢。他飞快地戴上运动帽,突然一个转身,边大喊一声“一——”边晃动穿着背心的肥胖身躯,猛地蹿到单杠上;接着,来了个“虾式反上杠”,两腿往上伸直,等喊出“二——”时,便灵巧地划过冬日晴空,快活地支在单杠上了。不消说,丹波老师这套可笑的遮羞动作逗得大家一同爆笑出声。器械操场上的学生忽地安静下来,抬头看着单杠上的丹波老师,又哇的一声炸开,像声援棒球比赛似的,开始鼓掌喝彩。
“毛利老师在电车上抓着吊环时,听说有人看见他那毛线手套上满是窟窿。”
我自然也和众人一道喝了彩。然而,喝彩的过程中,我憎恨起单杠上的丹波老师——半分出于本能。话虽如此,倒也不意味着我对毛利老师起了同情之心。证据就是,彼时的我为丹波老师鼓掌,同时,这一动作也蕴含“向毛利老师展示大家的恶意”这一间接目的。现在回过头剖析当时的心理,或许可以这样解释:那时的我既在道德上蔑视丹波老师,又在能力上瞧不起毛利老师。换句话说,可以这么认为:有丹波老师那句“他那帽子可真是个老古董”撑腰,我便像有了依据一般,对毛利老师的蔑视越发理所当然,态度越发放肆。所以,我边喝彩边耸肩回头,一脸得意地朝教学楼入口处张望。只见我们的毛利老师依旧静静地伫立在台阶上,聚精会神地独自从旁观看一年级学生天真无邪地嬉戏,像一只贪求冬日阳光的冬蝇。那圆顶礼帽、那紫色领带、那一瞥中定格的画面——毋宁说,在当时,它们都是我嘲笑的对象——为何至今想来仍无法忘怀呢……
“一直当啷在毛利老师腰上的白手绢包儿,里面八成是盒饭吧?”
毛利老师在就任当天因衣着和能力而被我们轻视,再经丹波老师那么一闹,终于,整个年级都轻视起毛利老师。随后,还不到一个星期,某天早上,又发生了一件事。前一天夜里雪下个不停,窗外,室内体育馆伸出的房檐上已堆满积雪,瓦片本来的颜色都已看不见。教室里的暖炉却烧得正旺,吐着红舌,落在玻璃窗上的积雪还来不及折射出淡淡的青光,便融化了。毛利老师把椅子安放在暖炉前,照例扯着尖嗓子,热情地讲解《英语选读》中的《生之赞歌》[2]。不消说,没有一个人认真听讲。非但没人听,我邻座的一位柔道选手还在课本下摊开《武侠世界》,一直沉浸在押川春浪的冒险小说中。
“还有,听说毛利老师每逢下雨天都要身穿西装脚蹬木屐来学校。”
大概讲了二三十分钟后,毛利老师突然从椅子上起身,就着正在讲的朗费罗的诗歌大谈人生话题。中心思想是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但依稀记得谈的应该不是对诗歌的评价,而是自身的生活感悟。因为老师像羽毛被连根拔起的鸟一样不停地上下挥动双手,用急促的语调说了这样一段类似抱怨的话:“诸君,你们还不明白什么是人生,是吧。就算想弄明白,也弄不明白。正因如此,诸君,你们才是幸福的。我们这些过来人已经明白了。虽然明白,苦恼的事也多,是吧。苦恼的事也多。就拿我来说,我有两个孩子。你看,得送他们上学。一上学……唔……一上学……学费?对对,就得交学费,是吧。所以,苦恼的事也多……”竟对不谙世事的中学生诉说起生活的艰难——抑或并不打算诉苦却仍诉了苦——我们当然无法理解老师的心情。何况在我们看来,诉苦这一举动只会让人觉得可笑。在他诉说的过程中,我们又不约而同地窃笑起来。只是,笑声并没有转成平日里那种哄堂大笑,大概是因为老师那褴褛的衣衫和尖声说话的神态正如苦难生活的化身,令我们起了几分同情之心吧。笑声虽未变大,然而,没过多久,邻座的柔道选手突然丢开《武侠世界》,气势汹汹地站起身。他是要发言吗?我正纳闷,就听他说:“老师,我们是为了跟您学英语才来上课的。您要是不教英语,我就没必要坐在这个教室里。如果您还要讲这些话题,我就立刻到操场上去。”
就算没有丹波老师这番话,毛利老师身上也带着很多令人惊讶的相似话题,多到绰绰有余的地步。
说完,这位学生拼命绷着脸,又气势非凡地坐下了。彼时,我从未见过谁的表情能像毛利老师那样尴尬。老师仿佛被雷劈了一样,张口结舌地呆立在暖炉旁,看着那位彪悍的同学,足足盯了一两分钟。终于,那双家畜般的眼中闪过一丝恳求什么的情绪。他突然用手正了正那条紫色领带,带着即将哭出来的表情微笑着俯首认错,连续低了两三次秃头,数次重复同样的话语:“唉,是我不好。我有错,我郑重道歉。的确,诸君是为了学习英语才来教室里坐着。不教诸位英语,是我不好。我有错,我郑重道歉。好吗?我郑重道歉。”暖炉中的红色火光斜斜映照在他身上,上衣肩部和腰部的磨损部分看得更加真切了。每次低头时,老师的秃头就染上一层好看的赤铜色,愈发像鸵鸟蛋。
这个问题似乎轻轻击中了丹波老师的要害。精于世故的老师没有正面作答。他摘下运动帽,猛地掸了掸平头上的灰尘,突然环视了一下我们,巧妙地将话题带开:“毛利老师跟我们可不一样啊,他是个相当守旧的人。今早,我刚上电车,就看见他坐在车厢正中央。可快到换乘地时,他又高声喊:‘售票员!售票员!’我觉得又好笑又尴尬。总之,他与众不同,怪得很,这错不了。”
然而,当时的我只把这可怜的景象看成老师白白暴露出了低等教师的本质,认为毛利老师甚至想通过讨好学生来规避失业的风险,所以,老师来教学生,只是为了谋生,他对教育本身没有任何兴趣——模模糊糊如此恣意批评老师的我,不仅看不起老师的衣着和能力,还带着轻蔑老师人格的意思,用《英语选读》垫着肘部,以手支颊,数次冲站在熊熊火光的暖炉前的、精神和肉体都在承受火刑的老师发出得意忘形的笑声。当然,并非我一人这样做。老师脸色大变向我们谢罪时,亲自上阵驳倒老师的那位柔道选手扭头瞥了我一眼,狡黠地一笑,立刻重新研究起压在课本下的押川春浪的冒险小说。
“那,毛利老师教完这学期后,就不教了?”
那之后,直到课间休息的号声响起,我们的毛利老师还在拼命读译朗费罗的优美诗歌——比平日更加语无伦次地。“Life is real,life is earnest.”[3]——老师的圆脸上毫无血色,汗出如浆,带着不停恳求某种不为人知的东西的神色。尖细的朗读声仿佛卡在喉咙里,至今还回响在我的耳边。那尖细的声音中潜藏着几百万人的哀号,刺激着我们的耳膜,意义实在深刻。所以,那段时间里,我们只觉得不胜其烦。除我之外,亦有不少人明目张胆地发出呵欠声。可是,矮小的毛利老师笔直地站在暖炉旁,全然不理会玻璃窗外翻飞的雪花,像脑中的发条一下子坏了似的,不停地挥动课本,声嘶力竭地叫着:“Life is real,life is earnest.——Life is real,life is earnest.”
然而,丹波老师依旧朗声大笑:“嗨,就一个学期嘛,谁教都一样。”
因为发生过这些事,一个学期的雇佣时间过去后,未再见到毛利老师时,我们只顾着开心,毫无惋惜之情。不,或许可以说,是对老师的离去反应冷淡,冷淡到甚至没有表现出那种开心。特别是我,对老师全无感情,在之后的七八年里,从中学升到高中,从高中升到大学,随着渐渐长大成人,几乎已把老师本人忘得一干二净。
“可是,老师,大部分同学都想报考专科学校,所以,还是想请更好的老师来教我们。”这回,说话的是本年级的英语秀才。他推了推高度近视镜,用与年龄不符的口气辩驳道。
就这样,大学毕业那年秋天的一个雨后夜晚——虽说是秋天,可太阳一落山后,空气中便像十二月上旬那样常常泛起浓雾,道路两旁的柳树和法国梧桐早就齐齐披上一身黄叶——我在神田一家旧书店里耐心地淘来淘去,最后,买到两本一战爆发后便急剧减少的德语书。我竖起大衣领口,以抵御晚秋夜晚阵阵袭来的清冷空气。不经意走过中西屋书店前时,不知怎的,突然眷恋起热热闹闹的人声和热乎乎的饮料,便若无其事地独自迈进书店里的咖啡馆。
风云人物用戴着棒球手套的手挠挠头,怯懦地闭了嘴。
可是,进屋一看,狭小的咖啡馆里空空荡荡,一个顾客也没有。唯有并排陈列的大理石桌面上摆着的镀金糖罐反射出冰冷的电灯灯光。仿佛上当了似的,我带着寂寞的心情走到一张桌前坐下,桌旁的墙上嵌着镜子。接着,我跟上前服务的服务生要了咖啡,像想起什么似的,掏出烟卷,划了好几根火柴才点着。很快,热气腾腾的咖啡就出现在我桌子上。然而,阴沉的心情像门外弥漫的暮霭一样,无法轻易散去。刚刚在旧书店买来的哲学书字体很小,就算是著名的论文,在这种地方读上一页也是种煎熬。我只得作罢,把头靠在椅背上,交替品尝着巴西咖啡跟哈瓦那雪茄,漫不经心地转动视线,有一搭无一搭地打量着眼前的镜子。
“那你还抱怨什么。”
镜中首先映出的是通往二楼的楼梯侧面,接着是对面的墙壁、涂成白色的门、贴在墙上的音乐会海报。这些东西像舞台的一部分,明明白白地透出一股寒意。除此之外,还能看到大理石桌面、一大盆针叶树、从屋顶垂下的电灯、大型陶瓷瓦斯暖炉,以及三四个一直围拢在暖炉前聊着什么的店员。接着,我顺次审视镜中的物事,眼神落回围拢在暖炉前的店员身上。有位顾客被她们夹在中间。看见那位坐在桌前的顾客,我吃了一惊。刚才一直没认出他是谁,恐怕是因为他被人团团围住,我便下意识地认定他是咖啡馆的厨师之类吧。然而,我感到惊讶,并不仅仅因为“原以为没人的咖啡馆中竟有顾客”;更让人惊讶的是,尽管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一点点侧脸,可一望即知,那位秃头有如鸵鸟蛋的、身着古意盎然的晨间礼服的、永远系条紫色领带的镜中顾客,正是我们的毛利老师。
“当然比我强。”
看见老师时,与老师阔别的七八年岁月顿时浮现在脑海中。学习《英语选读》的中学班长和如今在此处静静吸着香烟的自己——对我来说,这段岁月,绝非短暂。然而,带走一切的“时光”洪流,竟无法撼动毛利老师一丝一毫,他已超越时代。如今,在这夜晚的咖啡馆中,坐在桌前的老师依旧是往昔那个在连夕阳都照射不到的教室里教授课文的老师。秃头未变,紫色领带也是老样子,还有那尖细的声音……说起来,老师此刻不也是扯着尖细的嗓子、忙着给店员们讲解什么吗?我不禁露出微笑,不觉间忘记了低沉的情绪,凝神倾听老师说话。
丹波老师用手帕掸着裤子上的沙粒,得意地笑了:“连你都不如?”
“瞧,这里有个形容词,它管着这个名词。是吧?拿破仑是人名,所以,这个词叫名词。懂了吗?然后,看这个名词,它后面紧跟着——后面紧跟着的是什么?知道吗?嗯?你说说?”
三四天后,某次午休时,我们五六个人身穿毛料哔叽制服,聚在器械操场的沙坑旁。我们七嘴八舌地聊着不久后就要到来的年级测验等话题,冬日的暖阳照在后背上。这时,一直跟同学们一起吊在单杠上的、体重十八贯[1]的丹波老师大喊一声“一、二!”然后跳进沙坑里。他只穿一件背心,戴着运动帽,来到我们中间,问道:“怎么样啊,新来的毛利老师?”丹波老师也教我们年级英语,但他以爱好运动而出名,且长于吟诗,因此,在讨厌英语的柔道和剑道选手等风云人物中似乎颇有名望。给老师这么一问,风云人物之一边摆弄棒球手套边用与外表不符的腼腆态度答道:“嗯,不太行……怎么说呢,大家好像都说他教得不好。”
“关系……关系名词。”
尽管如此,毛利老师还是勇敢地读译着,直到课间休息的号音响起为止。终于,读完最后一节后,他又回到最初那种一派从容的态度上,边答我们的敬礼边从容地走出教室,仿佛全然不记得刚才那番凄惨的苦战恶斗。暴风雨般的哄堂大笑声在他身后响起,有人故意乒乒乓乓掀开又关上桌子盖,还有人跳上讲台模仿毛利老师的讲课姿态和声调——唉,连戴着班长徽章的我,也在五六个同学的簇拥下扬扬自得地指点起老师的错译之处。这件事,我怎能忘记!那果真是错译吗?其实,当时我自己也不确定那究竟是不是错译,那不过是毫无根据地逞强罢了。
一个店员结结巴巴地回答。
不消说,连猴都能解释成这样,遇到再复杂些的语句,不费劲兜上几个圈子,就很难觅到恰当的措辞。且毛利老师每次都搞得十分狼狈,他一边满脸迷茫地抬起头、慌慌张张地瞥向我们,一边频频把手伸向领口,频繁到我们会想:他会不会把那条紫色领带扯坏?刚想到这儿,他又用双手抱住那颗秃头,把脸深深地埋在桌子上,一副颜面尽失、走投无路的模样。彼时,老师那平日里本就矮小的身体便犹如泄了气的气球,窝囊地缩成一团,令人觉得,从椅子上耷拉下来的两只脚都像悬在半空中一样,飘飘忽忽的。学生们觉得有趣,哧哧窃笑起来。接着,老师又反复读译了两三遍。这期间,笑声越发肆无忌惮,终于,连最前排的学生也公然放声大笑。我们的笑声,对善良的毛利老师产生了多大的伤害啊——如今回想起那片刻薄的笑声,仍不禁无数次地想要捂住耳朵。
“什么?关系名词?没有关系名词这种说法。关系……呃……关系代词?对对,是关系代词。它是代词,所以,瞧,便可以代替拿破仑这个名词。是吧。代词就是代替名词的意思啊。”
然而,那位同学坐下后,老师一开始读译那段,教室里又发出此起彼伏的笑声。因为老师的发音虽然惟妙惟肖,可一开始读译,日语词汇量却少得让人觉得他不是日本人。要么就是,他知道,但无法当场快速反应过来。好比说,只译一行,也会变成这样:“鲁滨逊·克鲁索终于决定饲养动物。养什么呢?就是那个,那种奇异的动物……动物园里多得很……叫什么来着……唔,经常表演节目的……呐,诸君知道吧?就是,脸红红的……什么?猴?对对,就是猴。决定饲养猴。”
从对话来看,毛利老师似乎在教店员们英语。于是,我挪了挪椅子,从另一个角度窥探镜内,果然看见桌子上摊着一本教材模样的书。毛利老师频频用手指叩那一页,不厌其烦地讲解着。在这点上,老师一如往昔。只是,围着他的店员和那时候的学生们截然不同,她们挤在一起,个个聚精会神,目光炯炯,乖乖地倾听老师那慌里慌张的讲解。
幸运的是,还没等我们笑出声,老师那好似家畜般的眼睛便从点名簿上抬起。他立刻点了班上一个同学的名字,还加了敬称。不消说,意思是让对方立刻起立,边读边译。那位同学站起来,带着东京中学生特有的伶俐口齿读译了《鲁滨逊漂流记》中的一节。毛利老师不时用手摸着紫色领带,误译自不必说,连细微之处的发音都逐一加以纠正。他的发音有些做作,但大体是正确的、清晰的。老师心里似乎也对自己这点颇为得意。
眺望镜中光景的这段时间里,我对毛利老师产生出一种温情。干脆坐过去,跟老师叙叙旧吧。可是,只有短短一个学期,只在教室里打过照面,老师多半不记得我。就算记得……我猛然回想起当时我们对老师发出的充满恶意的笑声,便改了主意,心想,还是不报姓名,向老师遥致敬意的好。这时,咖啡刚好喝完,我扔下烟头,悄然起身。虽然打算轻手轻脚,还是扰乱了老师的注意力。我刚一离开座位,老师那毫无血色的圆脸、那略脏的翻领、那紫色领带,便一起朝这边转过来。就在此时,刹那间,老师那家畜般的双眼和我的眼睛在镜中对上了。正如方才所料想的那样,老师的目光中果然没有浮现出遇到故人的意思,眼中闪着的,只是过去那种像在恳求什么的、令人心酸的目光。
最终,毛利老师用同样的语气重复了一遍。接着,如恰好抓住这声音的尾巴似的,慌慌张张地添上一句:“今后,由我来教诸君这本《英语选读》。”我们愈发好奇,全场鸦雀无声,热切地盯着老师。可毛利老师在说出那句话的同时,又带着恳求的目光环视教室,突然,像松了的弹簧似的,往椅子上一坐,在翻开的英语课本旁摊开点名簿,定睛细看。这番开场白结束得如此突然,我们相当失望。或者不如说,是期待太盛,反倒搞得自己傻兮兮的。这番心情,也不用我多讲了吧。
我垂下眼睑,从店员手中接过账单,默默地走到咖啡馆入口处的柜台去结账。跟我熟识的、头发梳得很漂亮的店员领班百无聊赖地等在那里。
“诸君!”
“那边有人在教英语啊。是咖啡馆请来的?”我边交款边问。
然而,说完“诸君”后,毛利老师环顾了一下教室,一时之间,什么也没说。那肌肉松弛的脸上带着从容的微笑,嘴角的肌肉却在神经质地跳动,略像家畜的、兴奋的眼神中始终流露出不安的神情。他抱有某种不好说出口的、对我们有所恳求的想法,且遗憾的是,老师自己也搞不明白那想法到底是什么。
“哪里,我们没请。不过是每晚随便一教。听说是个不开化的英语老师,哪里都不愿意聘用他,大概是来消磨时间的吧。点杯咖啡就能坐一个晚上,我们也不怎么欢迎他。”
过去三年间,我们从未享受过被中学老师当作“诸君”的待遇,因此,对毛利老师这声“诸君”,我们不禁惊讶地张大眼。同时,我们想,既然已喊出“诸君”,往下势必要就授课方针来个长篇大论,便屏息静气地等着。
听见这话,我脑中立刻浮现出毛利老师那不知道在恳求什么的眼神。啊,毛利老师!我仿佛恍然大悟——领悟到老师那坚强的人品是多么可贵。若有“天生的教育家”这一说法,老师无疑就是这种人。对老师来说,“教授英语”和“呼吸空气”总是如影随形,无法停止,一刻也不能。硬是阻拦,老师那旺盛的活力便会立刻枯竭,如同失去水分的植物。被教授英语的兴趣所驱使,所以,老师才特意独自来到这家咖啡馆品尝咖啡。这绝非店员领班所言之“以消磨时间为目的,是一种悠闲的消遣”。况且我们还曾怀疑过老师的诚意,讥笑他是为了谋生。现在看来,大错特错。我打心眼里感到惭愧。可以想见,被世间庸俗地理解成“过着消磨时间的生活”,我们的毛利老师不知受了多少苦。过去,在这种苦难中,老师仍坚持以从容的态度示人,系着那条紫色领带,头戴那顶圆顶礼帽,比堂吉诃德更加勇敢,毫不退缩地读译着英语。然而,老师眼中仍时不时闪现出令人心酸的目光,那是向听他讲课的学生们——恐怕也是向老师所直面的整个社会乞求同情的目光,不是吗?
抱着课本和点名簿的毛利老师仿佛没看见学生似的,一脸从容地登上高高的讲台,回了我们的敬礼。苍白的、一看就很和善的圆脸上露出亲切的笑容。他尖声喊道:“诸君!”
这些思绪刹那间滚过心头,我被感动得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我用大衣领口挡住脸,匆匆走出咖啡馆。身后的毛利老师坐在亮得刺眼且冷冰冰的灯光下,趁着没顾客,依旧扯着那副尖细的嗓子,热情地为店员们教授英语。
初次见到毛利老师,是在他走马上任的那个午后。我们这些三年级的学生被迎来新老师的好奇心所驱使,一听见老师的足音回响在走廊中,就以前所未有的架势安安静静地坐好,等着他上课。那足音在终日没有日照的、寒冷的教室外停住,随即,门被拉开了——啊,现在说起来,那时的光景仍历历在目。毛利老师开门进来,予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个子矮,很容易使人联想起节日里珍奇小屋里出现的蜘蛛男。不过,从这感觉中抹去阴暗色彩的是老师那滑溜溜的秃头。那秃头堪称漂亮。虽然后脑勺处残留着几撮半死不活的斑白头发,但大体说来,与博物课本上画着的鸵鸟蛋别无二致。最后,老师那超乎常人的风采还体现在那件怪异的晨间礼服上。如字面所述,它古意盎然,带着旧色,几乎令人忘却从前曾是黑色的。而且,略脏的翻领下竟郑重其事地系着一条华丽的紫色领带,犹如一只张开翅膀的蛾。由于景象惊人,以至于至今还残留在记忆中。因此,当老师走进教室时,教室中不约而同地爆发出此起彼伏的笑声也就不足为奇了。
“代替名词来使用,所以叫代词。是吧?代词。懂了吗……”
这件事大约发生在十多年前。那时,我还在一座府立中学读三年级。教我们班英语的安达老师很年轻,因身患流感并转成急性肺炎,于寒假间去世了。由于事出突然,没有悠哉物色续任教师的时间,无奈之下,学校便从一所私立中学请来一位姓毛利的老先生,委托他接替安达老师,教我们英语。
注解
我向下压压帽檐,表示“没有”。以下内容,便是那时朋友边走边跟我谈起的、有关毛利先生的回忆。
[1] 1贯等于3.75千克。
“我的中学老师。之前没跟你提起过吗?”
[2] 原文为A Psalm of Life,19世纪美国诗人亨利·沃兹沃斯·朗费罗的著名抒情诗之一。
“毛利老师是谁?”
[3] 意为“人生真实,人生诚挚”。
岁末的一个黄昏,我和一位评论家朋友一道走在俗称小职员大街的林荫道上,在光秃秃的柳树下迈着步,朝神田桥方向走去。下级官吏模样的人在落日余晖中蹒跚前行,走在我们身边。岛崎藤村曾愤慨地批评他们“走路时应该把头再抬高些”。或许他们不约而同地怀有想要排遣却又无法排遣的忧郁心情吧。我俩肩并肩,齐刷刷地加快脚步,直到走过大手町车站前,均未发一言。这时,评论家朋友瞥了一眼冷得哆哆嗦嗦的、在红柱子下等电车的人们,突然打了个寒噤,自言自语地嘟囔:“想起毛利老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