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舞会,其实同这里毫无二致。”
“我也很想参加巴黎的舞会呢。”
说着,海军军官扫视了一下桌旁的人流和菊花,眼底忽然露出一丝讥讽的嘲笑,挖冰淇淋的勺子停住了。
明子不知华托是何许人也,所以,海军军官的话语所唤起的、美丽的昔日幻影——幽暗森林中的喷泉和正在凋谢的玫瑰——转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敏锐过人的明子用勺子搅动冰淇淋,没有忘记继续聊起仅存的另一个话题。
“岂止巴黎,任何地方的舞会,都一样。”他自言自语地补上一句。
“不,这并非恭维。凭您现在这身装扮,立刻就可出席巴黎的舞会,且能艳惊四座。您就像华托[2]画中的公主一样。”
一小时后,明子依然挽着法国海军军官,和一大群日本人、外国人一同伫立在舞厅外那可见明亮星光的露台上。
“您过奖了。”
一栏之隔的露台后是广阔的庭院,院中种下的针叶树枝叶相交,一片寂静。树梢上,鬼火提灯透出点点红光。清冷的空气中带着下方地面飘上来的青苔味和落叶的味道,透出一丝孤寂的秋意。可他们身后的舞厅中,蕾丝花边和花海仍在拔染出十六瓣菊纹的紫色绉绸帷幕下无休止地摇曳,高亢的管弦乐犹如旋风,依旧在人海上空毫不留情地挥舞着鞭子。
“日本女子也很美,尤其像小姐您这样的……”
当然,露台上同样热闹非凡,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划破夜空。尤其是当暗暗的针叶林上空绽放出美丽的烟花时,所有人几乎同时发出近似惊叫的声音。明子站在人群中,一直在跟交情不错的名媛随意攀谈。很快地,她觉察到那位法国海军军官只是任凭自己挽着,默默地注视庭院上空那星光灿烂的夜空。总觉得他心中泛起了一股乡愁。于是,明子仰起头盯着他,语气中带着半分撒娇,问道:“是不是想家啦?”
不料,海军军官听后,一脸认真地摇摇头。
闻言,海军军官静静地回过头,依旧眼含笑意,像孩童一样摇了摇头,代替那句“No”。
法国海军军官和明子走到一张桌前,同时拿起挖冰淇淋的勺子。她察觉到,就这么一会儿,对方的视线仍时不时落在自己的手上、头发上,以及系着水色丝带的脖颈上。当然,对明子来说,这并不会引起不快。可是,有那么一瞬,明子心里仍不免闪过一丝女性应有的疑问。这时,两位身着黑天鹅绒礼服、胸前别红色山茶花的德国少女从二人身边经过。她想要委婉表达自己的疑问,便发出这样的感叹:“西方女子真是漂亮呀。”
“可您似乎有心事呢。”
身着燕尾服的男人和裸露香肩的女人们来回穿行,络绎不绝。摆满银制器皿和玻璃器皿的数张台子上,有堆积成山的肉食和松露,有高耸似塔的三明治和冰淇淋,有筑成金字塔的石榴和无花果。尤其是厅内那面未被菊花覆满的墙壁——壁上有个美丽的金架,绿油油的葡萄蔓攀爬缠绕在金架上,造得巧夺天工。葡萄叶间缀着一串串蜂巢般的紫色葡萄。明子在金架前碰到谢顶的父亲,他抽着雪茄,正和一群年龄相仿的绅士站在一起。父亲看到明子,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转向同伴,又吸起雪茄。
“那么,猜猜看,我在想什么?”
后来,他们又跳了波尔卡和玛祖卡。明子挽着这位法国海军军官,穿过白、黄、淡红组成的三道花篱,向楼下大厅走去。
这时,像再次刮起旋风般,聚集在露台上的人群又发出一声欢呼。明子和海军军官不约而同地停止交谈,看向悬在庭院针叶树林上空的夜空。夜空中恰好绽放出红色和蓝色的烟花,烟花呈放射状飞散,遁入暗夜,转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何故,明子觉得烟花简直美得令人心碎。
于是,法国海军军官依旧踩着华尔兹舞步,游走在前后左右齐齐旋转的蕾丝花边和佩花中,不慌不忙地把她带向摆着一瓶瓶菊花的墙边,转完最后一圈后,漂亮地把明子安顿在墙边的椅子上。身着军服的他挺了挺胸,像先前那样,彬彬有礼地以日本人的方式躬身行礼。
“我在想这烟花。想这和我们的人生毫无二致的烟花。”
明子已上气不接下气。这一次,她坦率作答。
少顷,法国海军军官温柔地俯视明子的脸庞,语带教诲,对她说道。
“Non merci.[1]”
大正七年的秋天,在去往镰仓别墅的路途中,当年那位明子在车中偶遇一位仅有一面之缘的青年小说家。当时,青年正把准备赠给镰仓友人的一束菊花往行李架上放。于是,当年的明子、如今的H老夫人说,一看见菊花,她就会忆起往事,便把鹿鸣馆舞会中的那段回忆详细讲给青年听。听本人亲口讲起往事,青年不禁兴致勃勃。
可不久后,军官便注意到这位猫儿似的小姐已有乏意,遂怜惜地注视着她说:“要不要再来一曲?”
讲完之后,青年无意间问了老夫人这样一个问题。
明子清楚,这期间,法国海军军官一直在观察自己的一举一动。这代表,这位全然不了解日本的外国人对她陶醉于跳舞而感到好奇。这么美丽的小姐,难道也会如人偶般住在纸糊竹造的屋子里,用细细的金属筷从巴掌大小的青花碗中夹起米粒,送入口中吗?——他的眼中无数次流露出这样的疑惑,与亲切的笑意交织在一起。明子觉得好笑,同时,又很得意。因此,每当对方把视线投在自己脚下时,那双华丽的玫瑰色舞鞋便更加轻快地在平滑的地板上舞动着。
“夫人,您知道那位法国海军军官叫什么名字吗?”
明子对他那温文尔雅的话语报以羞赧的微笑。人们都在跳舞,她时不时朝舞厅四周望去。拔染出皇室家徽的紫色绉绸帷幕和腾飞着张牙舞爪的青龙的中国国旗下,一瓶瓶菊花不时闪现在人潮中,时而现出轻快的银色,时而透出暗沉的金色。人潮骚然,像香槟酒一样欢腾,合着华丽的德国管弦乐奏出的旋律,一刻不停地回旋。忙碌中,明子终于与正在舞动的一位女友合上视线,两人朝彼此愉快地点点头。可是,下一秒,眼前已是另一对舞伴。她们仿佛大蛾在狂舞,不知来路,也不知去向。
闻言,H老夫人不假思索地答道:“当然知道。他说,他叫Julien Viaud[3]。”
少顷,明子与法国海军军官踩着《蓝色多瑙河》的旋律舞起来。军官的脸颊带着烈日灼烧的痕迹,五官立体,胡髭很浓。明子想把戴着长手套的手搭在对方左肩上,可她个子太矮。经验丰富的海军军官巧妙地引导她在众人之间轻快地舞动,且不时在她耳边低语,用法语说些哄人开心的溢美之词。
“这么说,是Loti了。就是写《菊子夫人》的皮埃尔·洛蒂。”青年既愉快又兴奋。H老夫人却惊讶地看着青年,数次喃喃自语。
刚刚加入她们,不知从哪儿走出一位素未谋面的法国海军军官。他静静走上前来,双手垂下,彬彬有礼地以日本人的方式躬身行礼。明子脸上微微一红,一股热意爬上脸颊。这招呼是何含义,不消说,她懂。于是,她把手中的扇子交给身旁一位穿水色礼服的名媛。这时,法国海军军官脸上浮起一丝笑意,竟用带异国口音的日语清晰说道:“可否赏光一舞?”
“不,他不叫洛蒂。他说,他叫朱利安·维奥。”
舞厅中美不胜收,随处可见怒放的菊花。等待舞伴前来邀舞的名媛贵妇亦随处可见。清爽的香水味道中,她们身上的蕾丝花边、花朵、象牙扇犹如无声的波浪,上下起伏着。明子很快从父亲身边走开,加入珠光宝气的名媛行列。这些少女年龄相仿,所穿礼服或是水色或是玫瑰色,全都一个模样。她们欢迎明子的加入,发出小鸟啼鸣般的声音,对她交口称赞,赞她今晚有多么迷人。
注解
父女二人登上台阶。主办人伯爵蓄着斑白的络腮胡,胸前佩着数枚勋章,同岁数比他大的、细心装扮出路易十五时代服饰风貌的伯爵夫人齐齐立在二楼舞厅入口处,正落落大方地迎接宾客。看到明子的身姿,就连老奸巨猾的伯爵都瞬间隐隐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惊叹之色。明子没有看漏这点。明子那和蔼可亲的父亲面带微笑,简明扼要地将她介绍给伯爵夫妇。明子半分羞意,半分得意,两种感受轮流拂过心头。同时,她从容地觉察到,地位显赫的伯爵夫人的面庞中仍带有一丝粗俗之气。
[1] 法语,意为“不了,谢谢”。
刚一进鹿鸣馆,她立刻遇到一件事,这倒让她忘记了那股不安。楼梯上到一半时,正追上一位走在前面的中国高官。高官闪开肥胖的身躯,让父女俩先走,眼睛痴痴地望着明子。明子穿件清纯的玫瑰色礼服,优美的脖颈上系一条水色丝带,浓密的黑发旁别着一朵香气馥郁的玫瑰花——那一晚,明子的装扮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明治开化后日本少女的美丽之处,拖着大辫子的中国高官想必看得目瞪口呆。这时,又有一位身穿燕尾服的日本青年从楼梯上走下来,与父女二人擦肩而过时,他下意识地拧过头去,同样朝明子的背影送去惊讶的一瞥。接着,若有所思地正了正白领带,从菊篱中穿过,匆匆走向大门。
[2] 让-安东尼·华托(Jean-Antoine Watteau),洛可可时代的法国画家。
明子早就学过法语跟跳舞,可今晚正式参加舞会,是有生以来头一遭。所以,在马车里,面对时不时搭话的父亲,她总是心不在焉地接话。她心里深植着一股忐忑的心情,可谓既愉快,又不安。直到马车停在鹿鸣馆前,不知道多少次,她焦急地抬眼张望,望向窗外东京大街上那稀疏的、一闪而过的灯火。
[3] 朱利安·维奥,法国小说家和海军军官,笔名皮埃尔·洛蒂(Pierre Loti)。著有《冰岛渔夫》《拉曼邱的恋爱》《菊子夫人》等书。作品极富异国情调。
明治十九年十一月三日夜,芳龄十七的名门千金明子与已经谢顶的父亲一同登上鹿鸣馆的台阶。今晚,这里要举办舞会。宽阔的楼梯两侧,酷似人工假花的大朵菊花沐浴在明亮的瓦斯灯下,排成三道花篱。最外侧那列淡红,中间一列深黄,最近的那列纯白,花瓣如流苏般错落有致。菊篱尽头,台阶最上端的舞厅中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欢快的管弦乐声。那音乐,仿佛无法抑制的、幸福的低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