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您跟随我到墓地去的时候,我还是回答了您的问话,因为我的心是善良的;您进来时,我也让您走到这里……但既然您得寸进尺,既然您竟至跑到我作为坟墓龟缩起来的房间里冒犯我,既然您又来折磨我,我本来以为受尽了各种折磨,基度山伯爵,您这个救世主,您该满意了,您就要看到您的朋友死去!……”
“是的,您告诉我放下假面具;那么,我放下了,该满意了吧?
摩雷尔狂笑着第二次冲向手枪。
“摩雷尔!……”
基度山的脸色像幽灵一样惨白,但他的目光闪闪发亮,他伸手按住武器,冲着那个失去理智的人说:
“您!”摩雷尔怀着越来越强烈的愤怒和指责的表情,高声地说,“您用愚蠢的希望来诱骗我;您用虚假的诺言来拖住我、安慰我、让我高枕无忧,而我本来可以通过出色的行动,通过异乎寻常的决心救活她,或者至少可以看到她死在我的怀里;您装出有的是办法,无所不能;您扮演着,更确切地说假装扮演上帝的角色,却连给一个中毒的姑娘服解毒剂的能耐都没有!啊!说实话,先生,即使您没有令我恐惧,您也叫我可怜!”
“我对您再说一遍,您不要自杀!”
“是的,摩雷尔,”基度山说,他的声调的平静跟年轻人的激动形成奇异的对照,“是的,我有。”
“居然阻止我自杀!”摩雷尔回答,最后一次冲过去,但像第一次那样,在伯爵的铁臂面前碰了壁。
“说吧,先生,说吧,您有这种勇气吗?”
“我就是要阻止您自杀!”
“‘您错了吗?’
“您究竟是谁,居然窃取了对自由的会思想的人实行专制的权利!”马克西米利安大声地说。
“啊,说吧,先生,我说了这番话,当您看到我带着忧伤,含着从心里流出来的眼泪说出这番话时,您还会回答我:
“我是谁?”基度山重说一遍,“听着:
“让我死是发善心,因为如果您不让我死,我就会失去理智,我会发疯;
“世人当中只有我有权对您说:摩雷尔,我不愿您父亲的儿子在今天死去!”
“当我说:
基度山威严、崇高,完全变了样,交叉抱着手臂,朝浑身抖动着的年轻人走去,年轻人不由自主地被伯爵近乎神圣的表情所征服,后退了一步。
“我的一切希望已经破灭,我已经心碎,我的生命已经熄灭,我周围只有悲哀和厌倦;大地变成灰烬;一切话语声都使我难受;
“为什么您提到我的父亲?”他结结巴巴地说,“为什么要回忆起我的父亲,跟我眼下发生的事搅在一起?”
“当我说:
“因为我是救过你父亲的那个人,那时,他想轻生,就像你今天想自杀一样;因为我是送给你妹妹钱袋、送给老摩雷尔‘法老号’帆船的那个人;因为我是爱德蒙·唐泰斯,曾让孩子的你坐在我膝头上嬉戏!”
“谁有勇气来阻止我呢?
摩雷尔又往后退一步,踉踉跄跄,惊愕异常,喘不过气来,他被击垮了;然后他力气全无,大叫一声,跪倒在基度山脚下。
“那么,”摩雷尔大声地说,从表面的平静直接过渡到暴烈,“那么,就算这样,就算我决定把枪口对准自己,谁能阻止得了我呢?
突然,在他杰出的禀性中产生了一种突发的、完全更新的意念:他爬了起来,奔出房间,冲到楼梯,放开嗓子喊道:
“您看,您想自杀!摩雷尔,”伯爵说,“这是白纸黑字!”
“朱丽!朱丽!爱马纽埃尔!爱马纽埃尔!”
但基度山已料到这个动作,捏住了马克西米利安的手腕,就像铁链止住弹簧往前弹一样止住他,抢在他前面。
基度山也想冲出来,但马克西米利安宁死也不放松对着伯爵关上的门。
摩雷尔冲过去,要从他手里夺回信。
听到马克西米利安的喊声,朱丽、爱马纽埃尔、珀纳龙和几个仆人惶惶然跑了过来。
他走近书桌,掀开年轻人刚才盖在一封刚开了个头的信上的白纸,拿起了信。
摩雷尔抓住他们的手,再打开门:
“我对您说,您想自杀!”伯爵用同样的声调继续说,“这就是证明。”
“跪下,”他大声地说,声音被呜咽哽住了,“跪下!这是恩人,我们的父亲的救命恩人!……”
“好!”摩雷尔颤抖着说,“您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伯爵先生?”
他就要说出:
“摩雷尔,您想自杀!”
“这是爱德蒙·唐泰斯!”
“您明白,是吗?我刚才这样做,撞破了玻璃,泄露了一个朋友关在房间里的秘密,我说,您明白,我之所以做这一切,一定是因为心里真的不安,更确切地说,是因为心里有一种可怕的确定想法。
伯爵抓住他的手臂,止住了他。
“马克西米利安,您不要用勉强的平静来骗我,我也不用浅薄的关心来骗您。
朱丽向伯爵的手扑去;爱马纽埃尔把他当做守护神一样拥抱;摩雷尔第二次跪下,用额头撞击着地板。
“马克西米利安,”基度山说,“让我们各自都放下假面具。
这时,这个铁石心肠的人感到他的心在胸膛里膨胀开来,从喉咙到眼睛喷出一股烈火,他垂下了头,潸然泪下!
“我呀,作出极端的决定,”摩雷尔耸耸肩说,“请问,旅行怎么会是极端的决定呢?”
一时之间,在这个房间里,响起崇高的眼泪和呜咽织成的音乐,即令是上帝最喜爱的天使,大概也觉得和谐动听!
“我的朋友,亲爱的马克西米利安,请不要作出极端的决定!”
朱丽刚从感受至深的激动中回复过来,便冲出房间,下了一层楼,带着孩子般的快乐跑进客厅,掀开保护梅朗巷那个陌生人赠送的钱袋的水晶圆罩。
“先生!”
这时,爱马纽埃尔用断断续续的声音对伯爵说:
“我的朋友!”基度山用无限温柔的声音说。
“噢!伯爵先生,您听到我们时常谈起我们不认识的恩人,看到我们以万分感谢和敬爱的心情回忆他,您怎么一直等到今天才让我们知道呢?噢!这对我们真是太残酷了,而且我几乎敢说,伯爵先生,对您自己也太残酷了。”
“我要出门旅行。”马克西米利安回答。
“听着,我的朋友,”伯爵说,“我可以这样称呼您,因为您不知不觉地做了我十一年的朋友;这个秘密的坦露,是由于您大概不知道的一件大事引起的。
“您的手枪放在文具盒旁边!”他说,一面向摩雷尔指着放在书桌上的武器。
“上帝可以为我作证,我本想把这个秘密一生都埋在我心灵深处;您的内兄马克西米利安用激烈的举动逼我讲了出来,我相信他对这种举动已经后悔了。”
伯爵环顾四周。
然后,看到马克西米利安往旁边靠在一张扶手椅上,不过始终跪着:
“我已经荣幸地告诉您是的。”摩雷尔说。
“看住他。”基度山低声地添上说,意味深长地按一按爱马纽埃尔的手。
“您在写东西?”基度山说,目光聚精会神。
“为什么?”年轻人惊讶地问。
“不错,”摩雷尔回答,“我在写东西;尽管我是军人,有时我也会动笔。”基度山在房间里走了几步,马克西米利安不得不让他走动,但尾随着他。
“我不能告诉您;但看住他。”
“您的手指沾上了墨水。”
爱马纽埃尔环视房间,看到了摩雷尔的手枪。
“我吗?”
他的目光惊惶地盯住武器,慢慢地抬起手,指给基度山看。
“我不知道。但您在做什么?您在写东西?”
基度山低下头来。
“您受伤了吗,先生?”摩雷尔冷冷地问。
爱马纽埃尔朝手枪走了一步。
“真的,这是您的仆人的过错,”基度山擦擦手肘说,“您家的地板像镜子一样光闪闪。”
“让它放在那里。”伯爵说。
摩雷尔站起来,显然很不快,向基度山迎上前去,不是为了接待他,而是为了挡住他的路。
然后他走向摩雷尔,捏住年轻人的手;刚才震撼了年轻人的心的强烈激动,已让位于目瞪口呆。
于是伯爵从打碎的玻璃门伸进手臂,打开了门。
朱丽又走上楼来,手里拿着那只缎子钱袋,两滴闪光的快乐的眼泪,宛如两滴朝露从她的脸颊流下来。
“没有关系,”伯爵说,“一千个对不起,亲爱的朋友!我滑了一下,肘子撞在玻璃上;既然玻璃碎了,我就顺便到您的房间里走走;您忙您的,您忙您的。”
“这是珍贵的纪念品,”她说,“别以为我们知道了救命恩人以后,这件纪念品对我就不那么珍贵了。”
基度山浑身发抖,在他身上,决心下得如同闪电一样迅速,他一肘子敲在玻璃门的一格玻璃上,玻璃成碎片飞散开去;然后他撩开窗帘,看到摩雷尔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一支笔,听到玻璃的碎裂声,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我的孩子,”基度山红着脸回答,“请允许我拿走这只钱袋;你们知道了我的本来面目之后,我只希望你们对我怀有真挚的感情,记得起我。”
“拉铃?”他说,“噢!不!往往铃声,也就是有人来访的声音,会加速马克西米利安在此刻所处的情况下可能下定的决心,那另一种声音就会回应铃声。”
“噢!”朱丽说,一面将钱袋按在心口上,“不,不,我求求您,因为总有一天您要离开我们;因为总有一天,很不幸,您要离开我们,是吗?”
他沉吟了一下。
“您猜对了,夫人,”基度山微笑着回答,“一星期内,我要离开这个国家,在这里,那么多本该受到上天报应的人却生活得很幸福,而我的父亲却因饥饿和悲伤而死去。”
“怎么办?”他低声地说。
宣布了他即将离开巴黎的时候,基度山盯住摩雷尔,注意到“我要离开这个国家”这几个字说出来后,还是不能把摩雷尔从麻木状态中唤醒过来;他明白,必须要为消除他的朋友的悲痛作最后一次努力,于是拉起朱丽和爱马纽埃尔的手,捏紧在自己手里,用父亲那样温和而威严的口吻对他们说:
伯爵的惴惴不安反映成强烈的红晕,在这个冷漠无情的人的身上,这是不同寻常的激动征象。
“我的好朋友们,请你们让我同马克西米利安单独待一会儿。”
不过,这扇玻璃门上没有钥匙。马克西米利安反锁在里面;伯爵不可能越过这扇门往里看,因为一条红绸窗帘遮住了玻璃。
对朱丽来说,这倒可以使她带走那件珍贵的纪念品,因为基度山忘了再提起它。
正像大多数独家居住的老房子那样,楼梯平台只关闭着一扇玻璃门。
她赶快拖走她的丈夫。
基度山一转眼便登上从底楼到马克西米利安房间的那两层楼;到达楼梯平台上,他倾听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们走吧。”他说。
“去吧。”她说,带着迷人的微笑一直送到他消失在楼梯里。
伯爵跟摩雷尔留了下来,摩雷尔像塑像一样一动不动。
“我似乎看到他走过,是的,”少妇回答,“请别客气,您叫爱马纽埃尔过来吧。”“对不起,夫人;我必须马上上楼到马克西米利安的房里去,”基度山回答,“我要告诉他极其重要的事。”
“好了,”伯爵说,用手热情地拍拍他的肩膀,“你终于恢复男子汉的本色了吗,马克西米利安?”
“马克西米利安刚回来,是吗,夫人?”伯爵问。
“是的,因为我又开始感到痛苦。”
“啊!德·基度山伯爵先生!”她带着基度山来梅斯莱街拜访时,这一家每个成员平时都表现出的快乐神情,大声地说。
伯爵皱起眉头,看来他有点犹豫不决。
朱丽在花园入口,她全神贯注地看着珀纳龙师傅,珀纳龙认真对待自己的园丁职业,正在为孟加拉玫瑰插条。
“马克西米利安!马克西米利安!”他说,“你沉溺在这样的念头中,不是一个基督徒所应有的态度。”
摩雷尔关上家门之后五分钟,这扇门又为基度山打开了。
“噢!放心吧,朋友,”摩雷尔抬起头来说,对伯爵露出难以形容的苦笑,“我不会再寻短见了。”
伯爵把他停在拉雪兹神甫公墓的马车打发回去,相距一百步,尾随着摩雷尔。马克西米利安穿过运河,经林荫大道回到梅斯莱街。
“这样的话,”伯爵说,“就再也用不着武器,再也用不着绝望。”
他慢腾腾地走到拉罗盖特街。
“不,为了治愈我的痛苦,我有比枪口和刀尖更好的东西。”
伯爵走开了,没有表示异议,但他只是换了一个地方,不漏掉摩雷尔的一个动作,摩雷尔终于站起来,拂去膝头的灰尘,踏上回巴黎的路,连头也不回一次。
“可怜的失去理智的人!……您有什么呢?”
“让我祈祷吧。”
“我有悲痛,它会致我死命。”
“您想做什么呢?”
“朋友,”基度山带着同样的忧郁说,“听我说:
“不,谢谢。”
“以前,在跟你一样绝望时,我有过跟你一样的决心,像你一样想自杀;以前,你父亲曾经也是一样的绝望,本想自尽。
“您要我送您回巴黎吗?”他问。
“当你父亲把枪口对准自己的额头,当我从床上推开三天以来没有碰过的囚犯面包,如果在这崇高的时刻,有人对我们说:
看完以后,他显得平静下来。
“活下来!这一天总会到来,您会得到幸福,您会赞美生活;不管这声音来自哪里,我们都会带着怀疑的微笑或带着疑虑的不安去对待。你父亲拥抱你时,多少次赞美过生活啊,我也多少次……”
基度山以探索的目光从头到脚打量着年轻人。
“啊!”摩雷尔嚷道,打断了伯爵,“您只是失去了自由;我父亲只不过失去了财产;而我呢,我失去了瓦朗蒂娜。”
“您看,”他说,“我在祈祷!”
“看着我,摩雷尔,”基度山说,那种庄严在某些场合使他变得非常高大,使人折服,“看着我,我眼里既没有泪,血管里也没有寒热,心脏也不因忧伤而沉郁地跳动,但我看见你悲伤欲绝,马克西米利安,我爱你就像爱我的儿子一样:摩雷尔,难道这不是在告诉你,悲伤就像生命一样,其中总是有着未知的东西吗?如果我恳求你,如果我要你活下去,摩雷尔,这是因为我确信总有一天你会感谢我保全了你的生命。”
摩雷尔回过身来,表面上很平静:
“我的天!”年轻人嚷道,“我的天!您对我说什么来着,伯爵?小心!或许您从来没有恋爱过吧?”
基度山原来预料他会冲动起来,又是斥责,又是非难:他搞错了。
“真是孩子!”伯爵回答。
“是您,亲爱的朋友!”他说,“我一直在找您。”
“我指的是爱情,”摩雷尔说,“我呀,您看,我长大成人以后就入了伍;直到二十九岁我还没有恋爱过,因为我到那时为止所感受到的情愫都不应冠以爱情的名字:在二十九岁上,我见到了瓦朗蒂娜:近两年来我爱着她,近两年来,在这颗像一本书一样为我打开的心灵中,我看到了上帝亲手写下的做姑娘和做妻子的美德。
听到这句话,伯爵心都要碎了;他又走近一步,拍拍摩雷尔的肩膀:
“伯爵,对我来说,跟瓦朗蒂娜在一起,有一种无限的、无边的、未曾经历过的幸福,有一种在这个世界上太崇高、太完美,太神圣的幸福;因为这个世界没有把她赐给我,伯爵,对您实说吧,没有瓦朗蒂娜,对我来说,人间就只有绝望和悲伤。”
“啊,瓦朗蒂娜!”
“我对您说过要抱有希望,摩雷尔。”伯爵又说了一遍。
摩雷尔将额头一直弯到石头上,双手抱住铁栅,喃喃地说:
“那么小心,我也再说一遍,”摩雷尔说,“因为您在竭力说服我,而如果您说服了我,您就会使我丧失理智,因为您要使我相信,我还能再见到瓦朗蒂娜。”
伯爵伸长脖子,眼睛睁大,目光专注,双腿弯曲,仿佛一看到表示就要冲上去似的,一面继续挨近摩雷尔。
伯爵露出微笑。
年轻人跪了下来。
“我的朋友,我的父亲!”摩雷尔大声说,十分兴奋,“小心,我第三次对您这样说,因为您对我的影响使我惶恐不安;小心您的话的含义,因为我的眼睛又生气勃勃,我的心重新振奋起来,复活了,小心,因为您要使我相信不可思议的事。
摩雷尔慢慢地、矇矇眬眬地环顾四周;正当他的目光注视着基度山对面那座圆坟时,基度山走近了十来步,他没有发觉。
“如果您命令我掀起覆盖住雅依尔之女的墓石,我会照办,如果您用手示意我行走在波涛上,我就会行走在波涛上面;注意,我会服从的。”“要抱有希望,我的朋友。”伯爵又重复了一遍。
基度山踅进一个矮树林,躲在一个大坟墓后面,窥伺着摩雷尔的细小动作,摩雷尔逐渐走近好奇的人,然后是工人走空了的陵墓。
“啊!”摩雷尔从兴奋的高峰又跌到悲哀的深渊,“啊!您在戏弄我:您的做法就像善良的母亲,更确切地说,就像那些用甜言蜜语去平息孩子的痛苦的自私母亲,因为孩子的喊声使她们疲倦了。
只有沙托—勒诺用目光搜索了一会儿摩雷尔;但当他注视着伯爵远去时,摩雷尔已经离开他的位置,沙托—勒诺找不到他,便跟着德布雷和博尚走了。
“不,我的朋友,我不该告诉您要小心;不,丝毫不用害怕,我会小心翼翼地把我的悲伤埋在我胸膛的最深处,我会使这悲伤变得非常隐晦、秘密,您甚至用不着去同情。
丧仪结束,与会者又踏上回巴黎的路。
“再见!我的朋友;再见!”
他做了个要走的表示,消失不见了,没有人知道他是从哪里走掉的。
“相反,”伯爵说,“从眼下起,马克西米利安,你要在我身边,同我生活在一起,不再离开我,一星期内我们就要把法国抛在身后。”
“讲话结束了:再见,诸位。”伯爵蓦地说。
“您始终对我说要抱有希望吗?”
“不,我不知道。”基度山回答,但不知道对谁讲话和回答什么,专心一意地在监视摩雷尔,摩雷尔的双颊显示他十分兴奋,好像压抑着或屏住呼吸似的。
“我对你说要抱有希望,因为我知道治愈你的方法。”
“不错。但我记得,在德·莫尔赛夫夫人家那次舞会上,他跟她跳了三次舞;您知道,伯爵,在那次舞会上,您多么引人注目。”
“伯爵,如果真是这样,您就使我更加忧郁了。您以为打击我的结果只是普普通通的悲伤,用普通的办法——旅行就能安慰我。”
“唔!”德布雷说,“他刚认识德·维勒福小姐嘛。您亲口说过的。”
摩雷尔既怀疑又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不,”沙托—勒诺慢吞吞地说,“我想他是兴奋。马克西米利安这个人感情很容易冲动。”
“你要我怎样对你说呢?”基度山说,“我会守信的,让我试验一下。”
“他感到冷。”德布雷回答。
“伯爵,您在延长我的垂死挣扎,如此而已。”
“他的脸色多么苍白啊。”沙托—勒诺说,打了个寒颤。
“这样说来,”伯爵说,“你心灵脆弱,没有力量给你的朋友几天时间进行试验啰?
他们让沙托—勒诺注意他。
“啊,你知道基度山伯爵能力有多大吗!“你知道他能指挥多大的人间权力吗?
“看,”博尚突然对德布雷说,“摩雷尔在那里!见鬼,他躲在那里干什么?”
“你知道他有足够的信心,从上帝那里获得奇迹吗?上帝说过,人有信心,可以移山。
基度山什么也没听,什么也没看,更确切地说他只看着摩雷尔,对于能看透年轻军官心底里的思绪的人来说,摩雷尔的平静和纹丝不动构成了一幅可怕的景象。
“我期望的这个奇迹,你等待着它出现吧,否则……”
一切都按习俗进行。有的人像往常一样,他们不易动感情,发表了一通讲话。有的哀悼姑娘的夭折,还有的推论到她的父亲的悲伤;有个相当聪敏的人认为这个姑娘曾经不止一次为罪犯向处在众人之上,执掌着司法利剑的德·维勒福先生求情;最后,他们想方设法转用马莱布(2)写给杜佩里埃的诗歌,用尽了华丽的比喻和哀感顽艳的和谐复合句。
“否则……”摩雷尔重复这两个字。
当送葬行列停住时,这个身影被人认出是摩雷尔,他身穿扣到颔下的黑色礼服,脸色苍白,脸颊下陷,帽子被痉挛的双手揉皱了,站在凌驾坟墓的小丘上面,靠着一棵树,以便不漏掉即将进行的丧仪的任何细节。
“否则,小心,摩雷尔,我就认为你忘恩负义。”
伯爵两次走出行列,想看看这个人的手是否在寻找藏在衣服下面的武器。
“可怜我吧,伯爵。”
基度山只看着周围的人不太注意的那个身影。
“我非常同情你,马克西米利安,听我说,我非常同情你,如果我在一个月之内治不好你,按天算,按小时算,记住我的话,摩雷尔,我会让你面对装上子弹的手枪和一杯万无一失的、效果最迅速的意大利毒药,请相信我,超过了杀死瓦朗蒂娜的那种毒药。”
每个人都盯住一样东西。
“您一言为定?”
基度山注意到的身影,迅速掠过爱洛依丝和阿贝拉尔(1)的坟墓后面那条树木栽种成梅花形的林荫道,跟抬棺材的人一起站在柩车的马头旁边,迈着同样的步子来到墓坑前。
“是的。因为我是个男子汉,因为正如我对你说过的,我也曾经想轻生,自从不幸远离我以后,我甚至常常幻想长眠的美妙乐趣。”
人人皆知,在这个壮丽的大公墓里下葬是怎么回事:穿黑衣服的人群散布在白色的小径中,天上地下静谧无声,只有断裂的树枝和坟墓四周的篱笆发出的响声扰乱这片寂静;随着神甫忧郁的歌声升起,夹杂着这里那里从花束中发出的呜咽,在花朵下可以看见有个女人沉浸在痛苦中,双手合十。
“噢!当然,那一言为定了,伯爵?”马克西米利安陶醉地大声说。
基度山锐利的目光突然在紫杉和松树丛中搜索,不久,他的不安完全消失了:一个身影在黑森森的林荫小径下掠过,基度山无疑刚认出他要寻找的人。
“我不是答应,而是发誓。”基度山伸出手说。
送葬行列最后来到了墓地。
“以您的名誉担保,在一个月内,如果我得不到慰藉,您就让我自由处置自己的生命,不管我做什么事,您都不能说我忘恩负义?”
伯爵沉默不语,但继续环顾四周。
“在一个月内,按天算,马克西米利安;在一个月内,按小时算,这个日期是神圣的,马克西米利安;我不知道你是否记得,今天是九月五日。
“我们在死者家里时已经互相提过这个问题了,”沙托—勒诺说,“因为我们谁也没有看见他。”
“十年前你的父亲想自杀,我救过他。”
“摩雷尔在哪里?”他问,“诸位,你们当中有谁知道他在哪里?”
摩雷尔抓起伯爵的手吻着;伯爵任他这样做,仿佛明白自己应该受到这种崇敬。
伯爵专注地在人群空隙中观望着;很明显,他在找人。他终于泄气了。
“在一个月期满时,”基度山继续说,“我们会彼此坐在桌前,桌上放着精良的武器,你可以死得痛快;反过来,你要答应我等到那时,要活下去,行吗?”
沙托—诺勒看到了他,也从自己的双座四轮轿式马车上下来,同他会合。博尚也离开了包租的双轮轻便马车。
“噢!”摩雷尔大声地说,“轮到我向您起誓!”基度山把年轻人紧抱在胸前,久久不放。
伯爵从敞篷四轮马车上下来,走到跟随柩车、步行的人群中。
“现在,”他说,“从今天起,你跟我住在一起;你住在海蒂的房里,至少我的女儿可以由我的儿子代替。”
走出巴黎,只见一辆四匹马驾辕的马车疾驰而来,四匹马伸直像钢丝弹簧一样有力的腿,蓦地停住:这是基度山先生。
“海蒂!”摩雷尔说,“海蒂怎样了?”
瓦朗蒂娜的死像霹雳一样打击的,几乎都是年轻人,不管本世纪社会气氛多么冰冷,当代生活多么单调乏味,他们还是受到了这个漂亮、圣洁、可爱、正当妙龄就夭折的姑娘富有诗意的吸引。
“昨夜她走了。”
从圣奥诺雷区出发的丧葬行列,正是朝拉雪兹神甫公墓走去。要从巴黎横穿而过,经过神庙区,然后是外环路,直到墓地。五十多辆私人马车跟随在二十辆送葬马车后面,而在这五十多辆私人马车后面,有五百多人步行前往。
“离开了您吗?”
在陵墓的三角楣上可以看到:圣梅朗与维勒福家族;因为这是瓦朗蒂娜的母亲、可怜的蕾内的遗愿。
“等我同她会合……你准备好到香榭丽舍大街来找我,不要让人看见我离开这里。”
正如读者所知,他在那里买下了一块永久墓地,他的前妻一家的所有成员迅速地占据了那座耸立的建筑。
马克西米利安垂下了头,像孩子或像使徒那样俯首帖耳。
德·维勒福先生是个纯粹的巴黎人,把拉雪兹神甫公墓看做唯一能安葬一个巴黎之家的遗体的地方;他觉得其他墓地都是乡下墓园、死者带家具出租的公馆。唯有在拉雪兹神甫公墓,有教养的死者才能得其所哉。
【注释】
天空阴霾密布,昏暗异常;风还是和煦的,但对黄叶已起到致命作用,吹落了树枝上的残叶,在挤满大街的人群上空旋舞。
(1)阿贝拉尔(一○七九—一一四二),法国哲学家,神学家,他是爱洛依丝(一一○一—一一六四)的老师,两人相爱,生有一子。后来阿贝拉尔被阉割,爱洛依丝进了修道院,但仍书信往还。
德·博维勒确实遇到了将瓦朗蒂娜送到安息地的丧葬行列。
(2)马莱布(一五五五—一六二八),法国诗人,其友杜佩里埃之女夭折,他写过一首著名的《劝慰杜佩里埃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