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贫困使梅尔塞苔丝思想枯竭,并不是缺乏勇气使她的贫困沉重难熬。
几天来,梅尔塞苔丝大为变样,并非她不再显露倨傲奢华的排场,跟各种身份的人形成明显对照,在朴素的服装下使人认不出她来,因为即使在她最有钱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的打扮;更不是她陷于潦倒的境地,不得不穿上显示穷困的衣服;不,梅尔塞苔丝之所以改变,是因为她的眼睛不再闪闪发光,是因为她的嘴巴不再露出微笑,最后是因为以前隽永机敏,谈吐敏捷,如今总是迟疑不决,吞吞吐吐。
梅尔塞苔丝从她生活的环境中降落下来,陷入她选择的新处境中,就像从灯火通明的客厅遽然来到黑暗里;梅尔塞苔丝宛如一个女后,从宫殿贬到茅屋,要节衣缩食,既不能适应她不得不亲自拿到桌上的陶器,也不能习惯代替她的软床的破床。
在这个房间里住着梅尔塞苔丝和阿尔贝。
确实,美丽的卡塔卢尼亚姑娘或高贵的伯爵夫人已失去骄傲的目光和迷人的微笑,因为她看周围的东西时,只看到令人心酸的物品:这个房间糊着灰不溜秋的墙纸,樽节的房东偏爱选择这种墙纸,因为最不显脏;方砖地没有铺地毯;家具令人注目,使人看到想摆阔气的那种寒酸,一切都以刺目的色调使习惯了整体高雅的眼睛所要求的和谐被打破了。
在德布雷刚才跟唐格拉尔夫人平分二百五十万法郎那个房间的上面,还有一个房间,也住着我们认识的房客,他们在刚刚叙述的事件中起着相当重要的作用,以致我们颇有兴味地再见到了他们。
德·莫尔赛夫夫人自从离开了她的公馆,就住在这里;面对这永恒的岑寂,她头昏脑涨,有如来到深渊边缘的旅行者那样头晕目眩:发觉阿尔贝随时都在偷偷地观察她,想了解她的心绪,她便硬逼自己在嘴唇上装出没有变化的微笑,由于缺乏眼角微笑的那种柔和的光彩,这微笑只起到一种普通的反光,就是说没有热力的光的效果。
如果勒萨日(1)在他的杰作中没有先创造出那个恶魔角色阿斯莫戴,凡是有冒险精神的、富有想象力的作家,都会创造出这个人物;阿斯莫戴爱掀开屋顶窥探内部情形,如果他在德布雷计算时掀开圣日耳曼—德—普雷街这幢楼的屋顶,他就会看到一幅奇异的景象。
至于阿尔贝,他则心事重重,很不自在,剩下的一点奢华习惯妨碍他适应眼下的处境,他狼狈不堪;想不戴手套出门,又感到双手太白;想徒步在城市走走,又感到他的靴子太过锃亮。
在这二十分钟里,德布雷在计算着,表放在他身旁。
这两个人既高贵又聪敏,被母子之爱紧密地结合在一起,终于能够不发一言而互相了解,无需朋友之间那种种酝酿阶段,就可以明白生活所取决的实际物质状况。
他按照习惯,冷静地等唐格拉尔夫人走后再过二十分钟,才决定也离开。
阿尔贝终于能对他母亲这样说而不致使她脸色发白:“妈妈,我们没有钱了。”
他又拿起笔记本,仔细地把刚才付出的款项划掉。“我还剩下一百六十万法郎,”他说,“德·维勒福小姐死了是多么倒霉啊!这个姑娘各方面都合我的意,我本来可以娶她。”
梅尔塞苔丝从来没有真正经历过贫困;她在青年时代时常谈到过贫穷,但这绝不是同一回事:需要和必需是两个同义词,但它们之间有着天壤之别。
“哼!”德布雷待她走后说,“想得倒美,她要留在公馆里看小说,不能在交易所投机,就想玩纸牌。”
在卡塔卢尼亚人居住的村子,梅尔塞苔丝需要各种东西,但她从不缺少某些东西。只要鱼网完好,就能捕到鱼;只要把鱼卖掉,就能买网绳来补网。
唐格拉尔夫人或许至今还在期望某些东西;但当她看到德布雷刚做出的不在意的手势,看到伴随这个手势的斜睨的目光,以及随后的毕恭毕敬和意味深长的沉默时,她抬起了头,打开房门,既不愤怒,也不发抖,毫不犹豫地冲到楼梯,甚至不屑向让她这样走掉的人道别。
再说,人一旦失去了朋友,只有对物质状况一无帮助的爱情,便只想到自己,人人都只想到自己,只有自己。
“悉听尊便!”
梅尔塞苔丝那时虽然钱很少,但她还能十分豪爽地安排开销:眼下她要安排两份开销,可手头一无所有。
德布雷惊讶了一下,但他又恢复了过来,做了一个手势,如用最客气的话,这个手势可以表达为这个意思:
冬天临近了:在这个四壁空空、已经很冷的房间里,梅尔塞苔丝没有生火;从前有暖气设备,从候见室到内客厅,整幢房子都烧得暖融融的;她眼下连一朵可怜的山花也没有,而以前她的套间是培植名贵花卉的温室。
“谢谢,先生,”男爵夫人回答,“谢谢;您明白,您给我的钱已大大超过可怜的女人的需要了,至少在很长一段时期内,她不打算再在上流社会露面。”
但她还有儿子……
“您有权随兴之所至行事:还不说您要是感到入不敷出,看在过去的分上,您可以用我的,夫人;我准备好提供给您,噢!我拥有的所有的钱,即一百六十万法郎,当然是以借的名义。”
出于对可能夸大的责任的热情,他们一直保持在高度亢奋的范围内。
“现在,夫人,”德布雷说,“您有一笔可观的财产,相当于六万利佛尔的年收入,对于一个至少在一年内不能待在巴黎的女人来说,数目很大。
热情几乎是兴奋,而兴奋会使人无视世间事物。
但是她白等了。
但兴奋平静下来之后,就必须逐渐从幻想之国回到现实世界。
唐格拉尔夫人眼睛干涩,但胸中鼓胀着呜咽,把这笔钱放进提包,关上铁钮,又把公债息票和见票即付的支票放进皮夹。她站在那里,脸色苍白,沉默不语,等待着一句温柔的话来安慰她变得这样富有。
在耗尽了理想精神之后,必须谈论实际。
这一大笔财产摊在桌上只有很少一点东西。
“妈妈,”阿尔贝在莫尔赛夫夫人下楼梯时说,“让我们来计算一下我们的所有财富吧;我需要得出总数,建立我的计划。”
唐格拉尔夫人机械地接过见票即付的支票,公债息票和那捆钞票。
“总数是零。”梅尔塞苔丝带着苦笑说。
“现在,”德布雷继续说,先打开大柜,再打开钱箱,“现在,夫人,这是八百张一千法郎的钞票,您看,就像一大卷装订好的画册;我再加上一张十万五千法郎的公债息票;还有一笔不小的差额,我想是十一万法郎,这是给我的银行家见票即付的支票一张。由于我的银行家不是唐格拉尔先生,支票会支付的,您尽可放心。”
“恰恰相反,妈妈,总数开头只要三千法郎,有了这三千法郎,我想我们俩就可以过上令人羡慕的生活。”
“我说放在那里是实话:因为我认为我的家不够安全可靠,公证人也不够谨慎,房地产本身比公证人更会张扬;最后,您没有权利买任何东西,也没有权利占有夫妇财产之外的东西,我将这笔钱——现在是您的唯一财产,锁在这个大柜的一只箱子里,为了更加安全起见,我亲自将钱放了进去。
“真是孩子!”梅尔塞苔丝感叹道。
“然而,夫人,”德布雷继续说,“为了小心起见,我在前天就把您的钱提了出来,您看,时间不长,可以说,我预料到随时会被叫去同您结账。您的钱放在那里,一半是钞票,一半是具名支票。
“唉!我的好妈妈,”年轻人说,“我不幸用您的钱用得太多了,不过这使我了解了钱的价值。
“因此,您有一半的利息,计四万法郎,外加第一笔本钱十万法郎,就是说您的部分是一百三十四万法郎。
“您看,三千法郎是一大笔款子,我把永久安宁的神奇前途建立在这笔款子上。”
“请您原谅,夫人,”德布雷冷冷地说,“我是得到您的代理权去生息的,我已经利用了这个代理权。
“说是这样说,我的孩子,”可怜的母亲又说,“但首先我们要接受这三千法郎吗?”梅尔塞苔丝红着脸说。
“但是,”男爵夫人打断说,“利息是怎么回事?因为您从来没有拿这笔钱去生息呀!”
“我想这已经说定了,”阿尔贝用坚定的口吻说,“由于我们没有钱,我们就更应接受,因为您知道,这笔钱就埋在马赛的梅朗巷那幢小房子的花园里。
“现在,”德布雷继续说,以经纪人的镇定和作风查阅他的笔记本,“另外还有八万法郎,是放在我手里的这笔钱的利息。”
“有两百法郎,”阿尔贝说,“我们俩就可以到达马赛。”
“八月初,我们损失了三十万法郎;但当月十五日我们又补了回来,而且我们终于报了仇;从我们合作那天开始,直到我结账的昨天,我们一共赚了二百四十万法郎,就是说我们每人赚了一百二十万法郎。
“有两百法郎!”梅尔塞苔丝,“你考虑过了,阿尔贝?”
“七月,我们又增加了一百七十万法郎;您知道,就是做西班牙公债那个月。
“噢!至于这点,我已向驿站和轮船打听过了,钱已计算清楚。
“六月,利润达到九十万。
“您坐公共马车的前车厢到达沙隆:妈妈,您看,我用三十五法郎就待您像王后一样。”
“五月,我们挣到四十五万法郎。
阿尔贝拿起一支笔写下:
“五月,我们开始展开业务。
公共马车前车厢……………………………………………………………三十五法郎
“我们的合作是从今年四月开始的。
从沙隆到里昂乘轮船……………………………………………………………六法郎
“夫人,”德布雷说,“我们合作了大约半年。“您提供了十万法郎的本钱。
从里昂到阿维尼翁乘轮船……………………………………………………十六法郎
唐格拉尔夫人让他这样做,正一心一意强压下心跳,忍住已涌上眼眶的眼泪。末了,自尊心在男爵夫人身上占了上风;即使她未能压抑住心跳,她至少做到了没流出一滴眼泪。
从阿维尼翁到马赛………………………………………………………………七法郎
“不过有钱,甚至非常有钱。”德布雷继续说,一面从皮夹里抽出几张纸,摊在桌上。
路上花销………………………………………………………………………五十法郎
这个如此高傲和深深堕入情网的女人,只能回答德布雷这几句话。
总计……………………………………………一百一十四法郎
“被抛弃!”她重复道,“噢!被完全抛弃……是的,您说得对,先生,将没有人怀疑我被抛弃。”
“就算一百二十法郎,”阿尔贝微笑着添上说,“您看我很大方,是吗,妈妈?”
男爵夫人脸色苍白,惊讶发呆,听这番话时的恐惧和失望,正如德布雷说这番话时的镇静和冷漠。
“但你呢,我可怜的孩子?”
“于是大家知道您被抛弃了,以为您很穷;因为只有我知道您的经济状况,并准备作为正直的合伙人跟您清算账目。”
“我嘛,您难道没有看到我为自己留下了八十法郎吗?
“对于第一种情况,您只要在巴黎待半个月就够了,对大家一再说,您被抛弃了,并且告诉您最要好的女友,她们会在上流社会传播,您是怎样被抛弃的。然后您离开家,留下您的首饰,放弃对丈夫财产的继承,人人便会赞美您对债务的清偿,对您有口皆碑。
“妈妈,一个年轻人不需要样样安逸;再说,我知道旅行是怎么回事。”
“重要的是要让大家认为您被抛弃了,而且很穷困;因为人们不会原谅破产者的妻子生活阔绰、家里豪华。
“要同你的贴身男仆一起坐驿车。”
“当然,正像唐格拉尔先生所说的,您有钱,完全自由。至少据我看,在欧仁妮小姐婚事破裂和唐格拉尔先生失踪这双重的突发事件之后,暂时离开巴黎是绝对必要的。
“无论怎样都行,妈妈。”
“去旅行!”唐格拉尔夫人喃喃地说。
“那么好吧,”梅尔塞苔丝说,“但这两百法郎呢?”
“如果您是向我讨主意,”年轻人冷冷地回答,“我劝您去旅行。”
“两百法郎在这里;另外还有两百法郎。
“是的,我在向您讨主意。”男爵夫人说,心里揪紧了。
“瞧,我将我的表卖了一百法郎,表链上的小饰物卖了三百法郎。
“啊!”德布雷说,“您在向我讨主意吗?”
“真是运气!小饰物是表的三倍价钱。多余的东西总是累赘!”
“我正要问您这个问题。”男爵夫人回答,心卜卜地乱跳。
“因此我们有钱了,您旅途花费需要一百一十四法郎,而您却有二百五十法郎。”
“我只有一个问题要问您:您打算怎么办?”
“可是,我们还欠房租呢?”
“什么!”她终于说,“您不回答我,先生?”
“三十法郎,我从我的一百五十法郎上支付。
德布雷并不回答,让她保持着这种焦虑不安的询问目光和想法。
“这是恰当的,因为严格说来我只需要八十法郎的旅费,您看,我绰绰有余了。
“如果他认为我还有用,他会把我带走。他把我扔在巴黎,就是说我们分手能为他的计划效劳:因此,这次分手是不可挽回的,我永远自由了。”唐格拉尔夫人带着恳求的表情又说。
“但还不止于此。
“不,我告诉您,他不会回来了;我了解他,凡是从他的利益出发下定的决心,他是不会改变的。
“您对这个怎么看,妈妈?”
“噢!”德布雷说,“不要这样以为,男爵夫人。”
阿尔贝掏出一个嵌有金扣的小笔记本,这是他剩下的一件过去的心爱之物,或者可能是那些敲他的小门的神秘的戴面纱女人中的一位赠与的信物,阿尔贝从小笔记本中取出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
“他走了!彻底走了!不再回来了。”
“这是什么?”梅尔塞苔丝问。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德布雷冷冰冰地说。
“一千法郎,妈妈。噢!一点不假。”
“不错;但您要对我说的就是这些吗?”
“这一千法郎是从哪里来的?”
“很简单,夫人;这封信使我想到,唐格拉尔先生是带着怀疑走的。”
“听着,妈妈,您不要太激动。”
“您对这封信有什么想法?”
阿尔贝站起来,走过来抱吻母亲的双颊,然后凝视着她。
“怎么办,夫人?”德布雷机械地反问。
“妈妈,您想象不出我觉得您多么美!”年轻人怀着深厚的母子之爱说,“说实话,您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最高贵的女人!”
“怎么办?”唐格拉尔夫人带着很容易理解的忧虑不安,问道。
“亲爱的孩子,”梅尔塞苔丝说,徒劳地想忍住在眼角冒出的一滴眼泪。“说实话,您遭逢不幸,我对您的爱反倒变成崇拜了。”
他看完,慢吞吞地折好信纸,又恢复了沉思的姿势。
“只要我还有儿子,我就不会不幸,”梅尔塞苔丝说,“只要我还有儿子,我就绝不会不幸。”
在看这封尖酸刻薄的长信时,男爵夫人凝视着德布雷;尽管众所周知,他自制力很强,但她还是看到年轻人有一两次改变了脸色。
“啊!不错,”阿尔贝说,“但考验就要开始了,妈妈:您知道我们说好的事吗?”
唐格拉尔男爵
“我们说好什么事啦?”梅尔塞苔丝问。
您的忠贞不渝的丈夫
“是的,我们说好了您要住在马赛,而我呢,我要到非洲去,为了代替我放弃的姓氏,我要确立现在的姓氏。”
请相信我非常感谢您给我作出的、我就要效仿的榜样。
梅尔塞苔丝叹了一口气。
从今天起我也要为自己打算了。
“妈妈,昨天我已加入北非骑兵,”年轻人有点羞愧地低下眼睛,因为他连自己也不知道,他的目光低垂有着崇高之处,“更确切地说,我认为我的身体是属于我自己的,我可以卖掉它;昨天我顶替了一个人。
再会。
“像俗话所说,我卖掉了自己,而且,”他竭力微笑着补充说,“比我料想的更值钱,就是说两千法郎。”
我让您像我娶您时那样,有钱而名誉不大光彩。
“这一千法郎就是这样来的吗?……”梅尔塞苔丝颤抖着问。
您呢,夫人,您仅仅致力于扩大自己的财产,我在思想上深信,您已成功了。
“这是钱款的一半,妈妈,另一半在一年内付清。”
我扩大了我们的财产,在十五年中,这份财产不断扩大,直至我不明白、也不理解的灾祸降临,弄得我倾家荡产,我可以说,对此我毫无过错。
梅尔塞苔丝带着难以形容的表情举目望天,因内心激动而涌出的两滴眼泪本来止住在眼角上,如今默默地沿着面颊流下来。
请原谅我对您说话这样坦率;由于我这番话可能只是说给我们俩听的,我看不出要加以粉饰。
“他的血的代价!”她低声地说。
我娶您时您有钱,但名誉并不光彩。
“是的,如果我牺牲的话,”莫尔赛夫笑着说,“但我向你担保,好妈妈,相反,我决心要历尽艰险保护自己;我从来不像眼下这样感到求生的渴望。”
我曾经企求您致力于我们家庭的幸福和我们女儿的欢乐,所以我达观地闭上眼睛;由于您把这个家变成了一片废墟,我不愿为别人发财做垫背。
“我的天!我的天!”梅尔塞苔丝说。
不过,夫人,这是作出推心置腹的解释的时候了。
“况且,为什么您以为我会牺牲呢,妈妈!
我正是怀着这令人欣慰的希望离开的,夫人,我行动谨慎的妻子,我的良心并不因抛弃您而对我有丝毫的责备;您还有一些朋友,以及那堆灰烬,更幸运的是,我急于把自由还给您。
我呢,我承认,我只看到火焰;但愿您能在灰烬中找回一点金子。
“难道尚加尼埃(4)牺牲了吗?
我的金条炽热熔化,您有点炫目吗?
“难道伯多(5)牺牲了吗?
您对我败落的迅速感到奇怪吗,夫人?
“难道我们认识的摩雷尔牺牲了吗?
因为女人有万无一失的本能,能通过代数计算来解释,她们创造了奇迹。我只知道我的钱数,一旦钱数出错,我便一无所知。
“妈妈,当您看到我穿着绣边军装返回时,请想想您将会多么高兴吧!
您明白,因为您跟我一样了解我的事务;您甚至比我了解得更清楚,因为要是说起我那不久以前还很可观的财产,足足有一半我不知道去向;而您呢,相反,我有把握,您能说得非常清楚。
“我向您郑重宣称,我打算大显身手,我选择这个团队是为了扬名。”
我说:
梅尔塞苔丝叹了口气,一面竭力微笑;这个圣洁的母亲明白,她让儿子一人承担牺牲的全部重负是不对的。
您明白这点吗,夫人,我珍爱的妻子?
“那么,”阿尔贝又说,“您明白,妈妈,您已经确保有四千多法郎:有了这四千法郎,您能生活整整两年。”
今天早上有人突然要我归还五百万,我支付了;另一笔同样数目的款子几乎紧跟着而来;我拖到明天归还:今天,我动身是为了避免明天过分难堪的局面。
“你这样认为吗?”梅尔塞苔丝问。
听着:
伯爵夫人脱口而出的这句话,流露出千真万确的悲哀,阿尔贝决不会不明白话的真正含义;他感到心里揪紧了,便拉住母亲的手,温柔地捏在自己手中:
我要给您作出解释,由于您能完全理解我的话,我这就告诉您。
“是的,您能这样生活下去!”
当您接到这封信时,您已经没有丈夫了!噢!不必过分冲动地惶恐不安;您既没有丈夫也没有女儿,就是说,我已走在离开法国的三四十条道路中的一条之上。
“我能生活下去!”梅尔塞苔丝大声地说,“不过你不要走,是吗,我的儿子?”
德布雷继续看:
“妈妈,我要走的,”阿尔贝用平静而坚决的声音说,“您太爱我了,不会让我在您身边游手好闲、一无用处的;再说我已签了字。”
“看吧。”她说。
“你按自己的意志行事,我的儿子;我呢,我按照上帝的意志行事。”
德布雷不知不觉地停住,望着男爵夫人,她连眼白都红了。
“我并非按自己的意志行事,妈妈,而是按理智、按需要行事。我们俩处在绝境之中,是吗?眼下,生活对您意味着什么呢?什么也不是。生活对我意味着什么呢?噢!没有您,妈妈,那就极少可留恋了,请相信这一点;因为没有您,我向您发誓,一旦我怀疑父亲,否认他的姓氏,这种生活便中止了!如果您答应我还抱着希望,我就活着;如果您让我来照料您未来的幸福,您就使我力量倍增。我会在那边找到阿尔及利亚的总督,他心地高尚,尤其是个地道的军人;我把自己悲惨的身世讲给他听:我求他不时照看我,如果他守约,注意我的所作所为,要是不战死在沙场,不到六个月我就会成为军官。如果我当了军官,您的命运便有了保障,妈妈,因为我就有钱供您和我花销,另外还有一个我们俩能引以为荣的新姓氏,因为这也将是您真正的姓氏。如果我战死了……那么亲爱的妈妈,您愿意的话也可以死去,那时我们的不幸也到了尽头。”
夫人,忠贞不二的妻子:
“很好,”梅尔塞苔丝回答,目光高贵而动人,“你说得对,我的儿子:向那些注视着我们,等待我们作出行动,以便对我们作出判断的人证明,我们至少是值得同情的。”
这封在唐格拉尔夫人心中引起惶乱不安的信内容如下:
“不要有悲凉的想法,亲爱的妈妈!”年轻人大声地说,“我向您发誓,我们是,或者我们可以成为非常幸福的人。您是一个既充满睿智又能忍辱负重的女人;我呢,我会变得清心寡欲,我希望能这样。我一服役,就会有钱;您一旦住在唐泰斯先生的家里,就会平静下来。我们试试看!妈妈,让我们试试看。”
片刻之后,他无疑主意已定,因为他看起信来。
“是的,让我们试试看,我的儿子,因为你应该生活,因为你应该幸福。”梅尔塞苔丝回答。
德布雷看信之前迟疑了一下,仿佛他在竭力猜测信的内容,更确切地说,不管什么内容,他决定要事先拿定一个主意。
“这样的话,妈妈,我们就把钱分好,”年轻人又说,装出悠然自得的样子,“我们甚至今天就能动身。好,像说好的那样,我来给您订位子。”
男爵夫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封拆开的信,递给德布雷。
“但你的位子呢,我的孩子?”
“是的;看吧。”
“我嘛,我还要留下两三天,妈妈;这是刚开始分手,我们需要习惯起来。我要听取一些建议,了解非洲的情况,我会在马赛跟您碰头的。”
“一封信?”
“那么,好吧,我们动身!”梅尔塞苔丝说,裹上她带来的唯一披巾,恰巧这是一条价格昂贵的黑色开司米围巾,“我们动身吧!”
“等一等,我的朋友。他给我留下一封信。”
阿尔贝匆匆地收集好他的文件,拉铃叫人来付清他欠房东的三十法郎,然后把手臂伸给母亲,走下楼来。
“您说什么来着?”
有人比他们先下楼;这个人听到栏杆上的绸裙的摩擦声,便回过头来。
“晚上十点钟,他的马车把他送到沙朗通城栅;他在那里找到一辆套好马的出租轿式马车;同贴身男仆一起上了车,吩咐车夫赶到枫丹白露。”
“德布雷!”阿尔贝低声地说。
“敢情!”
“是您,莫尔赛夫!”大臣秘书回答,在楼梯上站住。
“怎么!您不知道?他一去不回了吗?”
好奇心使德布雷战胜了保持匿名的愿望;再说他被人认了出来。
“我不知道。”
在这幢不为人知的楼里遇见年轻人,他确实觉得很有趣,阿尔贝的不幸遭遇刚在巴黎引起很大的哄动。
“他到哪里去了?”
“莫尔赛夫!”德布雷又说了一遍。
“走了!唐格拉尔先生走了!”
随后,看到半明半暗中德·莫尔赛夫夫人依然年轻的身材和黑色面纱。
“吕西安,出了大事!”那个女人说,用询问的目光盯住吕西安,“唐格拉尔先生昨夜走了。
“噢!对不起,”他微笑着添上说,“我先走了,阿尔贝。”
“那样匆忙,字迹那样潦草;让我放下心来吧,要不就让我大吃一惊!”
阿尔贝明白德布雷的想法。
“今天早上您的信使我极为惶恐不安。
“妈妈,”他转身对梅尔塞苔丝说,“这是内政大臣的秘书德布雷先生,我以前的朋友。”
“但怎么啦?
“怎么!以前的,”德布雷咕噜着说,“您这是什么意思?”
“当然,您很清楚。
“我这样说,德布雷先生,”阿尔贝说,“是因为眼下我没有朋友了,我也不该有朋友。我非常感谢您还肯认我,先生。”
“我的朋友,我能依靠您吗?”
德布雷走上两级楼梯,有力地握住对方的手。
“喂,怎么啦,亲爱的朋友?”被女人出于惶乱或殷勤而透露出名字的那个人问,“说吧,快说。”
“亲爱的阿尔贝,”他带着尽量激动的神情说,“请相信我对您遇到的不幸深表同情,无论什么事,我都愿意为您效劳。”
门房无意中听到这感叹声,于是第一次知道他的房客名叫吕西安;由于这是个模范门房,他决定对妻子也不说。
“谢谢,先生,”阿尔贝微笑着说,“我们虽然遭到不幸,但还有的是钱,不需要求助别人;我们要离开巴黎,付掉旅费之后,我们还有五千法郎。”
“噢,吕西安!噢,我的朋友!”
德布雷的面孔一红,他的皮夹里揣着一百万;不管这个精确的头脑如何缺乏诗意想象,他还是禁不住想到,这幢楼里不久以前有两个女人,一个活该名声扫地,披风下却藏着一百五十万法郎,离开时还觉得穷,而另一个受到不公道的打击,但在不幸中显得很崇高,只有那么几个钱,却觉得很富足。
但在门重新关上之前,那个女人叫道:
这个对比使他彬彬有礼的应酬手段显出了狼狈相,榜样所具有的哲理力量把他击倒了;他支支吾吾地说了几句一般的客套话,迅速下了楼。
房门打开又关上。
这一天,部里的雇员,即他的下属大受他的闷气。
几乎同时,而且没有平时的间隔,一辆出租马车来到,戴面纱的女人迅速登上楼梯。
但晚上他拥有了一座美轮美奂的住宅,坐落在马德莱娜大街,每年有五万利佛尔的入息。
在基度山伯爵拜访唐格拉尔的第二天,也就是瓦朗蒂娜下葬的那天,神秘人物在十点钟左右进来,而不是像通常那样在下午四点钟左右进来。
翌日,正当德布雷签订契约时,也就是傍晚五点钟左右,德·莫尔赛夫夫人亲热地拥抱过儿子以后,登上了驿车的前车厢,车门随之关上了。
陌生女人先出去,总是戴着面纱,登上马车,马车时而消失在这条街的街角,时而消失在另一条街;二十分钟以后,轮到神秘人物出去,他埋在围巾中,或者用手帕遮着,转眼便没了踪影。
在拉斐特运输公司的院子里,中二楼每张写字台上方都有一扇拱形窗,有个人躲在其中一扇的后面;他看到了梅尔塞苔丝登上马车,看到了驿车开走,也看到了阿尔贝离开。
离开时整个过程跟进来时一样。
于是他用手抹一抹疑云重重的脑门,说道:
不消说,她只上二楼。她用特殊方式轻轻叩门;门打开了,又关得严严实实,全部情况到此为止。
“唉!我用什么方法还给这两个无辜的人被我剥夺的幸福呢?上帝会帮助我的。”
她的脸就像那个神秘人物的脸一样,两个门房一无所知,在首都分布极广的门房行会中,或许只有这两个门房是典范,能够这样谨小慎微。
【注释】
再过二十分钟,一辆马车停在楼前;一个身穿黑色或深蓝色衣服,总是戴着一大幅面纱的女人从车上下来,像幽灵一样经过门房小屋前,踏上楼梯,脚步很轻,听不到楼梯发出响声。从来没有人问过她要找谁。
(1)勒萨日(一六六八—一七四七),法国小说家,作品有《吉尔·布拉斯》、《瘸腿魔鬼》等。
四点钟,正如上述,神秘人物来了。
(2)拉莫里西埃尔(一八○六—一八六五),法国将军、政治家,参与征服阿尔及利亚的行动。
冬天,到三点半,打扫这个小公寓房间的谨慎的女仆便生起炉子;夏天,三点半,这个女仆便把冰块端上来。
(3)奈(一七六九—一八一五),法国元帅,拿破仑手下的大将。
他返回的时间一般是固定的,尽管有时有前有后;但不管冬天还是夏天,几乎总是在四点钟左右,他回到自己房里,不过从来不过夜。
(4)尚加尼埃(一七九三—一八七七),法国将军,一八三○至一八四八年在征服阿尔及利亚的行动中大显身手。
这个人连门房也没有见过他的面孔,尽管他也进进出出;因为在冬天他的下巴埋在一条红围巾里,就像显赫之家的马车夫在剧场门口等候主人时所围的那种围巾,而在夏天,当他经过门房小屋要被人看到时,他总是擤鼻涕。必须说,跟一般的惯例相反,这幢大楼的这个居民并没有受人监视,据说他匿名是为了掩盖自己的高位,他很有影响,这使人敬畏他神秘的行踪。
(5)伯多(一八○四—一八六三),法国将军,一八四七年任阿尔及利亚总督,后任陆军部长、巴黎驻军总司令。
在阿尔贝·德·莫尔赛夫为他母亲和自己选定的圣日耳曼—德—普雷街的寓所里,二楼由一套完整的小公寓组成,租给了一个非常神秘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