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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狮窟

“你想跟我谈谈,是吗,”贝尔图乔说,“单独谈?”

“轻一点,轻一点嘛!”安德烈亚说,他知道隔墙有耳,“我的天,我的天,别说得那么响!”

“噢!是的!”安德烈亚说。

“你不认识我了,”贝尔图乔说,“不幸的孩子!”

“很好。”

“是您!是您!”年轻人说,惊慌失措地环顾四周。

于是贝尔图乔在口袋里摸索,向看守示意,在玻璃门后面可以看到这个看守。

“你好,贝内德托。”贝尔图乔用粗沉而响亮的声音说。

“看吧。”他说。

“啊!”安德烈亚说,心中受到了震动。

“这是什么?”安德烈亚问。

安德烈亚被带到会客室的铁栅后面,他的眼睛因贪婪的好奇而睁大,他看到贝尔图乔先生阴沉而聪明的脸,贝尔图乔也带着惊讶和痛苦观察着铁栅、上闩的门和在互相联结的铁条后面移动的黑影。

“把你带到一个房间去,安排让你跟我单独谈的命令。”

安德烈亚感到自己的心快乐得卜卜乱跳。预审法官来访还太早,监狱长或医生传讯则太晚;因此这是意想不到的来访。

“噢!”安德烈亚说,高兴得蹦了起来。

就在烦恼之极的时候,监察的声音把他叫到会客室。

他马上反省一下,寻思道:

安德烈亚已经想好一个计划,可以认为这是很巧妙的;这个坏蛋进攻时很大胆,自卫时很坚忍。普通监狱的艰辛,样样缺少,他都忍受过。但本性、确切地说习惯逐渐又占了上风。安德烈亚难以忍受裸体、肮脏、饥饿的痛苦,他觉得时间太漫长了。

“还是那个不知名的保护人!没有忘记我!要竭力保守秘密,因为他想到在一个没有外人的房间里谈话。我抓住他们不放……贝尔图乔是保护人派来的!”

“我何必要冒险采取不谨慎的行动呢?或许我会反而失去保护人!他有两个办法解救我:用钱收买,让我神秘地越狱;强迫法官判决无罪。等待时机再说话和行动,直到我确定把我完全抛弃了,那时……”

看守跟上级商量了一下,然后打开两扇上铁栅的门,把安德烈亚带到二楼一个面临院子的房间,安德烈亚已不再感到快乐。

他曾说:“我显然受到某个强有力的人物保护;一切都向我证明这点:这突如其来的运气,我克服一切困难的轻而易举,一个临时安排的家庭,一个属于我所有的姓氏,像雨点一样落在我身上的黄金,能让我飞黄腾达的最显赫的联姻。命中不幸的一时疏忽,我的保护人不在,这就毁了我,是的,不是绝对毁掉,不是永远毁掉!这只手一时缩了回去,它应该伸向我,正当我以为要落入深渊时,它又重新抓住我。

这个房间粉刷过,就像监狱习惯布置的那样。它有明快的外表,在囚犯看来非常亮堂:一只火炉、一张床、一把椅子、一张桌子组成了房间奢华的家具。

会客室确实有人叫他,真该像安德烈亚本人那样惊叹不已;因为狡猾的年轻人自从进入“力量”监狱,不像普通人那样利用权利写信求援,而是保持最坚忍的沉默。

贝尔图乔坐在椅子上。安德烈亚向床上扑去。看守退走了。

于是安德烈亚像黑影一样溜过院子,从半开的边门冲出去,让他的同伴们和看守本人沉浸在赞赏之中。

“好,”管家说,“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您看,有人来看望我。啊!亲爱的先生,您会看到是否能把一个卡瓦尔坎蒂家的人看成普通人!”

“您呢?”安德烈亚说。

“在会客室!”那个声音说。

“你先说……”

“有人叫我?”安德烈亚说。

“噢!不;您有许多话要告诉我,因为是您来找我的。”“那么好吧。你继续在作恶:你盗窃,你杀人。”

看守松开他的犯人。

“好!如果您让我到这个特殊的房间里是为了说这种事,您大可不必自找麻烦。这些事我都知道。相反,还有一些事我不知道。请从那些事谈起。是谁派您来的?”

“贝内德托!”一个监察喊道。

“噢!噢!您开快车了,贝内德托先生。”

突然,边门响起一个声音:

“是吗?但开门见山。尤其省去了废话。是谁派您来的?”

安德烈亚任他搜身,不作抗拒。

“没人。”

骚动退了回去。看守大吃一惊,马上抓住安德烈亚,搜他的身,把狮窟的居民的态度突然改变归之于比迷惑更有作用的表示。

“您怎么知道我在监狱里?”

沙包马上放了下来;钉铁掌的鞋又穿回领头人的脚上。可以听到有几个声音在说,这位先生是对的,这位先生可以随心所欲,打扮得体面一些,囚犯们愿意作出给人信仰自由的榜样。

“我早就在优雅地策马驰骋于香榭丽舍大街上那个穿着时髦、不可一世的人身上认出了你。”

他们认出他是自己人。

“香榭丽舍大街!……啊!啊!就像夹东西的游戏用语一样,我们快夹中了……香榭丽舍大街……我们谈谈我的父亲吧,行吗?”

这是卡德鲁斯告诉他的共济会的暗号。

“那么我是谁呢?”

但安德烈亚向他们回过身去,眨着眼睛,用舌头鼓起面颊,用嘴唇发出啧啧声,这种声音等于心照不宣的表示,可使强盗沉默下来。

“您,我正直的先生,您是我的继父……我想,我在四五个月里花掉十万法郎,不是您开恩给我的;不是您给我造出一个意大利的贵族父亲;不是您让我进入上流社会,邀请我到奥特伊跟全巴黎最有教养的人进餐,至今我还在回味,其中有个检察官,我没有保持跟他联系是大错特错了。眼下他对我会非常有用;最后,秘密败露,大祸临头,花一两百万为我担保的也不是您……得了,说吧,可尊敬的科西嘉人,说吧……”

“把这个漂亮的先生抽一顿,”有几个人说,“把这个正人君子抽一顿!”

“你要我说什么?”

还有的窃贼提议用“沙包”;这是另一种消遣,就是用手帕包住沙子、石子,如果有的话包括铜钱,这些残忍的家伙将这沙包乱打受刑者的肩膀和脑袋,就像飞来横祸一样。

“我来提醒你。”

这是一种残酷的行动,不是用旧鞋,而是用钉铁掌的鞋去殴打不受他们欢迎的同伴。

“你刚才提到香榭丽舍大街,我尊贵的养父。”

“用鞋打他!用鞋打他!”

“怎么样?”

窃贼们已经挨近安德烈亚;有的在互相说:

“在香榭丽舍大街住着一位豪富的先生。”

看守确信当浪涛过分喧腾的时候,他可以quos ego(1),便让囚犯们的埋怨声逐渐升高,以便作弄一下这个讨厌的伸手借钱的家伙,也可以当做漫长的白天看守工作中的消遣。

“您在他家里偷窃、杀人,是吗?”

窃贼们面面相觑,发出沉浊的埋怨声,由看守的挑衅掀起、安德烈亚的话推波助澜的风暴,开始在这个贵族囚犯的头上怒吼。

“我想是的。”

“我不是这些人的同伴,”年轻人盛气凌人地说,“不要侮辱我,您没有这个权利。”

“德·基度山伯爵先生?”

“那么,你们借给他二十法郎吧,”看守说,换一只健壮的肩膀靠着门,“难道你们对一个同伴不欠这份情吗?”

“正如拉辛(2)先生所说,是您说出了他的名字。那么,我该扑到他的怀里,紧抱在我的心口上喊道:‘爸爸!爸爸!’就像皮克塞雷库(3)先生所说的那样?”

“他说得对!他说得对!”囚犯们说,“当然啰!很清楚,这是个体面的人。”

“别开玩笑了,”贝尔图乔庄重地回答,“这样的名字不能像您那样大胆地在这里说出来。”

“我对您说,”安德烈亚继续说,“有了这笔可怜巴巴的钱,我就可以弄到一件上装和一个房间,以便体面地接待我天天盼望的贵客来访。”

“哼!”安德烈亚说,对贝尔图乔态度的庄严有点茫然,“为什么不行?”

于是囚犯们走拢来,围成圆圈。

“因为使用这个名字的人太受上天宠爱了,决不会做像您这样一个坏蛋的父亲。”

这句话使看守转过身来,这回,他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噢!危言耸听……”

“哼,”安德烈亚说,“您是一个没有心肝的人,我要让你丢掉饭碗。”

“如果您不小心,好戏还在后头呢!”

看守转过背去,耸耸肩。这番话说得人人眉开眼笑,他却笑也不笑;因为这种话这个看守听得多了,更确切地说,他总是听到这一类话。

“恫吓!……我不怕……我会说……”

“喂,先生,”他说,“借给我二十法郎,要不了多久就还您;跟我打交道不会冒危险。想想看,我的双亲财产有几百万呢,可您只有几块银币……喂,请借二十法郎,我要住一间自费单间牢房,买一件晨衣。总是穿着上装和皮靴真是难受得要命。先生,对一个卡瓦尔坎蒂亲王来说,这是什么上装呀!”

“您以为是在跟您这类微不足道的人打交道吗?”贝尔图乔说,声调非常平静,目光非常刚毅,以致安德烈亚身心都受到震动,“您以为是在跟您这样的按老规矩行事的蹲苦役监的大坏蛋或者天真的、容易上当受骗的人打交道吗?……贝内德托,您掌握在一只可怕的手中,这只手很想搭救您:赶快利用吧。不要玩弄这只手暂时放下的霹雳,如果您想扰乱这只手的自由行动,它可能又会捡起这霹雳。”

他整理好服装,走近食堂边门,有个看守靠在那里:

“我的父亲……我想知道谁是我的父亲!”固执的年轻人说,“如果需要,我会为此死去,但我要了解清楚。丑闻会对我怎样?会有好处……名闻遐迩……大肆宣扬……正像新闻记者博尚所说的那样。你们这些上流社会的人士,你们在丑闻中总要失去一点东西,尽管你们有几百万和贵族纹章……谁是我的父亲呢?”

这种令人厌恶的赞美的对象似乎在品味颂扬或颂扬引起的飘飘然的感觉,因为他不再听这些话。

“我就是来告诉您的。”

“看来这是个了不起的角色,”另一个说,“他样样都干……而且是大买卖……他这样年轻就上山了!噢!真棒!”

“啊!”贝内德托嚷道,双眼快乐得闪闪发光。

“他的衣服大概非常新,靴子又锃亮了。我们有了这样文雅的同伙,真是脸上有光;那些宪兵强盗卑鄙透顶。那些爱嫉妒的家伙竟把这样一件衣服撕烂了!”

这当儿门打开了,监狱边门看守对贝尔图乔说:

“他长得非常漂亮,”另一个小偷说,“如果他有一把梳子和发蜡,他会把所有戴白手套的先生都比下去。”

“对不起,先生,预审法官等着犯人。”

“瞧,王子在打扮自己了。”有个小偷说。

“我的问话到此中止了,”安德烈亚对高尚的管家说,“让讨厌的家伙见鬼去吧!”

狮窟的几个犯人带着明显的兴趣,在观察这个囚犯的讲究的衣服。

“我明天再来。”贝尔图乔说。

他同样小心地扣好细麻布衬衫,入狱以来,这件衬衫已大大改变了颜色。他还用绣着姓氏开头字母,上面有一只纹章冠冕的手帕的一角去擦拭发亮的皮靴。

“好!”安德烈亚说,“各位宪兵先生,我听候你们吩咐……啊!亲爱的先生,请交给书记室十来个埃居,让这里的人能给我需要的东西。”

要不是他的衣服被撕烂了,由于服装剪裁讲究,他会被看做一个风雅人士;他的衣服并不是穿旧的:没有破损的地方,精细而柔软光滑的衣料,在囚犯的手抚摸下很容易恢复光泽,他竭力要使它变成一件新衣服。

“会办好的。”贝尔图乔回答。

在上面描绘的、散发出冷湿之气的院子里,有个年轻人双手插在口袋中踱步,狮窟的居民十分好奇地观察着他。

安德烈亚向他伸出手去。贝尔图乔把手插在口袋里,只是将里面的几枚钱币敲得叮当响。

不管这个地方多么令人胆寒,仍然是一个天堂,在这里,那些来日屈指可数的囚犯重新投入他们所期待的享受过的社会中:从狮窟出来的犯人除了到圣雅克城栅、苦役监或单人牢房去,很少到别的地方!

“这正是我想说的话。”安德烈亚说,露出怪笑的模样,但被贝尔图乔古怪的镇定完全慑服了。

圣贝尔纳院设有特别会客室;这是一个长方形的房间,由两道相隔三尺的平行铁栅分为两部分,来访者只能握到囚犯的手,或者递给他一样东西。这个会客室阴暗潮湿,尤其当人们想到在铁栅之间悄悄传递、令铁栅生锈的、可怖的秘密谈话的时候,便显得极其可怕。

“我会搞错吗?”他登上被称为“生菜篮”的长方形铁栅车时这样思忖,“我们走着瞧!这样的话,明天见!”他转向贝尔图乔,添上说。

可以看到他们在吸收和保留着最多热量的墙沿互相挤在一起,蹲在一起。他们待在那里,两个一组在交谈,往往互相隔开,目光不断地盯住门口,这扇门打开是为了叫走这个阴惨惨的地方的一个人,或者是为了将社会熔炉抛弃的新渣滓吐进这个深渊里。

“明天见!”管家回答。

这个区域的院子由四堵高墙围住,当太阳要射入这个囚犯的灵与肉都十分丑恶的深渊时,光线是斜射进来的。从起床开始,被司法机构压弯在磨快的铡刀下的犯人,像幽灵一样忧心忡忡、惊恐不安,脸色苍白,在地面上踯躅。

【注释】

这是监狱中的监狱;墙壁比别处的厚一倍。每天都有一个监狱边门看守人仔细检查粗大的铁栅,从看守的孔武有力的身材和冷酷敏锐的眼神,可以看出选择他们是为了通过威慑力量和机敏来镇住受他们管制的犯人。

(1)拉丁文,这两个字本意为:“我本该……”语出维吉尔的《伊利昂纪》(第一卷),当海上刮起风暴时,海神发怒了。

囚犯用他们强有力的语言称之为“狮窟”,或许是因为囚徒牙齿锐利,常常去咬铁栅和看守。

(2)拉辛(一六三九—一六九九),法国古典主义悲剧作家,作品有《安德洛马克》、《费德尔》。

“力量”监狱的一个区域,也就是关押最凶狠、最危险的囚犯的区域,名叫圣贝尔纳院。

(3)皮克塞雷库(一七七三—一八四四),法国戏剧家,作品有《维克托或森林的孩子》、《巴比伦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