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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 舞 会

无疑她以为伯爵就要对她说话;无疑伯爵则以为她即将对他说话;但他们两人都缄口不语,他们准定觉得平庸的谈话对彼此都不相宜;于是基度山在彼此打过招呼之后,走向阿尔贝,他伸出手向基度山走来。

正当他向她鞠躬时,她带着造作的微笑朝他回过身来。

“您见到我母亲了吗?”阿尔贝问。

他什么也不理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一面往前走,一面跟大家交换点头致意,一直走到德·莫尔赛夫夫人面前。她站在摆满鲜花的壁炉前,在一面设在门口对面的镜子里看到他出现,已准备同他见面。

“我刚才有幸向她致意了,”伯爵说,“但我没有看到您的父亲。”

再说,巴黎社交界非常古怪,如果这一切里面没有巨大财产镀上金光的神秘故事,或许它是丝毫不会加以注意的。

“瞧!他在那边的一小群名流雅士当中谈论政治呢。”

或许有比他更漂亮的人,但显然没有人比他更“意味深长”,要是可以用这个词形容他的话:伯爵身上的一切都要说明什么,而且都有含义;因此他养成不作无谓思索的习惯,使他脸上的线条、面容和无关紧要的动作都具有不可比拟的灵活和坚毅。

“说实话,”基度山说,“我看到站在那边的几位先生都是名流雅士!我没有料到!是哪类名流?您知道,有各种各样的名流。”

上文已经说过,要么出于人为的威望,要么出于油然而生的威望,伯爵在他露面的地方都很引人注目;这并非由于他的黑色服装,在剪裁方面确实无可挑剔,但朴素而且不佩戴勋章;这并非由于他的没有任何刺绣的背心;这并非由于正好裹住颀长挺秀的腿、惹人注目的长裤:这是由于他无光泽的肤色,波浪起伏的黑发,由于他平静而纯洁的脸容,由于他深邃而忧郁的目光,末了,是由于他的无比精巧、动辄流露出鄙夷不屑神情的嘴巴,这一切使得人人的眼睛都盯住他。

“首先有一位学者,就是那个干瘦的高个先生;他在罗马乡下发现一种蜥蜴,比别的蜥蜴多一根脊椎,他回来后将这个发现通知了法兰西研究院。这件事争论了很久:但干瘦的高个先生胜券在握。脊椎问题在学术界引起巨大反响;干瘦的高个先生原来只是骑士荣誉勋位获得者,于是封为四级荣誉勋位获得者。”

即使这两尊活塑像彼此这样更久地呆呆望着,别人也不致注意到他们置一切于度外:基度山伯爵刚刚走进来。

“好极了!”基度山说,“我觉得这枚十字勋章颁发得很明智;那么,如果他又找到一根脊椎,就会封他为第三级荣誉勋位获得者啰?”

这种致意摩雷尔是心领神会的,他的目光带着同样表情,也将手帕凑到嘴上;这两尊活塑像脸上像大理石一样,心儿却扑腾乱跳,彼此隔开在大厅两端,有一会儿忘乎所以,或者准确点说,在默默的对视中一时忘却了大家。

“可能。”莫尔赛夫说。

这个回答,特别是她所用的声调,使可怜的摩雷尔的心揪紧了;但他得到一种补偿:在转身的时候,他在门框旁边看到一张漂亮白皙的脸,一对张大、表面上毫无表情的眼睛正盯着他,一束勿忘草慢慢地升上她的嘴唇。

“另外那一位出花样,穿上绿丝线刺绣的蓝衣服,怪里怪气的人,会是谁呢?”

“我已经在奥特伊基度山伯爵先生的府上愉快地见过这位先生了。”德·维勒福夫人回答,一面带着明显的冷淡转过身去。

“并不是他别出心裁,穿上这套怪模怪样的衣服:这是共和国想出来的,您知道,共和国政府爱好艺术,想给科学院院士一套制服,请大卫(2)为他们设计出来。”

“夫人,”阿尔贝说,“我有幸向您介绍马克西米利安·摩雷尔先生,北非骑兵上尉,我们优秀的、尤其是英勇无畏的军官之一。”

“啊!当真,”基度山说,“因此那位先生是科学院院士啰?”

这当儿,一个目光明亮、头发乌黑、髭须闪光的漂亮年轻人走过来毕恭毕敬地向德·维勒福夫人鞠躬。阿尔贝向他伸出了手。

“他属于这个博学团体的一员已有一星期了。”

“那么,提醒他是符合慈善为本的。他一到我便这样做。”

“他的贡献,他的专长是哪一方面?”

“可怜的伯爵,他料到经历的危险吗?”

“他的专长?我想,他把针戳进兔子脑袋,他喂母鸡吃茜草,他用鲸须顶出狗的脊椎骨髓。”

“真的,如果情况不是对他极为有利,这种事很可能发生。”

“因此他进入科学院吗?”

“好!就差逮捕伯爵,把他当做流浪汉,借口是他太富有了。”

“不,他是法兰西科学院院士。”

“昨天在警察局长家里。您明白,巴黎人看到这不同寻常的奢华,印象强烈,于是警方进行了调查。”

“怎么跟法兰西科学院搅在一起呢?”

“那么这些消息传播……”

“我这就告诉您,看来……”

“警方。”

“他的实验无疑使科学前进了一大步?”

“谁发现的?”

“不,是因为他的文笔非常好。”

“因为这几乎是刚发现的秘密。”

“这大概,”基度山说,“能大大讨好被他用针戳进脑袋的兔子,被他染红骨头的母鸡和被他顶出脊椎骨髓的狗的自尊心。”

“为什么这样?”

阿尔贝哈哈大笑。

“可以,不过要逐渐地,一件一件地,不要说出消息来源是我。”

“另外那一个呢?”伯爵问。

“那么好极了,”莫尔赛夫说,“这实在是新闻!您允许我重复给别人听吗?”

“另外那一个?”

“他在印度服过役,在泰萨利亚开采一个银矿,到巴黎来是为了在奥特伊兴建一个温泉。”

“是的,第三个。”

“噢!说实话,您本该大声说出来,您会大获成功。”

“啊!穿淡蓝色衣服的?”

“是个船主的儿子。”

“是的。”

“也可能。”

“他是伯爵的同僚,不久前激烈反对贵族院议员穿制服的设想;在这一点上,他在讲坛上大获成功;他原来跟自由党的报纸关系不好,但他庄严反对宫廷的意愿使他和自由党报纸言归于好;据说要任命他为大使。”

“他是马耳他人。”

“他写过两三出喜歌剧,在《世纪报》有四五股股份,对内阁投了五六次赞成票。”

“可能。”

“好极了!子爵,”基度山笑着说,“您是一个可爱的向导;现在您会帮我一个忙,对吗?”

“那么,我比您消息灵通;他姓扎科内。”

“什么忙?”

“我从来没有听人叫过。”

“您不要把我介绍给这些先生,如果他们要求跟我相识,您要先告诉我一下。”这当儿,伯爵感到有人按住他的手臂;他回过身来,这是唐格拉尔。

“基度山是个岛名,而他有个姓。”

“啊!是您,男爵!”他说。

“不,我不知道。”

“为什么您称呼我为男爵?”唐格拉尔说,“您明明知道我不看重我的头衔。我不像您那样,子爵;您很看重,是吗?”

“您知道他除了基度山之外,还有另一个名字吗?”

“当然,”阿尔贝回答,“因为我若不是子爵的话,我就一文不值,而您呢,您可以丢掉男爵头衔,但仍然是百万富翁。”

“伯爵要来的,放心吧。”

“我看这是七月王朝时期最美的头衔。”唐格拉尔说。

“好。现在,伯爵呢?”

“不幸的是,”基度山说,“百万富翁不像男爵、法国贵族院议员或科学院院士那样,可以终身保持;证明是,法兰克福的弗兰克和波尔曼不久前破了产。”

“他一发信便动身。”

“当真?”唐格拉尔脸色煞白地说。

“他对您怎么说?”

“真的,今晚我收到一个邮件,得知这个消息;我有大约一百万存在他们那里;但我及时得到信息,大约一个月之前要回了这笔款子。”

“有,昨天收到的。”

“啊!我的天!”唐格拉尔说,“他们抽走了我二十万法郎。”

“完全不对。眼下我关心的不是他。我要问您,您是否有弗朗兹先生的消息?”

“那么,您得到提醒了;他们的签字只值百分之五。”

“您要问我,基度山伯爵来了吗或者是否要来?”

“是的,但我被提醒得太迟了,”唐格拉尔说,“我支付了他们签字的单据。”“好!”基度山说,“又是二十万法郎,加上……”

“以名誉担保。”

“嘘!”唐格拉尔说,“别谈这种事……”他挨近基度山:“尤其在小卡瓦尔坎蒂先生面前。”银行家添上说;说这句话时,他微笑着转向年轻人那边。

“以名誉担保?”

莫尔赛夫离开了伯爵,走去对母亲说话。唐格拉尔也离开伯爵去跟小卡瓦尔坎蒂打招呼。基度山一时是独身一人。

“是的。”

室内开始变得异常闷热。

“如果我猜对了,您肯老实向我承认吗?”

仆人们端着摆满水果和冷饮的托盘,在客厅里穿梭往来。

“啊!啊!”德·维勒福夫人说。

基度山用手帕擦拭汗湿的脸;但托盘从他面前经过时,他朝后一退,也不喝点东西凉快一下。

“我打赌,”阿尔贝打断她说,“我知道您要对我说什么话。”

德·莫尔赛夫夫人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基度山。她看到托盘端过去时,他碰也不碰;她甚至捕捉住了他后退的动作。

阿尔贝对唐格拉尔夫人一鞠躬,朝德·维勒福夫人走去,他一走近,她便张开口要说话。

“阿尔贝,”她说,“您注意到一件事吗?”

“喂,让我待在这里吧,您快去迎接德·维勒福夫人,”男爵夫人说,“我看她急煎煎想跟您说话。”

“什么事,妈妈?”

“不,您见不到她;她在伯爵家的地位还不够确定。”

“就是伯爵从来不愿接受在德·莫尔赛夫先生家里吃饭。”

“他露面会不做新奇的事吗?埃尔斯勒在《瘸腿魔鬼》(1)中表演跳舞;那位希腊公主看得迷住了。在有响板伴奏的西班牙舞之后,他将一只华丽的戒指套在花束的梗上,掷给那位可爱的舞蹈女演员,她在第三幕再次出场,手指上戴着戒指,向他表示敬意。他的希腊公主今晚会来吗?”

“是的,但他接受在我那里吃早饭,因为他正是通过这次早餐进入了社交界。”

“啊!不错。这个怪人又做了什么新奇的事吗?”

“在你那里不是在伯爵家里,”梅尔塞苔丝小声说,“他来到以后,我一直观察他。”

“他去了。”

“怎么样?”

“没有。”

“他什么也不吃。”

“昨天您到歌剧院去了吗?”

“伯爵饮食很有节制。”梅尔塞苔丝苦笑着。

“啊!不错,我还没有回答您;放心吧,夫人,这位大红人会来的,我们享有特权。”

“你到他跟前去,”她说,“托盘一经过,你坚持让他吃点东西。”

“您对每个人都像对我这样回答吗?”

“为什么这样,妈妈?”

“我想说这很顺利,”子爵笑着回答,“您是第十七个向我提同一问题的人;伯爵一切很顺利!……我向他祝贺……”

“让我高兴一下吧,阿尔贝。”梅尔塞苔丝说。阿尔贝吻一下母亲的手,走到伯爵身边。

“您这是什么意思?”

又一个托盘同前面的托盘一样摆满了东西端过来;她看到阿尔贝坚持请伯爵喝点东西,甚至拿起一杯冰镇饮料递给他,但他固执地拒绝了。

“十七个!”阿尔贝回答。

阿尔贝回到母亲身旁;伯爵夫人面色惨白。

“今晚基度山伯爵不来吗?”

“那么,”她说,“你看,他拒绝了。”

“您也在找什么?”阿尔贝微笑着问。

“是的;但您操什么心呢?”

“您放心吧,她遇上了德·维勒福小姐,两人凑到一起;瞧,她俩穿着白长裙,随后来到了,一个捧着一束茶花,另一个捧着一束勿忘草;请告诉我……”

“你知道,阿尔贝,女人是很古怪的。我会乐意地看到伯爵在我家里吃点什么,哪怕是一粒石榴。再说,或许他不适应法国人的习惯,或许他有喜欢吃的东西吧。”

“不瞒您说,”阿尔贝回答,“您不把她带来,也真够狠心!”

“我的天,不!我在意大利看到他什么都吃;大概他今晚不舒服。”

“您在找我的女儿?”男爵夫人含笑问。

“再说,”伯爵夫人说,“由于他一直住在气候炎热的地方,或许他不像别人那样怕热?”

阿尔贝环顾四周。

“我想不是,因为他抱怨闷死了,而且他问,既然已打开窗子,为什么不打开百叶窗?”

伯爵夫人让阿尔贝去迎接唐格拉尔夫人;阿尔贝走上前去,对男爵夫人的服装作了应有的恭维,挽住她的手臂,把她带到他选中的座位去。

“的确,”梅尔塞苔丝说,“有个方法能让我了解到他这样节食是不是故意的。”

两辆马车分道扬镳。唐格拉尔夫人莅临时不仅美若天仙,而且首饰光彩照人;她进门时梅尔塞苔丝也从另一扇门进来。

于是她走出客厅。

“这样的话,我就去。”

过了片刻,百叶窗一扇扇打开了,透过窗台上的茉莉花和铁线莲属植物,可以看到整个花园被提灯照得通明雪亮,晚餐设在帐篷底下。

“我这样认为。”

男女舞伴,打牌谈天的人发出快乐的喊声:人人的肺都愉快地呼吸着涌进来的新鲜空气。

“啊!您这样认为?”男爵夫人问。

与此同时,梅尔塞苔丝又出现了,比她出去时更加苍白,神色坚定,在某些场合下,这在她身上是不同寻常的。她径直走向她丈夫成为中心的那一群人:

“您错了,”维勒福带着意味深长的目光说,“您要在那里露面,这很重要。”

“别把这几位先生困在这里,伯爵先生,”她说,“如果他们不打牌,他们在这里闷死了,不如到花园里呼吸空气。”

“不,”唐格拉尔夫人回答,“我身子很不舒服。”

“啊!夫人,”一个非常风流,在一八○九年高唱《奔赴叙利亚》的老将军说,“让我们自己到花园,我们是不去的。”

“您到德·莫尔赛夫夫人家去,是吗?”

“好吧,”梅尔塞苔丝说,“那么我来带个头。”

上文叙述过的几件事使唐格拉尔夫人深感不安,她正迟疑不决是否上德·莫尔赛夫夫人家里,早上,她的马车恰巧遇上维勒福的车子。维勒福对她做了个手势,两辆马车接近了,透过车门,检察官问:

她转向基度山:

正当德·莫尔赛夫伯爵夫人作过吩咐,回到客厅里的时候,客厅开始挤满宾客,伯爵夫人的热情好客比伯爵的高贵地位远远更吸引客人;因为事先就可以肯定,由于梅尔塞苔丝的高雅趣味,这个宴会会有一些值得给别人叙述或需要时值得模仿的地方。

“伯爵先生,”她说:“请赏光让我挽住您的手臂。”

花园小径用彩灯照明,像意大利人的习惯;餐桌上摆满蜡烛和鲜花,像各国的习惯那样,人人都能理解这种餐桌上的奢华,在各种各样的奢华中,很难遇到这种最罕见的多方面的奢华。

听到这句普通的话,伯爵几乎摇摇欲坠;他半晌望着梅尔塞苔丝。这半晌其实像闪电掠过那么快,但伯爵夫人觉得延续了一个世纪,在这一瞥中,基度山投进了多少想法啊。

至今主人一直犹豫不决,晚餐是开在餐室里还是开在细草坪上支起的人字斜纹布长方形帐篷里。

他把手臂伸给伯爵夫人;她倚在上面,或者不如说她用小手轻轻挽着,两人走下两边摆满杜鹃花和茶花的石阶。

这时,花园里有十来个仆人在忙碌,女主人由于天气越来越好,放下心来,刚吩咐开出晚餐。

在他们身后,二十来个人带着闹嚷嚷的欢声笑语,从另一道石阶冲到花园里。

在底楼的几个客厅里,传来音乐的声响、华尔兹舞和加洛普舞的旋转步子声,而明亮的光带透过百叶窗的缝隙闪射出来。

【注释】

晚上十点钟,伯爵公馆花园里高大的树木开始清晰地显现在天空中,风雨整天威胁着,雷声隆隆,但最后一丝乌云飘浮而过,露出缀满金色繁星的天幕。

(1)法国作家勒萨日(一六六八—一七四七)的小说(一七○七),这里可能指改编的舞剧。

七月最炎热的天气已经来到,星期六德·莫尔赛夫家要举行舞会,日月流逝,这一天终于来临。

(2)大卫(一七四八—一八二五),法国画家,作品有《奥拉斯之誓》、《苏格拉底之死》、《马拉之死》、《萨宾的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