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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调 查

“毫无疑问,因此,眼下我们关注的决不是他的信仰,而是他的行动;我以警察局长的名义,要求您说出您所知道的事。”

“我是说我想;我不肯定。况且,我一直认为在法国人人享有信仰自由。”

“他被看做一个乐善好施的人。我们的教皇封他为基督骑士,这种恩惠教皇只赐给亲王,现在是由于他对东方的基督徒功劳卓著;他因对亲王或各国的功勋而获得五六种高级勋章。”

“怎么,路德教教徒?”

“他戴这些勋章吗?”

“不,先生;我想他是路德教教徒。”

“不,但他引以为荣;他说他更喜欢给予人类造福者的褒奖,而不喜欢给予毁灭人的奖赏。”

“哦,您不是听他忏悔的神甫吗?”

“这个人是个公谊会教徒吗?”

“海军。”

“正是,这是个公谊会教徒,当然不戴大帽子,不穿栗色衣服。”

“在什么部队。”

“他有朋友吗?”

“我想他当过军人。”

“有,因为凡是认识他的人都是他的朋友。”

“他打过仗吗?”

“他究竟有仇敌吗?”

“啊!从这时起,情况我就不大清楚了,因为我没有再见到我年轻的朋友。”

“只有一个。”

“不,儿子。”

“叫什么名字?”

“老扎科内先生?”

“威尔莫爵士。”

“您大概听人说过扎科内先生年轻时的冒险经历吧?”

“他在哪里?”

“正是为了成为伯爵。在意大利,要成为伯爵,还必须拥有伯爵领地。”

“眼下在巴黎。”

“为什么伯爵买下一个岩石岛?”

“他能给我提供一些情况吗?”

“那是一大块岩石。”

“宝贵的情况。他曾跟扎科内同时待在印度。”

“据说这个地方很迷人。”

“您知道他住在哪里?”

“当然;凡是从巴勒莫、那不勒斯或罗马从海路前往巴黎的人,都知道这个岛,因为要从岛旁经过,能亲眼目睹。”

“肖塞·唐坦那一带;但我不知道街名和门牌号码。”

“您知道他的基度山岛吗?”

“您跟这个英国人不和吗?”

“噢!这是难以令人相信的。”

“我喜欢扎科内,而他憎恨扎科内;我们因此而关系冷淡。”

“据说每年收入三四百万!”

“神甫先生,您认为德·基度山伯爵在这次到巴黎来之前,从没来过法国吗?”

“每年二十万利佛尔收入,先生,正好得出四百万财产。”

“啊!关于这个,我可以确切地回答您。没有,先生,他从没来过,因为六个月前他写信给我,了解他需要的情况。至于我,由于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巴黎,我让卡瓦尔坎蒂先生去找他。”

“啊!这是符合情理的,”来客说,“据说有三四百万!”

“安德烈亚?”

“噢!他每年收入十五万至二十万利佛尔。”

“不;他的父亲巴尔托洛梅奥。”

“您是他的好友,您认为有多少财产?”

“很好,先生;我只有一件事要问您了,我以荣誉、人道和宗教的名义要求您不要拐弯抹角地回答我。”

“噢!至于这个,”神甫回答,“不可斗量用得恰到好处。”

“说吧,先生。”

“他的财富据说不可斗量……”

“您知道德·基度山伯爵先生出于什么目的在奥特伊买下一幢别墅吗?”

“到处一样。”

“当然知道,因为他对我说过。”

“在意大利?”

“出于什么目的,先生?”

“您知道,这是可以买来的。”

“为了建立一所疯人院,像皮扎尼男爵在巴勒莫建立的那一种。您知道那所疯人院吗?”

“但这伯爵的头衔呢?”

“遐迩闻名,我知道,先生。”

“是的,我在孩提时有上十次跟他的儿子在造船厂里玩耍。”

“这是一个出色的机构。”

“啊!啊!”

至此,神甫向生客欠了欠身,让对方明白,他想恢复中断的工作。

“听着,我认识扎科内先生的父亲。”

来客要么明白神甫的意思,要么问完了问题,站起身来。

“先生,请注意,我毫不怀疑您的诚实。我是对您说:您十拿九稳吗?”

神甫把他送到门口。

“怎么!我是否十拿九稳?”

“您布施不惜花钱,”来客说,“尽管别人说您很有钱,我冒昧赠给您某些东西,由您转给穷人;至于您,您肯接受我的捐赠吗?”

“您对自己的话十拿九稳吗?”

“谢谢,先生,在世界上我只珍惜一样东西,就是我所做的善事由我出资。”

“可是,”神甫笑眯眯地说,“当这‘人人说’符合实情时,大家都只得相信,警方也只能像大家那样相信。”

“但是……”

“是的,我知道,人人这样说;但您明白,警方不会满足于‘人人说’。”

“这个决心不可变更。先生,尽力去找,总能找到:唉!在每个富人走过的路上,总有许多不幸能够碰到!”

“他是马耳他一个富有的船主的儿子。”

神甫开门时最后鞠了一躬;生客还了礼,走了出去。

“他是什么人?”

马车把他直接送到德·维勒福先生家里。

“非常熟悉。”

一小时后,马车重新上路,这次驶向圣乔治喷泉街。马车在五号门前停下来。威尔莫爵士住在这里。

“我刚才问您是不是认识他?”

生客曾给威尔莫爵士写过信,同他约见,爵士定在十点钟。因此,警察局长的使者十点差十分到达,仆人回复,威尔莫爵士是严格守时和一丝不苟的,他还没有回家,但他准定在十点整回来。

“好的。”

来客在客厅里等候。这个客厅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跟所有带家具出租的公馆一样。

“我们就谈谈扎科内先生吧。”

壁炉托台上放着两只现代的塞夫勒瓷瓶,一只挂钟有一个张弓的小爱神,一个双面镜;每一面都有一个雕刻,一个是荷马游历图,另一个是贝利泽尔(2)行乞图;灰不溜秋的墙纸,家具蒙上黑花红布:这就是威尔莫爵士的客厅。

“绝对是同一个人。”

客厅由几只球形磨沙玻璃灯罩的灯照亮,灯光微弱,似乎特意照顾警察局长的使者容易疲惫的眼睛。

“那么,好的;我们不必讨论字眼,既然德·基度山先生跟扎科内先生是同一个人……”

等了十分钟,挂钟敲了十下;敲第五下时,门打开了,威尔莫爵士出现。

“基度山是地名,或者不如说是岛名,而不是姓。”

威尔莫爵士比中等身材略高,留着稀疏的褐色髭须,皮肤白皙,花白的金黄头发。他的穿著带上英国人的怪癖爱好,就是说他穿着一八一一年那种金纽扣、高领缝出花样的蓝色服装:一件白色克什米尔短绒呢背心和一条短了三寸的紫花布长裤,同样布料的裤管绑带使裤子不致缩到膝盖。

“扎科内!……他不叫基度山呀!”

他进来的第一句话是:

“我猜您想说扎科内先生吧?”

“先生,您知道我不讲法语。”

“我开门见山。您认识德·基度山伯爵吗?”

“我当然知道您不喜欢讲我们国家的语言。”警察局长先生的使者回答。

“现在,先生,我洗耳恭听,说吧。”

“但您可以讲法语,”威尔莫爵士说,“因为即使我不讲法语,我却懂法语。”

神甫把绿色纸板灯罩压低。

“我呢,”来客改用英语说,“我讲英语也很流畅,可以用这种语言交谈。您别感到不好意思,先生。”

“对不起,神甫先生,”警察局长的使者说,“灯光太刺我的眼睛。”

“哦!”威尔莫爵士用这种属于英国人最纯粹的天赋音调说。

听到这句话,神甫按低他那边的灯罩,翘起反方向的灯罩,完全照亮生客的面孔,而他的面孔始终处在暗处。

警察局长的使者将介绍信递给威尔莫爵士。爵士带着英国人的冷淡态度看了一遍;看完信后,他用英语说:

“噢!放心吧,神甫先生,”生客说,“我们无论如何会让您问心无愧。”

“我明白,我非常明白。”于是,来客开始提问题。

“先生,只要您迫切希望知道的事丝毫不致引起我良心的不安。我是教士,先生,比如,忏悔说出的秘密应该留在我和上帝的裁决之间,而不是在我与人间的司法机关之间。”

这些问题跟问布佐尼神甫的大同小异。由于威尔莫爵士的身份是基度山伯爵的对头,所以不像神甫那样有保留,问题的范围要广得多;他讲述了基度山的青少年时代,据他说,基度山十岁时便为那些跟英国人作战的印度小君主当中的一个效劳;他,威尔莫在那里第一次遇到基度山,他们彼此攻打。在这次战争中,扎科内当了俘虏,被押解到英国,但他从趸船上逃跑,跳入水中。于是开始漫游、决斗和爱情的经历;随后爆发希腊人的起义,他在希腊人的队伍里效力。在替希腊人卖命时,他在泰萨利里(3)山区发现了一个银矿,但他守口如瓶,不泄露给任何人。在纳瓦林海战(4)之后,待希腊政府取得稳固地位,他向奥通(5)国王申请开采这个矿的优先权;这个优先权给予了他。由此他成了巨富,据威尔莫爵士说,他的财产可能达到一二百万的年收入,不过,一旦矿藏枯竭,这笔财产也会突然耗尽。

“是的,”生客又说,“神甫先生,您的正直已为警察局长先生所熟知,他作为行政官员,想从您这里了解一件有关公共安全的事,我正是以公共安全的名义被派到您这里来的。神甫先生,我们不希望,不管友谊关系还是对别人的敬重,不会促使您向司法机关隐瞒真相。”

“但是,”来客问,“您知道他为什么到法国来呢?”

神甫欠了欠身。

“他想进行铁路投机生意,”威尔莫爵士回答,“再说,由于他是灵巧的化学家和同样出色的物理学家,他发明了一种新的快报技术,他要推广开来。”

“我承担的使命,先生,”来客说,他斟酌每一个字,仿佛难以吐出,“对执行的人和牵涉到的人都是给予信赖的一项使命。”

“每年他大约花费多少钱呢?”警察局长的使者问。

“我洗耳恭听,先生。”神甫带着明显不过的意大利口音说。

“噢!至多五六十万法郎,”威尔莫爵士回答,“他很吝啬。”

神甫扶了扶那副大眼镜,眼镜不仅遮住他的眼睛,而且遮住他的双鬓;他坐了下来,示意来客也坐下。

显而易见,英国人出于仇恨才这样说,他不知道如何诋毁伯爵,就说他吝啬。

“是的,先生。”生客有点迟疑地回答,尤其是有点脸红。

“关于他在奥特伊的别墅,您知道什么情况吗?”

“在巴黎保安局任职的一个密探?”

“当然知道。”

“正是,先生。”

“那么,您知道什么?”

“是的,先生,”神甫回答,“您就是前监狱督察德·博维勒先生以警察局长的名义派来的那个人吗?”

“您是问他出于什么目的买下这幢别墅吗?”

“我有幸对布佐尼先生说话吗?”来客问。

“是的。”

生客登上相当陡的楼梯。一个大灯罩将灯光集中在桌面上,而房间的其他地方则处在黑暗中;他在桌子前面看见神甫,神甫穿着教士服装,头上戴着中古时代的学究扣住脑门的那种兜帽。

“伯爵是个投机家,他准定会在试验和实施乌托邦的设想中倾家荡产:他认为在奥特伊他刚买下的那幢别墅附近有一股温泉,可以跟巴涅尔(6)、吕雄(7)和科特雷(8)的温泉媲美。他想把买下的房子变成德国人所说的badhaus(9)。他已经挖过两三次花园,想找到出色的温泉;由于找不到温泉,不久您会看到他将买下房子周围的住宅。然而,由于我恨他,我希望他在经营铁路、电报或发掘温泉中倾家荡产;他迟早有一天总要破产的,我注视着他的所作所为,以便能幸灾乐祸。”

“是的,他在藏书室工作;但在恭候先生。”仆人回答。

“为什么您恨他呢?”来客问。

“神甫先生在家吗?”他问。

“我恨他,”威尔莫爵士回答,“是因为他途经英国时,勾引过我的一个朋友的妻子。”

看到仆人对他毕恭毕敬,他明白他的信起到预期的效果。

“如果您恨他,为什么不设法向他报复呢?”

果然,在指定时间,同一个人坐着同一辆马车来到,这次,他不是停在费鲁街拐角上,而是停在绿门前。他敲门,仆人给他开门,他走了进去。

“我已经跟伯爵决斗过三次,”英国人说,“第一次用手枪,第二次用剑,第三次用双手握住的巨剑。”

于是他告辞了。

“三次决斗的结果怎样?”

“那么今晚我在说好的时间再来。”来客说。

“第一次他打断了我的手臂,第二次他刺穿了我肺部,第三次他造成我这个伤口。”

“噢!毫无疑问,先生,除非神甫先生工作,那么这就跟他出了门一样。”

英国人翻开高耸到耳根的衬衫领子,露出一个伤口,殷红的颜色表明时间不长。

“那么等他回来,请将这张名片和这盖封印的信转交给他。今晚八点钟,神甫先生在家吗?”

“所以我非常恨他,”英国人重复说,“他肯定会死在我手上。”

“我已经告诉过您,他不在家。”仆人重复说。

“但是,”警察局的使者说,“我看您还没有找到杀死他的办法。”

“我对这个答复是不会满足的,”来客说,“因为我是奉命而来的,对于派我来的那个人,主人总是在家的。请通知布佐尼神甫……”

“哦!”英国人说,“我每天都去练射击,隔一天格里齐埃到我家里来。”

“神甫先生一早出去了。”仆人回答。

来客想打听的就这些,或者不如说,看来英国人知道的就这些。于是密探站起来,向威尔莫爵士鞠了一躬,爵士带着英国人的僵硬和彬彬有礼也欠了欠身,于是他就告退了。

在这些宝贵情况送达检察官先生的第二天,有个人在费鲁街的拐角下车,走去拍一扇漆成橄榄绿的门,要见布佐尼神甫。

威尔莫爵士听到街门关上以后,便回到卧房,转眼之间,他丢掉金黄头发,褐色髭须,假下颚和伤疤,恢复基度山伯爵的黑头发、无光泽的肤色和珍珠般的牙齿。

至于威尔莫爵士,他住在圣乔治喷泉街。这是一个喜欢周游世界的英国人,这些英国人在旅行中会挥霍掉他们的家产。他租下一套带家具的公寓,但难得睡在里面,每天只待上两三小时。他的一个怪癖是绝对不想讲法语,据说,他的书写文字却是极为纯粹的法语。

而回到德·维勒福先生家里的那个人也确是德·维勒福本人,而不是警察局长的使者。

另一个房间位于书斋旁边,用做卧室。一张床,不挂床幔,四张扶手椅,一张乌得勒支(1)黄色丝绒长沙发,还有一张祈祷跪凳,组成全部家具。

作过这两次拜访以后,检察官有点放心了,虽然他并没有打听到可以放心的消息,但也没有打听到令他忐忑不安的消息。因此,在奥特伊那次宴请之后,他在夜里第一次睡得有点安稳了。

另外,不管神甫在不在家,在巴黎还是在开罗,他总是施舍,而小窗就用作施舍的传递窗口,仆人以他主人的名义不断分发。

【注释】

这个男仆从门上的小窗观察来客,只要来客的面孔他不认识或者不讨他喜欢,他就回答神甫不在巴黎,许多人知道神甫常常出游,有时长期在外,会满足于这样的答复。

(1)荷兰城市,盛产呢绒。

神甫确实喜欢待在二楼的客厅里。这个客厅陈设着神学典籍和羊皮书,据他的贴身男仆说,可以看到他几个月埋首在书堆中;这个客厅实际上还不如说是个书斋。

(2)贝利泽尔(约五○○—五六五),拜占庭将军,一生征战。

楼下两个房间中,一个是餐室,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只胡桃木碗橱;另一个是客厅,护壁板漆成白色,没有装饰、地毯和挂钟。可以看出,神甫对自己只限于严格必需的用品。

(3)位于希腊北部,周围环绕山脉,中间是平原,奥林匹斯山在它的北面。

神甫抵达巴黎刚一个月,住在圣苏尔皮斯教堂后面的一幢小房子里,这是一座两层楼房,一共四个房间,楼上两个,楼下两个,只有他一个房客。

(4)纳瓦林海战发生在一八二七年,英法俄舰队击败土耳其和埃及的舰队,从而确保希腊独立。

德·维勒福先生回信吩咐,关于这两个外国人要立即打听到最准确的消息;第二天晚上,他的吩咐已得到执行,下面是他收到的情况:

(5)奥通(一八一五—一八六七),希腊国王(一八三二—一八六二)。

所谓德·基度山伯爵先生这个人尤其跟外国富豪威尔莫爵士过从甚密,有时能在巴黎见到这位爵士,眼下爵士正在巴黎;这位伯爵同样跟布佐尼神甫来往密切,这位西西里教士在东方享有盛誉,做过许多善事。

(6)上比利牛斯省区政府所在地,有温泉。

两天过去,德·维勒福先生收到如下的通知:

(7)上加罗纳省的村镇,有温泉和冬季体育场。

当天,他给一个名叫德·博维勒先生的人写信,这个人以前做过监狱督察,并跟高一级的保安局有联系;他要了解到需要的情况,那位先生要求两天时间,以便获得准确的有关情形。

(8)上比利牛斯省的村镇,有温泉。

德·维勒福先生对唐格拉尔夫人信守诺言,而且尤其是为了自己,他想方设法去了解德·基度山伯爵先生如何会知道奥特伊别墅那段往事的。

(9)德语:澡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