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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面包和盐

“没有什么东西使您依恋生活,您怎能这样生活呢?”

“都没有。”

“这不是我的过错,夫人。在马耳他,我爱过一个少女,就要娶她,这时战争爆发了,像旋风一样把我卷走,远离开她。我原以为她很爱我,会等待我,忠贞不渝,甚至不管我进入坟墓。待我回来时,她已结了婚。凡是过了二十岁的男子,这种事是常有的。或许我的心比别人更脆弱,我比他们处在我的地位时要更加痛苦,如此而已。”

“您没有姐妹……儿子……父亲?”

伯爵夫人停住脚步,仿佛她需要小憩一下喘口气。

“我是独身。”

“是的,”她说,“爱情始终留在您的心里……人一生只爱一次……您再见过这个女人吗?”

“这样您是孑然一身啰?”

“从来没有。”

“这是我在君士坦丁堡买下的一个女奴,夫人,她是王爷的女儿,我认做我的女儿,因为我在世上没有别的人可以寄托我的爱。”

“从来没有!”

“没有人对我提起过,但有几次有人看见您带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上歌剧院。”

“我从来没有返回她所在的地方。”

“我吗,结过婚了,”基度山哆嗦着回答,“谁会对您谈起这事呢?”

“在马耳他?”

“您没有结婚吗?”伯爵夫人问。

“那么她在马耳他?”

“我眼下的幸福同我过去的苦难相抵。”伯爵说。

“是的,在马耳他。”

“您眼下的幸福使您的心灵变得舒畅些了吗?”

“我想是。”

“毫无疑问,”伯爵回答,“因为没有人听到我诉苦。”

“您原谅她使您伤心断肠吗?”

“如今您幸福吗?”

“原谅她,是的。”

“我历尽磨难,是的,夫人。”基度山回答。

“但仅仅是她吧;您一直仇恨那些把您同她拆散的人吗?”

“先生,”默默无声地走了十分钟之后,伯爵夫人突然说,“您当真见多识广,周游各国,历尽磨难吗?”

伯爵夫人站在基度山面前;她手里还捏着一小串喷香的葡萄。

她又往前走。他们这样在花园里转了一圈,缄口禁语。

“吃一点。”她说。

“谢谢。”她说。

“我从来不吃麝香葡萄,夫人。”基度山回答,仿佛他们之间没有谈过这个话题似的。

这种语气远非德·莫尔赛夫夫人所期待的,她回过身去叹息一声,这叹息酷似呻吟。

伯爵夫人绝望地把这串葡萄扔到最近的树丛里。

“我们当然是朋友,夫人,”他回答,“再说,我们为什么不是朋友呢?”

“不肯通融!”她埋怨着说。

血液涌向伯爵的心脏,他的脸变得死一样白;然后血液从心脏涌向咽喉,渗入双颊,他的眼珠滑动了几秒钟,茫无所见,就像头昏眼花的人一样。

基度山仍然漠然置之,好像埋怨不是对着他而来的。

“但我们毕竟是朋友,对吗?”伯爵夫人颤抖着说,盯住基度山的眼睛,她近乎痉挛地用双手抓住伯爵的手臂。

这时阿尔贝跑了过来。

“我知道这个风俗,夫人,”伯爵回答,“但我们是在法国,不是在阿拉伯,而在法国,既没有永恒的友谊,也没有分享盐和面包的风俗。”

“噢!妈妈,”他说,“大事不好了!”

“伯爵先生,”梅尔塞苔丝终于又说,一面用哀求的目光望着基度山,“阿拉伯有一种动人的风俗,凡是在一个屋顶下共享面包和盐的人,就成了永久的朋友。”

“什么!出了什么事?”伯爵夫人挺起身来问,似乎她从梦中回到了现实,“您说大事不好?大概确实出了事。”

这个场面之后是长久的沉默;桃子像那串葡萄一样,滚落在沙土上。

“德·维勒福先生来了。”

“噢!又拒绝!”她带着痛苦万分的口气说,可以感到这口气把呜咽强压下去,“说实话,我很难过。”

“怎么呢?”

但伯爵做了个同样拒绝的动作。

“他来找他的妻子和女儿。”

“那么尝尝这只桃子。”她说。

“为什么?”

梅尔塞苔丝叹了口气,让葡萄掉在地上。一只好看的桃子挂在旁边贴墙的果树上,也像葡萄一样,是由温室的人工热量催熟的。梅尔塞苔丝走近毛茸茸的果子,摘了下来。

“因为德·圣梅朗侯爵夫人已到达巴黎,带来了德·圣梅朗先生离开马赛在第一个驿站去世了的噩耗。德·维勒福夫人正在兴头上,既不明白也不相信出了这个不幸;但瓦朗蒂娜小姐一听到这个消息,不管她的父亲如何小心翼翼,便猜到了一切:这一击像雷霆一样落在她身上,她昏倒在地。”

“夫人,”基度山回答,“我诚惶诚恐地请求您原谅我,我从来不吃麝香葡萄。”

“德·圣梅朗先生跟德·维勒福小姐是什么关系?”伯爵问。

“您拒绝我?”梅尔塞苔丝用颤抖的声音问。

“她的外祖父。他是来催弗朗兹和他外孙女结婚的。”

伯爵鞠了一躬,往后退了一步。

“啊!当真!”

“啊,伯爵先生,”她苦笑着说,简直可以看到她的眼角冒出泪花,“啊,我们法国的葡萄,我知道,不能跟你们西西里和塞浦路斯的葡萄相比,但您对我们北方可怜的阳光会放宽要求的。”

“弗朗兹耽搁了。德·圣梅朗先生为什么不也是唐格拉尔小姐的外祖父呢?”

伯爵夫人放开基度山的手臂,走到一棵葡萄树旁,摘下一串麝香葡萄。

“阿尔贝!阿尔贝!”德·莫尔赛夫夫人带着柔和的嗔怪口吻说,“您说什么?啊!伯爵先生,他非常敬重您,请告诉他,他出言不逊!”

他们来到一幢房子里,室内结满累累的果子,从七月初起,在这始终调节好的温度下,而不是在巴黎常常见不到的阳光下,便已经成熟了。

她往前走了几步。

伯爵望着梅尔塞苔丝,仿佛在问她;但她一言不发,继续走路,基度山也噤若寒蝉。

基度山非常古怪地望着她,他的表情既若有所思,又充满爱慕,以致她又退了回来。

“到温室去,您看,就在这条小径的尽头。”

于是她捏住他的手,又捏紧儿子的手,将这只手跟她儿子的手合在一起。

“不知道,夫人,”他回答,“作为朋友,您看,我不作抗拒。”

“我们是朋友,对吗?”她说。

“您知道我把您带到哪里吗?”伯爵夫人问,不回答基度山的问题。

“噢!做你们的朋友,夫人,我没有这种奢望,”伯爵说,“但无论如何,我是您恭顺的仆人。”

“您呢,穿着薄长裙,脖子上除了这条罗纱长围巾,没有别的御寒的东西,兴许您会着凉的。”他说。

伯爵夫人带着难以形容的揪紧的心离开了;她还走不到十步,伯爵便看到她用手帕掩住眼睛。

说完这句话,伯爵发觉梅尔塞苔丝的手在哆嗦。

“我母亲和您,你们意见不合吗?”阿尔贝惊讶地问。

“是的,夫人;您叫人打开门和百叶窗,是个极好的主意。”

“相反,”伯爵回答,“因为她刚才当着您的面对我说,我们是朋友。”

“大厅里太热,是吗,伯爵先生?”她说。

他们回到客厅,而瓦朗蒂娜和德·维勒福夫妇刚刚离开那里。

德·莫尔赛夫夫人同男伴一起走入绿叶形成的拱廊:这条拱廊是一道两边种上椴树的小径,通向一个温室。

不用说,摩雷尔跟着他们后面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