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这个王爷家里出来,大概饱餐一顿了吧!”
“是的。”安德烈亚笑着回答。
“这不是一个亲王,只是一个伯爵。”
“你向来胃口都那么大!你一直有好胃口吗?”
“一个伯爵?一个富豪,嗯?”
“不错。”安德烈亚说。
“是的,但你提防着点;这位先生不太随和。”
“你看,你瞧不起我,小家伙,你错了;既然我找到了你,什么也不能阻止我像别人那样穿上埃尔伯夫(3)产的花呢,因为我知道你心地善良:如果你有两件衣服,便会给我一件;我呢,你饥肠辘辘的时候,我常常把我那份汤和四季豆让给你。”
“噢!我的天!放心吧!我对你的伯爵没有什么打算,让你独自守着他好了。但是,”卡德鲁斯补上说,嘴角又露出刚才那种恶毒的微笑,“必须为此破费一点,你明白。”
“噢!既然你找到我说话,你看在眼里,也一清二楚,”安德烈亚说,越来越激动,“如果我头上缠着像你这样的一块手帕,身上穿着一件肮脏的短工作服,脚上穿着破鞋,你就不会来认我了。”
“得了,你需要什么?”
“那么,你的运气好啰?车夫不是租来的吗?双轮轻便马车不是租来的吗?衣服不是租来的吗?好,好极了!”卡德鲁斯说,眼睛里闪出嫉羡的光来。
“我想每月有一百法郎……”
“不,我在科西嘉长大;你又老又固执;我则年轻而固执。像我们这类人之间,威胁是要不得的,凡事都要客客气气。你的运气继续不好,相反,我的运气很好,难道是我的过错吗?”
“怎么样?”
“你知道如今你是什么样的人吗?”
“我就生活得……”
“你这样对待一个老朋友,就像你刚才那样称呼的,”他说,“卡德鲁斯,也很不好;你是马赛人,我是……”
“一百法郎?”
他让马儿跑起来。
“很清苦,你明白;但是,有……”
这个威胁使年轻人的火气降了下来:他尽量控制住自己。
“有多少?”
“你不再用‘你’来称呼我,贝尔德托,作为老朋友,这不好;小心,逼急了,我会挑起麻烦的。”
“一百五十法郎,我就很快乐了。”
“得了,”安德烈亚说,“您需要什么?”
“这是二百法郎。”安德烈亚说。
“你很幸运,我希望我也能说同样的话;我呢,我躲躲藏藏:还不说我担心你认不出我;但你认出了我,”卡德鲁斯带着恶意的微笑补充说,“啊,你很不错。”
他把十个金路易放在卡德鲁斯手里。
“您看,我没有躲躲藏藏。”
“好。”卡德鲁斯说。
“咦!有什么办法呢,我的孩子!我只能抓住你,才能跟你说话。你有一匹烈性马,一辆轻便的马车;你自然像条鳗鱼一样滑溜;如果今晚我错过了跟你说话,我就有危险碰不上你。”
“每月一日你到我的门房那里,会拿到同样数目的钱。”
“好一个小心翼翼!”安德烈亚说,“您当着我的车夫走近来跟我说话。”
“啊!你又瞧不起我了!”
“不,我很高兴,非常高兴,我想向你祝贺,小家伙!由于我穿得破破烂烂,我小心翼翼,不想损害你。”
“怎么说呢?”
“所以,正像您承认的那样,您嫉妒了?”
“你让我跟仆人打交道;不,你看,我只愿跟你打交道。”
“突然我看到你从‘好人’城门经过,一个年轻车夫驾着一辆双轮轻便马车,而你一身崭新的衣服。崭新。啊!你发现了一个矿,或者买下经纪人的职位了吗?”
“那么好吧,你来见我,每月一日,只要我拿到我那份钱,你就会领到你的。”
“我有耐心;啊,说完吧。”
“好,好!我看我没有搞错,你是一个正派的小伙子,像你这样的人交了好运,真是件好事。来,把你的好运讲给我听听。”
“耐心点,火爆性子!”
“你何必要知道呢?”卡瓦尔坎蒂问。
“后来呢?后来呢?”
“好!还是不信任!”
“唉!我的天!你别生气,小家伙;你应该知道倒霉是什么;倒霉使人嫉妒。我相信你去过皮埃蒙和托斯卡纳,不得不当faccino(2)或向导;我从内心为你抱屈,就像为我的孩子喊冤一样。你知道我一直称你为我的孩子。”
“不。我找到了父亲。”
“您说错了,卡德鲁斯老板,我有言在先。”
“真的父亲?”
“啊!说出脏话来了。”
“当然!只要他付钱……”
“啊!啊!”安德烈亚说,“就是说,您要靠我来投机。”
“你就信以为真和尊敬他;不错。你的父亲叫什么名字?”
“没碍着什么;相反,我甚至希望这能帮助我。”
“卡瓦尔坎蒂少校。”
“这碍着您什么呢?”
“他喜欢你吗?”
“提防什么?你问这个?我们在瓦尔桥分手,你告诉我要去皮埃蒙和托斯卡纳旅行,根本不是,你来到巴黎。”
“至今看来我合他的意。”
“我提防您什么?”
“谁替你找到了这个父亲?”
“你自己呢,我的小伙子,为什么你要提防我呢?”
“基度山伯爵。”
“啊!为什么您要来扰乱我的安宁?”
“就是你从他家里出来那一位?”
一走出奥特伊,安德烈亚便环顾四周,无疑想确信既没有人看到,也没有人听到他们说话;于是他止住了马,在缠红方格手帕的人的面前交叉抱起手臂,说道:
“是的。”
安德烈亚让他的同伴默默无声地将马车赶到村子的最后一幢房子那儿,他的同伴微笑着,仿佛很高兴驾驭这样一辆好车溜达。
“既然他管这种事,你就去说说,尽力把我作为叔祖安插在他那里。”
可惜这不是白天,因为看到这个乞丐大模大样坐在绣花垫子上,挨近年轻雅致的马车主人,那是一个奇异的场面。
“好的,我会对他谈起你,但你在这期间怎么办呢?”
“得了,上车吧。”年轻人说。
“我吗?”
“噢!我嘛,”他说,“本来没有荣幸坐上这辆漂亮的马车;不,仅仅因为我疲倦了,再说,我有点小事要跟你谈。”
“是的,你怎么办?”
他抓住马的辔头,将轻便双轮马车带到一个地方,确实没有任何人能看到安德烈亚对他的敬重。
“你这样操心,真是太好了。”卡德鲁斯说。
“噢!这个嘛,我亲自把你带到一个好地方;你等着。”缠红方格手帕的人说。
“既然你关心我,我觉得,”安德烈亚说,“我也可以了解一下你的情况。”
“至少让我待在暗处。”安德烈亚说。
“不错……我要在一幢适中的房子里租一个房间,穿上一套体面的服装,天天刮胡子,到咖啡馆看报。晚上,我会头上戴着折迭式高顶大礼帽,去戏院看戏,让我的模样像个退休的面包商,这是我梦寐以求的。”
车夫很吃惊,走掉了。
“啊,很好!如果你想执行这个计划,学得乖巧一点,一切都会尽善尽美。”
“我确实委托这个人办一件事,他要向我报告情况。你步行回到城门吧;在那里要一辆带篷双轮轻便马车,以免回去得太晚。”
“好一个博絮埃先生(4)!……你呢,你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法国贵族院议员?”
听到这个名字,年轻人无疑思索起来,因此他走近他的年轻车夫,说道:
“嘿!嘿!”安德烈亚说,“谁知道呢?”
“噢!我的天,是的,”缠红方格手帕的人说,将双手插入口袋里,用挑衅的目光望着年轻人,“我有这样的念头;你明白吗,我的小贝内德托?”
“卡瓦尔坎蒂少校先生兴许是贵族院议员了……可惜这种继承权已被取消。”
安德烈亚脸色苍白,但一声不吭。
“别耍花样,卡德鲁斯!……既然你如愿以偿,而且我们到城里了,你从我的马车跳下去,溜走吧。”
“我希望你让我登上你漂亮的马车,把我带走。”
“不,亲爱的朋友!”
“说到底,”他说,“得了,您要干什么?”
“怎么不?”
听到这样古怪的亲密语气,年轻人不寒而栗。
“你想想,小家伙,头上缠着红方格手帕,几乎没穿鞋子,根本没有证件,口袋里揣着十个拿破仑金币,还不算原有的钱,加起来正好值二百法郎;在城门准定会把我抓起来!我为了辩解,会不得已说,是你给我这十个拿破仑金币的:于是要讯问、调查;警方会知道我不辞而别,离开土伦,就会连续换班把我押回地中海岸边。我又干脆变成一百零六号,想生活得像一个退休面包商的美梦就破灭了!不,我的儿子;我情愿体面地待在首都。”
“我想……我想……”缠着红方格手帕的人低声说,“您最好让我省点劲,步行返回巴黎,我十分疲倦,我又不像你那样已美餐一顿,我只能勉强支持住。”
安德烈亚锁紧眉头;正如他自我炫耀的那样,卡瓦尔坎蒂少校先生被推定的儿子是一个头脑相当刁钻促狭的人。他沉吟了一会儿,迅速环顾四周,他的目光探索完了之后,他的手不知不觉插到小口袋,抚摸着一把小手枪的扳机护手。
“得了,”轮到安德烈亚故作镇定地说,为了不让他的车夫发觉他的慌乱,“您要我干什么?快说,我的朋友。”
但这时,卡德鲁斯的目光不离同伴,双手放到背后,悄悄抽出一把西班牙长匕首,他带在身上以防不测。
“我不乞讨,漂亮的小伙子,”陌生人带着讥讽的微笑对车夫说,他笑得这样可怕,车夫躲开了,“我只想对我们的老板说两句话,大约半个月前,他委托我办一件事。”
很明显,这两个朋友真是知己知彼;安德烈亚的手从口袋抽出来,但手无寸铁,他举到褐色的髭须上,抚弄了一会儿。
“没有在晚上乞讨的。”年轻车夫说,做了一个动作,要让他的主人摆脱这个讨厌鬼。
“好卡德鲁斯,”他说,“你这样会很快乐吗?”
“对不起!我们的老板,”那个人回答,将手搁在他的红方格手帕上,“也许我打扰了您,但我有话要对您说。”
“我会尽力而为。”加尔桥的客栈老板回答,把刀插回刀鞘。
“您要找我干什么?”他说。
“哦,那么我们进入巴黎吧。但您怎样才能通过城门而不致引起怀疑呢?我觉得,你穿着这样的衣服坐在车上,比步行危险更大。”
一块红方格的手帕缠在这只头发灰白的脑袋上;一件龌龊不堪、破破烂烂的短工作服遮住这高大瘦削、骨棱棱的身躯,他的骨头好似只有骨架支撑着,一走路就吱嘎作响。按在安德烈亚肩上那只手是年轻人看到的第一样东西,他觉得大极了。年轻人是否借着马车提灯的亮光,认出了这张脸,还是他被对方可怕的外貌吓了一跳?我们不得而知;但事实是他哆嗦了一下,急忙后退。
“等一等,”卡德鲁斯说,“看我的。”
但并不是这两个人,他只见到一张古怪的脸,被太阳晒得黧黑,可当模特儿的一脸大胡子,眼睛像深红色宝石那样炯炯发光,嘴角漾出讥讽的微笑,三十二颗像饿狼或豺又白又尖的牙齿,整整齐齐,一颗不缺,闪烁有光。
他拿起安德烈亚的帽子把车夫离开马车后留在位子上的大翻领宽袖长外套披在背上,然后,摆出主仆一律平等之家的仆人恼怒的姿态,而让主人亲自驾车。
这时,有只手按住他的肩头。年轻人转过身来,以为唐格拉尔或基度山忘了什么事要告诉他,在他动身时又来找他。
“我呢,”安德烈亚说,“那么我就光着脑袋?”
年轻车夫低声下气地接受责备,为了拉住那匹等得不耐烦,用脚踏着地面的驾马,他用左手抓住辔头,用右手将缰绳递给安德烈亚,后者接过来,将漆皮靴轻轻登上踏脚板。
“嗨!”卡德鲁斯说,“今天刮大风,北风可能刮掉你的帽子。”
至于安德烈亚,为了摆派头,开始责备他的年轻车夫没有将轻便双轮马车驶到石阶前来接他,而是在大门口等候,使他不得不走三十步去找他的马车。
“那么走吧,”安德烈亚说,“我们走完这段路。”
于是少校登上唐格拉尔的马车,银行家坐在他旁边,对这个人的有条有理和节俭想法愈来愈欣赏,他每年给儿子五万法郎,这等于拥有五六十万利佛尔的财产。
“谁让你停下来?”卡德鲁斯说,“我希望不是我吧?”
卡瓦尔坎蒂回答,他的儿子早就习惯过年轻人的独立生活;因此,他有自己的马和车子,而且他们不是一起来的,他们分开走,他看不出有什么麻烦。
“嘘!”卡瓦尔坎蒂说。
对此,他向卡瓦尔坎蒂提议,如果跟儿子分开没有什么不方便的话,可以把他带到王公饭店。
他们毫无意外地越过了城栅门。
“我呢,先生,”唐格拉尔回答,“我将很高兴接待您。”
在第一个横路口,安德烈亚止住了马,卡德鲁斯跳下地来。
“先生,明天我将荣幸地为了事务拜访您。”
“喂,”安德烈亚说,“我仆人的外套和我的帽子呢?”
卡瓦尔坎蒂忠于贺拉斯的原则:nil admirari(1),正如上述,只满足于表现自己的学识,说出最好的七鳃鳗产于哪个湖。然后他一言不发地吃着自己那份鱼,唐格拉尔得出结论,吃这种奢华的食物对于卡瓦尔坎蒂家出名的后代是常事,少校在卢卡可能常吃从瑞士运来的鳟鱼,从布列塔尼运来的龙虾,用的方法跟伯爵从富扎罗湖运来七鳃鳗,从伏尔加河运来小体鲟的办法一模一样。因此,他以非常明显的亲切态度听取卡瓦尔坎蒂的这句话:
“啊!”卡德鲁斯回答,“你不希望我会得感冒吧。”
有一件事尤其增加了唐格拉尔对卡瓦尔坎蒂的尊敬,几乎可以说五体投地。
“但我呢?”
于是他带着难以形容的殷勤态度欣赏戴在少校小指上的、光闪闪的大钻石,因为少校是个小心谨慎、阅历丰富的人,他生怕自己的钞票会遇到什么意外,便当即换成值钱的东西。饭后,唐格拉尔借谈兴办工业和旅游,询问父子两人的生活状况;父子俩事先知道,一个的四万八千法郎要有人支付,另一个的五万利佛尔,户头都要开在唐格拉尔的银行里,于是对银行家态度十分可爱,和蔼可亲。如果他们不是约束住自己,恐怕会和他的仆人握手,因为他们的感激多么需要流露出来。
“你嘛,你年轻,而我开始变老了;再见,贝内德托!”
再说,他被唐格拉尔先生缠住了;银行家迅速一瞥脖子挺直的老少校和还有点胆怯的那个儿子,又比较了基度山盛情好客的征兆,以为是在跟一个来到巴黎的富豪打交道,这个富豪要让他的独生子在上流社会的生活中处事日臻完善。
他进了小巷,顿时不见了踪影。
安德烈亚在宴会上说话不多,显出他是一个非常机伶的小伙子,在这些有钱有势的宾客中间,他自然而然担心说蠢话,他睁大的眼睛也许不无恐惧地望着检察官。
“唉!”安德烈亚叹口气说,“在这个世界上,幸福不能十全十美!”
至于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他回到在门口等候他的轻便双轮马车里,年轻的车夫满身佩戴英国流行的装饰品,踮起靴尖站得高一点,牵住一头铁灰色的高头大马。
【注释】
他不反对客人的安排,让摩雷尔、德布雷和沙托—勒诺骑马走掉,让两位太太登上德·维勒福先生的双篷四轮马车;唐格拉尔越来越迷恋于卡瓦尔坎蒂少校,邀请他登上自己的双座四轮轿式马车。
(1)语出贺拉斯的《书简诗》第一卷,被看做对幸福奉行艰苦原则的格言,意为:丝毫不要激动或丝毫不要惊奇。
基度山问德·维勒福夫人要药瓶时,已注意到德·维勒福先生挨近唐格拉尔夫人;虽然维勒福说话声音很低,只让唐格拉尔夫人听到,但伯爵审时度势,猜出了说话的内容。
(2)意大利文:苦力。
听到妻子的要求,德·维勒福先生第一个表示告辞。他请唐格拉尔夫人坐上他的双篷四轮马车,让她得到他妻子的照顾。至于唐格拉尔先生,他沉浸在跟卡瓦尔坎蒂先生关于兴办工业的、兴味盎然的谈话中,丝毫没有注意周围发生的事。
(3)法国北部的一个村镇,盛产呢绒,纺织业很发达。
夜越来越深;德·维勒福夫人表示要返回巴黎市区,这正是唐格拉尔夫人不敢启齿的事,尽管她感到明显不适。
(4)这里可能指博絮埃主教(一六二七—一七○四),他是个儿童教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