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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鬼 怪

“您真挑剔,沙托—勒诺,”德布雷接口说,“这些衣服出自高级裁缝之手,而且是崭新的。”

“是的,”沙托—勒诺说,“不错,这些意大利人名字取得好听,但衣服穿得糟糕。”

“这正是我要指责的地方。这位先生好像今天是第一次穿这种衣服。”

“一个响亮的名字,”摩雷尔说,“嘿!”

“这两位是什么人?”唐格拉尔问基度山伯爵。

“卡瓦尔坎蒂!”德布雷说。

“您听说过,卡瓦尔坎蒂父子。”

在他身旁,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子爵,读者认识的这个可尊敬的儿子,嘴角含笑,穿了一身崭新的衣服,向前走来。三个年轻人在一起谈话;他们的目光从那个父亲落到儿子身上,自然在后者那里停留的时间更长,仔细打量他。

“这只告诉我,他们姓什么,如此而已。”

一条裁缝刚完工的缎子衣领,梳理过的胡子,灰白的髭须,自信的目光,少校军服,佩戴着三枚勋章和五枚十字奖章,总之,无懈可击的全套老军人服装,巴尔托洛梅奥·卡瓦尔坎蒂少校,读者认识的这位温柔的父亲就是这样出现的。

“啊!不错,您不了解我们的意大利贵族;谁姓卡瓦尔坎蒂,谁就出身王族。”

“巴尔托洛梅奥·卡瓦尔坎蒂少校先生到!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子爵先生到!”巴蒂斯坦通报说。

“很有钱吗?”银行家问。

“我不相信。”沙托—勒诺回答。

“多得令人惊异。”

“会习以为常的。”德布雷说。

“他们现在干什么?”

“啊!对不起!”沙托—勒诺说,“八年来我天天听到这类事,我还不能习以为常。”

“他们想把钱花光,却办不到。而且依据他们前天来看我时告诉我的话,他们在您的银行里开了户头。我是为了您才邀请他们来的。我来把他们介绍给您。”

“您真是的;因为政府没有那么多钱呀。”

“但我觉得他们讲一口纯粹的法语。”唐格拉尔说。

“为什么?”沙托—勒诺问。

“那个儿子我想是在法国南方,马赛或者附近的一所中学受过教育。您会看到他很热情。”

“没有,博物馆拒绝购买。”

“对什么热情?”男爵夫人问。

“我想,博物馆没有这一幅吧?”基度山大胆地说。

“对法国女人热情,夫人。他渴望娶上一位巴黎女人。”

“是的,有人曾拿到博物馆兜售。”

“他有个绝好的主意!”唐格拉尔耸耸肩说。

“啊!当真!”

唐格拉尔夫人望着丈夫,那种神情换了别的时候会预示着一场风暴,但她第二次保持沉默。

“瞧!”德布雷说,“我认出这是一幅霍贝马的画。”

“男爵今天看来神色阴沉,”基度山对唐格拉尔夫人说,“难道碰巧要让他当大臣吗?”

“先生,”基度山笑容可掬地对他说,“您是油画的爱好者,藏有名画,我不敢向您献丑。这是两幅霍贝马(2)的画,一幅保罗·波泰尔(3)的画,一幅朱里斯的画,两幅热拉尔·道的画,一幅拉斐尔的画,一幅范狄克(4)的画,一幅苏尔巴兰(5)的画和两三幅穆里洛(6)的画,都值得给您看一下。”

“不,据我所知,还没有。我认为他多半在交易所投机蚀了本,他不知找谁出气呢。”

于是他哆嗦起来,擦拭眼睛,似乎刚从梦中醒来。

“德·维勒福夫妇到!”巴蒂斯坦通报说。被通报的夫妇走了进来。德·维勒福先生尽管自制力很强,仍然明显地很激动。基度山触到他的手时,感到它在发抖。

这时,对古玩不感兴趣的唐格拉尔机械地一瓣瓣剥落一株绿叶扶疏的橘子树的花朵;摘光了橘花之后,他去对付一棵仙人掌,但仙人掌不像橘子树那样软弱可欺,狠狠地刺了他一下。

“确实只有女人才会掩饰。”基度山思忖,一面望着唐格拉尔夫人,她对检察官微笑,并拥抱他的夫人。

“我不知道;不过,我听说,有个中国皇帝叫人特别建造了一只窑;在这只窑里,先后烧制出跟这两只一模一样的十二只瓷缸。有两只耐不住火力而破裂了;人们把这十只瓷缸沉入三百寻的海底。海洋知道人们对她的需求,便将藤条掷到瓷缸上,用珊瑚缠绕,用贝壳镶嵌;这一切在无人知晓的深处花了二百年才浇注而成,因为一场革命把这个想做这番试验的皇帝席卷而去,只留下证实焙制瓷缸和下沉深海的纪录。过了二百年,人们找到了这份纪录,才想到收回瓷缸。潜水员靠了特制的机器,在沉入瓷缸的海湾去寻觅;但十只瓷缸只找回三只,其余的被海浪冲走或击碎了。我喜欢这些瓷缸,我有时想象在缸底会有奇形怪状、可怖神秘的妖怪,就像潜水员才能看到的妖怪那样,它们惊讶地睁大冷漠无光的眼睛;缸底还会沉睡着不计其数的鱼儿,躲在那里是为了逃避敌人的追逐。”

寒暄以后,伯爵看到本来一直在配膳室那边照看的贝尔图乔,却溜到跟宾客所在的大客厅相毗邻的一间小客厅里。

“怎么造出来的,是什么时代的产品?”

他朝贝尔图乔走去。

“啊!夫人,”基度山说,“不该问我们这些制造小雕像和磨砂花纹玻璃的人;这是别的时代的产品,是大地和海洋的精灵的一种杰作。”

“您有什么事,贝尔图乔先生?”他问。

“嗨!可以把杜伊勒里宫的栗子树种在里面啦!”她说,“怎么能烧制出这样大的东西呢?”

“大人没有告诉我客人有多少。”

男爵夫人赞叹不已。

“啊!不错。”

基度山看到她保持沉默,流露出反常的忍气吞声,便微笑了一下,把两个中国大瓷缸指给男爵夫人看,瓷缸上攀爬着粗大、茁壮的海洋植物,只有大自然才能使之变得这样茂盛、充满活力、生机盎然。

“有多少客人?”

放过这样的攻击而不还手,决不是唐格拉尔夫人的习惯,但令两位年轻人大为吃惊的是,她假装没有听见,一声不吭。

“您自己数吧。”

“我觉得,”唐格拉尔说,他笨拙的微笑掩饰不了粗鲁的语气,“这样的马您也够多的了。”

“都到齐了吗,大人?”

“您看,夫人……”摩雷尔说,一面对基度山露出感谢的笑容。

“是的。”

“他打赌在半年内驯服梅戴亚。男爵夫人,现在您明白了,如果他在打赌限定的时间内把马脱手,他不仅要输掉,而且别人会说他没有胆量;一个北非骑兵上尉,即使要满足一个漂亮女人的任性,也不能阻止闲言碎语不胫而走;而在我看来,这样做是世间最神圣的行为之一。”

贝尔图乔透过半掩的门瞥了一眼。

“怎么回事呢?”

基度山注视着他。

“不巧,”伯爵说,“我能作证,摩雷尔先生由于以名誉作过担保,要保住这匹马,因此他不能出让。”

“啊!我的天!”他大声说。

“对您,先生,”男爵夫人说,“人们无权提出要求,因为太有把握如愿以偿。因此我向摩雷尔先生提出。”

“怎么啦?”伯爵问。

“啊!夫人,”他回答,“为什么不对我提出这个要求呢?”

“那个女人!……那个女人!……”

伯爵明白了。

“哪一个?”

摩雷尔笑了一笑,活像在扮鬼脸。他转向基度山,仿佛请他解围。

“穿白色长裙、珠光宝气……金黄头发那一个!……”

“先生,如果您是我的朋友,我就会问您,您的马是否肯出卖?”

“唐格拉尔夫人?”

唐格拉尔夫人以迅速的、探索的眼光环顾四周,只有基度山才能明白这眼光的含义。在这一瞥中,院子、列柱、房子的正面都一览无余;然后,她压下轻微的激动,如果她的脸变得苍白,这种激动自然也就在脸上反映出来了;她一面登上台阶,一面对摩雷尔说: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但这是她,阁下,这是她!”

银行家在妻子之后下车,他脸色苍白,仿佛他不是从马车出来,而是从坟墓出来。

“她是谁?”

伯爵什么都没有放过,在这个动作里,他看到同样难以觉察的一张小小的白纸片晃了一下,纸片从唐格拉尔夫人手中转到内政部秘书的手中,那种娴熟表明这种手段是家常便饭了。

“花园里那个女人!那个孕妇!那个一面散步,一面等候的女人!……”

眨眼间,德布雷已跳下地来,走到车门口。他向男爵夫人伸出手,她下车时向他做了一个除了基度山以外,谁也觉察不到的手势。

贝尔图乔张大了嘴,脸色苍白,头发倒竖。

这时,两匹直喘气的坐骑和一辆驾马直冒热气的双座四轮轿式马车来到铁栅前,铁栅随即打开。马车绕了半圈,停在石阶前,后面跟着两个骑手。

“等谁?”

“看,他们来了。”

贝尔图乔没有回答,用手指着维勒福,恰如麦克白指着班珂(7)的那种手势。

“那么,他们都跟在您后面吗?”基度山问。

“噢!……噢!……”他终于嗫嚅着说,“您看见吗?”

“马非常好,亲爱的伯爵,德·沙托—勒诺是法国对马最内行的人,还有德布雷先生,骑的是内政部的阿拉伯马,他们都跑在我后面,您看,还隔开一段距离呢,另外,他们被唐格拉尔男爵夫人的两匹马紧追不舍,这两匹马跑起来一小时足足有六法里路。”

“看见什么?看见谁?”

“我吗!上帝保佑!”伯爵回答,“不。我只后悔马还不够好。”

“他。”

“您后悔花这么多钱吗?”摩雷尔坦率地笑眯眯说。

“他!……检察官德·维勒福先生?毫无疑问,我看到了。”

“哟,我完全相信,这是一匹值五千法郎的马啊!”基度山用父亲对儿子说话的声调说。

“我没有把他杀死吗?”

“它需要用草把来擦身。您可知道它跑得多快啊!真像龙卷风!”

“啊!我想您发疯啦,正直的贝尔图乔。”伯爵说。

“放心吧,亲爱的马克西米利安,他们很在行。”

“那么他没有死吗?”

“我有把握,我最先来到!”摩雷尔喊着说,“我特意先到,赶在别人前面单独跟您待一会儿。朱丽和爱马纽埃尔有多少事要告诉您。啊!您知道这里真是秀丽如画!告诉我,伯爵,您的仆人会好好照料我的马吗?”

“没有!您看到了,他没有死;您没有像您的同乡通常所做的那样,一刀刺进左边第六和第七根肋骨之间,而是刺进稍高或稍低的地方;这些搞司法的人,生命力很强;要不然,您告诉我的话都不是真的,这是您想象中的一个梦,您头脑中的一个幻觉;您入睡时强忍着复仇的愿望;它压抑着您的胃;您做了个噩梦,如此而已。啊,平静下来吧,数一数:德·维勒福夫妇,两个;唐格拉尔夫妇,四个;德·沙托—勒诺先生、德布雷先生、摩雷尔先生,七个;巴尔托洛梅奥·卡瓦尔坎蒂少校先生,八个。”

基度山嘴角挂着笑容,在石阶上迎候他。

“八个!”贝尔图乔重复说。

六点正,传来一匹马在大门前的踏地声。这是北非骑兵上尉骑着他的梅戴亚来到了。

“等一等!等一等!您急于走开,见鬼!您忘了我的一个客人。靠左边挪一挪……瞧……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先生,这个穿黑色服装的年轻人,他望着穆里洛的《圣母像》。回过身来了。”

于是贝尔图乔先生满心喜悦地退出去,这个人对他周围一切具有多么巨大、强有力和显著的影响力啊。

这次贝尔图乔叫了一声,但基度山的目光把这叫声止住在他的嘴唇上。

“好!”他说。

“贝内德托!”他低声喃喃地说,“天意呀!”

在其他家具里,伯爵还找到他打算找到的东西:香水瓶、雪茄、首饰。

“六点半敲响了,贝尔图乔先生,”伯爵严厉地说,“这是我吩咐开宴的时间;您知道我不喜欢等待。”

“的确如此,大人,”贝尔图乔高兴地说,“打开吧,您会在里面找到手套的。”

基度山回到客厅,他的客人们在等待他,而贝尔图乔扶着墙走回餐室。

“这只能用来放手套。”他说。

五分钟后,餐室的两扇门打开了。贝尔图乔出现,他像瓦泰尔(8)在尚蒂那样,鼓出最后的勇气说:“伯爵先生,宴席准备好了。”

不过,他走进位于那个封闭的房间对面的卧室时,向香木小桌的抽屉伸出手去,他第一次巡视房子时已经很看重这张桌子。

基度山将胳臂伸给德·维勒福夫人。

基度山在院子下车,在整幢房里和花园里转了一圈,默默无言,既不表示赞许,也不表示不满。

“德·维勒福先生,”他说,“请您陪伴唐格拉尔男爵夫人。”

五点整,伯爵来到奥特伊别墅,阿里紧随在后,贝尔图乔既不安又焦急地等待他的到来;他希望得到夸奖,又担心伯爵皱眉头。

维勒福照办,大家移步到餐室。

只有一个房间,被能干的贝尔图乔保持原样,这个房间位于二楼左角上,可以从主楼梯上去,也可以从暗梯出去,仆人从前面经过时怀着好奇心,而贝尔图乔则怀着恐惧。

【注释】

在房子的另一边,与图书室成双作对的是温室,里面摆满奇花异卉,在日本的大瓷缸里争妍斗艳。在琳琅满目、奇香扑鼻的温室中间,有一张桌球台,可以说最多只被打桌球的人丢下一个小时,球就停留在绒布上。

(1)昂坦公爵(一六六五—一七三六),王家房屋总监,被看做完美廷臣的典范。

书柜放在两个支撑物之上,摆在靠墙两侧,大约有两千册书;整个一格用来放现代小说,前一天新出版的小说已摆在书架上,烫金的红色精装封面,很有气派。

(2)霍贝马(一六三八—一七○九),荷兰画家,作品有《林荫道》等。

仆人们在这美丽的院子里欣喜地来来去去;有些是帮厨的,仿佛他们一直住在这幢房子里,滑行在昨天修复的楼梯上,还有些是住在车库里的,车库里马车都编了号,依次摆放,似乎都放上五十年了,马厩里,槽边的马儿用嘶鸣回应车夫,他们对马儿说话的尊敬,远远超过许多仆人对主人说话时的态度。

(3)保罗·波泰尔(一六二五—一六五四),荷兰画家,作品有《暴风雨中的畜群》、《看水中倒影的母牛》。

能表明管家的极其灵活和主人的学问渊博,一个服务到家,另一个指挥得当的地方,就在于这幢房子二十多年来空寂无人,昨天还是这样冷清清、阴沉沉,充满了可以称之为年深日久形成的暗淡乏味的气息,但在一天之内,随着具有生气勃勃的面貌,也散发出主人所喜爱的香气,达到他中意的光线亮度;还有,就在于伯爵来到的时候,书籍和武器放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他举目能看到心爱的油画;候见室有他喜欢的摇尾乞怜的狗,有他喜欢的鸣啭的鸟儿;就在于这整幢房子像睡美人的宫殿,从沉睡中唤醒过来,朝气蓬勃,充满歌声,鲜花盛开,如同我们多年来喜爱的房子,一旦我们不幸地离开,会不由自主地留下我们的一部分思绪。

(4)范狄克(一五九九—一六四一),佛兰德尔地区画家,作品有《母与女》、《查理一世骑马肖像》等。

管家有意这样做,叫人整修一下花园,他对此并不惋惜;伯爵可是明令不许染指花园。贝尔图乔作为补偿,把候见室、楼梯和壁炉台都摆满鲜花。

(5)苏尔巴兰(一五九八—一六六四),西班牙画家,作品有《保卫加的斯》等。

如此改观的房子变得认不出本来面目了,连贝尔图乔也断言,房子掩映在绿树丛中,他都认不出来了。

(6)穆里洛(一六一八—一六八二),西班牙画家,作品有《圣母的教育》、《小乞丐》等等。

这一切都是按伯爵的吩咐安排的;他事前交给了贝尔图乔一张平面图,上面指明树木的株数和应该种在什么地方,以及要代替石子路的细草坪的形状大小。

(7)莎士比亚的剧本《麦克白夫人》中的苏格兰大将。

在陈设的鉴赏力和执行的迅速方面,贝尔图乔先生做得比以往都好:就像从前德·昂坦公爵(1)在一夜之间叫人砍倒小径上妨碍路易十四的视线的树木那样,贝尔图乔在三天之内叫人在光秃秃的院子里种上漂亮的杨树和埃及无花果,运来时这些树都带着一大团根部,如今掩映着别墅的正面。别墅前面,不再是杂草半遮住的石子路,而是一片细草坪伸展开来,一块块草坪是当天早上铺上去的,构成了一块大地毯,上面滚动着浇过水形成的水珠。

(8)瓦泰尔(在尚蒂死于一六七一),孔戴亲王的管家,在主人宴请时因海鲜晚到而自杀。

从外表观察,乍一看,奥特伊别墅毫无耀人眼目之处,想不到手面阔绰的基度山伯爵会住这样的房子:但这种朴实无华出于主人的意图,他确实吩咐过,外表一点不改变;只消看看内部,便能了解他的用心了。大门一打开,景象的确令人耳目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