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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快 报

“糟透了?”基度山重复说。

“噢!那就糟透了!”维勒福高声说。

“肯定无疑,”维勒福回答,情绪缓和下来,“婚事破裂,即使是出于金钱原因,对姑娘会产生不利结果;再说,我想平息的往日的谣言又会甚嚣尘上。不,这样做不行。如果德·埃皮奈先生是个正派人,他会由于瓦朗蒂娜被剥夺遗产继承而比先前更加守约;否则,他只是想贪财逐利;不,这是不可能的。”

“可是,”德·维勒福夫人说,她又回到在她内心深处不断低语的执着想法上来,“兴许不如把这件倒霉事告诉德·埃皮奈先生,让他自己收回诺言。”

“我的想法同德·维勒福先生一样,”基度山说,同时凝视着德·维勒福夫人,“如果我算得上他的朋友,可以给他忠告,我去鼓励他,德·埃皮奈先生快要回来了,至少我听说是要完婚,因此这门婚事不会解约;我最终会参加这场游戏,结局大概对德·维勒福先生非常光彩的。”

“咦,”维勒福又说,“咦,伯爵先生,我们别谈这种家庭琐事吧;是的,不错,我家的财产会扩大穷人的收入,这些穷人今日是真正的富人了。是的,我的父亲要剥夺我合理合法的希望,而且是无缘无故;但我呢,我会像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像一个有心肝的人那样处事。我曾答应过德·埃皮奈得到这笔款的利息收入,哪怕我节衣缩食也要办到。”

维勒福明显地喜笑颜开,站了起来,而他的妻子脸色有点苍白。

出击之后,伯爵只听不说。

“好,”他说,“这正是我想听到的话,对于像您这样一位顾问的意见,我感到自豪,”他说着将手伸给基度山,“因此,但愿大家把今天发生的事看做不曾发生过;我们的计划丝毫没有改变。”

“可不是,先生!”德·维勒福夫人用难以形容的音调大声说,“可不是不公道,不公道得可恶吗?这个可怜的爱德华,他同瓦朗蒂娜一样,确实是努瓦蒂埃先生的孙子。如果瓦朗蒂娜不该嫁给弗朗兹先生,努瓦蒂埃先生就该将全部财产留给他;再说,爱德华用的是家族的姓氏,可是,即使假设瓦朗蒂娜确实被她祖父剥夺了继承权,她仍然比爱德华富有三倍。”

“先生,”伯爵说,“世人不管多么不公道,将来会赞赏您的决心,我向您担保;您的朋友们会为此骄傲。即使德·埃皮奈先生娶了没有嫁妆的德·维勒福小姐——这是不可能的事,他将会很高兴踏入这样一个家庭;为了践约和履行责任,不惜作出巨大的牺牲。”

“我觉得,”基度山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要事先对下面的话请求你们原谅;我觉得,德·维勒福小姐由于想跟努瓦蒂埃先生所憎恶的人的儿子结婚而得罪了祖父,但即使努瓦蒂埃先生剥夺了她的继承权,他却找不到同样的过错去责备可爱的爱德华呀。”

说完这番话,伯爵站起来准备告辞。

伯爵得意地听着因自尊心受到伤害,利益被葬送而发出的、酸溜溜的声音。

“您要走吗,伯爵先生?”德·维勒福夫人问。

“他们也值得别人热爱和照顾,就像瓦朗蒂娜对努瓦蒂埃先生所做的那样,”德·维勒福夫人说,“而且他们最多再过一个月就要到巴黎,瓦朗蒂娜受了这样一次侮辱,就用不着像至今那样活埋在努瓦蒂埃身边了。”

“我不得不告辞,夫人,我来拜访仅仅是让你们记住星期六赴约。”

“因此,”维勒福回答,“即使丧失祖父的财产对瓦朗蒂娜是很大的不幸,我仍然不想为此让这门婚姻破裂;我不相信德·埃皮奈先生会在这金钱方面的失败面前退却;他会看到或许我比这个数目更有价值,我为了守约而作出了这个牺牲;另外他会盘算,瓦朗蒂娜还拥有母亲的大笔遗产,这笔遗产由她的外祖父母德·圣梅朗夫妇管理,他们非常疼爱她。”

“您担心我们忘记吗?”

但伯爵嘴角保持善意的微笑;尽管检察官目光犀利,这次他仍然只看到表面。

“您太赏脸了,夫人;但德·维勒福先生有许多要事,而且常常要办急事……”

维勒福不寒而栗,望着基度山,仿佛他想在这个人的内心看出这番话的意图。

“我的丈夫答应过了,先生,”德·维勒福夫人说,“您刚看到,即使他要失去一切,他也会守约,何况他完全有利可图呢。”

“崇高的想法!”基度山说,“充满仁爱的想法,世人都应为之喝彩。确实,看到努瓦蒂埃·德·维勒福小姐叫做弗朗兹·德·埃皮奈夫人真是太妙了。”

“聚会是在香榭丽舍大街的府上举行吗?”维勒福问。

“没有,先生,”德·维勒福夫人说,“正是如此;恰好由于您刚才所说的原因,为了让世仇泯灭,德·维勒福先生想到让两个孩子相爱,虽然他们的长辈互相仇恨。”

“不是,”基度山回答,“因此你们守约就更加可贵了:是在郊外。”

“我搞错了吗?”基度山问。

“在郊外?”

维勒福几乎恐惧地望着伯爵。

“是的。”

“那么,”基度山说,“您看,正是这样,努瓦蒂埃先生和德·埃皮奈先生在政治领域内相遇了。埃皮奈将军尽管在拿破仑手下效过力,内心深处不是还保留了保王党的感情吗?他不就是有天晚上从拿破仑党人俱乐部出来以后遭到暗杀的那个人吗?俱乐部吸收他是希望他成为同党。”

“在哪里?靠近巴黎,是吗?”

“我的父亲曾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雅各宾党人,”维勒福回答,他激动得超出了谨慎的范围,“拿破仑披在他肩上的参议员长袍只把老人乔装打扮了一下,却没有改变他。我的父亲参加密谋,倒不是为了支持皇帝,而是反对波旁王室;因为我父亲的可怕之处在这里,他从来不为不可实现的乌托邦战斗,而是为可能实现的东西奋斗,并且为了取得成功而施行山岳党的可怕理论:不择手段。”

“不远,离城门半小时路,在奥特伊。”

“您的父亲不是拿破仑党人吗?”基度山问,“我记得您对我提起过。”

“在奥特伊!”维勒福大声说,“啊!不错,夫人对我说过,您在奥特伊有家,因为她被抬到您的家里。在奥特伊的哪一部分?”

“我父亲和德·埃皮奈先生的父亲确实经历过动荡不安的时代,我只见过这个时代的最后几天。”维勒福说。

“喷泉街!”

“或许出于政治对立?”

“喷泉街!”维勒福用憋住的声音说,“几号?”

“唉!天哪!谁能知道呢?”

“二十八号。”

“可是,”基度山说,“您不知道这种仇恨事出有因吗?”

“有人把德·圣梅朗先生的房子卖给了您吗?”维勒福大声问。

“因此,我确信这只是一个借口,”德·维勒福夫人说,“老人们总是摆脱不了他们喜爱的东西;努瓦蒂埃先生不愿他的孙女出嫁。”

“德·圣梅朗先生?”基度山问,“这幢房子属于德·圣梅朗先生?”

“那么,我觉得这是一个可爱的年轻人!”

“是的,”德·维勒福夫人回答,“您相信一件事吗,伯爵先生?”

“正是。”维勒福回答。

“什么事?”

“我确实认识弗朗兹·德·埃皮奈先生,”伯爵说,“他是凯内尔将军的儿子,对吗,是查理十世国王把将军封为德·埃皮奈男爵的?”

“您感到这幢房子漂亮,是吗?”

“能想得到吗?”少妇回答,“我问您,德·埃皮奈先生在哪些方面不如别人,不讨努瓦蒂埃先生的喜欢呢?”

“非常漂亮。”

“是真正的理由,夫人。请相信我,我了解我的父亲。”

“咦,我的丈夫却从来不想住在里面。”

“至少是可以看得见的理由。”德·维勒福夫人补充说。

“噢!”基度山说,“说实话,先生,这是一种我不能理解的偏见。”

“唉!天哪!是的!是的,先生;就是这个理由。”维勒福耸耸肩说。

“我不喜欢奥特伊,先生。”检察官回答,一面竭力控制自己。

“什么!”伯爵说,检察官不断地用目光恳求他赞许,“什么!您说努瓦蒂埃先生剥夺了瓦朗蒂娜小姐的继承权,因为她要嫁给弗朗兹·德·埃皮奈男爵吗?”

“我希望我不致于很晦气,”基度山不安地说,“让这种反感剥夺了我接待您的荣幸吧?”

“夫人,”维勒福回答,“我可以说我一直尊敬我的父亲,因为在我身上,在意识到他智力超群之外,还要加上父子的天然情感;因为说到底,一个父亲从两种名义上来说是神圣的,作为我们生身之人是神圣的,作为我们的主宰是神圣的;但是今天,由于这个老人出于对其父亲仇恨的回忆,迁怒于儿子身上,我只得不再承认他的智慧。让我的行动去迁就他的任性,在我来说会是荒唐可笑的。我会继续对努瓦蒂埃先生保持最大的尊敬;我毫无怨言地忍受他给我的金钱惩罚;但我的意志不可更改,世人将会得出哪一方有理。因此,我要把女儿嫁给弗朗兹·德·埃皮奈男爵,因为据我看来,这门婚姻门当户对,总之,因为我想把女儿嫁给我喜欢的人。”

“不,伯爵先生……我热切希望——请相信我会设法来的。”维勒福结结巴巴地说。

基度山佯装不在听,却没有漏掉谈话的一个字。

“噢!”基度山回答,“我不接受推辞。星期六,六点钟,我等候您,如果您不来,我会相信——我会怎么想呢?——关于这幢二十多年没有人住的房子有一件阴惨惨的、血淋淋的传说。”

“不顾您父亲的意愿?”德·维勒福夫人说,从另一个地方进攻,“事情就很严重了!”

“我会去的,伯爵先生,我会去的。”维勒福赶紧说。

“无论如何,”德·维勒福说,“我说了,这门婚事一定要办成,夫人!”

“谢谢,”基度山说,“现在您得允许我告辞了。”

“既然一年前她想进修道院,先生,她可以遁世修行。”

“您刚才说过,您不得不告辞,伯爵先生,”德·维勒福夫人说,“我想,您停下来说别的事,本来就要告诉我们,您要办什么事的。”

“夫人,”维勒福说,“请相信我,不能这样放弃一笔九十万法郎的财产。”

“说实话,夫人,”基度山说,“我不知道我敢不敢告诉您,我要去的地方。”

“您认为,”德·维勒福夫人说,“瓦朗蒂娜同意跟他结婚吗?……其实……她一直反对这门婚事,我们刚才看到和听到的一切是在推行他们商量好的一个计划,我对此并不诧异。”

“哟!说出来吧。”

“亲爱的,”维勒福回答妻子说,“您知道我不喜欢在家里摆家长架子,我从来不相信天命取决于我点一下头。重要的是我的决定在家里受到尊重,一个老人的愚蠢和一个孩子的任性不能推翻在我脑子里多年来决定的计划。德·埃皮奈男爵是我的朋友,这您知道,同他的儿子联姻是门当户对的。”

“我确实是一个爱闲逛的人,有样东西常常使我沉思好几小时,我要去看看。”

伯爵看到这对夫妇开始闪烁其辞地说话,便摆出漫不经心的神态,继而全神贯注带着明显不过的赞同神情看着爱德华将墨水倒在鸟儿的小水槽里。

“什么东西?”

“恰恰相反,”德·维勒福夫人说,“要想这个遗嘱不损害瓦朗蒂娜,而是有利于她,就取决于我的丈夫。”

“快报站。算了,话已说出了口。”

“没有办法让他回心转意吗?”

“快报站!”德·维勒福夫人重复说。

“不可理解,一语中的!”检察官耸耸肩说,“老人的任性胡来!”

“天哪,是的,快报站。我常常在路口的小丘上,看到阳光下耸起活像一只巨大的鞘翅目昆虫脚爪的,能屈伸的黑色支杆,我向你们发誓,我总是有点激动,因为我想,这些古怪讯号准确地划破长空,将坐在桌前那个人的隐秘意愿传送到三百法里以外,另一个坐在桌前线路尽头的人那里,仅仅通过这强大无比的头脑的意志力,浮现在乌云上或蓝天上:于是我相信有精灵、气精、地精,末了是秘术的能耐,我便笑了。但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要就近看看这些白肚皮、黑瘦爪子的大昆虫,因为我深恐在它们的石头翅膀下看到一本正经的、书呆子气的、满脑子学问、诡计和妖术的小人精。但一天早上,我知道了发快报的是个每年一千二百法郎工资的可怜职员,他整日价观测,不是像天文学家那样观测天空,不是像一个脑袋空空的人那样观望风景,不是像一个渔夫那样注视水面,而是观察这只白肚黑爪的昆虫,离他四五法里远的接报机器。于是我感到强烈的好奇心,要就近看看这只活蛹,观看它怎样从茧里抽出丝来,同另一只蛹联络。”

“德·维勒福先生对我说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基度山问,“怎么会有这种不可理解的倒霉事呢?……”

“您到那里去?”

德·维勒福夫人带着极其优雅的微笑还礼。

“我到那里去。”

“夫人……”伯爵鞠躬说。

“到哪个快报站?是内政部的快报站还是天文台的快报站?”

“我的朋友,”德·维勒福夫人刚走进来,说道,“或许您夸大其辞了吧?”

“噢!不,我在那里会看到一些人,他们会硬要我了解我不想知道的事,由不得我,给我解释他们并不了解的秘密。嗨!我想保留对昆虫仍然有的幻想:我已经消除对人的幻想,这就够了。因此我既不去内政部的快报站,也不去天文台的快报站。我要找的是旷野中的快报站,在那里看到一个僵化在塔房里的纯粹的老实头。”

“靠眼睛;他的一双眼仍然很有生气,您看,它们正在杀人。”

“您是一个古怪的大贵人。”维勒福说。

“怎么回事?”

“您建议我研究哪条通讯线呢?”

“他还更进一步,能让人理解他的意思。”

“眼下最繁忙的那条线。”

“那么他会说话啰?”

“好!那么是西班牙那条线啰?”

“是的,他的肉体机能是这样,因为他不能动弹,不能说话,但即使这样,他能思想,他能欲求,他能行动,正如您所知的那样。我刚离开他五分钟,这时他正忙于给两个公证人口述一份遗嘱。”

“不错。您要一封大臣的信,以便给您解释一番吗?……”

“努瓦蒂埃先生;当真!我觉得,您对我说过,他完全瘫痪了,一切机能都已丧失?”

“不,”基度山回答,“相反,我已对您说过,我什么也不想了解。一旦我有所了解,便再也没有快报,只有迪沙泰尔先生或德·蒙塔利韦先生的讯号,传达给贝约纳(1)市长,并转成两个希腊字:快报。我想保持对黑爪昆虫和可怕的字的纯粹性和全部敬意。”

“我的父亲,我已经对您提起过他。”

“那么走吧,因为在两小时内天就要黑了,您将什么也看不到。”

“唉!我的天!怎么回事?”伯爵大声说,“您是说九十万法郎?果然像您所说的,这笔数目甚至值得一个豁达大度的人遗憾。是谁给您这个烦恼呢?”

“见鬼,您让我心慌意乱。哪一站最近?”

“因此,”维勒福回答,“绝不是金钱问题令我挂心,虽然九十万法郎毕竟值得遗憾一番,或者至少值得作出恼恨的表示。我尤其受到命运、机遇、天意的安排的伤害,我不知怎么命名这种力量,它给我当头一棒,推翻我发财的希望,或许毁掉我女儿的前程,这都出于一个返老还童的老人的任性。”

“去贝约纳那条路吗?”

“确实,”基度山回答,“像您这样家道殷实、豁达大度和富有教养,损失点钱不算什么。”

“是的,去贝约纳那条路。”

“噢!伯爵先生,”维勒福凄苦而又平静地说,“这事不值一提;区区小事,不过损失了一笔钱。”

“沙蒂永快报站。”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基度山带着巧妙装出的关切问道,“您果真遇到大不幸了吗?”

“过了沙蒂永快报站呢?”

“不,伯爵先生,”他说,“这次受害者却是我。我败诉了,是恶运、固执和愚蠢抛出了公诉状。”

“我想是蒙莱里塔快报站吧?”

维勒福竭力微笑。

“谢谢,再会!星期六我会把我的印象告诉你们。”

“噢!我的天!”基度山寒暄过以后说,“您怎么啦,德·维勒福先生?我这个时候来,您正在起草事关重大的公诉状吗?”

在门口,伯爵跟两个公证人相遇,他们刚立好剥夺瓦朗蒂娜继承权的遗嘱,正要离去,很高兴办成了一个势必使他们扬名的文件。

但不管他如何能约束自己,善于保持脸容,德·维勒福先生还是不能摆脱额角上的阴云,伯爵笑容满面,注意到了这种阴沉的、若有所思的神态。

【注释】

德·维勒福夫妇回房后得知,基度山伯爵先生前来拜访他们,已被带到客厅等候;德·维勒福夫人过于激动,无法这样立刻见客,她先回卧房,而检察官较能控制自己,径直朝客厅走去。

(1)法国西南端的港口,靠近西班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