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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遗 嘱

“公债都在您手上?”

努瓦蒂埃表示是的。

他向巴鲁瓦投去一个目光,吩咐老仆出去,过了一会儿,老仆拿着一只小首饰箱回来。

“存入公债?”

“您允许我们打开这只首饰箱吗?”公证人问。

努瓦蒂埃表示不是。

努瓦蒂埃表示允许。

“是不动产?”公证人问。

公证人打开首饰箱,找到九十万法郎的公债券。

“是的。”

第一位公证人把公债券一一递给他的同僚;总数正好和努瓦蒂埃所说的相符。

“您拥有九十万法郎?”

“一点不错,”公证人说,“显然,他的智力十分正常,强健。”

努瓦蒂埃表示是的。

然后又转向瘫痪病人,说道:

“六十万?七十万?八十万?九十万?”

“那么,您拥有九十万法郎的财产,根据存放的方式,大约每年有四万利佛尔的收入。”

“五十万?”同样毫无表示。

“是的。”努瓦蒂埃表示说。

努瓦蒂埃毫无表示。

“您想将这笔财产留给谁?”

“您拥有四十万法郎?”公证人问。

“噢!”德·维勒福夫人说,“这是不容置疑的;努瓦蒂埃先生只喜欢他的孙女瓦朗蒂娜·德·维勒福小姐:是她照料了他六年;她善于用持续不断的照料取得她爷爷的爱,我几乎要说他的感激;因此,她得到忠心耿耿的代价是公道的。”

努瓦蒂埃表示是的。

努瓦蒂埃射出一道闪光,仿佛他没有被德·维勒福夫人的虚情假意所欺骗。

“您的财产超过三十万法郎,是吗?”他问。

“您想将这九十万法郎留给瓦朗蒂娜·德·维勒福小姐吗?”公证人问,他认为可以写上这一条,但他坚持要得到努瓦蒂埃的同意,并想让这个古怪场面的所有见证人看到这一同意。

大家团团围住努瓦蒂埃;第二位公证人坐在桌前,准备记录;第一位公证人站在老人面前提问。

瓦朗蒂娜退后一步,垂下眼睛啜泣;老人带着深厚的温情望了她一会儿;然后转向公证人,意味深长地眨了几下眼睛。

这段问答有着一种庄严的气氛;况且,精神对肉体的搏斗或许前所未见地明显;即使如同上述这不是一个崇高的场面,至少也是一个吸引人的场面。

“不?”公证人说,“您要立为遗赠财产承受人的怎么不是瓦朗蒂娜·德·维勒福小姐?”

“好的。”

努瓦蒂埃表示不是。

“我给您说出几个数目,逐渐增加;当我说到您自认为拥有的数目时,您就止住我。”

“您没有搞错吧?”公证人诧异地大声说,“您说不是?”

“知道。”

“不是!”努瓦蒂埃重复,“不是!”

“您知道您的财产达到多少数目吗?”

瓦朗蒂娜抬起头来;她目瞪口呆,倒不是由于丧失继承权,而是由于挑起爷爷作出这种行动的情感。

“是的。”努瓦蒂埃表示说。

但是,努瓦蒂埃带着深深的温情望着她,她不由得大声说:

“先生,立遗嘱总有个受惠者。”

“噢!爷爷,我看得出,您只剥夺了我继承您的财产,但您始终把您的心留给我吧?”

略微交谈几句,两个司法助理人员便取得了一致。他们给努瓦蒂埃朗读含混的、普通的遗嘱格式;开始,可以说要试探他的智力,第一位公证人转过身对他说:

“噢!是的,当然,”瘫痪病人的眼睛说,他闭上眼睛的意思瓦朗蒂娜不会搞错。

一刻钟后,大家聚集在瘫痪病人的房间里,第二位公证人也到了。

“谢谢!谢谢!”姑娘低声说。

于是检察官派人去叫他妻子上来。

但这拒绝却在德·维勒福夫人的心中产生意料不到的希望;她挨近老人。

于是他回过身来,派人去找第一位公证人提出的第二位公证人;但巴鲁瓦什么都听到了,并且猜出了主人的意图,已经走了。

“那么,您要把财产留给您的孙子爱德华·德·维勒福啰,亲爱的努瓦蒂埃先生?”做母亲的问。

“他要干什么呢?”维勒福思忖,他身置高位,这一身份迫使他那样谨言慎行,再说,他猜不透他的父亲的目的何在。

老人的眼睛眨得厉害:他几乎表达的是仇恨。

“满意。”努瓦蒂埃回答,因被人理解而光彩焕发。

“不是,”公证人说,“那么是留给您在场的儿子啰?”

“先生,”公证人说,他被这场试验所吸引,决定要在社交界叙述这个美妙插曲的详情,“先生,刚才我看做不可能办到的事,现在我觉得再容易不过了,这份遗嘱很简单,将是一份密封遗嘱,当着七个证人的面宣读,由立遗嘱人在他们面前认可,由公证人当着他们的面封存,才符合法律规定,得到法律批准。至于时间,要比普通立遗嘱稍长一些;首先要符合格式,这些格式总是千篇一律的,至于细节,大部分可由立遗嘱人的事业状况本身提供,由于您参加过管理因而了解这些事业,因此您也可以提供。另外,为了使这份文件无懈可击,我们要使它完全可靠;我的一个同事会帮助我,而且一反惯例,将参与笔录。您满意吗,先生?”公证人对老人说。

“不是。”老人回答。

“不。”努瓦蒂埃表示说。

两个公证人惊讶地相对而视;维勒福和他的妻子感到面孔涨红,一个出于羞愧,另一个出于愤恨。

“怎么!”德·维勒福先生说,“瓦朗蒂娜跟您的遗嘱毫无关系吗?”

“我们究竟怎么得罪了您呢,爷爷,”瓦朗蒂娜说,“您不再爱我们了吗?”

“不,不!”瘫痪病人表示说。

老人的目光迅速掠过儿子、儿媳,带着深情厚意落在瓦朗蒂娜身上。

“确实是,”他回答,“这份遗嘱会更加不可思议;因为,说到底,我想不出遗嘱条文如果没有我女儿精明的授意,会一个个字安排好落在纸上。可是,瓦朗蒂娜或许跟这份遗嘱关系太密切,不适宜做努瓦蒂埃·德·维勒福先生模糊不清的遗愿的解说人。”

“那么,”她说,“如果您爱我,爷爷,那就请将您眼下所做的事同这种爱结合起来。您了解我,知道我从来不觊觎您的财产:况且,据说由于我的母亲,我很富有,过于富有;请给我解释一下。”

“真是不可思议,先生,要承认这一点。”公证人对惊呆的维勒福说。

努瓦蒂埃用热烈的目光盯住瓦朗蒂娜的手。

“是的。”努瓦蒂埃重复表示几次。

“我的手?”她说。

“遗嘱!”公证人叫道,“这是显而易见的,先生想立遗嘱。”

“是的。”努瓦蒂埃表示说。

“遗嘱,”努瓦蒂埃的目光让她的手指停在这个字上。

“她的手!”所有在场的人重复说。

于是瓦朗蒂娜拿起字典,在公证人的注视下,她翻着书页。

“啊!诸位,你们看,一切都白费心思,我可怜的父亲疯了。”维勒福说。

老人听到第二个音节,止住了她。

“噢!”瓦朗蒂娜突然大声说,“我明白了!我的婚事(1),对吗,爷爷?”

“等一等,”瓦朗蒂娜说;她转向祖父:“Ta……te……”

“是的,是的,是的,”瘫痪病人重复三次,每次眼皮抬起,便射出一道闪光。

“先生要的是字母T,”公证人说,“这是显而易见的。”

“您埋怨我们办婚事,对吗?”

听到这个字母,努瓦蒂埃有说服力的目光止住了她。

“是的。”

瓦朗蒂娜背诵字母,直到T。

“这是荒唐的。”维勒福说。

“好;先生,您希望我做什么,您希望立什么文件?”

“对不起,先生,”公证人说,“相反,这一切非常符合逻辑,使我产生完全连贯的印象。”

瘫痪病人表示同意。

“您不愿意我嫁给弗朗兹·德·埃皮奈先生吗?”

“那么我们试试看,”公证人说,“您同意小姐作您的解说人吗?”

“不愿意,我不愿意。”老人的目光表示。

“先生,”她说,“您不必担心这点;不管如何困难,或者不如说,不管您觉得要猜到我爷爷的想法是如何困难,我还是会让您明白他的想法,去掉您对此的一切怀疑。六年来我一直待在努瓦蒂埃先生身边,不管他想说什么,他的愿望有没有哪一个埋藏在他心底,而我无法理解的?”“没有。”老人表示说。

“于是您剥夺了您孙女的继承权,”公证人大声说,“因为她违反您的意愿结婚?”

瓦朗蒂娜和老人听到这场谈话。努瓦蒂埃对瓦朗蒂娜投以专注、坚定的目光,这目光显然在叫她作出反击。

“是的。”努瓦蒂埃回答。

“您看,这是办不到的。”维勒福说。

“所以,如果取消这门婚事,她就是您的继承人?”

“我担心的决非这一点,先生,”公证人回答,“我在琢磨,怎样才能猜出他的想法,以便让他回答。”

“是的。”

“先生,您认为一个人能在肉体上忍受努瓦蒂埃·德·维勒福先生那样厉害的打击,而精神上不会遭到严重的损伤吗?”

于是在老人周围一片寂静无声。

但公证人还来不及回答,维勒福便把他拉到一边说:

两个公证人在商量;瓦朗蒂娜握着双手,带着感激的笑容望着祖父;维勒福咬着薄嘴唇;德·维勒福夫人压抑不住欣喜的感情,不由自主地眉开眼笑。

“那么,先生,现在您明白了吧?”姑娘问,“您问心无愧了吧?”

“可是,”维勒福终于说,首先打破沉默,“我觉得我是这桩门当户对的婚姻的唯一评判者。唯有我能决定我女儿的婚事,我要她嫁给弗朗兹·德·埃皮奈先生,她一定要嫁给他。”

瘫痪病人赶快眨了几下眼睛。

瓦朗蒂娜哭得像个泪人儿,倒在扶手椅里。

“您不希望我不立遗嘱就告辞吧?”

“先生,”公证人对老人说,“一旦瓦朗蒂娜小姐嫁给弗朗兹先生,您打算怎么处理您的财产?”

“是的。”

老人毫无反应。

“为了立遗嘱?”

“您打算要处理吧?”

“是的。”

“是的。”努瓦蒂埃表示说。

“是您派人来叫我吗?”

“传给您家里的一个人?”

“是的。”老人又表示说。

“不。”

“您同意她所说的话吗?就是说,靠了她指出的两个动作,您能让人理解您的想法吗?”

“那么给穷人?”

努瓦蒂埃轻轻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再张开。

“是的。”

“您听到而且明白了您的孙女刚才所讲的话吗,先生?”公证人问。

“但是,”公证人说,“您知道法律不允许您完全剥夺您儿子的继承权吗?”

老人对瓦朗蒂娜投去的目光闪烁着亲切和感激的泪花,连公证人也看明白了。

“知道。”

“那么,先生,从两个动作您可以确信我爷爷此刻具有健全的理解力。努瓦蒂埃先生由于失音和不能动弹,他想说‘是’时便闭上眼睛,他想说‘不’时便眨几下眼睛。现在您已经掌握这种语言,可以跟努瓦蒂埃先生交谈了,试一试吧。”

“您只能支配法律准许您挪用的部分。”

“必不可少的是确知赞成或反对。可以给病人立遗嘱,但病人必须脑子健全。”

努瓦蒂埃毫无反应。

“为了使公证有效,小姐。”公证人回答。

“您始终想支配所有财产吗?”

“先生,”她说,“我跟我爷爷交谈的语言很容易学会,我可以在几分钟内让您理解,而且跟我理解得一样清楚。啊,先生,您需要怎样才能做到完全问心无愧呢?”

“是的。”

公证人退后一步想告辞。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浮现在检察官的嘴角上。努瓦蒂埃则带着痛苦的神情望着瓦朗蒂娜,于是她堵住公证人的退路。

“但在您去世以后,别人会对遗嘱提出异议的!”

“对不起,先生,还有您,小姐,”公证人对维勒福和瓦朗蒂娜说,“对于这个案子,公务助理人员不能轻率地接手,否则要承担危险的责任。要使公证有效,首要条件是公证人确信他忠实地理解委托人的意愿。可是,我不能确信不能说话的委托人是赞同还是反对;由于他缺乏讲话能力,我不能明白无误地证实他的愿望和厌恶的对象,所以我的职务便徒有空名,执行起来也会是不合法的。”

“不会。”

“不错,”巴鲁瓦补上说,“全明白,绝对明白,就像路上我对先生所说的那样。”

“我的父亲了解我,先生,”德·维勒福先生说,“他知道他的意愿对我是神圣的;况且他明白,处在我的地位,我不会跟穷人打官司。”

“我吗,先生,爷爷想说的话我全明白。”

努瓦蒂埃的目光表示取得胜利。

努瓦蒂埃用目光召唤瓦朗蒂娜,这个召唤十分严肃和威严,她马上回答:

“您有什么打算,先生?”公证人问维勒福。

“先生,”维勒福寒暄过后说,“努瓦蒂埃·德·维勒福先生有请;全身瘫痪使他四肢不能动弹,也发不出声音,只有让我们费劲抓住他零星的想法。”

“没有,先生,我父亲的脑子里已作出决定,我知道我父亲不会改变决心。我逆来顺受。这九十万法郎将离开我家,去充实济贫院;但我不会向老人的任性让步,我要凭良心办事。”

三刻钟之后,仆人带着公证人来了。

于是维勒福同妻子一起告退,让他的父亲随心所欲地立遗嘱。

努瓦蒂埃若无其事地望着他这样做;但老人从眼角吩咐瓦朗蒂娜,决不要担心,也待着好了。

遗嘱当天立好;找来证人,得到老人认可,当着证人的面封存,交给家庭公证人德尚先生保存。

他找了个座位,待在瘫痪病人的房里,等待着。

【注释】

正当巴鲁瓦走出房间时,努瓦蒂埃带着意味深长的、狡黠的关切神情注视着瓦朗蒂娜。姑娘明白这目光的意思,维勒福也明白,因为他的额角阴沉沉的,双眉紧锁。

(1)法语“想要某人的手”为“向某人求婚”之意,因此,“手”与婚事相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