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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三 瓦朗蒂娜

“瓦朗蒂娜小姐是穿过自己的房间,到德·维勒福夫人的房里去的,”他说,“经过时,由于她口渴,把杯子里剩下的水全喝光了;至于水瓶,爱德华先生倒空给他的鸭子做池塘了。”

仆人出去了,几乎立刻又回来。

努瓦蒂埃举目望天,就像一个赌徒孤注一掷时的表情一样。

“去问她一下,”摩雷尔说,这次他直接将努瓦蒂埃用目光表示的想法翻译了出来。

从这时起,老人的眼睛盯住房门,不再离开这个方向。

“我不知道,”仆人说,“但贴身女仆在瓦朗蒂娜小姐的房间里:或许是她倒空的。”

瓦朗蒂娜果然见到了唐格拉尔夫人和她的女儿;仆人把她们领到德·维勒福夫人的卧房里,因为她说在房里接待客人;因此瓦朗蒂娜从自己的卧室穿过去:她的卧室跟继母的卧室在同一层楼上,两个房间由爱德华的房间分隔开来。

这个新问题的翻译又花了五分钟。

那两个女人走进客厅时神态僵硬死板,使人料到她们前来是要报告什么消息。

“为什么玻璃杯和水瓶都是空的?”他问,“瓦朗蒂娜说过,她只喝了半杯。”

在上流人士中,人人善于察颜观色。德·维勒福夫人以一本正经来回答一本正经。

努瓦蒂埃示意他想说话。

这当儿,瓦朗蒂娜进来了,大家又客套一番。

水瓶和玻璃杯都是空的。

“亲爱的朋友,”男爵夫人说,这时两个姑娘互相拉着手,“我同欧仁妮一起来向您第一个宣布我女儿跟卡瓦尔坎蒂亲王最近就要结婚。”

过了一会儿,仆人回来了。

唐格拉尔要保留亲王的头衔。平民出身的银行家感到这比伯爵来得好。

摩雷尔马上摇铃叫仆人来,这个仆人是顶替巴鲁瓦的,摩雷尔以努瓦蒂埃的名义给他这个吩咐。

“那么,请允许我真诚地向你们祝贺,”德·维勒福夫人回答,“卡瓦尔坎蒂亲王先生看来是一个品德少有的年轻人。”

“去把瓦朗蒂娜房里那杯水和水瓶拿来。”

“听着,”男爵夫人微笑着说,“如果以朋友的身份说话,我要告诉您,据我们看来,亲王前途无量。他身上有一点奇特的风度,这使我们这些法国人一看就能认出他是个意大利或德国的贵族。然而,他流露出非常仁厚的心肠,头脑极其精细,至于是否门当户对,唐格拉尔先生认为他的财产非常可观;这是他的原话。”

但不论他如何习惯这样做,由于必须依次按二十四个字母说下来,并在字典里找到每个字,所以过了整整十分钟,老人的想法才转译成如下这句话:

“再有,”欧仁妮一面翻阅德·维勒福夫人的画册,一面说,“夫人,还要加上一句,您对这个年轻人特别偏爱。”

她一消失,努瓦蒂埃便向摩雷尔示意拿字典。摩雷尔服从了;他在瓦朗蒂娜的指导下,已迅速习惯了去理解老人的意思。

“而且,”德·维勒福夫人说,“我不需要问您,您是否也有这种偏爱,是吧?”

摩雷尔注视着她,看到她关上房门,又听到她登上通往德·维勒福夫人和她的房间的小楼梯。

“我呀!”欧仁妮带着平时那种镇定回答,“噢!一丁点儿也没有,夫人;我的禀性不愿把自己禁锢在家务或男人的变化无常之中,不管这是怎样一个男人。我的禀性是当艺术家,因此身心和思想都要自由。”

“是的,”她说,“是唐格拉尔夫人和她的女儿来拜访我们。再见,我要走开了,因为有人要到这里来找我;或者不如说待会儿见,您留在爷爷身边,马克西米利安先生,我答应您不会久留她们。”

欧仁妮带着非常响亮和坚定的嗓音说这番话,红晕不由得升上瓦朗蒂娜的面孔。生性胆怯的姑娘无法明白这种坚强有力的个性,这种个性好像没有一点女性的胆怯。

她打开努瓦蒂埃的房门,奔向走廊里的一个窗口,又飞快地回来。

“另外,”她继续说,“既然我注定好歹要结婚,我应该感谢上帝,它至少让阿尔贝·德·莫尔赛夫先生表示对我的蔑视;没有上帝,我今天就会成为一个身败名裂之人的妻子。”

“放心哪,爷爷,”她对努瓦蒂埃说,“放心吧,马克西米利安,没有事,已经过去了:您听!我好像听到院子里有马车声?”

“不错,”男爵夫人说,那种奇特的坦率有时在贵妇身上能够看到,同平民的来往也不能使她们完全丢掉,“不错,要不是莫尔赛夫犹豫不决,我的女儿就会嫁给这个阿尔贝先生:将军倒很看重这婚事,他甚至跑来硬要唐格拉尔先生应允婚事;我们险些陷入灾难之中。”

姑娘微笑着。

“但是,”瓦朗蒂娜怯生生地说,“难道父亲的全部耻辱都要影响儿子吗?我觉得阿尔贝先生同将军的所有叛变行动都毫不相干。”

他朝瓦朗蒂娜奔去。

“对不起,亲爱的朋友,”那个无情的姑娘说,“阿尔贝先生要求这种耻辱,也理应得到他的一部分耻辱:好像昨天他在歌剧院向基度山先生挑衅,而今天却在决斗场上向基度山先生道了歉。”

“没有阳光啊,”摩雷尔说,对努瓦蒂埃的表情比对瓦朗蒂娜的不舒服更惴惴不安。

“不可能。”德·维勒福夫人说。

她倚在窗子的长插销上。

“啊!亲爱的朋友,”唐格拉尔夫人带着上文提过的那种坦率说,“事情确定无疑;德布雷先生告诉我的,道歉时他也在场。”

“嗨!”她叫道,仍然兴高采烈,“真奇怪:一阵头昏眼花!难道是因为阳光直照进我的眼睛吗?……”

瓦朗蒂娜也知道实情,但她一声不吭。一句话勾起了她的回忆,她这才想起摩雷尔在努瓦蒂埃的房间等着她。

果然,血液升上姑娘的头部,她的脸颊变得绯红。

瓦朗蒂娜沉浸在这种内心的思索中,已经有一会儿不再参加谈话;她复述不出刚才那几分钟里大家说了些什么,蓦地,唐格拉尔夫人的手按住她的手臂,把她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努瓦蒂埃带着明显的忧虑注视着她。

“什么事,夫人?”瓦朗蒂娜说,接触到唐格拉尔夫人的手指,她瑟瑟发抖,仿佛像触电一样。

瓦朗蒂娜站起来去找字典。

“亲爱的瓦朗蒂娜,”男爵夫人说,“您一定不舒服吧?”

努瓦蒂埃脸色变得煞白,示意他想说话。

“我吗?”姑娘说,用手摸了一下发烫的额角。

“是的,爷爷,”瓦朗蒂娜说,“的确是这样。刚才下楼到您房里来之前,我喝了一杯糖水;我留下一半,这杯水我觉得非常苦。”

“是的;您照照这面镜子;您脸色一会红,一会白,短短一分钟之内,已经有三四次。”

努瓦蒂埃用询问的目光望着孙女。

“的确,”欧仁妮说,“你脸色刷白!”

“我知道这种药非常苦,”瓦朗蒂娜说,“苦得我觉得随后喝下去的东西都是苦的。”

“噢!别担心,欧仁妮;我像这样已经有好几天了。”

“但是,”摩雷尔说,“这种药剂您已经喝到四调羹,我看本来是开给努瓦蒂埃先生喝的吧?”

不论这个姑娘多么不会使奸耍刁,她还是明白这是一个告退的机会。况且,德·维勒福夫人也来帮她的忙。

年轻人的目光从瓦朗蒂娜转到努瓦蒂埃身上:努瓦蒂埃以奇特而深刻的理解力观察着一往情深的姑娘;他也像摩雷尔一样,看到了一种暗中的痛苦的痕迹,不管这种痛苦如何避人耳目,却逃不过爷爷和情人的目光。

“您回房去吧,瓦朗蒂娜,”她说,“您当真不舒服,这几位女士会原谅您的;喝一杯清水,您就会好的。”

沉醉在爱情中的马克西米利安默默地望着她;她楚楚动人,但她的苍白有着一点晦暗的色彩,她的眼睛闪耀着不同寻常的热烈光彩,她的双手往常像珍珠质那样白皙,如今像一双蜡做的手,天长日久,有种淡黄的色彩渗透进去。

瓦朗蒂娜拥抱了欧仁妮,向已经站起来要告辞的唐格拉尔夫人鞠了一躬,走了出去。

瓦朗蒂娜微笑着;但在她的微笑中有着悲哀和痛苦的意味。

“这个可怜的孩子,”德·维勒福夫人等瓦朗蒂娜走后便说,“她使我非常不安,她要得重病我不会惊奇的。”

“噢!很简单,”瓦朗蒂娜说,“每天早上我喝下一调羹给爷爷端来的汤剂,我说一调羹,是指从一调羹开始,现在我已喝到四调羹。爷爷认为这是一种万灵药。”

瓦朗蒂娜处于一种她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激动之中,穿过了爱德华的房间,没有理睬那个孩子的恶言恶语,再穿过她的房间,来到小楼梯。她走下楼梯,还差最后三级,她便听到摩雷尔的声音,这当儿,她的眼前突然掠过一片阴翳,她僵硬的脚在楼梯上踩了个空,双手没有力气攀住栏杆,整个身子擦着墙壁,从最后三级楼梯上滚了下来,而不是走下来的。

“您服什么药来对付这种摸不清的病呢?”

摩雷尔一个箭步,打开了房门,看到瓦朗蒂娜躺在楼梯平台上。

努瓦蒂埃不放过瓦朗蒂娜的每一句话。

他像闪电一样迅速,把她抱在怀里,再让她坐在扶手椅中。瓦朗蒂娜又睁开了眼睛。

“噢!我的天,这不叫做不舒服:我感到周身不舒坦,如此而已;我失去了胃口,我觉得我的胃要顶住一场斗争,逐渐习惯什么食物似的。”

“噢!我真笨拙,”她狂热不已,滔滔不绝地说,“我支持不住啦?我忘了下到楼梯平台还有三级楼梯呢!”

“您当真不舒服吗,瓦朗蒂娜?”摩雷尔迫切地问。

“您恐怕受伤了吧,瓦朗蒂娜?”摩雷尔大声地问,“噢!我的天!我的天!”

“是的,有点不好,不错,”瓦朗蒂娜回答,“因此爷爷成了我的医生,由于爷爷无所不知,我十二万分信任他。”

瓦朗蒂娜环顾四周:她看到努瓦蒂埃的眼里含着极度的恐惧不安。

“好极了的理由,”瓦朗蒂娜说,“他认为圣奥诺雷城厢的空气对我很不适宜。”“的确如此,”摩雷尔说,“听着,瓦朗蒂娜,努瓦蒂埃先生可能说得很对;半个月来,我觉得您的身体变坏了。”

“放心吧,爷爷,”她说,竭力微笑,“没关系,没关系……我头晕,如此而已。”

“噢!不管努瓦蒂埃先生出于什么理由,”摩雷尔大声地说,“我要说都是好的。”

“又一次头晕!”摩雷尔合起双手说,“噢!要注意,瓦朗蒂娜,我求求您。”

努瓦蒂埃望着他的孙女,用目光示意她住口;但瓦朗蒂娜没看努瓦蒂埃;她的眼睛,她的目光,她的微笑,一切都对着摩雷尔。

“不,”瓦朗蒂娜说,“不,我对您说过,一切都过去了,没有事了。现在,让我告诉您一个消息:一星期内欧仁妮就要结婚,过三天要举行一个盛大宴会,订婚宴请。我父亲、德·维勒福夫人和我,我们都受到邀请……至少按我自以为理解的那样。”

“您知道,”瓦朗蒂娜问,“我爷爷出于什么原因要离开这个家吗?”

“什么时候轮到我们来安排这件事呢?噢!瓦朗蒂娜,您能使我们的爷爷百依百顺,设法让他回答您:‘快了!’”

“好极了!”马克西米利安说。

“因此,”瓦朗蒂娜问,“您指望我加快速度,唤起爷爷的记忆吗?”

“那么,”瓦朗蒂娜说,“再一次喝彩吧,马克西米利安,因为爷爷又旧话重提了。”

“是的,”摩雷尔大声地说,“我的天!我的天!快点行动。只要您不属于我,瓦朗蒂娜,我总觉得我要失掉您。”

“是的,”马克西米利安说,“我记得这个计划,我甚至曾经大加喝彩。”

“噢!”瓦朗蒂娜回答,做了一个痉挛的动作,“噢!说实话,马克西米利安,对一个军官和军人来说,您太胆小。据说,军人从来不知道害怕。哈!哈!哈!”

“现在,”瓦朗蒂娜说,向摩雷尔示意坐在老人身边,她自己则坐在凳子上,让双脚休息,“现在,让我们谈一下我们的事。您知道,马克西米利安,爷爷曾想过离开这幢房子,在德·维勒福先生的公馆外面找一套公寓。”

她发出尖厉而痛苦的笑声;她的手臂变得僵直,往外翻,她的头仰倒在扶手椅上,她一动不动地待着。

可以理解她多么热切地询问详情,并多么高兴地得到了回答,当她知道这可怕的事件有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好结果时,摩雷尔在他的意中人的眼里看到了难以形容的快乐。

上帝禁锢在努瓦蒂埃嘴唇上的恐怖喊声从他的眼神中迸发了出来。

正如上述,这种几乎达到惶乱地步的焦虑不安,来自莫尔赛夫的事件在上流社会引起的传闻;大家知道(上流社会总是知道)歌剧院那件事。在维勒福家里,没有人怀疑决斗是这次事件的必然结果;瓦朗蒂娜出于女人的本能,猜出摩雷尔会是基度山的证人,她深知年轻人遐迩闻名的勇敢和他对伯爵深厚的友谊,生怕他不能自持,并不满足于他要担当的被动的证人角色。

摩雷尔明白了;要叫人帮忙。

他到达时,瓦朗蒂娜在等他。她焦虑不安,近乎惶乱,捏住他的手,把他带到祖父面前。

年轻人去拉铃;待在瓦朗蒂娜房里的贴身女仆和顶替巴鲁瓦的男仆同时跑来。

他很清楚这是什么时候,此时,瓦朗蒂娜正在帮努瓦蒂埃吃早餐,知道自己在尽孝心时肯定不会受到打扰。努瓦蒂埃和瓦朗蒂娜一星期允许他来两次,他刚刚使用的就是自己的这一权利。

瓦朗蒂娜非常苍白,浑身冰凉、毫无生气,以致本来不听信人们的传闻,不相信在这幢该诅咒的房子里隐伏着恐惧的这两位仆人也感到了惊恐,冲到走廊里大声呼救。

我们说“慢腾腾”,这是因为摩雷尔有半个多小时去走那段五百来步远的路;尽管这段时间十分充裕,他还是急于离开基度山,好快些独自思索一下。

唐格拉尔夫人和欧仁妮就在这时出来;她们还是了解到了这片嘈杂混乱的原因。

摩雷尔跟基度山分手后,慢腾腾地朝维勒福的家走去。

“我已对你们说过了!”德·维勒福夫人大声地说,“可怜的姑娘!”

读者猜得出摩雷尔要办什么事,到哪里去赴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