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我父亲的坟墓的名义,”基度山说,将手伸到姑娘的头上,“我向你发誓,如果出了不幸的事,决不会落到我的头上。”
基度山露出微笑。
“我相信你,老爷,就像上帝在对我说话。”姑娘说,将额角伸给伯爵。
“因此,我的担惊受怕,”姑娘说,“你是永远不会知道的,老爷。”
基度山在这个如此纯洁美丽的额角上按上一吻,这一吻使两颗心同时颤抖,一颗是剧烈地跳动,另一颗是低沉地跳动。
“这个家伙对我无能为力,海蒂,”基度山说,“只有我跟他儿子打交道的时候,才需要担心。”
“噢!我的上帝!”伯爵喃喃地说,“您允许我再恋爱一次啰!……让德·莫尔赛夫伯爵到客厅里去。”他对巴蒂斯坦说,一面将希腊美女带往暗梯。
“噢!但这是那个无耻之徒……”
这次来访或许在基度山意料之中,但读者无疑没有料想到,所以需要解释一下。
“我不知道是否结束了,我亲爱的孩子,”基度山说,捏住姑娘的双手,“我所知的是,你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上文说过,梅尔塞苔丝就像阿尔贝在他的房间里所做的那样,在自己房里开列清单:她整理好她的首饰,关好抽屉,把钥匙收齐,把所有东西都收拾得井井有条;她却没有发现一个脸色苍白而阴险的头出现在一扇门的玻璃上,这扇门让光线投射到走廊里;在门边不仅可以偷看,而且可以偷听。那个偷看的人多半没有被人看见,也没有人听见他发出响声,可他却看见并听见德·莫尔赛夫夫人房里发生的一切。
“我的天!”海蒂喊道,“难道还没有结束吗?”
脸色苍白的人从这扇玻璃门来到德·莫尔赛夫伯爵的卧室,用痉挛的手撩开一扇面临院子的窗户的帘子。他站在那里有十分钟之久,一动不动,缄默无声,听着自己的心跳。对他来说,这十分钟非常漫长。
“伯爵。”
这时,阿尔贝从约会地点返回,看见了他的父亲在窗帘后面窥伺他的归来,便扭过头去。
“是哪一个,”他问,“子爵还是伯爵?”
伯爵的眼睛睁大了:阿尔贝粗暴地侮辱了基度山,在世界各国,这样的侮辱都会带来殊死的决斗。然而,阿尔贝安然无恙地归来,因此,伯爵肯定遭到报复了。
伯爵的脸果然豁然开朗。
难以形容的快乐的闪光照亮了这张阴险的脸,就像最后一缕阳光即将消失在云彩里时的一闪;乌云不像阳光的床铺,而像阳光的坟墓。
“德·莫尔赛夫先生来访!”巴蒂斯坦说,仿佛这个名字包含着他的道歉。
上文说过,他一直等待着年轻人上楼到他的房间里,告诉他胜利的消息,然而毫无结果。他的儿子虽然要为父复仇,在决斗之前却不愿见父亲,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为父亲的荣誉报了仇之后,儿子为什么不来投入他的怀抱里呢?
他的眼睛闪烁着幸福的光芒,贪婪地凝视着海蒂泪汪汪的眼睛,这时房门霍地打开了。伯爵皱起眉头。
伯爵由于不能去见阿尔贝,便派人去找儿子的仆人。读者知道,阿尔贝已同意仆人不必向伯爵隐瞒什么。
诚然,基度山的喜悦虽然不那么外露,却也不比她小;受过长期痛苦的人心里的喜悦,恰似被太阳晒裂的土地遇到露水一样:心和土地都要吸收洒落在它们上面的及时雨,但却丝毫不表露在外。几天以来,基度山明白了一件事,而他长期以来是不敢相信的,这就是世上有两个梅尔塞苔丝,这就是他还能得到幸福。
十分钟后,只见德·莫尔赛夫将军出现在台阶上,身穿黑色礼服,系着军人衣领,穿着黑色长裤,戴着黑手套。看来他事先已作过吩咐;因为他刚一踏到最后一级台阶,他的已套好的马车便驶出车库,停在他的面前。
海蒂在怀着焦虑不安,盼望到伯爵归来的最初一刻,感受到了一个女儿重新见到敬爱的父亲时的激动和一个情妇重新看到心爱的情人时的热狂。
他的贴身男仆这时将一件军人的厚呢上衣扔进马车里,大衣裹紧两把剑,显得硬梆梆的;然后仆人关上车门,坐在车夫旁边。
贝尔图乔出去了。
车夫弯下身来请主人吩咐。
“我来了。”姑娘说,她听到马车的声音,已经下楼,看到伯爵平安无事,她高兴得光彩焕发。
“香榭丽舍大街,”将军说,“基度山伯爵家。快!”
“去吧,”他说,“快一点;对了,派人去通知海蒂,说是我回来了。”
马儿在鞭子抽打下蹦跳起来;五分钟后,它们停在伯爵的邸宅门口。
基度山把贝尔图乔带到他的书房,写下读者已经看到的那封信,交给了管家。
德·莫尔赛夫先生亲自打开车门,马车还在滚动,他已像一个年轻人跳到平行侧道上,拉过铃以后,便同仆人一起消失在打开的大门里。
“来吧。”
过了一会儿,巴蒂斯坦就向基度山先生通报德·莫尔赛夫伯爵来访,而基度山送走海蒂,吩咐让德·莫尔赛夫伯爵到客厅里去。
“他的贴身男仆弗洛朗坦认为他也要离家出走。”
将军正第三次在客厅里踱步的时候,他回过身来,看到了基度山站在门口。
“她的儿子呢?”
“哦!是德·莫尔赛夫先生,”基度山泰然自若地说,“我还以为听错了呢。”
“她就要离开家。”管家回答。
“是的,是我本人。”伯爵说,嘴唇可怕地抽搐,妨碍他清晰地发音。
“怎么样?”他问。
“现在我倒想要知道,”基度山说,“使我有幸这样早见到德·莫尔赛夫伯爵先生的原因。”
摩雷尔穿过马里尼林荫大道走了,基度山赶紧朝贝尔图乔走去。
“今天早上您跟我的儿子见过一面吗,先生?”将军问。
贝尔图乔在石阶上恭候。
“您知道了?”伯爵回答。
马车来到了香榭丽舍大街的住宅门口,基度山打开车门。摩雷尔跳到路上。
“我还知道我的儿子有充足的理由要跟您决斗,并且尽一切努力杀死您。”“的确,先生,他有非常充足的理由!但您看到,尽管有这些理由,他并没有把我杀死,甚至他都没有决斗过。”
“再会。”
“可是他把您看做他父亲身败名裂的祸因,眼下折磨着我家的奇耻大辱的祸因。”
“好的,我记住您的话。再会。”
“不错,先生,”基度山带着可怕的沉静说,“但这是次要的而不是主要的原因。”
“好的,”年轻人说,“我会记得您的话,就像自私的孩子需要父母时便会想起他们一样。我需要您时,或许这个时刻就要到来,我会对您开口的,伯爵。”
“您准定向他道了歉或者对他作过什么解释吧?”
“去吧,”伯爵慢吞吞地说,“去吧,亲爱的朋友,不过,如果您遇到了障碍,请您记住,我在这个世界上有些权势,我很乐意运用这点权势帮助我喜欢的人,而我喜欢您,摩雷尔。”
“我没有对他作过任何解释,而是他向我道了歉。”
“我的心早已不跟您待在万赛纳森林里,”摩雷尔又说,“它在别的地方,我要去把它找回来。”
“您认为这样做是什么原因呢?”
基度山向年轻人伸出手来,以示回答。
“也许是相信在这件事中有人比我更加有罪。”
“今天早上我向您表示过我有心上人,是吧,伯爵?”
“这个人是谁?”
“您不讲给我听听,马克西米利安?”伯爵用非常热切的口吻说,可以看出他兴趣浓烈,想要了解这个秘密。
“他的父亲。”
“说实话,伯爵,”摩雷尔欣喜地回答,“我不否认。”
“好吧,”伯爵脸色苍白地说,“但您知道,有罪的人不愿意别人相信他有罪。”
“噢!”伯爵说,“我只知道有两种情感要倒胃口:痛苦(由于我很高兴地看到您十分快活,所以这绝不可能)和爱情。然而,根据您刚才告诉我的心中秘密,我可以相信……”
“我知道……因此我料想到此时此刻发生的事。”
“可是,如果我不饿呢?”年轻人说。
“您料想到我的儿子是个懦夫!”伯爵嚷道。
“您终归要在某个地方吃早餐吧。”
“阿尔贝·德·莫尔赛夫先生绝不是懦夫。”基度山说。
摩雷尔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一个人手里握着剑,一个人能用这把剑击倒一个死敌,如果这个人不去决斗,他就是懦夫!但愿他在这里,我能对他直说出来!”
“您去赴会是为了吃早餐吗?”
“先生,”基度山冷冷地回答,“我没想到您来找我是告诉我您的家庭琐事的。去对阿尔贝先生说吧,或许他知道怎么回答您。”
“不行,我十点钟要离开您。”
“噢!不,不,”将军回答,笑容刚出现便消失了,“不,您说得对,我不是为了这个到这里来的!我来是告诉您,我也把您看做我的敌人!我来是告诉您,我出于本能地憎恶您!我觉得我向来认识您,一直憎恨您!既然本世纪的年轻人不再决斗,那么我们就来决斗……您的意见如何,先生?”
“您跟我共进早餐,好吗,摩雷尔?”伯爵骤然打断谈话说。
“好极了。刚才我对您说,我预料到我要遇到的事,我指的就是您赏光来访。”
“当然,当然,”摩雷尔回答,“但我要像西班牙人那样说:他今天不如昨天勇敢。”
“很好……您做好准备了吗?”“我时刻做好准备,先生。”
“得了,”伯爵和蔼地说,“不要陷入庸人的偏见之中,行吗,摩雷尔?难道您不承认,既然阿尔贝是勇敢的,他就不会是懦夫;他今天早上这样做,一定有某些理由,因此,他的行为更为英勇?”
“您知道,我们要决斗到底,直至我们之中一个死去才罢休吗?”将军说,气得咬紧牙关。
“在决斗场上道歉!”年轻的上尉摇着头说。
“直至我们之中一个死去才罢休。”基度山伯爵重复了一遍,一面轻轻点点头。
“为什么这样说?”
“那么我们走吧,我们不需要证人。”
“幸亏阿尔贝不是军人。”摩雷尔说。
“确实,”基度山说,“这没必要,我们互相很了解嘛!”
“始终是因为您的作用。”基度山笑着回答。
“相反,”伯爵说,“我们互不了解。”
“我呢,我知道他决斗过两次,两次都非常出色,”摩雷尔说,“这怎么跟今天早上的行动调和起来呢?”
“哦!”基度山仍用令人绝望的冷淡态度说,“我们且来看看。您不就是那个在滑铁卢战役前夜开小差的军人费尔南吗?您不就是那个给远在西班牙作战的法军充当向导和间谍的中尉费尔南吗?您不就是那个叛变、出卖、杀害恩主阿里的上校费尔南吗?这几个费尔南汇聚在一起,不就变成了法国贵族院议员、少将德·莫尔赛夫吗?”
“非常勇敢,”基度山说,“我见过他头上悬着利刃仍然安睡。”
“噢!”将军喊道,这番话像烧红的铁烙在他的身上,“噢!混蛋!当你或许会杀死我时,你还要指责我的耻辱,不,我并没有说你不了解我;我很清楚,魔鬼,你已深入到往昔的黑夜之中,你凭借不知哪一种火炬的光芒,看到了我生平的每一页!但或许在我的耻辱中比你在华丽的外表下还有更多的荣耀。不,不,你了解我,我知道,但我不了解你,你这个腰缠万贯的冒险家!你在巴黎叫做德·基度山伯爵;在意大利叫做水手辛伯达;在马耳他叫做什么,我忘记了。我要问你的是你的真名实姓,在你的上百个名字中,我想知道的是你的真实姓名,以便在决斗场上,当我要把利剑刺穿你的心脏的时刻,可以直呼你的名字。”
“因为说到底,”摩雷尔说,“阿尔贝是勇敢的。”
基度山伯爵脸色白得吓人;他的浅黄褐色的眸子燃烧着熊熊的火焰;他一个箭步冲向与卧室毗连的书房,转眼工夫便脱下领带、礼服和背心,穿上一件水手上装,戴上一顶水手帽,底下露出他的黑色长发。
“是的,”伯爵微笑着回答,“您一语中的,摩雷尔,真是神奇!”
他就这样返回,样子可怕,残酷无情,胸前抱起手臂,迎着将军走去,将军一点儿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消失不见,等待着他,这时牙齿打战,双腿发软,倒退一步,直到在桌上找到他痉挛的手的支撑点才止住脚步。
“刚才发生的事。”
“费尔南,”基度山冲着对方喊道,“在我的上百个名字中,我只需要告诉你一个,就能把你吓倒;这个名字你猜得到,是吗?或者不如说你记得起来吧?尽管我经历了种种忧伤、苦难,今天我给你看到的面孔,仍然因实现复仇的幸福而变得年轻,你跟我的未婚妻……梅尔塞苔丝结婚以后大概常常在梦中见到过这张面孔!”
“什么事?”基度山问。
将军头往后仰,伸出双手,目光呆定,默默地盯住这幅可怕的景象,然后,他走过去寻找墙壁,似乎要找支撑点,慢慢地溜到门口。倒退着出去,一面发出阴森森的、哀怨的、撕心裂肺似的叫声:
“真是神奇!”摩雷尔继续说,在回答自己的想法。
“爱德蒙·唐泰斯!”
“恰恰相反,”基度山说,“因此我总是要您待在我身边。”
然后,他发出不像人声的感叹,拖着脚步,直到宽敞的前厅,像醉汉一样穿过院子,倒在他的贴身男仆的怀里,只能勉强用难以分辨的声音咕噜着说:
“您看,我给您带来了好运,”待他单独跟伯爵在一起时,摩雷尔说,“您不这样想吗?”
“回公馆!回公馆!”
车门关上,马车继续往前走。
路上,新鲜空气和仆人的注目在他身上引起的羞耻,使他又得以集中思路;但路程很短,随着他驶近自己的家,伯爵感到痛苦重又全部回复。
“不用了。”年轻人回答。
伯爵在离家只有几步路的地方叫车夫停住,自己下了车。公馆的大门敞开着;一辆出租马车的车夫很惊异会被叫到这样一幢华丽的住宅前面,马车就停在院子当中;伯爵惶恐地望着这辆出租马车,不敢询问别人,冲进了自己的房间。
“要等你吃早餐吗?”爱马纽埃尔问。
有两个人下楼,他迅速扑进书房,以躲避他们。
“好极了,”马克西米利安说,“尤其因为我在您的街区里有点事要办,伯爵。”
这是梅尔塞苔丝倚在儿子的手臂上,两人一起离开公馆。
“等一下,”基度山说,“别让我一下子失掉两个伴侣;您回到可爱的妻子身边去吧,请您代我向她问候,而摩雷尔,您陪我到香榭丽舍大街去。”
他们在离那个不幸的人不远的地方走过去,他躲在锦缎门帘后面,几乎被梅尔塞苔丝的绸裙碰到,他的脸上感到儿子说话时吐出的热气。
“如果炫耀一下胜利不致滑稽可笑的话,我想邀请伯爵先生到我们家去;但伯爵先生一定也要去安慰一些为他战栗不安的心灵。我们到了,爱马纽埃尔,向我们的朋友致意吧,让他继续赶路。”
“鼓起勇气,妈妈!来吧,来吧,我们不再是在自己家里。”
“伯爵先生,”在到达王家广场附近时,爱马纽埃尔说,“请把我送到我家门口,别让我妻子为您和为我担忧。”
话声消失了,脚步远去了。
基度山将头探出车窗外,同他低声交换了几句话,管家就消失不见了。
将军挺起身来,痉挛的双手攀住锦缎门帘;他压抑住呜咽,这是被妻子和儿子同时抛弃的人从胸中发出的最可怕的啜泣声……
在王座城栅口,他们遇到了贝尔图乔:他在那里等候,像站岗的哨兵一样纹丝不动。
不久,他听到出租马车的铁门咔嚓的关门声,随后是车夫的声音,于是沉重的马车的滚动震撼着玻璃窗;他冲到卧室,想再一次看看他在世上所爱过的一切;但出租马车开走了,而梅尔塞苔丝和阿尔贝的头没有出现在车窗口,向孤独的屋子,向父亲和被抛弃的丈夫投以最后的一瞥,表示诀别和怀念,也就是说宽恕。
回来的路上大家有说有笑。爱马纽埃尔毫不掩饰他看到决斗被握手言和所取代的高兴心情,高声地承认他的博爱观点。摩雷尔待在马车的一角,让他的妹夫用言语来表达其内心的欢快,诚然,他也满心高兴,但只从眼神流露出来。
在出租马车的车轮震动着拱门的石子路的同时,响起了一下手枪声,从卧室一扇震破的窗玻璃那儿冒出了一缕黑烟。
基度山也跟爱马纽埃尔和马克西米利安一起回到了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