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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奥特伊别墅

“走开点,先生!”他大声说,“走开点,我求求您,您正好站在那个地方!”

管家顶不住了。

“站在什么地方?”

相反,基度山走右边。来到一丛树木旁,他止住脚步。

“站在他倒下的地方。”

贝尔图乔擦拭从额角往下淌的冷汗,但是服从了;不过,他继续走左边。

“亲爱的贝尔图乔先生,”基度山笑着说,“振作起来,我给您打气;我们不是在萨尔泰纳(2)或科尔特(3)。这不是丛林,而是英国式的花园,我承认它维护得不好,但不该因此而诋毁它。”

“不,先生,”基度山说,“何必走小径呢?这是一片悦目的草坪,我们往前走吧。”

“先生,别在那里停留!别在那里停留!我求求您!”

管家想往左边走。

“我想您发疯了,贝尔图乔师傅,”伯爵冷冷地说,“如果真是这样,先告诉我一声,我要叫人把您关进疯人院,免得出事。”

门打开了,可以看到暗淡的天空,月亮徒劳地同云海搏斗,漆黑的云浪刚被照亮就掩没月亮,迅速消失在无尽的黑暗里。

“唉!大人,”贝尔图乔说,摇晃着头,合十双手,如果不是此刻伯爵全神贯注想着更重要的事,没注意到贝尔图乔心惊胆颤的流露,贝尔图乔的神态是会令伯爵发笑的,“唉!大人,祸事临头了。”

贝尔图乔捡起提灯,听从吩咐。

“贝尔图乔先生,”伯爵说,“我很坦然地告诉您,您指手画脚,扭动双臂,骨碌碌转动眼睛,就像一个魔鬼附身的人;但是,我始终注意到,执著坚守岗位的那个魔鬼就是一件秘密。我知道您是科西嘉人,心情沉重,总是考虑家族复仇那一套老办法。在意大利,我可以不管您,因为在意大利这一类事很流行,但在法国,一般人觉得暗杀非常不对劲:宪兵要过问,法官要判刑,断头台要为死者伸冤。”

“噢!噢!”基度山遽然停下说,“您刚才说的是什么粗话!您这个鬼家伙!根深蒂固的科西嘉人!总是有什么秘密或者讲什么迷信!喂,拿好这盏提灯,我们察看一下花园;我希望跟我在一起,您不致害怕。”

贝尔图乔合起双手,在做这些不同的动作时,他并没有松开提灯,灯光照亮他大惊失色的面孔。

“先生,您看,”管家大声说,“这决不是自然发生的事;在巴黎要买一幢房子,您恰好买在奥特伊,而在奥特伊买下的这幢房子,又是喷泉街二十八号!啊!为什么我在那边没有将事情统统告诉您呢,大人。那样您就不会要我来了。我本来希望伯爵先生的房子是另一幢。似乎除了发生过谋杀的这幢房子以外,在奥特伊没有别的房子了!”

基度山在审视他,目光正如在罗马他观看安德烈亚行刑时那样;然后,他用一种使可怜的管家全身又掠过一阵颤栗的声调说:

“这是什么话?”基度山用不可抗拒的口吻问。

“布佐尼神甫骗了我,那是在一八二九年,他到法国旅行,让您带着一封介绍信来见我,在信中他向我推荐您有宝贵的品质。我要给神甫写信;我要他为被保护人的行为负责,我一定会知道这件暗杀案是怎么回事。不过,我预先告诉您,贝尔图乔先生,我生活在哪里,总是遵守那里的法律,我不愿为了您跟法国的司法机关找麻烦。”

“不!不!”贝尔图乔大声说,用手按住内墙角上,“不,先生,我不再往前走了,走不了啦!”

“噢!不要那样做,大人,我忠心耿耿地侍奉您,对吗?”贝尔图乔绝望地大声说,“我一向为人正派,我甚至尽可能做好事。”

“怎么啦?”伯爵坚持催促。

“我不否认,”伯爵说,“但见鬼,您为什么这样激动?这是不祥的预兆:一个良心清清白白的人,面孔不会这样煞白,双手不会这样颤抖……”

但他与之说话的那个人昏昏沉沉,痴呆呆的,沮丧之极。他惶乱的目光环顾四周,仿佛在寻找可怕往事的痕迹,他似乎用痉挛的双手竭力推开恐怖的回忆。

“可是,伯爵先生,”贝尔图乔吞吞吐吐地说,“难道您不是亲口对我说过,在尼姆监狱听过我忏悔的布佐尼神甫,打发我到您这里来的时候,事先告诉了您,我有一件事要深自责备吗?”

“走呀,贝尔图乔先生!”伯爵说。

“是的,但他把您推荐给我时说,您会是一个出色的管家,我以为您仅仅干过偷盗而已。”

管家在门口停住脚步。

“噢!伯爵先生!”贝尔图乔不以为然地说。

贝尔图乔叹息一声,走在前面。楼梯确实通到花园。

“或者,由于您是科西嘉人,您抵挡不住科西嘉人要摆脱一个人时所说的反话——要他去阴曹地府的愿望。”

“那么,我们来证实一下。”

“是的,大人,是的,我的好老爷,正是这样!”贝尔图乔大声说,扑到伯爵脚下,“是的,这是复仇,我发誓,是一次普通的复仇。”

“应该通到那里。”

“我明白,但我不明了的是,正好这幢房子使您激动成这样。”

“请问,您怎么知道?”

“大人,”贝尔图乔说,“既然复仇是在这幢房子里完成的,那不是很自然吗?”

“先生,”贝尔图乔说,“楼梯通到花园。”

“什么!在我的房子里!”

“瞧,这是一道通出去的楼梯,”伯爵说,“这很方便。给我照明,贝尔图乔先生;您走在前面,我们一直走到这道楼梯通出去的地方。”

“噢!大人,那时房子还没有属于您。”贝尔图乔直爽地说。

底楼相当宽敞,他们察看一遍;二楼由一个客厅、一间浴室和两间卧室组成。从其中一间卧室,可以通到一道螺旋形楼梯,出口便是花园。

“那么当时属于谁呢?属于德·圣梅朗侯爵先生啰。我想门房是这样告诉我们的。见鬼,您有什么仇要向德·圣梅朗侯爵先生报复呢?”

管家二话没说地照办,但从他拿着提灯的手抖动不已,不难看出他的服从花了多大代价。

“噢!当时不属于他,大人,是属于另一个人。”

“去取马车上的一盏提灯,贝尔图乔,让我去看看房间。”伯爵说。

“这真是古怪的巧合,”基度山说,好像转向思索,“您偶然来到这里,事先毫无准备,这幢房子里发生的事使您产生如此可怕的悔恨。”

“啊!先生!”门房在壁炉遮沿相连的搁板上白白地摸索了一阵,说道,“我这里没有蜡烛。”

“大人,”管家说,“这是命运的安排,我确信如此:先是您正好在奥特伊买下一幢房子,这幢房子就是我杀过人的那一幢;您正好从他下去的那道楼梯来到花园;您正好停在他挨了一击的地方;在这棵梧桐底下,离开两步远的地方,是一个坟墓,他将孩子埋在里面,这一切不是偶然的,不是的,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偶合太像天意了。”

说着,基度山给了门房两块金币,随之而来是一连串祝福声和感叹声。

“那么好吧,科西嘉人,我们就假设这是天意;只要别人愿意,我总是肯假设的;况且,必须向病态的头脑让步。好,回想一下,把这件事讲给我听。”

“不,用不着,贝尔图乔会给我照明。”

“我只讲过一次,就是讲给布佐尼神甫听。这样的事,”贝尔图乔添上说,一面摇摇头,“只有在忏悔时才会讲出来。”

“我要陪着您吗,先生?”

“那么,亲爱的贝尔图乔,”伯爵说,“您认为最好是我打发您去见忏悔的神甫;您习惯同查尔特勒修会修士或圣贝尔纳教派修士打交道,说出您的秘密。我呢,我担心客人受到这种鬼魂的惊吓;我根本不喜欢我的仆人不敢夜里在我的花园里走路。再有,不瞒您说,我不喜欢警察分局长来访;因为,您要知道,贝尔图乔师傅,在意大利,你要司法机关保持沉默,就只要花钱,但在法国,相反,只有司法机关干预了,你才能花钱。哟!我还以为您是一个科西嘉人,走私贩子老手,处事灵活的管家,但我现在看到,你还有别的路数。您不再是我的仆人了,贝尔图乔先生。”

“谢谢,谢谢,”基度山说,他从管家的沮丧之极判断不能再绷紧这根绳子,否则会有绷断的危险,“谢谢!给我点盏灯,伙计。”

“噢!大人!大人!”管家听到这个威胁,吓得叫道,“噢!如果我继续侍奉您取决于这一条,我就说出来,和盘托出;如果我离开您,那么只能走向断头台。”

“是的,先生,那是二十一年前的事,从那时起,我们见到可怜的亲爱的侯爵还不到三次。”

“那就另当别论,”基度山说,“不过,如果您想说谎,就考虑一下,最好什么也别说。”

“侯爵的女儿不是死了吗?”基度山问,“我好像听到过传闻。”

“不,先生,我以灵魂的得救向您起誓,我和盘托出!因为布佐尼神甫也只知道我的部分秘密。但首先我求求您,离开这棵梧桐树;看,月亮快要照亮这片云彩,他就站在您这个地方,裹着遮住您身子的一件披风,您的披风多像德·维勒福先生的披风啊!……”

基度山瞥了贝尔图乔一眼,管家的脸色比墙壁还要苍白,他正靠在墙上,为了不致倒下。

“怎么!”基度山说,“这是德·维勒福先生……”

“是个年老的贵族,”门房继续说,“波旁王室的忠仆;他有一个独生女,嫁给了德·维勒福先生,他先在尼姆,然后在凡尔赛当检察官。”

“大人认识他?”

他显出在思索。

“当过尼姆的检察官?”

“德·圣梅朗侯爵!”基度山重复说,“我觉得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德·圣梅朗侯爵……”

“是的。”

“德·圣梅朗侯爵先生;啊!我有把握,他卖掉这幢房子不是为了捞回本钱。”

“娶了德·圣梅朗侯爵的女儿?”

“你的旧主人叫什么名字?”基度山问。

“是的。”

“噢!先生,”门房说,“我不会很留恋他,因为我们很少见到他;有五年多他没来了,说实话,卖掉一幢对他一无用处的房子做得很对。”

“而且在司法界拥有最正直、最严厉、最一丝不苟的法官声誉。”

“是的,我的朋友,”伯爵说,“我会尽力使你不再留恋旧主人。”

“那么,先生,”贝尔图乔大声说,“这个声誉毫无瑕疵的人……”

“那么,房子卖掉了?”门房问,“是这位先生来住吗?”

“是的。”

他把公证人写的介绍信递给门房。

“是个无耻之徒。”

“你的新主人来了,伙计。”跟班说。

“啊!”基度山说,“不可能。”

“什么事?”他问。

“但我对您说的是实情。”

贝尔图乔敲门,门打开了,看门人出现。

“啊!当真!”基度山说,“您有证据吗?”

“敲门吧,”伯爵说,“说是我来了。”

“至少我有。”

贝尔图乔急匆匆钻出车门,肩膀对着伯爵,伯爵扶着他的肩,一级级走下三级踏板。

“而您丢了吧,笨手笨脚的家伙?”

“喂,”伯爵说,“您不下车吗,贝尔图乔先生?您就一直待在马车里吗?今晚您在想什么鬼心事?”

“是的,不过仔细找找,还是能找到的。”

马车停住,跟班冲向车门,把它打开。

“当真!”伯爵说,“将这件事讲给我听听,贝尔图乔先生,因为这件事真的开始使我感兴趣了。”

这二十八号位于村子尽头。他们赶路时,夜幕已经降临,说得更准确些,一块充满电的黑云使提前到来的黑暗具有一场戏剧性插曲的外貌和庄严气氛。

于是伯爵哼起《吕西亚》的一支小曲,走去坐在一张长凳上,而贝尔图乔跟随在后,一面回想往事。

“喷泉街二十八号。”

贝尔图乔站在他面前。

汗水从贝尔图乔的脸上冒出来;他服从了,将身子探出车外,对车夫喊道:

【注释】

“您叫车夫停在喷泉街二十八号。”伯爵无情地盯住管家说,他在吩咐管家。

(1)拉丁文:出城。

不到二十分钟,他们就来到奥特伊。管家愈来愈激动。进村时,缩在马车角落里的贝尔图乔焦灼不安地观察经过的每一幢房子。

(2)科西嘉岛专区政府所在地,中世纪古城。

基度山已注意到,贝尔图乔走下石阶时,按科西嘉人的方式画了十字,就是说用拇指在空中画十字,他在马车里坐定以后,口中念念有词,低声作简短的祈祷。换了别的好奇的人,是会同情高尚的管家这种古怪的忍耐态度的,他居然肯同意伯爵考虑的这次extra muros(1)一游;但看来伯爵好奇心太大,不肯免掉贝尔图乔这次跋涉。

(3)科西嘉岛专区政府所在地,位于岛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