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伯爵对阿尔贝说,“我不请您一直送我回家了,那样我只能给您看一幢匆匆布置好的房子,您知道,在即兴方面,我要保护声誉。给我一天的时间,并答应我接受邀请。我会更有把握,不致款待不周。”
这是一辆凯勒工场生产的双座轿式四轮马车,再加上挽具、马匹,巴黎所有的花花公子都知道,昨天德拉克连一万八千法郎也不肯卖掉。
“如果您要我等一天,伯爵先生,我就放心了,您给我看的不再是一幢房子,而是一座宫殿。您准定能支配某个精灵。”
基度山没有搞错,他一出现在德·莫尔赛夫伯爵的候见室,一个跟班,就是在罗马给两个年轻人送来伯爵的名片,通知伯爵要来拜访的那个仆人,从列柱下跑出来去叫车,以致那个显赫的游客来到石阶时,果然看到他的马车在等候他。
“真的,您让人相信这点好了,”基度山说,踏上装潢华丽的马车铺着丝绒的踏级,“那会使我得到太太们的好感。”
阿尔贝已习惯伯爵的处事方式:他知道伯爵像尼禄一样,爱做办不到的事,他对此毫不惊讶,只想亲自看看伯爵的命令是怎样执行的;因此他把伯爵送到公馆门口。
他投入车厢,车门在他身后关上,马车奔驰起来,但还不是疾驰,伯爵看得见德·莫尔赛夫夫人留在那里的客厅的窗帘在难以觉察地晃动。
“万分感谢您的好意,子爵,”基度山说,“但我猜想,贝尔图乔先生会及时利用我给他的四个半小时,我会在您家门口看到一辆备好的马车。”
待阿尔贝回到他的母亲房里时,他看到伯爵夫人在小客厅里,埋在一把丝绒大扶手椅中:整个房间淹没在黑暗里,只看得见这里那里大瓷花瓶的肚子上或者金漆框架的边角发出片状的闪光。
“亲爱的伯爵,”阿尔贝说,“如果您愿意,我想在巴黎回敬您在罗马的周到礼节,把我的双座轿式四轮马车供您使用,直到您装备好您的马车。”
伯爵夫人的脸掩没在一片薄纱的云雾中,她将薄纱裹住头发,宛如被一片蒸汽罩住;阿尔贝看不清她的脸;但他觉得她的嗓音变了调:在花盆架发出的玫瑰花香和天芥菜花香中间,他也辨别出醋酸嗅盐强烈刺鼻的气味;在壁炉的一只镂刻杯子上,果然放着伯爵夫人的嗅盐瓶,瓶子已从轧花革的套子中取出,吸引了年轻人的注意力,引起他的不安。
“那么,我就不留您了,先生,”伯爵夫人说,“因为我不愿意我的感激之情变成冒失鲁莽或令人讨厌。”
“您不舒服吗,妈妈?”他进来时大声说,“我离开时您感到不舒服吗?”
基度山一声不吭地欠了欠身,但这个动作可以看成同意。
“我吗?不,阿尔贝;你明白,这些玫瑰,这些晚香玉,这些橘花,在初夏时发出馥郁的香味,令人适应不了。”
“我们下一次能得到这种乐趣,至少您能这样答应我们吧?”伯爵夫人问。
“噢,妈妈,”莫尔赛夫用手去拉铃说,“您确实不大舒服,刚才您进客厅的时候,脸色已经很苍白。”
“谢谢,夫人,请相信,我万分感谢您的好意,但我今天早上从我的旅行马车上下来,就直接到了您的家门口。我还不知道怎么在巴黎安顿下来;我仅仅知道我住在哪里。我略感不安,不过对此也不可忽视。”
“你是说刚才我脸色苍白吗,阿尔贝?”
“走吧,先生,我会尽力使我们的客人忘掉您不在场,”伯爵夫人用同样富有感情的声音说,“伯爵先生,”她转向基度山继续说,“会给我们荣幸,同我们一起度过白天的其余时间吗?”
“这种苍白对您是常有的事,妈妈,但仍然使爸爸和我忐忑不安。”
“夫人,”他说,“我已经向伯爵先生道过歉,原谅我不得不离开他,我请您再向他表示歉意。会议两点钟开始,现在三点钟了,我要发言。”
“你的爸爸对你说过了吗?”梅尔塞苔丝赶紧问。
德·莫尔赛夫先生走近她。
“没有,夫人,但您记得吧,他向您指出过这一点。”
梅尔塞苔丝无限感激地将美丽的眼睛仰望天空,伯爵似乎看到其中颤动着两滴眼泪。
“我不记得了。”伯爵夫人说。
“先生,我的儿子幸亏有您这样一个朋友,我感谢上帝这样安排。”
有个仆人进来:他是听到阿尔贝的拉铃声才来的。
听到这样温柔婉转、彬彬有礼说出的话,德·莫尔赛夫夫人用深沉的声调回答:
“把这些花搬到候见室和盥洗间去,”子爵说,“伯爵夫人闻了不舒服。”
“夫人,”他说,“伯爵先生和您为了这样一件区区小事,对我过奖了。救出一个人,使做父亲的免得痛苦,并使做母亲的不致哀伤,这决不是一件义举,而是人道的行为。”
仆人照办。
基度山伯爵再次鞠躬,但比第一次鞠得更低;他比梅尔塞苔丝脸色更加苍白。
沉默了很长时间,持续到花盆搬完。
“不,”她说,“没有这位先生的干预,眼下我们会沉浸在眼泪和悲哀之中;初次见到他,我感到一阵激动。先生,”伯爵夫人继续说,带着王后的端庄仪态走上前来,“您救了我儿子的性命,为了这个恩典,我祝福您。现在,我感谢您给了我向您道谢的机会,使我万分愉快,就像我祝福您那样,我从心底感激您。”
“基度山这个名字是怎么回事?”等到仆人捧着最后一盆花出去,伯爵夫人问,“是一个姓呢,一个封地的名字呢,还是一个普通头衔?”
她用微笑感谢他们两个。
“我相信是个头衔,妈妈,如此而已。伯爵买下了托斯卡纳群岛中的一个岛,据他今天上午亲口说的,把它作为一个封地。您知道,在佛罗伦萨的圣埃蒂安纳、巴马的圣乔治—君士坦丁、甚至马耳他的颁勋会都这样做过。另外,他丝毫不想当贵族,自称是个侥幸获得的伯爵,尽管罗马的一般舆论都认为,伯爵是个非常高贵的领主。”
“您难受吗,妈妈?”子爵大声问,向梅尔塞苔丝冲过来。
“他的举止不凡,”伯爵夫人说,“至少根据他在这里逗留的短暂时间的表现,我可以这样判断。”
“唉,我的天!夫人,”伯爵问,“您怎么啦?凑巧客厅太热,使您不舒服?”
“噢!他的举止十全十美,妈妈,甚至远远胜过了欧洲最值得自豪的三大贵族,即英国贵族、西班牙贵族和德国贵族当中我所知的最有贵族气概的人。”
客人站起来,向伯爵夫人深深鞠躬,她一言不发,仪态万方地也欠身回礼。
伯爵夫人沉吟一下,然后又说:
基度山急忙回过身来,看到德·莫尔赛夫夫人出现在客厅门口,与她丈夫进来的那个门口恰好遥遥相对,当基度山转过身的时候,她一动不动,脸色苍白,手臂不知什么原因垂落下来,倚在金漆的门框上;她待了好几秒钟,她听到了这位阿尔卑斯山南边的外国客人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亲爱的阿尔贝,我向你提出一个做母亲的想知道的问题,你是明白的,你在基度山先生的家里见过他;你观察力敏锐,你有社会经验,比同龄人更敏感;你认为伯爵表里一致吗?”
“啊!我母亲来了!”子爵大声说。
“他表面怎样?”
“如果您肯下一次邀请我,我将不胜感谢,先生;但今天,事前我已高兴地得知,有希望见到伯爵夫人,我在恭候着呢。”
“你刚才说过,是个高贵的领主。”
“如果我不惮使伯爵先生疲劳的话,”将军说,他显然十分欣赏基度山的举止,“我想带他上议院;今天有次会议,凡是不了解我们当今的参议员的人,都会感兴趣的。”
“我对您说过,妈妈,大家是这样看待他的。”
“正是这样,先生。”基度山带着画家无法再现,心理学家难以分析的笑容回答。
“但你是怎样想的呢,阿尔贝?”
“先生选择了自己的未来,”德·莫尔赛夫伯爵叹口气说,“您选择了铺满鲜花的道路。”
“不瞒您说,我对他没有确定的看法;我认为他是马耳他人。”“我不问你关于他的籍贯;而是问他是怎样一个人。”
“依我看,这句话表达得准确无误,我还从来没有听到过。”外国人回答。
“啊!要问他是怎样一个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见过他许多古怪的事,如果您要我说出我的想法,我会回答您,我乐意把他看做拜伦笔下的人物,不幸在他身上打上了不可避免的烙印;类似曼弗雷德、莱拉、沃纳;最后,就像一个古老家族的末代后裔之一,这些后裔继承不到父辈的遗产,凭着冒险天才让自己置身于社会法律之上,获得了一笔财富。”
“咦!爸爸,”阿尔贝微笑着说,“很明显,您不了解基度山伯爵先生。他追求的乐事超然于世间;他决不渴望荣誉,而只要在护照上有个过得去的头衔。”
“你是说……”
“但是,先生,”德·莫尔赛夫伯爵回答,“对于您这样德高望重的人,意大利不是您眷恋的祖国,或许法兰西不会对任何人都忘恩负义;它对待自己的儿女不好,但通常是隆重欢迎外国人的。”
“我是说,基度山是地中海的一个岛,荒无人烟,没有驻军,是各国走私贩子和各国海盗的巢穴。谁知道干这种营生的人会不会给这位领主付安身费呢?”
“唉!”外国人继续说,无疑是为了以这番话让在莫尔赛夫额角上刚刚卷起的难以觉察的阴云消失,“我们在意大利却不是这样处事的,我们按家族和门第成长,我们保留同样的枝叶,同样的身材,常常终身同样的碌碌无为。”
“很可能付。”伯爵夫人若有所思地说。
阿尔贝惊讶地望着和倾听基度山说话;他还不习惯看到基度山达到如此热情奔放的思想程度。
“没有关系,”年轻人又说,“不管他是不是走私贩子,您得承认,妈妈,因为您看到了,基度山伯爵先生是个杰出的人物,在巴黎的沙龙里会大获成功。就在今天上午,在我那里,他初次踏入社交界,连沙托—勒诺都惊得目瞪口呆。”
“正是这种情况使你们的民族凌驾于其他国家之上,先生,”基度山回答,“您出身名门贵胄,拥有万贯家财,却愿意从卑微的士兵一级级往上升,这是十分罕见的;然后,您成了将军、法国贵族院议员、荣誉勋位的第三级获得者,您却愿意重新开始第二次当学徒,不抱别的希望,不求别的报偿,只图有朝一日对同胞有用……啊!先生,真是太美了;我要进一步说,这是多么崇高。”
“伯爵大概有多大年纪?”梅尔塞苔丝问,明显地非常重视这个问题。
“噢!”莫尔赛夫回答,有点脸红,“我已经退伍了,先生。我在王政复辟时期进了贵族院,我参加了第一次战役,并在布尔蒙元帅(15)麾下服役;因此我可以有希望得到更高的指挥权,如果波旁王室长房留在王位上的话,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但七月革命看来是够光荣的,因此可以容许它自身忘恩负义;对于那些不是从帝国时期就开始服役的人,它就是这样对待的;于是我辞了职,因为一个人在战场上获得肩章,在沙龙光滑的地板上倒几乎行动不了啦;我解甲弃剑,投入政界,致力于工业,研究实用工艺。在我从军的二十年里,我早就有志于此,但我没有时间。”
“他有三十五六岁,妈妈。”
“这么年轻!不可能,”梅尔塞苔丝说,既在回答阿尔贝的话,又在回答自己的想法。
“伯爵夫人,”莫尔赛夫说,“在子爵通知她有幸接待您来访时,还在打扮;她马上下楼了,过十分钟就会来到客厅。”
“但确实如此。有三四次他对我说,而且当然是没有经过事先考虑,那时我五岁,那时我十岁,那时我十二岁;我呢,我出于好奇心,很注意这些细节,我把几个日期凑起来,没发现什么错误。这个年龄不清不楚的怪人,我敢肯定是三十五岁。况且,您想一想,妈妈,他的目光多么热烈,他的头发多么乌黑,他的额角尽管苍白,却毫无皱纹;他的体质不仅强壮,而且还朝气蓬勃。”
至于基度山,他坐在德·莫尔赛夫伯爵指给他的扶手椅里,竭力躲在丝绒大窗帘的阴影中,得以从伯爵满布劳累和忧虑的脸容上,观察日积月累的每条皱纹里刻印的一部内心忧患史。
伯爵夫人垂下头来,仿佛不堪如潮的、痛苦的思想重压。
德·莫尔赛夫伯爵一面说,一面给基度山指指一张扶手椅,同时他在窗口对面坐下。
“这个人对你很友好吗,阿尔贝?”她带着神经质的颤栗问。
“先生来我们家作客,欢迎欢迎,”德·莫尔赛夫伯爵说,微笑着向基度山伯爵致意,“您保全了我们家唯一的继承人,这个大忙值得我们永远感谢。”
“我相信很友好,夫人。”
“爸爸,”年轻人说,“我荣幸地给您介绍基度山伯爵先生,您知道,我在困难的处境中幸运遇到了这位豪爽的朋友。”
“你呢……你也喜欢他吗?”
来者四十到四十五岁,但看来至少五十岁,他的黑髭须和黑眉毛跟他几乎全白、理成军人式的短发形成古怪的对照;他身穿便服,纽孔挂着绶带,不同颜色的滚边令人想到他得过各种勋级的勋章。这个人迈着相当神气的步子匆匆走进来。基度山看着他走过来,却一动不动;简直可以说,他的脚钉在地板上,而他的眼睛盯住德·莫尔赛夫伯爵的脸。
“我喜欢他,夫人,不管弗朗兹·德·埃皮奈怎么说,他说这是一个从阴间回来的人。”
基度山伯爵一心在细看这幅肖像,专注的程度不下于看刚才那一幅画,这时,一道边门打开了,他面对德·莫尔赛夫伯爵先生。
伯爵夫人吓了一跳。
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可以看到一幅肖像;画中人三十五到三十八岁,身著将军服,双肩垂着螺旋形流苏的肩章——高级军官标志,脖子上挂着荣誉勋位绶带,这表明他是司令官,在胸脯右边挂着救世主骑士团高级军官勋章,左边挂着查理三世大十字勋章,这表明画中人大概参加过希腊战争和西班牙战争,或者仅从勋章饰带而言,在这两个国家曾完成过某项外交使命。
“阿尔贝,”她用变调的声音说,“我总是叫你留心新相识的人。现在你长大成人,能给我出主意了;但我对你再说一遍:要小心谨慎,阿尔贝。”
必须是俄狄浦斯或斯芬克司(12),才能猜出伯爵在表面彬彬有礼的话中深藏的讽刺意味;因此莫尔赛夫用微笑表示感谢,先走进去,给伯爵带路,他推开纹章下面那扇门,正如上述,这扇门通向客厅。
“亲爱的妈妈,为了使您的忠告对我更加有用,还必须让我事先知道我要防范什么。伯爵从不赌博,他只喝加一滴西班牙葡萄酒而变得金黄的水;伯爵显得这样有钱,他不会向我借钱,免得受到嘲笑,您要我防备伯爵什么呢?”
“那么,你们的政府本该选择更好的古老事物,而不是我在你们的纪念性建筑上注意到的那两份布告牌,它们没有什么纹章学意义。至于您,子爵,”基度山伯爵回到莫尔赛夫身上说,“您比你们的政府更幸运,因为您家的纹章确实很美,使人想象联翩。是的,一点不错,您既是普罗旺斯人,又是西班牙人;如果您给我看的肖像画与本人很像,这就足以解释我十分赞赏的、在高贵的卡塔卢尼亚女人脸上的美丽褐色。”
“你说得对,”伯爵夫人说,“我的恐惧失去了理智,尤其对象是一个救过你性命的人。对了,你的爸爸妈妈接待他了吗,阿尔贝?重要的是,我们对待伯爵,不只是要做到礼节周到。德·莫尔赛夫先生有时很忙,事务使得他心事重重,有时他不知不觉……”
“这是可能的,”莫尔赛夫说,“在我父亲的书房里,有一本族谱,说得明明白白,我曾在族谱上作过评注,这些评注可能对奥齐埃(10)和若库尔(11)大有启发。现在我不再想这件事了;但伯爵先生,我要告诉您,而且这属于我的向导职责,在我们这个平民政府之下,人们开始非常关心族谱了。”
“爸爸无疵可剔,夫人,”阿尔贝打断说,“还不止于此呢,对于伯爵极其巧妙而机智地说出的两三句悦耳动听的恭维话,他显得乐不可支;伯爵仿佛认识他已有三十年之久。这些恭维话的小箭矢每一根大概都搔到爸爸的痒处,”阿尔贝笑着补充说,“以致他们分手时成了挚友,德·莫尔赛夫先生甚至想把他带到议院,让他倾听自己的演讲。”
“是的,”基度山伯爵说,“雌鸫表明的就是这个意思。几乎所有试图或前去征服圣地的武装朝圣者,都把十字架纹章看做他们肩负使命的标志,或者把候鸟纹章看做他们即将进行的、希望乘着信仰的翅膀完成的、长途旅行的象征。您父辈的一位祖先大概参加过十字军东征,假设是圣路易发动的那一次,我们就要上溯到十三世纪,这就够意思的了。”
伯爵夫人没有吭声;她陷入沉思凝想中,以致她的眼睛逐渐闭上。年轻人站在她前面,怀着赤子之爱望着她,比那些做母亲的仍然年轻漂亮的孩子所怀的感情更温柔、更亲切。看到她闭上了眼,他颂听她在美妙静谧的状态中呼吸着,以为她在打瞌睡,便踮起脚尖走开,小心翼翼推开房门,让母亲待在房里。
“这个问题一点儿不冒失,先生,”莫尔赛夫自信而朴实地说,“而且您猜得很准:这是我家族的纹章,就是说我父亲这一族的家徽;就像您所看到的那样,它靠紧另一个盾形纹章,这个绘成银塔进出口的纹章是我母亲那一族的家徽;我的母亲是西班牙人,但莫尔赛夫家是法国人,据我所知,甚至是法国南方最古老的家族之一。”
“这个鬼家伙,”他摇着头喃喃自语,“我在那边已经对他说过,他在巴黎上流社会会引起轰动,我用屡试不爽的温度计量出他的效果。我妈妈已注意到他,因此他一定非常杰出。”
“蓝色的背景上有七只凑在一堆的金色雌鸫。这大概是您家族的盾形纹章吧,先生?”他问。“除了我对纹章有些了解,能略加辨认以外,我在纹章学方面非常无知,我是侥幸受封的伯爵,靠了圣埃蒂安纳一个骑士团封地的帮助,托斯卡纳当局设立了这个伯爵封号;要不是他们老对我说,常常旅行,这是绝对需要的,我也用不着要当大老爷了。因为说到底,哪怕是为了避免海关人员检查您,马车门上也得有点东西才行。请原谅我对您提出这样的问题。”
他下楼到马厩去,心里暗暗有些不满:基度山伯爵不知不觉弄到了一辆马车,在内行人看来,使他的枣红马屈居第二。
基度山伯爵在这个纹章面前站住,仔细观看。
“确实,”他说,“人与人是不平等的;我一定要请爸爸在上议院发挥这个原理。”
来到伯爵的候见室,可以看见在开向客厅的门框上边,有一个盾形纹章,周围的图案华丽,与纹章的装饰十分和谐,表明公馆主人对这个纹章非常重视。
【注释】
阿尔贝同伯爵跟在他后面。
(1)杜普雷(一八一一—八八九),法国画家,善画风景,具有悲壮色彩。
基度山伯爵用鞠躬作为回答;他毫无热情、却毫不勉强地接受了提议,仿佛这是一种社交礼节,凡是体面的人都要看做是一种职责。阿尔贝叫来贴身男仆,吩咐他去通知德·莫尔赛夫夫妇,基度山伯爵就要来了。
(2)德拉克洛瓦(一七九八—一八六三),法国画家,作品有《梅杜萨之筏》、《自由领导着人民前进》、《相斗的马》。
“现在,”阿尔贝说,“您见过我的所有宝贝了,伯爵先生,不管它们多么蹩脚,请允许我献给您;请您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为了让您更加愉快,请让我陪您到德·莫尔赛夫先生房里,我曾经从罗马写信告诉他,您帮了我的大忙,并告诉他,您答应了要来访;我可以说,伯爵和伯爵夫人急不可待地期望能够当面酬谢您。我知道,您对于一切都有点厌倦,伯爵先生,而且家庭场面对水手辛伯达没有多大吸引力;您见得多了!但请接受我给您的提议,将礼节、拜访和引见当做巴黎生活的启蒙。”
(3)布朗瑞(一八○六—一八六七),法国画家,善画历史和文学题材,为巴尔扎克、雨果等作过肖像。
基度山伯爵迅速瞥了一眼阿尔贝,仿佛要在他的话里寻找隐蔽的意图;但显而易见,年轻人说这些话完全发自内心,直截了当。
(4)迪亚兹(一八○八—一八七八),法国画家,善画风景。
“啊!先生,”阿尔贝说,“如果您看过这幅肖像旁边的画,我就不会原谅您这个误会。您不认识我的母亲,先生;在这个画框中,您看到的就是她;六到八年前,她让人给她画了这样一幅肖像。这套服装看来是假想出来的,肖像画得惟妙惟肖,我以为还看到我母亲一八三○年的模样。伯爵夫人是在伯爵不在身边时叫人画这幅肖像的。不用说,她以为他回家时会令他又惊又喜;但奇怪的是,这幅肖像使我父亲大为不悦;正如您看到的,这幅画是莱奥波德·罗贝尔最美的作品之一,但它的价值仍然不能使我父亲克服心头的反感。亲爱的伯爵,私下里说句老实话,德·莫尔赛夫先生是卢森堡宫最兢兢业业的贵族院议员之一,以军事理论闻名的将军,但却是一个最平庸的艺术爱好者;我的母亲就不是这样,她画得非常好,极其欣赏这样一件作品,不想完全舍弃,便送给了我,放在我这里,不致使德·莫尔赛夫先生那么不高兴,我再来让您看看格罗(9)给他画的一幅肖像。请原谅我对您这样谈论我的父母和家庭;但是,由于我有幸要将您引见给伯爵,我对您说这些话是要让您在他面前别漏嘴夸耀这幅肖像。另外,这幅肖像有一种不祥的力量;因为我母亲到我这里来很少不看这幅肖像,她看到这幅肖像时很少不哭泣的。再说,这幅画的出现给这座公馆带来的阴云,是伯爵和伯爵夫人之间唯一不和的因素,他们尽管结婚二十余年,却像新婚第一天那样和睦。”
(5)德康(一八○三—一八六○),法国画家,善画异国场景。
“您有一个漂亮的情妇,子爵,”伯爵用镇定如常的声音说,“而且这套服装,不用说这套跳舞服装委实跟她相称极了。”
(6)罗扎(一六一五—一六七三),意大利画家,多画历史、宗教题材。
沉默了片刻,这时,基度山伯爵执著地盯住这幅画。
(7)穆勒(一七四九—一八二五),德国画家、诗人。
房间里十分幽暗,否则,阿尔贝会看到伯爵腮边扩展开来的煞白,发现伯爵肩膀和胸部掠过神经质的颤动。
(8)莱奥波德·罗贝尔(一七九四—一八三五),法国画家。
这是一幅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女人的肖像,皮肤褐色,目光热烈,掩映在倦怠的眼皮下;她穿着卡塔卢尼亚渔家女的别致服装,红黑相配的短上衣,金发钗插在头发上;她遥望大海,娉婷的身姿衬托在海浪与天穹双重的湛蓝之上。
(9)格罗(一七七一—一八三五),法国画家,大卫的得意门生之一。
这幅肖像首先吸引了基度山伯爵的注意,因为他在房里迅速迈出三步,突然站在肖像前。
(10)奥齐埃(一五九二—一六六○),法国家谱学者,著有一百五十卷的《法国主要家族族谱》。
他们从客厅来到卧室。这里堪称典雅和严肃趣味的典范:只有一幅肖像,署名是莱奥波德·罗贝尔(8),在无光泽的金色框架中光彩夺目。
(11)若库尔(一七○四—一七七九),法国学者,狄德罗的合作者。
这次,阿尔贝至少期待着能给外国游客看些新东西。但使他大吃一惊的是,伯爵用不着看签名,其中有的也只写上姓名起首字母的缩写,而他马上说出每幅作品的作者名字,不难看出,他不仅熟悉每一个名字,而且他研究并欣赏过这些有才能的画家。
(12)据希腊神话,俄狄浦斯猜中了狮身女首怪斯芬克斯关于人的谜语。
基度山伯爵十分赞赏阿尔贝堆在这个房间里的各种东西:古老的橱、日本瓷器、东方衣料、威尼斯的玻璃器皿、世界各国的武器,他对一切都很熟悉,一眼就认出是哪一世纪、哪一国家以及来历。莫尔赛夫原以为自己要解释一番,恰恰相反,他在伯爵的指导下上了一堂考古、矿物学和博物史的课。他们下到二楼。阿尔贝把客人带到客厅。这个客厅挂满了近代画家的作品;有杜普雷(1)的风景画,芦苇修长、树木挺秀,母牛哞叫,天空明丽;有德拉克洛瓦(2)的阿拉伯骑手,白色的长呢斗篷,闪光的腰带、镶嵌金银丝图案的武器,马儿互相发狂的啮咬,而骑手用铁锤互相格斗;有布朗瑞(3)的水彩画,展现了整座巴黎圣母院,笔法遒劲有力,足可使画家与诗人匹敌;有迪亚兹(4)的油画,他所画的花卉比真的更美丽,所画的太阳比真的更灿烂;有德康(5)的画,像萨尔瓦托·罗扎(6)的画一样色彩鲜艳,但更富有诗意;有吉罗和穆勒(7)的水彩画,画的是头颅像天使的孩子、面容像处女的女人、有从多扎的东方旅行写生簿上撕下来的速写,是在骆驼的鞍上或者清真寺的圆顶下几秒钟之内一气呵成的;最后还有现代艺术的珍品,能与历代湮没无闻、丧失殆尽的艺术进行交换和补偿的杰作。
(13)在阿尔及利亚北部。
基度山伯爵已经见过餐室和底楼客厅。阿尔贝先生带他到画室;读者记得,这是他偏爱的房间。
(14)北非山脉,横跨摩洛哥和阿尔及利亚。
“伯爵先生,请允许我带您去看看单身汉住房的典型。您住惯了意大利的大厦,倒可以研究一下,一个不算住得太差的巴黎的年轻人,该有多少平方尺的住宅。我们一个个房间看过去,会打开窗户让您透气的。”
(15)布尔蒙元帅(一七七三—一八四六),法国元帅,忠于贵族和波旁王朝,不愿与路易—菲利普合作。
当阿尔贝跟基度山伯爵单独在一起时,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