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
“可是,”他说,“您注意到一件古怪的事吗?”
“他看您时的那种专注态度。”
这是阿尔贝对伯爵的看法;弗朗兹知道,阿尔贝只有经过深思熟虑才肯对人和事发表看法,他也不想改变自己的看法。
“看我?”
“我的看法!”阿尔贝说,明显地惊异于他的同伴会对他提出这样的问题,“我想这是一个很可爱的人,会出色地尽主人之谊,见多识广,学识渊博,深思熟虑,像布鲁图斯一样是个清心寡欲的人,而且,”他补充说,一面精心地吐出一大股烟,烟成螺旋形升上天花板,“他还有上好的雪茄。”
“是的,看您。”
“喂,”弗朗兹问他,“您对基度山伯爵有什么看法?”
阿尔贝沉吟一下。
两个年轻人站起身,走了出去,而伯爵再次道歉,从另一扇门出去。阿尔贝酷爱雪茄,自从来到意大利,抽不到巴黎咖啡厅的雪茄,这对他不是小小的牺牲;他走近桌子,看到真正的哈瓦那雪茄时,高兴得叫了起来。
“啊!”他叹了一口气说,“毫不奇怪。我离开巴黎将近一年,我的衣服大概换了一个式样。伯爵可能把我看做外省人;把他的看法纠正过来,亲爱的,请您一有机会就告诉他,他完全错了。”
“啊!是的,”伯爵说,“我知道是什么事。二位,请移步客厅,你们会在中央的桌子上找到上好的哈瓦那雪茄,我马上就来奉陪。”
弗朗兹微微一笑,伯爵随即进来了。
“大人,”仆人打开门说,“一个身穿苦修修士服装的人求见。”
“我来了,二位,”他说,“有话请吩咐,我已经作好安排;马车会驶到人民广场,我们走另一条路去,就照你们的意思,经过行市街。拿上几支雪茄吧,德·莫尔赛夫先生。”
“好吧,我们从行市街走,我们让马车经过巴布伊诺的拐角,在人民广场等候我们;何况我不会不乐意,经过行市街可以看看我作过的吩咐是否照办了。”
“真的,我乐意之至,”阿尔贝说,“因为意大利雪茄比官办企业的雪茄还要糟。将来您到巴黎来的时候,我会一一回报。”
“是的,我要看一样东西。”
“我乐于接受;我打算不久去一趟,既然蒙您允许,我会前往造访。得了,二位,得了,我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已经十二点半,动身吧。”
“您非得经过行市街吗?”
三个人一起下楼。车夫已知道主人最后的吩咐,沿着巴布伊诺街走,而几位步行者穿过西班牙广场和弗拉蒂纳街,这条街在菲亚诺大厦和罗斯波利大厦之间笔直通过。
“那么我步行。”
弗朗兹仔细观察罗斯波利大厦的窗户;他没有忘记穿披风的人和穿特兰斯泰韦雷农民服装的人在竞技场约好的暗号。
“徒步可以;坐车不行。”
“您租了哪几个窗户?”他用尽可能自然的口吻问伯爵。
“既然您愿意,我们就去吧,”弗朗兹说,“不过,到人民广场去的时候,我想经过行市街;可以吗,伯爵先生?”
“最边上那三个。”伯爵毫不造作、漫不经心地回答,因为他猜不透向他提出这个问题的目的。
“说实话,亲爱的!刚才我同您一样,但伯爵雄辩的议论使我决心要去。”
弗朗兹的目光迅速投向那三个窗户。两边的窗户挂着黄色锦缎窗帘,而中间的窗户挂着带红十字的白色锦缎窗帘。
“您去吗,阿尔贝?”弗朗兹问。
穿披风的人对穿特兰斯泰韦雷农民服装的人践约了,毫无疑义,穿披风的人就是伯爵。
“这不是一个理由,不能因为您在巴黎没做过这件事,您在国外也就不做,旅游就是为了增长见识;换个地方就是为了多看看。想想看,将来有人问您:在罗马是怎样处决犯人的?而您回答:我不知道,那时,您的脸会多么难堪。再有,据说这个犯人是个无耻之徒,这个家伙用壁炉柴架敲死了一个把他当作儿子养大的、善良的议事司铎。见鬼!要杀教会人士,也得拿一件比柴架更合适的武器呀,尤其这个教会人士又像个父亲。如果您到西班牙旅行,您会去看斗牛,是吗?那么,请设想,我们去看的是一场搏斗;请想想竞技场中的古罗马人,在这种狩猎中,杀死了三百头狮子和一百多人呢。请想想这热烈鼓掌的八万观众,请想想把她们待嫁的女儿带到那里去的、明智的古罗马妇女,请想想这些双手白皙、迷人的、供奉女灶神的贞女,她们用大拇指做出娇媚的小手势,意思是说:得了,别懒洋洋的!给我结果这个奄奄一息的人吧。”
三个窗户都还没有人。
“我嘛,”子爵回答,“我看过处决卡斯坦;但我想,那天我有点喝醉了。这是在我放学以后,我们不知在哪一间酒店过了一夜。”
到处都在做准备工作;放好椅子,搭好站台,布置好窗户。要等钟声响起才能戴上假面具出现,马车才能通行;但可以感觉到假面具就躲在每个窗户后面,马车藏在每扇大门后面。
“您会讲给我听的,”弗朗兹说,“我确信,从您嘴里叙述出来,给我的印象几乎等于亲眼目睹。何况我不止一次要克制自己去观看行刑,我从来下不定决心;您呢,阿尔贝?”
弗朗兹、阿尔贝和伯爵继续沿着行市街走。随着他们接近人民广场,人群变得更加稠密,在万头攒动之上,可以看见耸立着两样东西:方尖碑,上面有一个十字架,表明这是广场中心;在方尖碑前面,就在巴布伊诺、科西嘉、里佩塔三条街举目可见的交叉口上,架着断头台上面的两根木梁,铡刀弧形的刀刃在中间闪闪发光。
“我可预先告诉您,您放弃了一个非常吸引人的场面。”伯爵回答。
在街角可以看到伯爵的管家,他在等候主人。
“啊,伯爵先生,我考虑过了,”弗朗兹说,“我确实很感谢您的好意,但我只接受在您的马车里占一个位子,在罗斯波利大厦的窗口占一个位子,至于人民广场那个窗口旁的位子,您另作支配吧。”
这个无疑用高价租来的窗口,伯爵决不肯向客人们透露花了多大代价,就设在位于巴布伊诺街和平乔山之间那座大厦的三楼;正如上述,这是一间盥洗室,通向卧室;关上卧室的门,房客就可以无拘无束;椅子上已经放着极其高雅的、蓝白两色缎子的小丑服装。
“断头台属于节目的一部分。”
“既然你们让我选择服装,”伯爵对两个朋友说,“我叫人给你们准备了这一种。首先,今年穿这一种最好;其次,由于不再用面粉,这种服装对撒彩纸屑最为合适。”
“面对断头台?”
弗朗兹没听全伯爵的话,或许他没有正确评价伯爵这番新的好意;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人民广场上呈现的景象和此刻作为广场主要的装饰品的可怕刑具吸引住了。
“当然随你们的便,以后、中间或以前都可以。”
弗朗兹是第一次见到断头台;我们说断头台,是因为罗马的manda同我们的杀人刑具几乎是从一个模子里出来的。铡刀具有新月的形状,用凸出部分砍下去,从相对而言不太高的地方落下来,如此而已。
“在行刑以后?”弗朗兹大声问。
有两个人坐在放犯人的跷板上,一面吃饭一面等待,弗朗兹看到,吃的是面包和香肠;其中一个掀起木板,抽出一瓶葡萄酒,喝了一口,将瓶子递给同伴;这两个人是刽子手的助手!
“你们不必操这个心。我想,我们在人民广场专门有一个房间;你们选定的服装,我会让人送去,我们当场化装。”
看到这个场面,弗朗兹感到发根渗出冷汗。
“我们还没有化装的衣服,今天化装的衣服是一定要弄到的。”
两个犯人昨天傍晚从新监狱押送到人民广场的圣母玛利亚小教堂过夜,每一名犯人有两个教士陪伴,待在灯火通明、锁上铁栅的一个小教堂内,门口有不时换班的哨兵巡逻。
“什么事?”
教堂门前两侧,分别站着一排宪兵,一直延伸到断头台,再绕台一周,留出约十尺宽的通道;断头台四周,有一片周长一百来步的空地。广场的其余地方挤满了男女人头。许多妇女将孩子搁在肩上。这些孩子的身子凌驾于人群之上,位置优越。
“请原谅,伯爵先生,”弗朗兹回答,“我们还有一大堆事要办呢。”
平乔山好像一个广阔的圆形剧场,每个台阶上都挤满了观众;巴布伊诺街和里佩塔街拐角上的两座教堂的露台也挤满幸运的、好奇的人;列柱廊的台阶上似乎起伏着五颜六色的波浪,永不停息的浪潮把它推向前去:能够给一个人留出地方的、每一处高低不平的墙上,都有一尊活塑像。
“呃,”伯爵对他说,“您有事吗?”
伯爵的话一点不假,生活中最吸引人的东西,就是观看死的场面。
吃完早餐时,弗朗兹掏出怀表。
但是,非但不是庄严景象似应笼罩着的一片肃静,反而从人群中升起一片喧哗,有笑声、喊声、欢乐的叫声;正如伯爵所说,显而易见,对所有老百姓来说,行刑不是别的,只是狂欢节的开始。
这使弗朗兹不由得想起伯爵使G伯爵夫人产生的恐惧,想起他给G伯爵夫人留下的看法:伯爵,就是他指给她看的、坐在她对面包厢的那个人,是个吸血鬼。
骤然间,喧闹声仿佛被魔法止住了,教堂大门刚刚打开。
早餐很讲究,侍候得又极其周到;进餐时,弗朗兹用眼睛去寻找阿尔贝的目光,想看出主人的话在他身上无疑产生的印象;但是,要么他向来随随便便,不大注意这番话,要么基度山伯爵在决斗问题上所作的让步得到了他的谅解,最后,要么上述发生的几件事只有弗朗兹一人知道,伯爵的理论只对他增加了效果,他发觉同伴毫不留意;相反,阿尔贝由于四五个月以来不得不吃意大利菜,也就是说世界上最糟糕的菜肴之一,所以津津有味地吃着早饭。至于伯爵,他只尝一尝每样菜;可以说,他陪客人入席,只是尽普通的礼节而已,等客人走后会再吃珍馐美味。
先是出现一队苦修修士,每个人都套着一只灰色口袋,只露出双眼,手里拿着一支点燃的蜡烛;领头的苦修修士走在前面。
两个年轻人站起来,走进餐室。
苦修修士后面,来的是一个高个男人。除了一条布衬裤,这个人全身赤裸,左边佩着一把大刀,插在鞘里;右肩扛着一把沉重的大铁锤。这个人就是刽子手。
“Al suo commodo(3)!”
另外,他穿着便鞋,用绳子系在脚脖子上。
果然,一个仆人打开客厅四扇门当中的一扇,说出一句举行圣事的用语:
在刽子手后面,按照处决次序,头里走着佩皮诺,然后是安德烈亚。
“是的,如果他又穷又笨的话;如果他是百万富翁,又很机灵,那就不会。况且,对他来说,最糟的也不过是他受到我们刚才说过的后一种刑罚,以博爱为本的法国大革命以这种刑罚代替了四马分尸刑和车轮刑。那么,如果他报了仇,这种刑罚又算得了什么呢?说真的,我几乎有点遗憾,这个可怜的佩皮诺多半是不会像公告所说的那样被斩首,不然你们倒有机会看到斩首要延续多长时间,是否真的值得谈论。说实在的,二位,在狂欢节谈这样的事真是太古怪了。究竟怎么会谈起的?啊,我想起来了!您向我提出在我的窗口占一个位子;那么,好吧,会给你们一个位子的;但我们还是先入席吧,因为仆人来禀告我们,早饭备好了。”
每个犯人都由两个教士陪伴着。
“但是,”弗朗兹对伯爵说,“这种理论使您既是原告,又是法官和刽子手,由于您要永远逃避法律制裁,您很难坚持到底。仇恨是盲目的,愤怒使人昏头昏脑,凡是自斟复仇苦酒的人,难免也自讨苦吃。”
两个犯人都没有蒙上眼睛。
“噢!正好相反!”伯爵说,“我们来统一一下看法:我会为了一件小事,为了一次侮辱,为了揭穿谎言,为了一记耳光而决斗,而且格外无所谓,因为我进行过各种身体训练,灵活异常,而且对危险久而久之习惯了,我几乎拿得稳杀死对手。噢!我会决斗的!我会为了这一切而决斗;对于徐徐而来的、深切的、无边无际的、永久的痛苦,只要可能,我会对给我造成这种痛苦的人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正像东方人所说的那样,他们在各方面都是我们的老师,这些得天独厚的人善于把梦幻变为生活,把现实变为天堂。”
佩皮诺迈着相当坚定的步子;不用说,他已得知紧接着将发生的事。
“因此,您不赞成决斗啰?因此,您不会决斗啰?”轮到阿尔贝问,他听到有人发表这样古怪的理论,十分惊愕。
安德烈亚由一个教士搀扶才能迈出一步。
“啊!决斗,”伯爵大声说,“凭良心说,当目的是复仇时,用这种方法达到目的是可笑的!有人夺走了你的情人,有人诱惑了你的妻子,有人玷污了你的女儿;一个人本来有权期望上帝给他幸福,那是上帝创造人类时答应给予人类的,但有人却把你的一生变成痛苦、贫困或耻辱的一生。这个人使你头脑狂乱、心里绝望,你给他胸膛戳上一剑,或者在他脑袋里射进一颗子弹,这样你就自以为复了仇吗?得了吧!还不说往往反倒是他打赢了,在世人眼里得到洗刷,可以说得到上帝的宽恕。不,不”伯爵继续说,“一旦我要复仇,我不会这样报复。”
这两个犯人不时吻着听忏悔的神甫递过来的、带耶稣像的十字架。
“是的,”弗朗兹回答,“正是为了惩罚这些罪行,才容许决斗存在。”
一看到这个场面,弗朗兹就感到双腿支持不住;他望望阿尔贝。阿尔贝脸色苍白得像他的白衬衫,他机械地扔掉雪茄,尽管只抽了一半。
“我再给您举一个实际例子,”伯爵又说,“只要因为一个人的死,社会连同它赖以存在的根基都受到攻击,这时社会就以死来报复死;但是,不是存在千千万万的痛苦,这时人的五脏六腑都像撕裂似的,而社会却根本不闻不问,连我们刚才提到的那种不足以复仇的方法也不提供给他吗?不是有的罪行连土耳其人的尖桩刑、波斯人的刑、易洛魁人的抽筋都显得太轻了吗?漠然视之的社会也不加以惩罚吗?……请回答,不是有这样的罪行吗?”
唯有伯爵显得无动于衷。更有甚者,淡淡的红晕似乎要从双颊的惨白中透露出来。
“是的,我明白这个道理。”弗朗兹回答,“人类的司法机构是不足以慰藉人的:它可以流血换流血,如此而已;必须向它要求它力所能及的东西,而不能要求别的。”
他的鼻子像闻到血腥味的猛兽一样扩张起来,而他的嘴唇微微张开,露出像豺狼一样小而尖利的白牙齿。
“听着,”伯爵说,他的脸透出愤恨,换了别人,则会涨得血红,“如果有人用闻所未闻的折磨和无穷无尽的痛苦,夺走你的父亲、母亲、情人,总之,夺走一个一旦从你的心中连根拔去,就会留下永恒的空缺和永远血淋淋的伤口的人,而社会给你的补偿,只是用断头机的刀刃在凶手的枕骨底部和斜方肌之间砍过去,让那个使你忍受多年精神痛苦的人只受几秒钟的肉体疼痛,你认为这种补偿够不够?”
即令如此,他的脸有着一种笑吟吟的温柔表情,弗朗兹从未见过他的这种表情;尤其他的黑眼睛因宽容和柔和而令人赞叹。
“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弗朗兹说,“请解释一下,因为我无法告诉您,您所说的话将我的好奇心刺激到什么程度。”
两个犯人继续走向断头台,随着他们向前,可以看清他们的面容。佩皮诺是一个二十四至二十六岁的漂亮小伙子,皮肤被太阳晒得黧黑,目光放肆,野性十足。他高昂着头,好像在嗅闻微风,要辨别他的救命恩人来自何方。
“为什么?人一生中只有一件最挂虑的事,这就是死;嗨!研究灵魂离开肉体的不同方式,而且根据性格、气质,甚至各国风俗,人怎样忍受从存在到虚无的崇高过程,不是饶有兴味吗?至于我,我向您担保一件事,这就是,看人死看得越多,死的时候就变得越从容。因此,依我看,死或许是一种刑罚,而不是一种赎罪。”
安德烈亚矮胖,他的脸卑劣残忍,看不出年纪;他可能三十岁左右。在监狱里,他留了胡子。他的脑袋侧向一边,他的双腿发软,他整个人好像听从一种机械的动作,他的意志已经控制不住。
“好奇心!这个词太可怕了,是吗?”
“我觉得,”弗朗兹对伯爵说,“您对我说过,只处决一个犯人。”
“我最初感到厌恶,第二次无动于衷,第三次产生好奇心。”
“我告诉您的是实情。”他冷冷地回答。“但这里是两个犯人。”
“您观看这些惨景得到乐趣吗?”
“是的;在这两个犯人当中,有一个已接近死亡,而另一个还要活许多年。”
“至少我没看过的刑法不多了。”伯爵冷冷地说。
“我觉得,特赦该到了,没有时间可浪费了。”“所以,瞧,可不是来了;看哪。”伯爵说。
“说实话,伯爵先生,”弗朗兹回答,“人家会以为您对世界各国的刑法作过一番比较研究。”
果然,正当佩皮诺来到断头台脚下,一个苦修修士好像姗姗来迟,穿过士兵的人墙,士兵没有拦住他,他走向为首的苦修修士,递交一份一折为四的文件。
“不是……”伯爵不经意地回答,“是另一个……(他瞥了一眼笔记簿,仿佛要想起犯人的名字),叫佩皮诺,即罗卡·普里奥里。这就使你们看不到斩首了,但你们还看得到锤刑,第一次、甚至第二次看的时候,这种刑罚非常吸引人;而另一种刑罚你们大概是知道的,过于简单和平淡无奇,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mand(1)不会搞错,不会颤抖,不会砍不到,不会像那个砍沙莱伯爵(2)头颅的士兵那样,重复砍三十次。再说,黎世留也许有意将受刑人交给这个士兵去处理。啊!”伯爵用鄙夷不屑的口吻补充说,“至于刑罚,就别提欧洲人了,他们丝毫不懂,以残酷而论,他们确实处在童年时代,或者不如说处在暮年。”
佩皮诺炽热的目光没有放过每一个细节;为首的苦修修士打开这张纸,念了一遍,举起手来。
“是安德烈亚·龙多洛吗?”弗朗兹问。
“祝福天主,赞美教皇陛下!”他大声地、字字清晰地说,“特赦一名犯人。”
“是的,昨天晚上我在罗斯皮格辽齐红衣主教那里度过,好像谈到其中一个犯人被准予缓刑。”
“特赦!”老百姓异口同声地喊道,“特赦!”
“我们来念一下,”他用读报纸广告的声调说,“‘今天,二月二十二日,将处决死囚二名,一名安德烈亚·龙多洛,犯谋杀罪,该犯杀害拉特兰广场的圣约翰教堂议事司铎、德高望重的唐凯撒·泰尔利尼,另一名佩皮诺,即罗卡·普里奥里,确证系大盗路易季·瓦姆帕及其党羽的同谋犯……’嗯!‘第一名处以锤刑,第二名处以斩首。’是的,果然,”伯爵又说,“事情本来应当这样进行;但我认为,从昨天起,庆典的进行和命令突然发生了某些变化。”“啊!”弗朗兹叫道。
听到喊特赦,安德烈亚好像跳了一下,抬起头来。“特赦哪一个?”他喊道。
他从弗朗兹手里接过笔记簿。
佩皮诺一动不动,一言不发,急速喘气。
“不,相反,你们令我非常愉快,你们当中的这一位或另一位,或许两位,有一天在巴黎会回请我的。贝尔图乔先生,您叫人摆上三副餐具。”
“特赦佩皮诺,即罗卡·普里奥里,免除死刑。”为首的苦修修士说。他把那张纸交给宪兵队长,队长看过以后还给他。
“说实话,伯爵先生,”阿尔贝说,“这就太打扰了。”
“特赦佩皮诺!”安德烈亚喊道,完全摆脱了刚才好像陷入的麻木状态,“为什么特赦他,而不特赦我?我们本该一起死;事前答应过我,他死在我前头,你们没有权利让我单独死掉,我不愿意!”
“很好;那么,贝尔图乔先生,您可以退走了,我不再需要您。早饭准备好以后,叫人来禀告我们。这两位先生,”他转向两个朋友,继续说,“能赏光同我共进早餐吗?”
他挣脱两个教士的手臂,扭动着、喊叫着、怒吼着,作出疯狂的努力,要扯断缚住他双手的绳索。
“不必了,”弗朗兹说,从口袋里掏出笔记簿,“我看过这些木牌上张贴的公告,抄了下来,这就是。”
刽子手向两个助手示意,他们跳到断头台下,过去抓住犯人。
“啊!”伯爵又说,“劳驾问一下帕斯特里尼。他收到tavoletta没有,能不能给我送一份行刑公告来。”
“怎么回事?”弗朗兹问伯爵。
管家鞠了一躬,退后一步准备离开。
由于整个过程说的都是罗马方言,他没有听明白。
“很好,很好,贝尔图乔先生,不必对这两位先生谈这些家务琐事了;您弄到了窗口,这就够了。把楼房地址告诉车夫,您待在楼梯上给我们引路,好了;走吧。”
“怎么回事?”伯爵说,“您没有听明白吗?那个快要死的人听到同赴刑场的人不是同他一起死去,都要发狂了,如果让他胡来,他会用指甲和牙齿去撕碎另一个犯人,不让这个人享受他即将被剥夺的生命。噢,人那!人那!像鳄鱼一样!正如卡尔·摩尔所说,”伯爵大声说,向人群伸出两只拳头,“我对你们了如指掌,你们历来道貌岸然!”
“已经给大人弄到一个,那本是租给洛巴尼耶夫亲王的;我不得不花了一百……”
安德烈亚和刽子手的两个助手在尘土里滚动,犯人一再喊着:“他应该死,我要他死!你们没有权利只杀我一个!”
“怎么!”伯爵皱起眉头说,“我不是对您说过,我要弄到一个窗口吗?”
“看呀,看呀,”伯爵用手抓住两个年轻人,又说,“看呀,凭良心说,真有意思;这个人本来已经认命了,向断头台走去,即将像懦夫一样死去,一点不错,他终于毫无反抗、毫无指责地就要死去,你们知道是什么给了他力量吗?你们知道是什么给他安慰吗?你们知道是什么使他忍受刑罚吗?那是因为还有一个人分享他的痛苦,因为还有一个人要同他一起死去;因为还有一个人比他先死!把两头绵羊和两头牛牵到屠宰场去,让其中一头明白,它的同伴不会死,绵羊会快乐得咩咩叫,牛会高兴得哞哞叫;但人呢,上帝按自己的形象创造的人,上帝把热爱他人作为首要的、唯一的、最高的准则加于其身的人,上帝给他声音表达思想的人,当他知道同伴得救时,他的第一声叫喊是怎样的呢?是一声辱骂。人那,这大自然的精华,万物的灵长,真够体面的!”
“是的,大人,”管家回答,“尽管那时已经很晚了。”
伯爵哈哈大笑,那是可怕的笑声,表明他大概有过惨痛的经历,才会笑成这样。
“贝尔图乔先生,”伯爵说,“您是否已经按照我昨天的吩咐,设法在人民广场给我弄到一个窗口?”
然而搏斗还在进行,看了叫人惨不忍睹。两个助手把安德烈亚架到断头台上;所有人都反对他,两万个声音齐声呼喊:“处死他!处死他!”
只见一个四十五至五十岁的人进来,弗朗兹觉得他就像两滴水那样,酷似带自己进入岩洞的那个走私贩子,但是他似乎根本没认出弗朗兹。弗朗兹看出,事先已经串通好了。
弗朗兹往后一退;但伯爵抓住他的手臂,把他留在窗前。
“您考虑过,”他对弗朗兹说,“怎样简化仆人的来去,节约用时,方便手续吗?我呢,我作过研究:我拉一下铃是叫贴身跟班;拉两下是叫饭店老板;拉三下是叫管家。这样,我不浪费一分钟和一句话。瞧,管家来啦。”
“您怎么啦?”伯爵对他说,“怜悯吗?说实话,怜悯得真是地方!如果您听到有人喊疯狗来了,您会拿起枪,冲到街上,毫不留情地就近打死那可怜的畜生,说到底,它只是被另一只狗咬了才会乱咬人,以牙还牙而已,而您却去怜悯这样一个人,别人都没有咬过他,他却杀死他的恩人,现在他不能杀人了,因为双手被缚,他不顾一切想看到同赴刑场的人、他的难友死掉!不能这样,不能这样,看那,看那。”
他将手伸向拉铃的绳子,连拉三下。
大可不必叫弗朗兹快看,弗朗兹似乎被可怕的场面迷住了。两个助手把犯人架上了断头台,不管他怎么挣扎、乱咬、乱叫,他们迫使他跪下。这时,刽子手站在一旁。举起大铁锤不动;看到一个示意,两个助手闪开一旁。犯人想爬起来,但他来不及了,大铁锤落在他的左边太阳穴上;传来一下沉闷、重浊的声音,受刑的人像只牛一样倒下,面孔扑在地上,然后反弹一下,仰面翻过来。于是刽子手扔下大铁锤,从腰带上抽出刀来,一下就割开犯人的喉咙,马上站在他的肚子上,用脚去踩踏。
“等一等,等一等,我想昨天已经吩咐过管家去办这件事;或许我还能帮你们一个小忙。”
每踩一下,鲜血就从犯人脖子里喷射出来。
“是的。”弗朗兹回答,看到伯爵自动转到他想引导的话题上去。
这一次,弗朗兹再也忍受不了;他往后退去,半昏倒地跌坐在一张扶手椅中。
“啊!是的,不错,”伯爵漫不经心地说,一面津津有味地望着莫尔赛夫,“人民广场不是有什么事,好像要行刑吗?”
阿尔贝闭上眼睛,站在那里,但攀住窗帘。
“伯爵先生,”他说,“您给我们提供了您的马车上的座位和罗斯波利大厦窗口旁的位子;现在,您能不能告诉我们,就像意大利人所说的那样,怎样才能在人民广场弄到一个看台?”
伯爵也站着,像魔鬼一样得意洋洋。
但他决计让谈话落到一点上,借此达到澄清某些疑问的目的。
【注释】
两个年轻人弯腰鞠躬。弗朗兹无话可说;他还没有作出任何决定,由于在伯爵身上没有什么表明他想相认,弗朗兹不知道是否应该开口暗示往事,或者留待以后再拿出新的证据。况且,他十拿九稳这就是昨晚包厢里的那个男子,但不能这样肯定回答,这就是前天晚上在竞技场那个人;于是他决意听之任之,而不向伯爵正面提及。另外,他对伯爵具有一种优势,掌握了伯爵的秘密,而相反,伯爵对弗朗兹不可能有任何影响力,弗朗兹没有什么要隐瞒的。
(1)意大利语:断头机。
“嗨!我的天!两位,”伯爵回答,示意两个年轻人坐在一张无扶手沙发上,“如果我让你们这么久束手无策,那是帕斯特里尼这个傻瓜的错!他只字没有对我提起你们的困境,我在这里孤单单的好不寂寞,只想找个机会认识我的邻居。一旦我知道我可以帮你们一下,你们看到了,我多么迫不及待地抓住这个机会,向你们问候。”
(2)沙莱伯爵(一五九九—一六二六),法国贵族,受情人指使,密谋反对黎世留首相,被处决斩首。
“弗朗兹和我,我们要向您表示万分感谢,伯爵先生,”阿尔贝说,“您确实让我们摆脱了困境,我们正在设想一种令人惊异的车子,这时我们接到了您无偿的邀请。”
(3)拉丁文:万事齐备;一切准备好了。
“先生们,”基度山伯爵进来时说,“请原谅我等到禀报后才来,但是,我担心一大早去拜访你们会太莽撞。再说,你们通知我要来,我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