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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露 面

弗朗兹感受到的印象并不特殊,因为别人也跟他一样感受到了。

“确实,”她说,她美丽的肩膀做了一个动作,仿佛一阵颤栗掠过她的血管,“我明白,只要见过一次这样的人,就会永远忘不了。”

“那么,”弗朗兹待伯爵夫人第二次拿起望远镜观察过以后,这样问她,“您对这个人有什么想法?”

“我想已经见过他,我觉得认出了他。”

“我觉得他活像有血有肉的鲁思温爵士。”

“那么您认识他啰?”伯爵夫人问,“我要问您,他是什么人。”

重新提起拜伦诗中的人物,确实使弗朗兹深受震动:如果有什么人能使他相信确实存在吸血鬼的话,那么就是这个人。

“他一向这样。”弗朗兹回答。

“我一定要知道他是谁。”弗朗兹站起身说。

“无论如何,”她说着把阿尔贝的双筒望远镜搁到自己的眼睛上,“这大概是刚从地下挖出来的人,是得到掘墓人允许从坟墓里挖出来的死人,因为我觉得他的脸苍白得可怕。”

“噢!不,”伯爵夫人大声说,“不,不要离开我,我要靠您送我回家,您不能走。”

“一点不错。”弗朗兹回答。

“怎么!”弗朗兹附在她耳畔说,“您当真害怕啦?”

“真是法国式的提问!您明明知道,对于我们这些意大利女人来说,世界上除了我们所爱的人,没有别的男人!”

“听着,”她对他说,“拜伦向我发誓说,他相信有吸血鬼,他告诉我说,他见过吸血鬼,他给我描绘过吸血鬼的脸,绝对是这样的:黑头发,闪射出古怪火焰的大眼睛,死人的惨白;还请注意,他不是跟一个普通女人在一起,他跟一个外国女人……一个希腊女人,一个分立派女教徒……无疑像他那样的一个巫婆在一起。我求求您,别上那里去。明天,随您的便去追寻他好了,但今天我声明不让您走。”

“您从来没有注意过他吧?”

弗朗兹坚持要走。

“她和他我都不认识。”伯爵夫人回答。

“听着,”她站起来说,“我走,我不能待到戏演完,我家里有客人,您拒绝陪我走不是太失礼了吗?”

“伯爵夫人,”弗朗兹回答,“刚才我问您是否认识这个阿尔巴尼亚女人,现在我问您是否认识她的丈夫。”

他没有办法回答,只得拿起帽子,打开包厢的门,让伯爵夫人挽起他的手臂。

弗朗兹的面部表情,大概跟这个人的出现在他脑子里引起的混乱是一致的,因为伯爵夫人望着他,格格地笑起来,问他怎么回事。

他就是这样做的。

毫无疑问,这个古怪的游客住在罗马。

伯爵夫人当真非常激动;而弗朗兹本人也禁不住流露出某种迷信的恐惧,这是格外自然而然的,因为在伯爵夫人身上,这来自一种本能的感觉,而在他身上,这是往事引起的。

对面包厢那个男人站了起来,他的头沐浴在亮光中,弗朗兹又看到基度山那个神秘的主人,昨晚他似乎在竞技场的废墟里认出了这个人的身材和嗓音。

他感到她上车时瑟缩发抖。

这二重唱是多尼泽蒂多产的笔下最优美、最有声有色、最动人心魄的曲子之一。弗朗兹是第三次听到这一曲了,虽然他不算一个狂热的音乐迷,这首曲子还是对他产生了强烈印象。因此,他就要同全场一起鼓掌,这时,他的双手正准备拍在一起,却分开不动,喝彩声正从他口中吐出,却在嘴唇上咽了下去。

他一直把她送回家里:她家中没有客人,也没有人等她;他责备她瞎说。

众所周知,第二幕由梦中的二重唱开始:帕丽齐娜在梦中向阿佐泄露了她对乌戈的爱情秘密;被背叛的丈夫经历了妒火中烧的忿恨,直至深信妻子对他不贞,他才叫醒她,向她宣布要报复。

“真的,”她对他说,“我感到不舒服,我需要单独待一会儿;看到这个人使我惶恐不安。”

大幕升起,弗朗兹的注意力不可避免地被演员吸引过去,他的目光离开了希腊美女的包厢,转向舞台。

弗朗兹想笑。

那个男子的面孔始终藏在黑暗里,弗朗兹无法看清他的脸容。

“您别笑,”她对他说,“亏您还想笑。您要答应我一件事。”

第二幕的序曲开始了;小提琴刚拉出头几个乐音时,弗朗兹看到那个睡着的男子慢慢抬起身来,凑近希腊女子,她回过身对他说了几句话,重新将双肘支在包厢的前面。

“什么事?”

由于意大利歌剧在两幕之间插入芭蕾舞这种习惯,所以落幕时间很短,当跳舞演员用单足脚尖旋转和作击脚跳的时候,歌唱演员抓紧时间休息和改换服装。

“您先答应我。”

芭蕾舞终于结束,幕布在迷醉的正厅观众狂热的掌声中落下。

“什么事都好说,除了要我放弃探听出这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为何想弄清他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有一些理由不能告诉您。”

弗朗兹全神贯注于那个希腊美女(14),不论芭蕾舞多么吸引人,他也毫无心思观看。至于她,她显然看得兴味盎然,这种兴味同她的男伴的无动于衷形成鲜明对照;在这个歌舞杰作的演出过程中,他一动不动,尽管乐队里的喇叭和铙钹响成一片,他却似乎在享受平静的、梦境灿烂的睡眠的无上温馨。

“他从哪里来,我不知道;但他到哪里去,我可以告诉您;他肯定要去地狱。”

这种芭蕾舞叫做“波利斯卡舞”。

“还是说说您要我答应的事吧,伯爵夫人。”弗朗兹说。

幕布拉起,芭蕾舞登台。这是意大利最好的芭蕾舞团之一,由著名的亨利执导,作为编舞者,他在意大利享有盛誉,但这个不幸的人竟至在海上丧生。在这种芭蕾舞中,所有人,从主角到末等配角都积极参与剧情,一百五十个人同时举手投足,做同一个动作。

“啊!就是直接回到饭店,今晚不要设法去看这个人。在我们离开和再相会的人之间,总会有某种牵连关系。请您不要做这个人和我之间的牵线人。明天,随您的便去追逐他;但决不要再来看我,如果您不想让我吓死的话。到此为止,晚安;好好睡一觉;我呢,我知道我是睡不着的啦。”

弗朗兹和伯爵夫人相对一笑。她又同阿尔贝谈起来,而弗朗兹用望远镜观察那个阿尔巴尼亚女子。

说完,伯爵夫人离开了弗朗兹,弄得他犹豫不决,要确定她是否在捉弄他,还是当真感到她表白出来的那种恐惧。

“天姿国色。梅朵拉大概很像这个女人。”

回到饭店,弗朗兹看到阿尔贝穿着便服和长裤,舒舒服服地躺在一张扶手椅上抽雪茄。

“您觉得她怎么样,伯爵夫人?”

“啊!是您!”他冲弗朗兹说,“真好,我原以为明天才能等到您。”

“不认识,”她说,“我所知的只是本季开始后她到罗马来的;因为剧院开张时,我看到她就坐在现在这个地方;一个月以来,她没有错过一次演出,有时由现在同她一起的那个男子陪伴着,有时干脆身后跟着一个黑人仆役。”

“亲爱的阿尔贝,”弗朗兹回答,“我很高兴有机会一劳永逸地告诉您,您对意大利女人的想法是大错特错了;我还以为您最近在情场上的失算,大概会让您丢掉这种想法呢。”

弗朗兹打断阿尔贝和伯爵夫人的谈话,问伯爵夫人是否认识这个阿尔巴尼亚美女,她不仅值得男人,而且值得女人注目。

“您叫我有什么办法呢!这些鬼女人,叫人琢磨不透!她们把手伸给你,她们让你捏紧;她们对你悄声说话,她们让你送回家:一个巴黎女人,只要做了其中的四分之一,就顾不得什么名誉啦。”

在她身后的黑暗里,呈现出一个男人的身姿,但无法看清他的面孔。

“嘿!一点不错,因为她们没有什么可隐瞒,因为她们生活在灿烂的阳光下。正像但丁所说,在这个‘是的’满天飞的美丽国度里,女人无拘无束。再说,您明明看到,伯爵夫人当真心惊胆颤。”

有一个绝色美人单独坐在一个包厢的前面,这个包厢位于他们对面的第三层。她身穿希腊服装,宽舒自如,很明显,这是她的民族服装。

“害怕什么?害怕那个坐在我们对面,同漂亮的希腊女人在一起的正派先生吗?他们离开时,我想弄个明白,我在过道里同他们交臂而过。我不知道你们怎么会想到阴曹地府上去!这是一个非常俊美的小伙子,穿著讲究,看来像是在法国的布兰或于曼服装店里定做的衣服;脸色是有点苍白,不错,但您知道,苍白是显贵的印记。”

阿尔贝找到一个绝妙的话题:巴黎;他向伯爵夫人谈起共同相识的人。弗朗兹明白,阿尔贝对此是驾轻就熟。他让朋友侃侃而谈,自己则要过那架大望远镜,也开始观察剧场。

弗朗兹露出微笑,阿尔贝就是千方百计要显得苍白。

阿尔贝受到她的邀请,坐在前排的空位子上,而弗朗兹坐在第二排伯爵夫人后面。

“因此,”弗朗兹对他说,“我深信,伯爵夫人对这个人的看法不合常情。他在您身边时说过话吗?您听到他的片言只语吗?”

伯爵夫人向阿尔贝优雅地一鞠躬,并向弗朗兹伸出手去,作为回答。

“他说过话,不过说的是罗马方言。我从几个走样的希腊字听出了是这种方言。亲爱的,不瞒您说,我在中学里希腊文学得非常好。”

弗朗兹把阿尔贝作为——无论从社会地位还是从聪明才智来说——法国最出色的青年之一介绍给伯爵夫人;这样介绍并不错;因为在巴黎和阿尔贝生活的圈子里,他是一个无可挑剔的男子。弗朗兹还说,阿尔贝很遗憾没有利用伯爵夫人在巴黎逗留的机会与她结识,于是委托他弥补这个错误,他请伯爵夫人原谅他擅自引荐,而他要接近她,本来也需要一个引荐人。

“这样,他说的是罗马方言啰?”

坐在包厢前面、她身旁的年轻男子马上站起来,按照意大利人的习惯,给来者让出自己的座位,如果又来一个人,这刚才来的人就得让位。

“很可能。”

弗朗兹用眼睛征询伯爵夫人,她示意欢迎他来。于是弗朗兹不再拖延,满足阿尔贝的催促。他沿剧场绕了半个圈子,后面跟着他的同伴;阿尔贝利用这段时间,将衬衫领子和衣服翻领因活动而可能造成的皱折拉平。弗朗兹在伯爵夫人占据的四号包厢敲了敲门。

“毫无疑问,”弗朗兹喃喃地说,“是他。”

幕布终于落下,德·莫尔赛夫子爵称心如意,他拿起帽子,迅速用手捋一捋头发,整理领带和袖口,向弗朗兹示意,自己恭候着他。

“您说什么?……”

“啊!亲爱的,”弗朗兹转过身来说,而阿尔贝继续用望远镜去观察女人,“说实话,您太挑剔了。”

“没说什么。您坐在那里干什么?”

“我不喜欢唱歌改变自己的音色。”

“我要让您吃一惊。”

“难道您感到莫里亚尼的唱法不好吗?”

“什么事?”

“您明白,听过宗塔格小姐(12)和马利布朗小姐(13)演唱……”

“您不是知道弄不到敞篷四轮马车了吗?”

“斯佩小姐唱得真是激动人心。”

“当然!我们已经尽了人力所及的一切,仍然白费力气。”

“是的,但唱法怎么这样!”

“我有一个绝妙的想法。”

“听听这最后的场面,非常美,科泽利唱得真出色。”

弗朗兹望着阿尔贝,不大相信他的想象力。

“这第一幕真是长得活见鬼!”

“亲爱的,”阿尔贝说,“您真看得起我,鄙夷不屑地瞥我一眼,这一眼真值得我要您赔礼道歉呢。”

“幕一落下就去。”

“如果您的想法就像您所说的那样巧妙,我已准备好向您赔礼道歉,亲爱的朋友。”

“待会儿您可要说话算数,把我介绍给她,嗯?”

“听我说。”

“您也许做错了。”

“我听着呢。”

“啊!”阿尔贝大声说,“这确实饶有趣味。我呢,我向您担保,如果我有幸在这样一次同游中成为一位漂亮的伯爵夫人的男伴,我只会跟她谈活人。”

“要弄到马车是一筹莫展了吧,对吗?”

“死人。”

“不错。”

“你们谈到……”

“也没有马?”

“差不多!”

“更找不到。”

“只有你们两人?”

“可以弄到一辆大车吧?”

“是的。”

“或许可以。”

“在月光下?”

“找到一对牛?”

“在竞技场游玩的时候,就像我们那次一样。”

“可以吧。”

“在什么场合?”

“好,亲爱的!然后就是我们的事了。我让人把大车装饰起来,我们打扮成那不勒斯的收割者,我们再现莱奥波尔德·罗贝尔那幅杰作的情景。为了显得更像,如果伯爵夫人肯穿上波乌佐莱或索伦泰的农妇服装,那么乔装打扮就十全十美了,她相当漂亮,可以做那个有孩子的女人的原型。”

“不,是精神的好感,如此而已。”弗朗兹严肃地回答。

“当然!”弗朗兹大声说,“这回您说对了,阿尔贝先生,这真是一个绝妙的好想法。”

“是心灵的感应?”阿尔贝笑着问。

“而且是民族特产,照懒王(15)的办法革新一下,亲爱的,仅此而已!啊!罗马人,你们以为我们要像那不勒斯的乞丐那样,在你们的大街小巷徒步跋涉,因为你们缺少敞篷四轮马车和马匹;嗨!我们会自己制造出来。”

“您搞错了,这一点使我们这些法国人不断在外国干出千百种蠢事,就是一切都以我们巴黎人的观点去衡量;在西班牙,尤其在意大利,决不要根据关系的随便去判断人们的亲密程度。我们跟伯爵夫人互有好感,如此而已。”

“您把这个成功的想法告诉过别人吗?”

“啊!我觉得您同她很有交情,是吧?”阿尔贝问。

“告诉过老板。回来后,我叫他上来,向他陈述我的愿望。他向我担保。这事易如反掌;我想叫人把牛角涂成金色,但他对我说,这要三天功夫,因此我们只好免掉这多余的做法。”

这当儿,伯爵夫人看到了弗朗兹,对他做了一个优雅的手势,他恭敬地点点头作答。

“他在哪里?”

“我平生有幸跟她说过三四次话;但您知道,即使严格地说,这也足以不致鲁莽地冲撞了她。”

“谁?”

“怎么!您和她这样熟悉,可以带我到她的包厢去吗?”

“老板呢?”

“您愿意我来弥补这个错误吗?”弗朗兹问。

“找东西去了。明天再办或许就来不及了。”

“噢!我知道她的名字,”阿尔贝大声说,“据说她又聪明,又漂亮。是的,上次德·维勒福夫人开舞会时,她也参加了,我想,我本来可以同她相识的,而我错过了那次机会;我是一个大笨蛋!”

“让他今晚就来给我们回音吗?”

“G伯爵夫人。”

“我等着他。”

“什么名字?”

这当儿,门打开了,帕斯特里尼老板探进头来。

“是个威尼斯女人。”

“Permisso?(16)”他问。

“很迷人,亲爱的,而且是金发女郎。噢!一头秀发!这是一个法国女人?”

“当然可以!”弗朗兹大声说。

“是的;您觉得她怎么样?”

“那么,”阿尔贝问,“要找的大车和牛都找到了吗?”

“您认识这个女人吗?”

“我找到的比这还要多。”老板沾沾自喜地回答。

第一幕将近结束时,一个至今空缺无人的包厢的门打开了,弗朗兹看到一个女人走了进去,他有幸在巴黎与她相识,他以为她眼下还在巴黎呢。阿尔贝看到他的朋友在这个女子出现时做出的动作,便转向弗朗兹,问道:

“啊!亲爱的老板,小心点,”阿尔贝说,“满招损哪。”

事实上,人人都在谈论自己的事、爱情、欢乐、在即将到来的圣周的第二天开始的狂欢节,他们没有一刻注意演员和这出戏,除了在适当的时候,这时人人回过身来,或者听一听科泽利的宣叙调,或者向莫里亚尼出色的滑音鼓一鼓掌,或者向斯佩小姐喝几声彩;然后,私下交谈又照常继续进行。

“两位阁下相信我好了。”帕斯特里尼老板用显得自己很能干的口吻说。

这样做并不能使一个漂亮女人用一个眼风,甚至是好奇的眼风,去酬谢阿尔贝自我炫耀的举动。

“事情究竟办得怎么样?”弗朗兹问。

这番考虑使阿尔贝变得从来没有过的愉快。他背对着演员,半个身子探在包厢之外,拿着一架六寸长的双筒望远镜去观察所有的漂亮女人。

“您知道,”饭店老板说,“基度山伯爵跟你们住在同一层楼上吗?”

阿尔贝还有另外一个希望,这就是,如果他在一个漂亮的罗马女人的心中占据位置,那么他就自然而然能在马车里弄到一个座位,也因此可以从一辆贵族马车或一个豪华的阳台上观看狂欢节。

“我相信是这样,”阿尔贝说,“正是因为他,我们才像圣尼古拉—沙多奈街上的两个大学生,住在这种地方。”

另外,这个包厢可以容纳十二个人而并不拥挤,两个朋友的花费略低于昂比古剧院(11)四个人的包厢价。

“他知道你们的尴尬处境,给你们提供他的马车上的两个位子和他在罗斯波利大厦租的两个窗口位子。”

阿尔贝根据这种打算,定下剧院最惹人注目的包厢之一,经过一番无可挑剔的打扮,再上剧院去。他坐在第一排,这等于法国的楼座。再说,二、三、四层都一样具有贵族气派,因此被称做贵族席位。

阿尔贝和弗朗兹面面相觑。

所以他打算在罗马捞回自己的面子,狂欢节是个值得重视的节日,在世界上所有欢度这个节日的国家里,狂欢节是自由自在的日子,最严肃的人这时也会任凭自己做出疯狂的行动。但由于狂欢节第二天就要开始,阿尔贝赶在前面抛出计划是非常重要的。

“可是,”阿尔贝问,“这个外国人与我们素不相识,我们该接受他的好意吗?”

阿尔贝不仅是个风流倜傥的男子,而且是个很有头脑的人;外加他是子爵:不错,是新贵族;但今天人们已不再区分,是一三九九年的还是一八一五年的贵族,这都无关紧要!此外,他有五万利佛尔的定期利息。须知,要跟上巴黎的时尚,这已经超过了所需要的开支。因此,在他所经过的任何一个城市里,还没有正儿八经地受到青睐,这就有点难堪了。

“这个基度山伯爵是什么人?”弗朗兹问老板。

我不敢说,在意大利,像在到处一样,不会有例外。

“一个非常显赫的西西里贵族或马耳他贵族,我说不准,但像博尔盖泽(17)家族一样高贵,像金矿一样富有。”

唉!他连一次艳遇也没有:热那亚、佛罗伦萨和那不勒斯迷人的伯爵夫人们,虽然并不忠于她们的丈夫,却忠于她们的情人。阿尔贝已经得到这一令人痛苦的信念:意大利女人比起法国女人,至少有个优点,就是忠于她们的不贞。

“我觉得,”弗朗兹对阿尔贝说,“如果这个人真像老板所说的那样举止得体,他本该用另一种方式转达他的邀请,要么给我们写信,要么……”。

有时,阿尔贝也想对此说笑一番;但他内心却古怪地感到受了侮辱,他,阿尔贝·德·莫尔赛夫,在巴黎最受欢迎的青年之一,居然白花了钱。尤其根据我们亲爱的同胞的谦逊习惯,阿尔贝从巴黎动身时带着这个信心:他在意大利将会艳福不浅,归国后叙述一遍会惹得根特大街的朋友们艳羡不已,于是这种情况越加变得令人难以忍受。

这时有人敲门。

阿尔贝每次同弗朗兹一起上歌剧院去时,总是穿上闪闪发光的衣服;这些衣服是白穿了;因为必须承认,令法国上流社会名副其实的代表之一丢脸的是,阿尔贝在意大利浪游了四个月,却没有过一次艳遇。

“请进。”弗朗兹说。

阿尔贝始终不习惯阿尔卑斯山以南那个国家的剧院,这种剧院既没有楼厅,又没有敞开的包厢,而他是不坐正厅前座的;对于一个在意大利剧院(10)有单人座位,在歌剧院占有大包厢的人来说,这是难以忍受的。

一个仆人,身穿非常高雅的制服,出现在门口。

我们的两个年轻人并非像读者看到的那样倒霉,他们去观看了《拉梅尔莫的未婚妻》(9)的作者最优秀的歌剧之一的演出,而且由意大利最负盛名的演员中的三位来扮演。

“基度山伯爵向弗朗兹·德·埃皮奈先生和阿尔贝·德·莫尔赛夫子爵先生致意。”他说。

而且他还有时间了解晚上演出的戏和演员。这个戏的名字是《帕丽齐娜》;演员是科泽利、莫里亚尼和斯佩小姐。

他把两张名片递给老板,老板再交给两个年轻人。

阿尔贝要做这一切,一天就足够了。

“基度山伯爵先生,”仆人继续说,“请两位先生允许他明天早上作为邻居前来拜访;他想问一问两位先生什么时候能接见。”

五点钟,阿尔贝回来了;他带着介绍信转了一遍,每个晚上都有邀请,而且他观光了罗马。

“说真的,”阿尔贝对弗朗兹说,“现在无可指责了,都照顾到了。”

弗朗兹要写几封信寄回法国,因此白天他把马车让给了阿尔贝。

“告诉伯爵,”弗朗兹回答,“该由我们拜访他,那就不胜荣幸之至。”

天亮时他睡着了,因此他醒得很晚。阿尔贝是个真正的巴黎人,已经细心作好晚上的安排。他派人到阿根廷剧院定了个包厢。

仆人抽身告退。

弗朗兹思绪万千,难以入睡。整宵他都在脑海里反复思量同岩洞主人和竞技场的陌生人有关的一切情景,这些情况都趋向于将这两个人合而为一;弗朗兹越想越坚信这种看法。

“这就叫做比一比谁更谦恭有礼,”阿尔贝说,“啊,您说的确实不错,帕斯特里尼老板,您的基度山伯爵是个很有教养的人。”

因此,换了别的场合,由于这个人使他产生的好奇心非常大,他就会站出来相认;但在这种场合,他听到的谈话过于隐秘,所以出于这种非常合乎情理的担心而止步:他的露面会令对方不悦。因而他正如上述,让这个人走掉,但下了决心,如果下一次再邂逅相遇,就不会像这一次那样,让这个人再溜掉。

“那么您接受他的好意啰?”老板说。

因此,他确信,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水手辛伯达。

“一点不错,”阿尔贝回答,“不过,不瞒您说,我很留恋大车和收割者的计划;如果没有罗斯波利大厦的窗口来弥补我们的损失,我想我还会回到原来的想法上去,您说呢,弗朗兹?”

尤其在那种嘲讽的口吻中,有一种像金属般锐利的东西,使他在竞技场的废墟中不寒而栗,正如在基度山的岩洞中那样。

“我说,也是罗斯波利大厦的窗口使我作出决定的。”弗朗兹回答阿尔贝。

在这两个人当中,毫无疑问,一个他很陌生,他是第一次看到和听到这个人说话,但另一个却不是这样;虽然弗朗兹看不清他掩没在黑暗中或用披风挡住的脸,但他的嗓音在弗朗兹第一次听到以后就产生了非常强烈的印象,以致再在弗朗兹面前响起,不可能不听出来。

其实,在罗斯波利大厦的窗口占两个位子的提议,使弗朗兹想起他在竞技场废墟中听到的、在那个陌生人和穿特兰斯泰韦雷农民服装的人之间的谈话,在谈话中、穿披风的人作出担保,要获准缓刑。如果穿披风的人正如所有迹象都使弗朗兹相信的那样,就是在阿根廷剧场露面,使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那个人,他一定会认出来,于是他不由得要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弗朗兹任阿尔贝讲下去,也不反驳;他急于独处一室,聚精会神地思索刚才在他面前发生的一幕。

弗朗兹夜里有一部分时间在思索这两次露面的情况,盼望着第二天的到来。确实,第二天,一切都将真相大白;这次,除非他在基度山的东道主拥有古杰斯(18)的指环,靠了这只戒指,就能隐身不见,很明显,这个人就逃不过他了。因此,他在八点钟之前便醒了过来。

十分钟后,弗朗兹坐车返回西班牙广场的伦敦饭店,在听阿尔贝作一番旁征博引的议论时,心不在焉得非常失礼;阿尔贝根据普利尼乌斯(7)和卡尔普尼乌斯(8)的作品,谈到防止猛兽扑向观众的铁丝网。

至于阿尔贝,由于他没有弗朗兹那样的理由要早起,所以仍然呼呼大睡。

他等到那两个人走远之后才回答,不愿意让他们知道刚才有一个目击者,即使他没有看到他们的脸,却一字不漏地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弗朗兹把老板叫上来,老板带着一向的巴结态度应召而至。

旋即,弗朗兹听到自己的名字在拱顶下回响:是阿尔贝在叫他。

“帕斯特里尼老板,”弗朗兹说,“今天不是要处决犯人吗?”

说完,穿特兰斯泰韦雷农民服装的人从台阶下消失了,而陌生人用披风更加紧紧地遮住自己的脸,在离弗朗兹两步远的地方走过,从露天石阶下到竞技台。

“是的,阁下;但如果您问我这个,是为了要弄到一个窗口,您的动作就太晚啦。”

“再见,阁下,我信任您,请您也信任我。”

“不,”弗朗兹说,“如果我硬要坚持观看这个场面,我想,我会在平乔山找到地方。”

“那时,亲爱的朋友,就听便使用匕首,一言为定,而且我会到场亲眼目睹你们的行动。”

“噢!我猜想,阁下是不愿同下等人混在一起,有损身份,可以说,平乔山是他们天然的圆形剧场。”

“那时?……”

“我不一定去,”弗朗兹说,“但我想了解一些细节。”

“三个窗户都挂上黄色窗帘。”

“什么细节?”

“如果您办不成呢?……”

“我想知道犯人的数目、名字和什么刑罚。”

“中间的窗户就挂上带红十字的白色锦缎窗帘。”

“真巧,阁下!刚好有人给我送来tavolette。”

“这样,如果您获准缓刑的话呢?”

“tavolette是什么?”

“不要让他们看到我们在一起。这些向导都是密探,会认出您来;不管我多么看重您的友谊,亲爱的朋友,如果他们知道我们这样联系紧密,我很担心,这种联系会使我丧失一些信誉。”

“tavolette就是木牌,在行刑的前一天挂在所有的街角上,在木牌上贴上犯人的名字,判决原因和行刑方式。这个告示目的在于请信徒祈求上帝,让罪犯真诚地悔悟。”

“这是用火把照明,参观竞技场的游客。”

“别人给您送这些tavolette来,是让您同信徒一起祈祷吗?”弗朗兹狐疑地问。

“嘘!”陌生人说,“我听到响声。”

“不,阁下;我同贴告示的人有默契,他给我捎这个来,就像捎海报来一样,如果我的客人中有的想去看行刑,他们就可以知道情况了。”

“那么,阁下,您会在需要的时候找到我,就像我在需要时要找您一样;哪怕您在天涯海角,您只要通知我:‘照此办理,’我就会照办,我起誓……”

“啊!想得真是细心周到!”弗朗兹大声说。

“请注意你所说的话,亲爱的!或许有一天我会提醒你履行诺言,因为有一天或许我用得上你……”

“噢!”帕斯特里尼老板微笑着说,“我可以夸口,本人尽其所能地满足赏脸信得过我的、高贵的外国客人。”

“那么,如果您救出佩皮诺,以后就不止忠诚了,那将是唯命是从。”

“我看到了,老板!谁愿意听的,我可以重复一遍,请他相信这一点。这段时间,我想看看这些tavolette。”

“至少我希望如此。”

“这很容易,”老板打开房门说,“我已叫人在楼房平台上挂了一块。”

“听我说,阁下,”那个穿农民服装的人说,“我对您忠心耿耿,您确信这样,对吗?”

他出去取下tavolette,递给弗朗兹。

“您给我派一个手下人来,让他乔装打扮成苦修修士,我把缓刑令交给他。靠了这身打扮,他能来到断头台下,将教皇谕旨交给为首的苦修修士,这个修士再把教皇谕旨交给刽子手。这段时间,您让人把这消息转告佩皮诺;别让他吓死或者吓得发疯,不然这又要让我们为他白花一笔钱了。”

这就是行刑告示的译文:

“好极了。你通过谁去送缓刑令呢?”

公告:奉宗教法庭令,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二,狂欢节的第一日,将于人民广场处决死囚二名,一名安德雷亚·龙多洛,犯谋杀罪,该犯杀害拉特兰广场的圣约翰教堂议事司铎、德高望重的唐凯撒·泰尔利尼,另一名佩皮诺,即罗卡·普里奥里,确证系大盗路易季·瓦姆帕及其党羽的同谋犯。

“很简单。我租了罗斯波利咖啡馆的最后三个窗口;如果我获准延期执行,两边窗户会挂上黄色锦缎窗帘,中间窗户会挂上带红十字的白色锦缎窗帘。”

第一名处以锤刑。

“如果您成功了,阁下,我们怎样才知道呢?”

第二名处以斩首。

“但一天由二十四小时组成,每小时由六十分钟组成,每分钟由六十秒组成;在八万六千四百秒钟中,可以做许多事。”

凡我信徒,务请为此不幸的二犯祈求上帝,使其真诚悔悟。

“后天是星期二,请注意这一点。您只有明天一天了。”

这正是弗朗兹前天晚上在竞技场废墟中听到的情况,内容一点没变:犯人姓名、行刑原因和处决方式一模一样。

“如果您愿意,您就随时准备好吧,但请放心,我会获准让他缓刑的。”

这样,身穿特兰斯泰韦雷农民服装的人多半就是强盗路易季·瓦姆帕,而穿披风的人则是水手辛伯达,他在罗马、韦基奥港和突尼斯都在坚持不懈地实施他的慈善事业。

“好极了;如果您失败了,我们会随时作好准备。”

时间过得很快,九点钟到了,弗朗兹去叫醒阿尔贝,这时,令他大吃一惊的是,他看到阿尔贝已穿好衣服走出房来。狂欢节在阿尔贝的脑子里萦回不已,使他醒得比朋友预料的要早。

“亲爱的,我是说,我只需用钱,就比您和您的手下人用匕首、手枪、短枪和喇叭口火枪来蛮干更行之有效。因此,让我来干吧。”

“喂,”弗朗兹对老板说,“现在我们俩都准备好了,亲爱的帕斯特里尼先生,您认为我们可以去拜见基度山伯爵了吗?”

“请再说一遍好吗?”那个穿特兰斯泰韦雷农民服装的人说。

“噢!当然可以!”老板回答,“基度山伯爵习惯早起,我有把握,他起来已经有两个多小时了。”

“当然!”穿披风的人用法语说。

“您认为现在拜见他不会冒失吧?”

“您有把握成功吗?”

“决不会。”

“我赠送一万皮阿斯特给一个熟人,他设法使佩皮诺推迟到明年再处决;在这一年里,我再赠送一千皮阿斯特给另一个熟人,他会帮佩皮诺越狱。”

“既然如此,阿尔贝,如果您已准备好……”

“您的计划怎样干,阁下?”

“完全准备好啦。”阿尔贝说。

“我觉得这样干非常冒险,我深信我的计划比您的强。”

“我们去谢谢邻居的拳拳盛意吧。”

“我要在断头台周围布置二十来个人,一把他带到,以我发出的讯号为准,我们就手执匕首,冲向押送队,把他劫走。”

“走吧!”

“您准备怎么办?”

弗朗兹和阿尔贝只要穿过楼梯平台就到了,饭店老板走在他们前面,拉了拉铃;一个仆人来开门。

“这个可怜虫由于替我办事而陷入困境,我要千方百计阻止对他的处决;以圣母的名义起誓!如果我不为这个好汉出点力,我会把自己看成一个胆小鬼。”

“I Signori Francesi,”(19)老板说。

“亲爱的朋友,请允许我对您说,”穿披风的人说,“我觉得您在准备做蠢事。”

仆人鞠了个躬,向他们示意进来。

“还不算我给老百姓安排的一个意料不到的场面哩。”那个穿特兰斯泰韦雷农民服装的人说。

他们穿过两个房间,家具陈设奢华,他们没想到在帕斯特里尼老板的饭店里竟然看到这样的奢华。他们最后来到一间极其雅致的客厅。地板上铺着一块土耳其地毯,最舒适的家具摆上圆鼓鼓的垫子,椅背向后倾斜。墙上挂着大师们杰出的油画,中间放上光彩夺目的武器装饰。门上垂挂着厚厚的门帘。

“这就使他完完全全成了你们的同谋犯。因此,请看看当局对他的尊重:并没有严刑拷打他,而是像对待您那样,要是抓到了您的话,当局只让您上断头台。再说,这会给老百姓助兴,这个场面会符合各种趣味的人。”

“两位阁下请坐,”仆人说,“我去禀报伯爵先生。”

“但佩皮诺不属于我的部下;这是一个可怜的牧羊人,他犯的罪只不过是给我们供应食品。”

他从一扇门出去了。

“有什么办法呢,亲爱的,您不仅使教皇政府,而且使附近王国惶惶不安,当局绝对想杀一儆百。”

这扇门打开时,一把单弦小提琴(20)的声音传到了两个朋友的耳朵里,但随即消失了,门几乎一打开就又关上,可以说只让一阵悦耳的乐音传进客厅。

“星期二下午两点钟有两起处决,就像罗马每逢盛大节日开始时的老规矩。一个犯人将处以锤刑;这是一个混蛋,他杀死了一个扶养他长大的教士,不值得任何同情。另一个犯人将处以斩首,这就是可怜的佩皮诺。”

弗朗兹和阿尔贝交换了一个眼色,又浏览起家具、油画和武器。他们觉得这一切在第二次注视时,比第一次察看显得更加华丽。

“总之,您了解到什么情况?”

“喂,”弗朗兹问他的朋友,“您对这些有什么想法?”

“您叫我有什么办法呢,阁下!天有不测风云;或许我也有一天像这个可怜的佩皮诺一样中计落网;我也会需要一只老鼠咬断困住我的网结。”

“说实话,亲爱的,我说我们的邻居一定是个经纪人,做过空头的西班牙公债生意,或者是个微服出游的君主。”

“啊!啊!我看出您是个有心眼的人,亲爱的!”

“嘘!”弗朗兹对他说,“我们马上就可以知道了,因为他来啦。”

“贝波是监狱的办事人员,我给他存了一小笔年金,才了解到在教皇陛下堡里的情况。”

果然,一扇门在铰链上旋转的声音传到了两个来访者的耳朵里;门帘随即撩开,所有这些奢华陈设的主人走了进来。

“贝波是谁?”

阿尔贝迎上前去,但弗朗兹待在原地不动。

“您说得对,阁下;我是从圣使堡来的,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同贝波说上话。”

刚进来的人就是竞技场穿披风的人、包厢里那个陌生人、基度山神秘的东道主。

“是我早到,而不是您晚到,”外国人用最纯粹的托斯卡纳语回答,“不必客气,再说,即使您让我等了一会儿,我料想您也是身不由己。”

【注释】

“请原谅,阁下,”他用罗马方言说,“让您久等了。不过,我只来迟几分钟。拉特兰广场的圣约翰教堂刚敲响十点钟。

(1)这座大教堂属梵蒂冈,建于三五二年。

与此同时,一个黑影挡住了亮光,有个人出现在窗洞口上面,锐利的目光射向黑暗,看到了穿披风的人;他马上抓住一把挂藤和飘荡的长春藤,滑落下来,到离地面三四尺的地方便轻轻跳下来。这个人穿一套特兰斯泰韦雷农民服装。

(2)离罗马二十四公里,位于台伯河口不远处的古代废墟附近。

他在那里待了几分钟,开始做出不耐烦的明显动作,这时高台上传来轻微的响声。

(3)意大利西部渔港。

显而易见,这个人倘若不属于贵族,至少属于上层社会。

(4)马尔蒂亚利斯(约公元四○—约公元一○四),拉丁语诗人,著有《讽刺诗》。

这个人的神秘到来吸引了弗朗兹的注意。他站在半明半暗之中,使人无法分清他的面容,由于那里的光线不是很暗,倒也能让人辨别他的服装:他裹着一件宽大的褐色披风,下摆的一角撩起盖在左肩上,挡住了脸的下部,而他的宽边帽则挡住脸的上半部。唯有衣服边缘被窗洞斜射入的月光照亮,月光使人看清一条黑长裤,优雅地罩住一双漆皮靴。

(5)埃及古城,建于尼罗河左岸,开罗以南三十公里处,该城为法老的居住地,以曼菲斯(埃及文为Men-noher,意为他的美[指法老佩皮一世]就在这里)为城名。

这个窗洞也许已有几百年让月光照进来,它的周围长出荆棘,细弱的绿枝生气勃勃地衬托在晦暗的苍穹中,粗大的藤和常春藤茁壮的分枝从这个高台垂挂下来,宛如一根根飘拂的绳子,在拱顶下摆荡。

(6)韦斯帕齐恩(公元九—公元七九),罗马皇帝(公元六九—公元七九),他开始建筑竞技场。

离他们十尺远的地方,有个拱顶凹进去,一个像井口的圆窗洞能让人看到满天繁星。

(7)普利尼乌斯(公元六一—约公元一一四),拉丁语作家,第一流的演说家,当过百人执政官和副执政官。

出于本能的动作,弗朗兹尽可能隐没在柱子后面。

(8)卡尔普尼乌斯,公元前后活跃于政坛的罗马家族。

这大概也是一个像他一样的游客,喜欢孤独沉思,而讨厌向导毫不足取的絮聒,因此这个人的出现没有什么使他吃惊的;但是,从这个人登上最后几级石阶的迟疑态度看来,从他来到平台,止住脚步,似乎在倾听的模样看来,十分明显,他是特意来到这里等人的。

(9)意大利作曲家多尼泽蒂(一七九七—一八四八)的两出歌剧,后一出(一八三五)获得很大成功。

果然,过了一会儿,随着步上台阶,逐渐走出阴影,一个人出现了;台阶口正对着弗朗兹,被月光照亮了,但石阶愈往下就愈没入黑暗中。

(10)指巴黎的意大利剧院。

弗朗兹待在那里约莫有一刻钟,正如上述,隐没在一根柱子的阴影里,注意观察阿尔贝;阿尔贝在两个手持火把的向导陪伴下,刚走出竞技场另一端的一个出入口。他们活像几个幽灵在追随一点鬼火,走下台阶,往供奉女灶神的贞女专座走去,这时,他好像听到一块石头从他刚才走到这个坐处的阶梯正对面的石阶滚落下来,掉到竞技场的底下。一块石头因年深月久脱落下来,滚到深底,这无疑不是罕见的事;但这回,他觉得这块石头是有人踩落下来的,尽管走路的人尽可能放轻脚步,但脚步声还是传到他耳朵里。

(11)这个剧院在巴黎,建于一八二七年,毁于一九六六年。

因此,沉思凝想的弗朗兹在内柱廊下刚走了一百步,便把阿尔贝丢给向导们;阿尔贝不愿放弃不受时间约束的权利,让人详细讲解狮子窟、角斗士集中的房间、罗马皇帝的看台。弗朗兹踏上一道半毁的阶梯,让他们继续走另一条对称的路,他干脆坐在一根柱子的阴影中,面对一个缺口,可以观看这雄伟瑰丽的花岗石巨人。

(12)宗塔格(一八○六—一八五四),德国女歌星,全欧闻名。

弗朗兹游览过上十次,已熟门熟路。由于他的同伴初来乍到,是第一次踏入弗拉维乌斯·韦斯帕齐恩(6)建造的古迹,应该说他一句好话,尽管他的向导们无知地喋喋不休,他还是印象强烈。确实,要不是亲眼目睹,是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废墟的宏伟的,南国的月华仿佛欧洲西部的薄暮,在这种神秘的光辉下,废墟的比例增加了一倍。

(13)马利布朗(一八○八—一八三六),法国女歌星,与宗塔格齐名。

弗朗兹和阿尔贝决不想摆脱向导的控制。再说,尤其是只有向导才有权利手持火把游览古迹,摆脱向导就更加困难了。于是他们不作任何抵抗,甘愿被他们的向导擒获。

(14)当时阿尔巴尼亚属于希腊。

但愿曼菲斯(5)别再向我们夸耀金字塔的野蛮人奇迹,但愿别再赞颂巴比伦的巍峨建筑;面对凯撒诸王的圆形剧场的巨大工程,一切都应甘拜下风,一切公众舆论都应联合起来赞美这座建筑。

(15)指法国历史上墨洛温王朝最后几个不问政事的国王。

再说,在罗马,不可能避免多用向导:除了你一踏入饭店门口便抓住你,直到你离开罗马城才放开你的普通向导以外,还有依附于每一个名胜的专门向导,而且几乎每一个名胜的每一部分都有向导。如果竞技场缺乏向导,那么该作何感想呢?竞技场是雄伟壮丽的建筑,它曾使马尔蒂亚利斯(4)这样赞美:

(16)意大利语:可以进来吗?

由于饭店的向导跟着他俩,他们便有了两个向导。

(17)博尔盖泽,意大利显赫的家族,出过教皇和红衣主教,自十六世纪定居罗马。

但不管所有这些思索对年轻人的头脑产生多大的作用,一旦他看到面前耸立着竞技场这阴森的、巨大的幽灵时,它们便都烟消云散了;月光透过竞技场的窗洞,投射出长长的、惨白的光线,像是从幽灵的眼里迸射出来。马车停在离苏丹台几步远的地方。车夫打开车门;两个年轻人从马车上跳下来,同一个向导打了个照面,他仿佛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

(18)古杰斯(约公元前六八七—约公元前六四八),利迪亚国王,据传靠了一只魔戒,能隐身不见。

另外,还有一件事使他想起他的朋友水手辛伯达,这就是强盗和水手之间的神秘关系。帕斯特里尼老板说,瓦姆帕时常躲在渔民和走私贩子的小帆船上,这番话使弗朗兹想起那两个科西嘉强盗,他曾看到他们跟游艇上的船员在一起吃晚饭;这艘游艇改变航道,在韦基奥港靠岸,唯一的目的是送他们上岸。他在基度山的那位东道主自报的名字,从西班牙饭店老板的口中说出来,这就表明,水手辛伯达在皮昂比诺、契维塔韦基亚、奥斯蒂亚(2)和加埃特(3)扮演了施主的角色,在科西嘉、托斯卡纳和西班牙也是一样;弗朗兹尽可能回忆起,这个人谈起过突尼斯和巴勒莫,这表明他的关系网相当广泛。

(19)意大利语:两位法国人来了。

再说,这条路线还有另外一个好处,就是不要弗朗兹分心,他可以沉浸在帕斯特里尼老板叙述的故事给他造成的印象里,这个故事还掺和着他在基度山碰到的那个神秘的晚宴东道主。因此,他倚在一个角落里,又陷于千百个没完没了的疑问中,他向自己提出来,却没有一个得到满意的回答。

(20)南斯拉夫达尔马提亚人的乐器。

弗朗兹找到了一个折中办法,让阿尔贝不从任何古代遗迹前面经过,就到达竞技场,因此,就不会循序渐进,使这庞然大物在他们眼中减去一尺巍峨的建筑规模。这就是沿着西斯蒂尼亚街走,到圣母玛利亚教堂(1)拐弯,通过乌尔巴纳街和温科利广场的圣彼得教堂,直到竞技场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