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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六 审 问

“会场上掠过一阵表示赞同的窃窃私语声;这时,阿尔贝,如果不是突然发生变故,您父亲就胜诉了。

“‘唉!不能,先生,’伯爵回答,‘所有在大臣周围,在他的宫廷认识我的人,不是死了,就是风吹云散了;我想,在这次可怕的战争中,劫后余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至少在我的同胞中只剩下我一个人;眼下我有阿里·泰贝林的一些信件,我已经出示给你们看了;我拥有他意志的信物——戒指,就在这里;最后,我能提供的最有说服力的证据是,在匿名攻讦之后,没有一个证据可以否定我的辩白的忠实可靠和我的军人生涯的纯洁无疵。’

“只剩下投票表决了,这当儿议长开了口。

“‘诸位,’他说,‘你们已经听取了德·莫尔赛夫伯爵的辩白和解释了。伯爵先生,您能提供几个证人来证实您刚才的那番叙述吗?’

“‘诸位,’他说,‘还有您,伯爵先生,我猜想你们不会反对听取一个自称非常重要的证人作证吧,这个人刚才毛遂自荐;根据伯爵刚才对我们说的话,我们不用怀疑,这个证人出场会证明我们的同僚完全清白无辜。这封信是我刚收到的,谈到了这个问题;你们愿意我念给你们听吗,或者你们决定把这个变故撇在一边,不在这件事上耽搁时间?’

“议长难以觉察地皱起了眉头。

“德·莫尔赛夫先生脸色苍白,拿着文件的双手痉挛起来,手指捏得发出响声。

“‘是的,先生。我曾听说她们潦倒困苦,或许十分贫穷。我并不富有,我的生活要经历危难,非常遗憾,我无法寻找她们。’

“委员会同意念这封信;至于伯爵,他若有所思,不提出任何看法。

“‘您知道一点她们的下落吗?’

“因此,议长念了如下这封信:

“‘由于我同帕夏有着亲密的关系,而且他对我的忠诚给以最高信任,所以,我有幸见过她们二十多次。’

“议长先生:

“‘您认识她们吗?’

“我能向负责审查少将、德·莫尔赛夫伯爵先生在埃皮鲁斯和马其顿的行为的调查委员会提供毋庸置疑的材料。“

“‘是的,先生’莫尔赛夫回答,‘但是,这件事同其他的事一样,不幸在追逐着我。在我回来时,瓦齐莉吉和她的女儿海蒂已经消失不见了。’

议长停顿一下。

“‘伯爵先生,’他说,‘您刚才告诉我们,雅尼纳的大臣把他的妻子和女儿委托给您,是吗?’

“德·莫尔赛夫伯爵脸色苍白;议长用目光探问听众。

“但是,议长漫不经心地把目光投向他刚收到的那封信;他看了又看,然后盯住德·莫尔赛夫先生:

“‘念下去!’在座的人说。

“我承认,这篇讲话使我感动,同我一样,也感动了委员会的全体成员。”博尚说。

“议长继续念道:

“伯爵的讲话产生了怎样的效果呢?”阿尔贝不安地问。

“阿里帕夏死时我也在场;我看到他是如何临终的;我知道瓦齐莉吉和海蒂的下落;我忠实执行委员会的吩咐,甚至要求赐我作证的荣耀。正当这封短信交到您手里的时候,我正在议院的前厅里。

听到这句话,阿尔贝不寒而栗,因为随着博尚往下讲,海蒂的话便全都回到了年轻人的脑际,他想起希腊美女谈到这封信、这枚戒指,还有她被卖掉,作为奴隶被带走的全部经过。

“‘这个证人或者不如说这个敌人是什么人?’伯爵问,不难发现他的嗓音已经大为改变。

“伯爵开始为自己辩护,我要肯定地告诉您,阿尔贝,”博尚继续说,“他异乎寻常地雄辩和机灵。他出示了一些文件,这些文件证明,雅尼纳的大臣直到咽气时都给予他完全信任,因为大臣委托他跟皇帝本人进行一场生死攸关的谈判。他拿出一枚戒指,这是下命令的标志,阿里帕夏通常用这枚戒指来盖封印,帕夏给他戒指,是为了让他不论白天黑夜几点钟,哪怕是到后宫,他回来时都能直接去见帕夏。据他说,不幸的是,他的谈判失败了,待他返回保护他的恩主时,恩主已经辞世。但是,伯爵说,阿里帕夏死时把自己的宠妃和女儿托付给了他,说明帕夏是多么信任他啊。”

“‘我们马上就会知道的,先生,’议长回答,‘委员会同意听取这个证人作证吗?’

“‘您先讲,德·莫尔赛夫先生。’议长拆开信时说。

“‘同意,同意。’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这时,有个庶务人员走了进来,交给议长一封信。

“庶务人员又被叫了过来。

一听到这些细节,阿尔贝感到自己的心都要碎裂了,在他的痛苦中掠过一丝感激的心情;他很想拥抱这些在他父亲的名誉岌岌可危的时刻表示了敬意的人。

“‘有人在前厅等候吗?’议长问。

“他的出现产生了极好的效果:委员会的态度远不是恶意的,有好几个成员向伯爵走过来,跟他握手。”

“‘是的,议长先生。’

“德·莫尔赛夫先生在八点钟敲到最后一下时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几份文件,他的举止显得很平静;一反常态,他的举止朴实,他的衣着讲究而严肃;他按照老军人的习惯,从上到下都扣着纽扣。

“‘是什么样的人?’

“八点整,大家到达了。

“‘一个女人,由一个仆人陪着。’

“不瞒您说,我竭尽全力,”博尚继续说,“让我的朋友中的一个年轻的贵族院评论员、委员会的成员之一设法把我带进有类似专席的地方。七点钟他来找我,赶在别人到来之前,把我托付给了一个庶务人员,他把我关在类似边厢的地方。我被一根柱子挡住,隐没在漆黑之中;我指望可以从头至尾看到并听到即将出现的可怕的场面。

“人人面面相觑。

“晚上到了,”博尚继续说,“全巴黎的人都在等待事件的发展情况。许多人认为您的父亲只要一露面就能使指控土崩瓦解;也有许多人说,伯爵不会露面;有的人确定看到他已动身前往布鲁塞尔,还有的人到警察局去探问,是否当真像传闻的那样,伯爵已拿到护照。”

“‘让这个女人进来。’议长说。

“说吧!”他说。

“五分钟后,庶务人员又出现了;大家的眼睛全都盯住门口,而我呢,”博尚说,“我同大家一样不安地等待着。

他感到自己坚强有力,因为他把自己的激奋看成了毅力。

“在庶务人员身后走过来一个女人,戴着一张大面纱,把她的脸全遮住了。从这幅面纱所透露的形状和散发出来的香气来看,可以捉摸出这是一个年轻优雅的女人,如此而已。

阿尔贝用手抹抹脑门,想确定自己的力量,就像一个准备保卫自己生命的人,试了试自己的胸甲,弯一弯自己的剑刃一样。

“议长请陌生女人揭去了面纱,于是大家看到这个女人身穿希腊服装;另外她有绝色之美。”

“那么,”博尚回答,“准备好鼓足勇气吧,阿尔贝;您从来不像现在这样更需要勇气。”

“啊!”莫尔赛夫说,“是她。”

“我绝对要知道,我的朋友,我想从您的口中而不是别人的口中了解后来的情况。”

“怎么,是她?”

“我的朋友,这个词使我既感到可怕,又感到迫不得已。您想知道下文吗?”

“是的,她是海蒂。”

“是的。”

“谁告诉您的?”

“下文?”博尚重复一遍。

“唉!我猜出来的。请说下去,博尚。您看,我很平静,坚强。我们大概要接近结局了。”

“下文呢?”阿尔贝问。

“德·莫尔赛夫先生,”博尚继续说,“又惊又怕地望着这个女人。对他来说,从这张可爱的嘴说出来的话将要决定他的生死;对所有其他的人来说,这场经历如此奇特,充满了兴味,以致德·莫尔赛夫先生的得救或身败名裂只被当做了这一事件的次要因素。

讲到这里,博尚打住了。

“议长做了个手势让年轻女人坐下;但她点点头,仍然要站着。至于伯爵,他又跌坐在扶手椅里,显然,他的双腿支持不住了。

阿尔贝倾听的时候不时因希望、愤怒和羞耻而颤抖;因为从博尚的一番知心话中,他明白他的父亲是有罪的,他寻思,既然他父亲有罪,又怎么能证明自己无辜。

“‘夫人,’议长说,‘您给委员会写信,说是能对雅尼纳事件提供情况,而且您表示您曾是目击者。’

博尚把上文我们转述的所有情况都告诉了年轻人:只不过他的叙述比我们的略胜一筹,不像已经逝去的事物那样冷冰冰,而是不乏生存事物的热烈。

“‘确实如此。’陌生女郎用深深忧郁而迷人的嗓音回答,她的嗓音带着东方人特有的清脆。

作出这个决定以后,莫尔赛夫要求退席;他要去整理长期以来由他搜集的文件,以便对付这场风暴,出于他狡黠的难以驯服的个性,他已预料到会掀起一场风暴。

“‘可是,’议长又说,‘请允许我告诉您,当时您还很年幼。’

议院任命了一个十二人委员会,来审查莫尔赛夫提出的文件。这个委员会的第一次会议确定在晚上八点钟,在议院的办公室里举行。如果要举行数次会议,将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进行。

“‘我当时四岁;由于这些事件对我来说至关重要,所以没有一个细节离开过我的脑际,没有一个特殊情况从我记忆中消失。’

“是的!”全场一致回答。

“‘这些事件究竟对您有多大的重要性呢,您是什么人,以致这个大灾难对您产生了如此深刻的印象呢?’

“议院同意,”他问,“这一调查从即日开始吗?”

“‘这关系到我父亲的存亡,’少女回答,‘我名叫海蒂,雅尼纳的帕夏、阿里·泰贝林和他深爱的妻子瓦齐莉吉的女儿。’

议长摇铃。

“年轻女子双颊泛出既谦虚又骄傲的红晕,她的目光火辣辣的,她的表白十分庄严,这给会场产生了难以描述的效果。

“从今天开始,我听凭议院调配。”伯爵回答。

“至于伯爵,即使霹雳落地,在他的脚边击开一个深渊,他也不会更为震惊。

“您确定哪一天?”议长问。

“‘夫人,’议长恭敬地鞠了一躬,又说,‘请允许我提一个简单的问题,这个问题不是表示怀疑,但它是最后一个问题:您能证明您所说的话的真实性吗?’

“因此,我要求,”他说,“尽早进行调查,我会给议院提供对这次调查切实可行的一切必需的文件。”

“‘我能证明,’海蒂说,一面从外衣下掏出一只喷香的缎子小袋,‘因为这里有我的出生证,由我的父亲书写,并由他的几个最重要的官员签署;除了我的出生证,这里还有我的洗礼证,我的父亲同意我信仰我母亲的宗教,马其顿和埃皮鲁斯的大主教在洗礼证上盖上了印章;最后(无疑这是最重要的),这里有我和我母亲的卖身契,就是那个欧洲的军官把我们卖给了亚美尼亚商人埃尔—科比尔。这个军官在跟土耳其苏丹的宫廷所作的无耻交易中,把他的恩主的女儿和妻子留作了自己的一部分战利品,并以一千袋钱的总数,即大约四十万法郎,把她们卖掉了。’

这番话使人产生了一种对被告有利的印象。

“听到提出这样可怕的指责,德·莫尔赛夫伯爵的双颊泛出白里带青的颜色,他的眼睛充满了血丝,全场的人则带着阴沉沉的寂静听取这番指责。

“诸位议员,”他回答,“对于此刻那些隐名埋姓,无疑待在暗中的敌人对我进行的打击,绝不能留待以后加以还击;我必须立刻以雷霆来回答使我一时目眩神乱的闪电;但愿我用不着作这样的辩护,而只要抛洒热血,以便向我的同僚们证明,我能与他们并驾齐驱!”

“海蒂始终很平静,但她的平静却比别人的愤怒更加咄咄逼人;她把用阿拉伯语书写的卖身契递给了议长。

一旦莫尔赛夫感到在这可怕的打击之后仍然活着,他便恢复了勇气。

“由于委员会考虑到有几份文件是用阿拉伯语、现代希腊语或土耳其语书写的,议会的翻译得到通知,被叫了进来。这些高贵的评论员当中有一个在壮观的埃及战役期间学会了阿拉伯语,这种语言他十分熟悉,当翻译高声读出羊皮纸上的文字时,他在一旁监看着:

有人问伯爵,他需要用多少时间来准备他的辩护。

“敝人埃尔—科比尔,奴隶贩子兼皇帝陛下的后宫供应商,确认从欧洲人老爷基度山伯爵手中收到并转交给崇高的皇帝一块价值两千袋钱的碧玉,作为一个十一岁的信奉基督教的年轻女奴、名叫海蒂,即已故的雅尼纳的帕夏、阿里·泰贝林和他的宠妃瓦齐莉吉之女的卖金;她在七年前和她的母亲由一个替阿里·泰贝林大臣效力,名叫费尔南·蒙德戈的欧洲人上校卖给我,她的母亲在到达君士坦丁堡时死去了。

议长将调查之事付诸表决;以坐下和起立的方式进行表决,最后决定进行调查。

“上述交易是皇帝陛下委托我代办的,付出的为一千袋钱。

面对这意料不到的临头大祸,莫尔赛夫沮丧之极,瑟瑟发抖,他用茫然的目光望着同僚们,只能结结巴巴地说出几句话。这种胆怯既可能出于无辜者的惊讶,也可能出于有罪之人的羞愧,使他赢得了一点同情。真正宽容的人,当他们的仇敌的不幸超过他们的仇恨的限度时,总是会变得富有怜悯心的。

“此据获得皇帝陛下准许,立于伊斯兰教历一二七四年(1)

演讲人在鸦雀无声中念完这则消息,只有一阵激动扰乱全场的寂静,但演说的人一旦表示要继续发言时,激动便戛然止住了。指控者提出他的顾虑,宣称他的任务非常艰巨;他之所以挑起一场辩论,是要维护德·莫尔赛夫先生的荣誉和整个议院的荣誉,这场辩论牵涉到的总是非常棘手的私人问题。末了,他下结论时要求迅速下令进行调查,以便在污蔑之词来不及扩大之前就加以揭穿,并为德·莫尔赛夫先生复仇,恢复他在舆论界长期以来建立的地位。

埃尔—科比尔。

精神创伤有这种特点:能掩盖起来,但不会收口;精神创伤会永远痛苦,只要一被触动,就总是要流血,在心头血淋淋地张着口。

“为使此约可信而又可靠,应由售主备盖皇帝御玺。

听到雅尼纳和费尔南上校这开头几个字,德·莫尔赛夫伯爵脸色变得可怕地苍白,以致全场掀起一阵骚动,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伯爵。

“在奴隶贩子的签字旁边,确实可以看到崇高的皇帝的玉玺印。

伯爵平静地听过开场白,演说的人一开始宣称,他要谈一件极其严重、极其神圣、对议院来说极其重要的事,他要求他的同僚们全神贯注。

“在监看和读完卖身契之后,是一片可怕的沉默;伯爵的目光呆呆的,这目光仿佛不由自主地盯着海蒂,似乎冒出了火与血。

会场里可怕地寂静;唯有莫尔赛夫不知道大家这次对演讲者如此聚精会神的原因,而平时大家并不总是习惯如此乐意听他演说的。

“‘夫人,’议长说,‘我想,基度山伯爵也在巴黎,就在您的身边,我们能向他调查吗?’

可以看到人人手里都拿着那份揭露的报纸;但像通常那样,每个人都迟疑着是否承担攻击的责任。最后,有个显赫的贵族院议员,德·莫尔赛夫伯爵公开的仇敌,登上了讲台,那种庄严神态预示着大家盼望的时刻已经到来。

“‘先生,’海蒂回答,‘基度山伯爵是我的再生之父,三天前他已去了诺曼底。’

显而易见,整个议院迫不及待要展开辩论。

“‘那么,夫人,’议长说,‘是谁建议您这样做的呢?本庭感谢您这样做,况且,从您的身世和不幸经历来看,这样做是自然而然的。’

正如上述,尽管伯爵不知道发生的事,神态举止丝毫未变,但这种神态举止在大家看来却比平时更加傲慢,此刻他的出现对于嫉妒他的荣耀的所有议员来说是莫大的挑衅,以致大家认为这样极不相宜,有些人觉得是虚张声势,还有些人看做是一种侮辱。

“‘先生,’海蒂回答,‘是我的自尊心和我的悲痛建议我这样做的。上帝原谅我,尽管我是一个基督徒,但我却总是考虑为我显赫的父亲报仇。当我踏上法国,并且知道这个叛贼就住在巴黎的时候,我的眼睛和耳朵就不断地保持警觉。我蛰居在我高贵的保护人的家中,我这样生活是因为我喜欢幽暗和宁静,这能使我生活在思索和冥想之中。基度山伯爵先生给我慈父般的照顾,而构成人世生活的一切对我都格格不入;我只接受遥远的声音。因此我阅读所有的报纸,人们给我寄来各种画册,我收到各种歌曲;我在不知不觉之中注视着别人的生活,所以,我知道了今天上午在贵族院发生的事以及在今晚将要在贵族院发生的事……于是我就写了信。’

莫尔赛夫进来时,会议已经召开了半个多小时。

“‘这样,’议长问,‘基度山伯爵先生一点不知道您这样做啰?’

他在往常的时间到达,头颅高昂,目光倨傲,举止放肆,走下马车,穿过走廊,走进大厅,没有注意庶务人员的迟疑和他的同僚们似理非理的态度。

“‘他根本不知道,先生,甚至我担心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他知道了会不赞成;今天对我来说是美好的一天,’少女继续说,将火热的目光投向天空,‘我终于找到了为父报仇的机会。’

只有德·莫尔赛夫伯爵一个人一无所知。他没收到那份刊登诽谤消息的报纸,早上的时间,他用来写了几封信,还试骑了一匹马。

“在这整个过程中,伯爵一言不发;他的同僚们望着他,不用说,他们在惋惜他的好运在一个女人的芬芳气息下碎成了泡影;他的凄苦之情逐渐刻写在他的脸庞那阴森森的线条中。

有人在低声念着这则消息,有人在评论,有人在交换对往事的回忆,进一步澄清事实。德·莫尔赛夫伯爵在同僚中本来就不讨人喜欢。正像一切暴发户那样,为了维持自己的地位,他不得不保持过分高傲的态度。大贵族嘲笑他;有才干的人摒弃他;德高望重的人本能地藐视他。伯爵处于赎罪祭品的那种悲惨的绝境。一旦天主的手指把他确定为祭品,人人便都准备好大声指责他。

“‘德·莫尔赛夫先生,’议长说,‘您认出这位夫人是雅尼纳的帕夏、阿里·泰贝林的女儿吗?’

但他不能把下面的事写信告诉阿尔贝,因为这些事是在送信人走了之后发生的,就在当天的贵族院里,一向非常安静的议员党团显得十分激动,笼罩着动荡的气氛。人人都几乎提前到达,谈论着这个不祥的事件,它即将吸引住公众的注意,并使公众的注意力集中在这个显赫机构最著名的议员之一的身上。

“‘不,’莫尔赛夫说,竭力想站起来,‘这是我的敌人策划的一个阴谋。’

博尚明白,只有低头,别无办法,在绝望中走了出去,想派人去通知莫尔赛夫。

“海蒂的目光盯住门口,仿佛她在等待某个人,她霍地回过身,看到了站着的伯爵,发出了可怕的喊声:

“噢!天哪,这很简单;我们没有追逐这则丑闻,是它找上门来的。昨天有个来自雅尼纳的人来找我们,带来那可怕的卷宗,由于我们犹豫不决,是否卷入这场揭发之中,他便向我们宣称,如果我们拒绝发表,这则消息将在另一家报纸上刊载。真的,博尚,您知道一条重要新闻的价值;我们不愿意错过这条新闻。现在这一击已经打出手去,十分厉害,直到欧洲的边缘地带都会产生反响。”

“‘你认不出我,’她说,‘我呢,幸亏我认出了你!你是费尔南·蒙德戈,那个操练我父亲的军队的欧洲人军官。正是你出卖了雅尼纳宫!正是你被我父亲派到君士坦丁堡,直接同皇帝谈判你的恩主的生死存亡问题,正是你带回了一道给予完全赦免的假圣旨!正是你以这道圣旨得到了帕夏的戒指,这枚戒指使守住火绳的人塞林听命于你;正是你刺杀了塞林!正是你把我母亲和我卖给了奴隶贩子埃尔—科比尔!凶手!凶手!凶手!你的额头上还有你主人的鲜血!大家请看。’

“究竟是谁向您通风报信的?”他问,“因为我的报纸曾经率先发难,由于缺乏证据而不得不有所收敛,但是我们比您更有兴趣去揭露德·莫尔赛夫先生,因为他是法国贵族院议员,我们对他持反对态度。”

“这番话脱口而出,带着证明事实存在的极大说服力,以致人人的目光都转向了伯爵的额头,他本人也将手放到了额上,仿佛他感到阿里的鲜血还热乎乎的。

博尚哑口无言。

“‘您确实认出德·莫尔赛夫先生就是那个军官费尔南·蒙德戈吗?’

“绝不会的;我们收到这则消息时还附带收到所有证实这则消息的材料,我们确信德·莫尔赛夫先生会安安静静的;再说,揭露忘恩负义的无耻之徒,也是为国效劳。”

“‘对,我认出了他!’海蒂大声地说,‘啊!我的母亲!你对我说过:“你本来是自由的,你有一个你热爱的父亲,你本来注定要成为一个像主后那样的人!好好看看这个人,正是他使你沦为女奴,正是他把你父亲的头颅挑在枪尖上,正是他出卖了我们,正是他卖掉了我们!好好看看他的右手,这只手有一个大伤疤;即使你忘记了他的脸,你也能从这只手认出他来,奴隶贩子埃尔—科比尔的金币就一块块落在这只手上!”对,我认出了他!噢!现在让他自己来说他是否认出了我吧。’

“太怪了,以致我觉得您要冒造谣中伤的危险,有可能打一场得碰运气的官司。”

“每个字都像一把刀落在莫尔赛夫身上,切下他的一片毅力;听到最后几句话,他不由自主地慌忙把手藏进胸脯里,这只手确实是伤残的手。他重新跌坐在扶手椅里,陷入阴沉沉的绝望之中。

“啊!是的,不错:难道不是怪事吗?”

“这个场面使与会者的脑子转悠起来,就像看到在强劲的北风之下从枝干上脱落的树叶在飞舞。

“为了关于莫尔赛夫的那则消息。”

“‘德·莫尔赛夫伯爵先生,’议长说,‘不要垂头丧气,请回答:本庭主持正义,就像上帝主持正义一样,对每个人都是至高无上和平等的;这一正义不会剥夺您自卫的手段,而让您的敌人打垮您。您愿意作新的调查吗?您要我下令派两位议员到雅尼纳去一次吗?说呀!’

“您为什么事而来呢?”

“莫尔赛夫一声不吭。

“不,”博尚回答,“我对这个问题甚至毫不关心;因此我是为别的事来的。”

“于是,委员会的全体成员都带着某种惊恐面面相觑。大家都了解伯爵生性刚毅而暴躁。非得陷入可怕的沮丧之中,才能使这个人放弃自卫;人们只得猜想,在这酷似瞌睡的沉默之后,紧接着的会是像雷霆一样的惊醒。

“难道您恰巧支持生产甘蔗吗?”那份支持政府的报纸的经理问。

“‘喂,’议长问他,‘您决定怎样办?’

“啊!正好!”博尚说,“既然您在看您的报纸,亲爱的,我就用不着告诉您,是什么事使我赶到这里来。”

“‘什么也不用办!’伯爵站了起来,用沉浊的声音说。

当他来到经理的办公室的时候,经理正拿着自己的报纸,好像在得意洋洋地埋头看一篇论甜菜产糖的社论,这篇文章大概是他的手笔。

“‘阿里·泰贝林的女儿,’议长说,‘确实说的是实情吗?她确实是个可怕的证人,面对这个证人,有罪之人真不敢回答否字吗?您果然做过别人指责您的那些事吗?’

前天早上,这段消息不是在《大公报》,而是在另一份报纸上刊登出来,在一张众所周知、属于政府管辖的报纸中刊载出来,这就使得事情格外严重。当这则消息映入他的眼帘时,博尚正在吃早餐;他马上派人去叫了一辆带篷的双轮轻便马车,没有吃完早餐,便赶到那家报馆。尽管博尚的政见跟那个揭露情况的报纸经理截然相反,但他仍然是这个经理的挚友;这种情况是有的,甚至是常有的。

“伯爵环顾四周,那绝望的眼神也许会感动猛虎,但却不能使法官们缴械;随后他抬起眼睛,望着拱顶,遂又掉转目光,仿佛他担心这拱顶会突然打开,使这个称之为天庭的第二个法庭和称之为上帝的另一个法官光华四射地出现。

于是博尚给羞愧和痛苦压得抬不起头来的年轻人讲述了事情经过,我们言简意赅地复述如下:

“他以急促的动作解开令他窒息的上装纽扣,宛若一个可怜的疯子走出了大厅;他的脚步阴惨惨地在传声效果极佳的拱顶下回响了一阵。然后,载着他疾驰而去的马车震撼着这座佛罗伦萨式的建筑的柱廊。

“好的,不过,我的朋友,您要先把那个卑鄙的叛变过程详详细细告诉我。”

“‘诸位,’寂静恢复时议长说,‘德·莫尔赛夫伯爵先生承认了不忠、背叛和卑鄙无耻吗?’

“我马上可用三言两语,将情况告诉您。”

“‘是的!’调查委员会的全体成员异口同声地回答。

“我来了。博尚,我不必对您说,我相信您忠实可靠,心地善良,不会对任何人提这件事;不会的,我的朋友。再说,您寄给我的信是您给我表示友情的一个保证。因此,不要浪费时间说客套话了:您认为打击来自什么地方呢?”

“海蒂待到会议结束;她听到委员会宣布了对伯爵的判决,但她的脸容丝毫未显出一丝高兴或怜悯。

“我可怜的朋友,”博尚回答,“我在等您。”

“她将面纱重又戴好,端庄地向委员们鞠躬,踏着维吉尔所见的仙女们行走的步子,走了出去。”

“怎么样?”阿尔贝问他。

【注释】

早上八点钟,阿尔贝像霹雳一样落在博尚的家里。贴身男仆已经事先得到吩咐,把莫尔赛夫领到了主人的房里,博尚刚刚洗完澡。

(1)伊斯兰教历以公元六二二年为元年。作者此处计算似有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