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这个法国军官……”
“那则消息是对的,我的朋友。”
“是的。”
“但是什么?”
“这个费尔南?”
“我的朋友,”博尚用最亲切的口吻说,“请相信我会很乐意向您道歉,而且我是真心实意表示歉意的;但是,唉……”
“是的。”
阿尔贝脸色变得可怕地苍白:他想说话,但话到嘴边便消失了。
“这个出卖主子宫殿的叛徒……”
“噢!绝不是这样,”新闻记者吞吞吐吐地说,“相反……”
“请原谅我要对您说的话,我的朋友:这个人就是您的父亲!”
“您担心承认您的记者骗了您吗?噢!丢开自尊心吧,博尚;承认吧,博尚,您的勇气是不容怀疑的。”
阿尔贝做了一个狂怒的动作,要扑向博尚;但博尚并不伸手抵抗,而是用柔和的目光止住了他。
“是的,我担心。”
“看,我的朋友,”他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这是证明。”
“看来您犹豫不决。”
阿尔贝摊开这张纸;这是雅尼纳四个显要人物的证明,证实费尔南·蒙德戈上校、效力于阿里·泰贝林大臣的上校军官,曾以两千袋钱将雅尼纳宫出卖了。
“这是因为,说实话,阿尔贝……”
签名经领事鉴定过了。
“我的天,我的天!真是弯来绕去,博尚,您就是迟迟不肯告诉我,我等着您说的事!”
阿尔贝踉踉跄跄,颓然跌坐在扶手椅里。
“阿尔贝,如果您是一个外国人,一个陌生人,像三四个月以前来向我寻衅、被我杀掉了事的英国人那样的普通爵士,您明白,我就不会这样自找麻烦了;但我认为我应对您表示尊重。我去用了一星期去,回来的路上又花了一星期,外加四天检疫隔离,在目的地逗留了四十八个小时;总共是三星期。我昨夜才返回,现在就来了。”
这次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姓氏没有缩写。
“您去了雅尼纳?”他问。
因此,痛苦地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的心膨胀起来,脖子上的血管也鼓凸着,泪如泉涌。
阿尔贝把目光投向护照,又惊讶地抬起来,投向博尚。
博尚怀着深深的同情望着这个痛苦万分的年轻人,走近了他。
“亲爱的阿尔贝,这是我的护照;请看签证:日内瓦、米兰、威尼斯、的里雅斯特、德尔维诺、雅尼纳,您相信一个共和国、一个王国和一个帝国的警察局吗?”
“阿尔贝,”博尚说,“现在您理解我了吧,是吗?我想亲眼目睹,亲自判断,希望得到的解释有利于您的父亲,我能为他主持公道。但相反,搜集到的情况证实,这个教官,这个由阿里帕夏提升为司令的费尔南·蒙德戈就是费尔南·德·莫尔赛夫伯爵:我回来时一直想着您把我作为朋友而给我的这份荣耀,一回来便跑到您这里来了。”
“不可能。”
阿尔贝一直躺在扶手椅上,双手蒙住眼睛,仿佛他想阻挡阳光照到他的身上。
“是的。”
“我跑到您这里来了,”博尚继续说,“以便对您说:阿尔贝,在这个风云变幻的时代,父辈的过错不能连累孩子。阿尔贝,我们出生在革命的年代,很少有人能经历了这几场革命,而使自己的军服或法官的长袍免受泥或血迹的玷污。阿尔贝,既然我有了一切证据,既然我掌握了您的秘密,世上就没有人能再逼我决斗,我深信,您的良心会责备您这样做是犯罪;但您再也无法向我提出先前要求的事,我却来向您提出。只有我掌握的这些证据、揭露、证明,您要让它们消失吗?这可怕的秘密,您要让它存在于您和我之间吗?请相信我以名誉担保的话,我的嘴决不会说出这个秘密来;说呀,您愿意这样吗,阿尔贝?说呀,您愿意这样吧,我的朋友?”
“来自雅尼纳?您?”
阿尔贝扑到博尚的脖子上。
“这是说我来自雅尼纳。”
“啊!您有一颗高尚的心!”他大声说。
“那么,那么,”莫尔赛夫不耐烦地问,“这是什么意思呢?”
“拿去。”博尚把文件递给阿尔贝说。
“照我的办法去做,阿尔贝;俗话说,关系到一家人的声誉和利益时,金钱、时间和疲惫都算不了什么;俗话说,要同意与朋友作殊死决斗,只认为大概如此是不行的,必须认为确实可靠才行;俗话还说,同一个三年来紧握他的手的人拔剑交锋,或向他扣动手枪的扳机,至少我必须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以便我能心安理得,问心无愧地来到决斗场上,当一个人必须用手臂去维护自己的生命时,是需要抱着这种心境的。”
阿尔贝用痉挛的手抓住文件,捏紧了,揉搓着,想撕掉它们;但担心被风吹走一小片,有朝一日会再落在他的头上,他于是走向始终为点雪茄准备的燃烧着的蜡烛,将文件烧了个精光。
“那么怎么办呢?”
“亲爱的朋友,杰出的朋友!”阿尔贝一面烧文件一面喃喃地说。
“莫尔赛夫,对于牵涉到像少将、贵族院议员、德·莫尔赛夫伯爵这样一个人的名誉、社会地位和生命的问题,不能只回答是或否。”
“但愿这一切就像一个噩梦一样被忘掉,”博尚说,“就像在烧黑的文件上掠过的最后的火星一样消失,但愿这一切就像无言的灰烬中逸出的最后一缕青烟那样消逝。”
“我会让您很容易回答的,先生,我再重申一遍我的要求:您想收回前言吗,是或者不?”
“是的,是的,”阿尔贝说,“只让永恒的友谊存在下去,我要同我的救命恩人保持永恒的友谊,我们的子子孙孙都会将友谊保持下去,这份友谊会使我永远记得,我血管中的鲜血,我躯体的生命,我名字的声誉,都有赖于您;如果这样的事传了出去,噢,博尚,我向您说实话,我会枪击头部自杀;不,可怜的妈妈!因为我不想让这一打击也夺走她,否则我会移居国外。”
“阿尔贝,”新闻记者说,“有的时候正好很难回答。”
“亲爱的阿尔贝!”博尚说。
“但我觉得相反,先生,在坐下来之前,您该回答我的问题吧?”
但不久年轻人就失去了这份意外的,可以说虚假的快乐,更深地陷入了忧郁之中。
“阿尔贝,”博尚说,他的忧郁神情使年轻人惊讶莫名,“我们先坐下来再谈吧。”
“喂,”博尚问,“又怎么啦?我的朋友。”
“您亲自登门拜访我,不等我今天去见您,这样做我觉得是个好预兆,先生,”阿尔贝说,“啊,快说吧,难道非要我向您伸出手说:‘博尚,认错吧,继续做我的朋友,好吗?’或者非要我干脆问您:‘您选择哪种武器?’”
“我的心几乎要碎了,”阿尔贝说,“听着,博尚,在顷刻之间很难这样摒弃我父亲那白璧无瑕的名声使我这个儿子产生的尊敬、信任和骄傲。噢!博尚,博尚!现在我怎么去接近父亲呢?他要吻我的额头,要握我的手,我都要缩回去吗?……瞧,博尚,我是最不幸的人。啊!我的母亲,我可怜的母亲,”阿尔贝透过泪眼望着母亲的肖像说,“如果您知道这件事,您一定会痛苦万分!”
他看到博尚在来回左右地踱步;博尚一看到他便站住了。
“啊,”博尚说,握住他的双手,“鼓起勇气,朋友!”
阿尔贝揉了揉眼睛,吩咐让博尚在底楼那间吸烟室兼小客厅等候,他赶紧穿好衣服下楼。
“刊载在您的报纸上的这则消息是怎样来的呢?”阿尔贝大声问,“在这一切背后有着我们不知道的仇恨,有一个隐而不见的敌人。”
一天早上,阿尔贝被他的贴身男仆叫醒,仆人通报博尚来了。
“那么,”博尚说,“更有理由当心了。鼓起勇气,阿尔贝!在脸上不要显示激动的痕迹;把痛苦埋藏在心里,就像乌云藏着毁灭和死亡一样,只有风暴暴发才能知道这个必然带来死亡的秘密。喂,朋友,养精蓄锐,等待事发的时刻到来吧。”
他在哪里?谁也一无所知。
“噢!您认为事情还没有完吗?”阿尔贝惊惶地说。
至于博尚,从阿尔贝拜访他的第二天起,就不见了人影;凡是有人要见他,都回说他不在,要出门几天。
“我嘛,我不作揣想,我的朋友;但毕竟什么事都会发生。对了……”
但阿尔贝并未因此而不感到受了侮辱,因为伤害他的那几行字无疑包含着凌辱的企图。再说,博尚结束那次谈话的方式在他心里已留下痛苦的回忆。因此他在头脑里怀着决斗的念头,如果博尚同意的话,他希望向别人,甚至向证人瞒过决斗的真正原因。
“什么?”阿尔贝问,看出博尚在迟疑。
博尚要求的期限差不多过去了。另外,莫尔赛夫已领悟到基度山那个劝告的价值,基度山告诉他要息事宁人;没有人再提起关于将军的那则消息,谁也没有发觉那个出卖雅尼纳宫的军官就是在贵族院占有一席之地的高贵的伯爵。
“您还要娶唐格拉尔小姐吗?”
或许男爵已经发觉了;由于他只能将这种反感归之于任性,所以他假装没有发觉。
“在这种时候您为什么问我这个,博尚?”
欧仁妮·唐格拉尔小姐就不一样了。她天生憎恶结婚,接受安德烈亚是作为远离莫尔赛夫的一种方法;但如今安德烈亚过于接近,她开始对安德烈亚感到明显的反感。
“因为我想,这门婚事的破裂或办成跟眼下我们所关心的事有关。”
因此,男爵非常喜欢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伯爵。
“怎么!”阿尔贝说,他的脸涨红了,“您认为唐格拉尔先生……”
小卡瓦尔坎蒂的三百万,讲妥要放在唐格拉尔的银行里,由唐格拉尔去投资生息;有几个人竭力劝告年轻人,要当心他未来的岳父的地位是否稳固,近来,这位银行家在交易所一再失手;但年轻人不计较私利,以诚待人,不理会这些闲言碎语,反而很体贴,不对男爵提起一个字。
“我只想问您,您的婚事进展到哪一步。见鬼!别在我的话里加进我本来没有的意思,别增加我的话没有的意义!”
给老卡瓦尔坎蒂先生的信已经去过,他非常赞成这门婚事,同时深表遗憾,他事务缠身,绝对离不开他所在的巴马,他表示同意拿出十五万利佛尔利息的本金。
“不,”阿尔贝说,“婚事破裂了。”
这门婚事差不多已经公开了,年轻人在银行家的府上已被看做小姐的未婚夫。
“好。”博尚说。
但三个星期过去了,虽然千方百计搜寻,仍毫无结果,社交界已开始忘却伯爵家的偷窃未遂案以及窃贼为同谋所杀的事件,而去关心唐格拉尔小姐和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伯爵临近的婚事。
然后,看到年轻人又要陷入忧郁之中:
维勒福由于被叫去验证罪案,已要求审理这个案件,并且以他亲自出庭审判办理罪案时的惯有热忱去处理预审。
“喂,阿尔贝,”他说,“如果您相信我的话,我们马上出去;坐四轮敞篷马车或骑马到树林里兜一圈,还能让您散散心;然后,我们回来找个地方吃早餐,您去办您的事,我去办我的事。”
每当有人提起贝内德托的名字时,只有贝尔图乔脸色发白,但谁都没有理由发觉贝尔图乔苍白的脸色。
“好的,”阿尔贝说,“不过我们步行出去,我觉得累一点舒服一些。”
伯爵对所有人都这样回答:出事时他正在奥特伊别墅,因此他所知道的情况都是布佐尼神甫告诉他的,那一夜,非常凑巧,神甫要求在他家过夜,以便在他的藏书室查阅几部珍本。
“好吧。”博尚说。
卡德鲁斯的刀子,有遮光装置的提灯,那串钥匙和衣服,除了背心无法找到,都放在诉讼档案保管室;尸体送到了陈尸所。
两个朋友走出大门,沿着大街走去。他们来到马德莱娜教堂附近:
半个月来,巴黎人纷纷传说,有人明目张胆,企图在伯爵家行窃。那个人在临死前签署了一份声明,指出贝内德托是凶手。警方按要求派出所有警探,追寻凶手的踪迹。
“嗯,”博尚说,“既然我们来到了大街上,我们去看看基度山先生吧,他会使您宽心的;他是个出色的人,不问人什么,却能使人振奋精神;然后,按我看来,不追根究底的人最善于安慰别人。”“好的,”阿尔贝说,“上他家去吧,我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