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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三 上帝的手

“请您想起我说过的话:‘如果你安然无恙地回到家里,我相信上帝宽恕了您,我也会宽恕你。’”

“您通通看到了吗?”

“而您并没有警告我呀?”卡德鲁斯大声地说,想支着手肘抬起身,“您明明知道我一离开这里便会被杀死,而你并没有警告我!”

“我要说,”伯爵继续说,“他是跟在您身后来的,他一直在窥伺着您;当他看到您从房子里出去时,他便跑到墙角躲了起来。”

“没有,因为我看到上帝在假贝内德托的手来执法,我认为违犯天意是亵渎神圣。”

“他会上断头台,是吗?”卡德鲁斯说,“他会上断头台,您能答应我吗?我抱着这个希望死去,这会助我死去的。”

“上帝执法!不要对我说这个,神甫先生;如果上帝会执法,您比别人都清楚,有的人可能受到惩罚,而有的人却逍遥法外。”

“我要说他确实给您画了这幢房子的平面图,希望伯爵杀了您。我要说他写了封短信通知伯爵;我要说,伯爵不在家,是我收到了这封信,等候着您来。”

“坚持一下!”神甫说,他的口吻使垂危的人发抖,“坚持一下!”

“您要说什么?”

卡德鲁斯惊愕地望着他。

“是的,通通说出来,还要说许多别的事。”

“再说,”神甫说,“上帝对人人慈悲为怀,他对您也曾这样:上帝先是慈父,然后是法官。”

“啊!您会通通说出来的,是吗,神甫先生?”

“啊!那么您信仰上帝啰?”卡德鲁斯问。

在他昏迷时,他的复仇愿望并没有离开他。

“即使我很不幸,至今仍然不信仰上帝,”基度山说,“但我看到你的情形,也会信仰的。”

神甫让他闻瓶里逸出的气味;受伤的人又睁开了眼睛。

卡德鲁斯向上举起捏紧的拳头。

卡德鲁斯第二次昏了过去。

“听着,”神甫说,向受伤的人伸出手去,好像要使他相信似的,“这是上帝为你所做的事,而你在临终时还拒绝承认上帝:上帝曾经给了你健康、精力、安稳的工作、甚至朋友,最后是人应该得到的生活,只要他良心平静,只满足于天然的愿望,这种生活就是甜蜜的;你没有利用上帝很少这样大量赏赐的恩典,反而沉湎于怠惰、酗酒之中,而且你喝醉酒时还出卖了你的一个挚友。”

“其余的由您来讲,神甫先生;您就说,他自称为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他住在王子饭店,……啊!啊!我的天!我的天!我要死了!”

“救命呀!”卡德鲁斯喊道,“我不需要教士,而是需要医生;或许我没有受致命伤,或许我还不会死,或许还能救我的命。”

基度山把笔递给卡德鲁斯,他集中全部气力,签了名,又倒在床上,一面说:

“你受了致命伤,要不是刚才我给你的三滴药水,你早已断了气。听着!”

“快点!快点!”卡德鲁斯说,“我可能签不了名啦。”

“啊!”卡德鲁斯喃喃地说,“您是个多么古怪的教士,不但不安慰垂死的人,反而使他们绝望。”

我是被科西嘉人贝内德托杀害的,他是我在土伦同一条锁链上的囚犯,五十九号。

“听着,”神甫继续说,“当你出卖了朋友的时候,上帝没有打击你,而是开始警告你;你陷入了贫困,你忍饥挨饿;你半辈子在贪图富贵,而本来你可以自食其力。你已经借口生活所迫而想到犯罪,这时,上帝为你显现奇迹,上帝通过我的手,在你贫困时给你送来一笔财富,你当时一无所有,这对于不幸中的你来说,是很可观的一笔钱。但这笔意外的、神奇的财产你到手以后却又不满足了;你想翻一番;用什么方法呢?杀人。你成功了,于是上帝剥夺了你这笔财产,把你送到了人间法庭上。”

基度山写道:

“不是我,”卡德鲁斯说,“而是卡尔孔特女人想杀死那个犹太人。”

“愿意……愿意……”卡德鲁斯说,听到死后能复仇的想法,他的眼睛炯炯闪亮。

“是的,”基度山说,“但这次我不能说上帝是公正的,因为上帝本该判你死罪。可是上帝总是仁慈的,让你的法官听了你的话后受到了感动,留给了你一条命。”

“您愿意我写下您的供词吗?您可以签名。”

“不错!把我送到苦役监服无期徒刑:好慈悲啊!”

“噢!但愿来个人,我能向他告发这个坏蛋。”

“你得到赦免的时候,你可是把它看做慈悲的,混蛋!当你听到要忍受终身耻辱时,你那怯懦的、面对死亡就要发抖的心高兴得狂跳起来,因为你像所有的苦役犯一样考虑:苦役监有一扇门,而坟墓是没有门的。你想对了,因为这扇苦役监的门出乎意料地为你打开了:有个英国人参观土伦,表示要把两个人从耻辱的境地中拉出来;他选择了你和你的伙伴;好运第二次从天而降,你又有钱,又得到了安宁,你可以重新开始过众人过的那种生活,而你本来被判决要过苦役犯的生活;坏蛋,于是你第三次冒险。你从来没有这么多的钱,而你还说不够,于是你无缘无故、不可原谅地又第三次犯罪。上帝厌倦了。上帝惩罚了你。”

“再倒两滴就会要您的命。”神甫回答。

卡德鲁斯看上去衰弱无力。

“噢!”他说,“您倒给我的是生命;再倒……再倒……”

“我要喝水,”他说,“我口渴……我烧得慌!”

卡德鲁斯叹了一口气。

基度山给了他一杯水。

基度山走了过来,在受伤的人发紫的嘴唇上倒了瓶里的三四滴药水。

“贝内德托这个坏蛋,”卡德鲁斯递还杯子说,“他却溜掉了!”

“快点!神甫先生,快点!”他说,“我感到又要昏过去了。”

“谁也溜不掉,这是我这样对你说的,卡德鲁斯……贝内德托会受到惩罚!”

垂死的人双眼呆定得可怕,伯爵离开时,目光没有离开过房门,他本能地猜到救兵会自门而入。

“那么您也会受到惩罚,”卡德鲁斯说,“因为您没有履行教士的职责……您本该阻止贝内德托杀死我。”

他走了出去,五分钟后拿了一只瓶子回来。

“我!”伯爵说,他的微笑吓得垂死的人全身冰凉,“我本该阻止贝内德托杀你,而你刚把刀子扎在我胸前所穿的锁子甲上,折断了你的刀!……是的,如果我看到你虚怀若谷,悔不当初,或许我会阻止贝内德托杀你,但我看到你不可一世,嗜血成性,于是我让上帝的意愿大功告成!”

“等一等。”基度山说。

“我不信上帝!”卡德鲁斯吼叫着说,“你也不信……你撒谎……你撒谎!……”

“他来不及赶到了,他来不及赶到了,”卡德鲁斯说,“我感到我的血都流光了。”

“住嘴,”神甫说,“因为你要把最后几滴血都挤出来了……啊!你不信上帝,你受到了上帝的打击而死去!……啊!你不信上帝,而上帝只要你祈祷一下,说句话,流一滴眼泪,就会宽恕……上帝能指挥凶手的匕首,使你马上死于非命……上帝给了你一刻钟来悔悟……反省一下吧,坏蛋,悔悟吧!”

“我派人去找医生的同时,也派人去找检察官了。”

“不,”卡德鲁斯说,“不,我不悔悟;没有上帝,没有天主,只有运气。”

“是的。他给我画了伯爵住宅的平面图,不用说希望我杀死伯爵,这样他就成为伯爵的继承人,要么他想杀死我,这样就可以摆脱我,于是他在街上等着我,对我下了毒手。”

“有一个天主,有一个上帝,”基度山说,“证明是你躺在那里,一筹莫展,否认上帝,我呢,我站在你面前,富有、幸福、健康、安全,在你不愿信仰,但内心却深信的上帝面前合十双手。”

“您的伙伴?”

“那么您究竟是谁呢?”卡德鲁斯问,用奄奄一息的目光盯住伯爵。

“就是他。”

“好好看我。”基度山说,拿起蜡烛,凑近自己的脸。

“那个年轻的科西嘉人?”

“嗯,神甫……布佐尼神甫……”

“我是否认识他!是的,我认识他,那是贝内德托。”

基度山摘掉了改变他容貌的假发,让美丽的黑发垂落下来,十分和谐地护住他苍白的脸。

“您认识他?”

“噢!”卡德鲁斯惶恐地说,“要不是这头黑发,我会说您就是那个英国人,我会说您是威尔莫爵士。”

“告发杀我的凶手。”

“我既不是布佐尼神甫,也不是威尔莫爵士,”基度山说,“仔细瞧瞧,想得更远一些,直到早年的回忆。”

“告发什么?”

在伯爵的这句话里,有一种富于魅力的颤音,那个坏蛋衰竭的感官不由得最后一次振作起来。

“我知道命是救不了啦,或许他能使我恢复一点力气,我希望有时间告发。”

“噢!确实,”他说,“我觉得我见过您,我从前认识您。”

“已经去找了。”神甫说。

“是的,卡德鲁斯,是的,你见过我,是的,你认识我。”

“外科医生,神甫先生,外科医生!”卡德鲁斯说。

“那么您究竟是谁呢?如果您见过我,如果您认识我,为什么您让我死呢?”

阿里应命而去,让假神甫单独跟始终昏迷的卡德鲁斯待在一起。当不幸的人睁开眼睛时,伯爵坐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带着阴沉而怜悯的神情望着他,嘴唇在翕动着,好似在低声地念祷告。

“因为什么也不能救你,卡德鲁斯,因为你的伤口是致命的。万一能救你,我会认为是上帝最后一次发慈悲,我以我父亲的坟墓向你起誓,我仍然会竭力去救你,让你悔悟。”

“去把检察官维勒福先生找来,他住在圣奥诺雷区,把他带到这里来。你顺便叫醒门房,叫他去找一个医生来。”

“以你父亲的坟墓起誓!”卡德鲁斯说,他回光返照,抬起身子想仔细看看刚向他发了对一切人来说都是神圣的誓言的人,“喂!你究竟是谁?”

阿里望着主人,仿佛问他要做什么事。

伯爵不断地察看着垂死挣扎的过程。他明白,这是回光返照;他走近垂危的人,用沉静而忧郁的目光凝视着:

“我的天!”基度山说,“您的报应迟早要来;但我相信只有上天给的报应才是更彻底的。”

“我是……”他在卡德鲁斯的耳畔说,“我是……”

阿里和他的主人抓住受伤的人,把他抬到一个房间里。基度山向阿里示意脱掉他的衣服,看到了他身上有三个可怕的伤口。

他的嘴唇略微张开,轻轻地说出一个名字,伯爵似乎连自己也担心听到它。

他昏厥了过去。

卡德鲁斯本来撑起身子跪着,这时伸出双臂,竭力要后退,然后合十双手,用尽力气举了起来:

“啊!完了。你们来迟了;你们是来看我咽气的。刺得多深!流了多少血啊!”

“噢,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他说,“原谅我否认了你;你确实存在,你确实是人类在天之父和人世间的法官。我的上帝,主啊,我长久以来一直不认你!我的上帝,主啊,请原谅我!我的上帝,主啊,接纳我吧!”

“我们在这里!鼓起勇气来!”

卡德鲁斯闭上眼睛,发出最后一声叫喊和叹息,仰翻倒了下去。

“救救我!”卡德鲁斯又说了一遍,“有人暗杀我!”

鲜血马上在狭长的伤口上止住不流了。

“怎么啦?”基度山问。

他死了。

“神甫先生,救命啊!救命啊!”

“一个!”伯爵神秘地说,目光盯住尸体,如此可怕的死已经改变了尸体的容貌。

卡德鲁斯继续惨叫:

十分钟后,医生和检查官分别由门房和阿里领进来,受到了布佐尼神甫的接待,神甫在死者旁边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