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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卡德鲁斯的叙述

“事实是,看来确实是海外奇谈;听我说来,您就会明白的。”

“这真是海外奇谈。”

“费尔南在皇帝卷土重来的前几天已列入征兵名册。波旁王室让他安安静静待在卡塔卢尼亚人的村子里,而拿破仑返回后,颁发了一道特殊征兵令,费尔南被迫动身。我呢,我也入伍出发;由于我比费尔南年纪大,而且我刚娶上我可怜的妻子,我只被派到海岸线。

“他两者兼而有之,先生,他两者兼而有之!他有钱有势。”

“费尔南被编入常备军,跟随团队来到边境,参加了利尼战役(1)

“他究竟通过哪些明显可见的阶梯,爬上这发大财的一层或者拥有高官厚禄的呢?”

“战役第二天晚上,他在将军门口值勤,这个将军是通敌的。这一夜,将军要同英国人相会。他向费尔南提出陪他一起去;费尔南接受了,离开他的岗位,跟随着将军。

“这个人人都想不通;他平生一定有别人不知道的、不可思议的秘密。”

“如果拿破仑还留在皇位上,费尔南是要被送上军事法庭的,但这个却成了他接近波旁王室的推荐书。他戴着少尉的肩章回到法国;那个将军受到宠信,并没有抛弃他;在将军的保护下,他在一八二三年西班牙战争期间当了上尉,也就是说,正当唐格拉尔最初做投机生意的时候。费尔南原籍西班牙,他被派到马德里去调研他的同胞的情绪;他在那里又见到了唐格拉尔,两个人勾结起来。他答应将军,在首都和外省的保王党人中间得到支持。他获得同意,由他采取行动,带领团队通过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道路,穿过保王党人把守的峡谷,在这次短促的战役中终于立了大功,在夺取了特罗卡戴洛(2)以后,他被任命为上校,获得荣誉勋位团的军官十字勋章,还得到伯爵头衔。”

“一个没有才能,没受过教育的卡塔卢尼亚穷渔夫怎能发迹呢?不瞒您说,这个我想不通。”

“这是命!这是命!”神甫低声说。

“费尔南,他的经历又不同了。”

“是的,听我说,这还没有完。西班牙战争结束以后,长期的和平大有希望要在欧洲降临,而费尔南的生涯却要受到和平的损害。只有希腊起来反抗土耳其,刚开始一场独立战争;人人的目光都转向雅典,同情和支持希腊人是时髦的。法国政府虽然不公开保护希腊人,却正如您所知道的,容忍部分移居。费尔南提出申请,并获准到希腊效劳,同时始终在军队中挂名。

“费尔南呢?”

“不久,据知德·莫尔赛夫伯爵——这是他的新名字——已在阿里帕夏(3)手下效劳,军阶是准将。

“啊!幸福,谁能这样说呢?不幸或者幸福,这是围在墙壁里的秘密;墙壁有耳朵,但没有舌头;如果有一大笔财产是幸福的,那么唐格拉尔就是幸福的。”

“正如您所知的,阿里帕夏被杀害了;但他死前留给费尔南一笔巨款,犒赏他的效劳,费尔南带着这笔款子回到法国,在法国,他的少将军衔得到确认。”

“啊!”神甫用古怪的嗓音说,“他幸福吗?”

“所以,现在呢?……”神甫问。

“他后来怎样?他离开了马赛;摩雷尔先生不知道他的罪孽,推荐了他,他在一个西班牙银行家那里当了职员;西班牙战争时期,他负责供应法军的一部分军需,发了一笔财;他用这笔钱放在公债上投机,本钱翻了三四倍。他第一次娶了那位银行家的女儿,成为鳏夫以后,他娶了一个寡妇德·纳尔戈纳夫人,她是当今王上的侍从塞尔维厄先生的女儿,塞尔维厄先生眼下很得宠。唐格拉尔成了百万富翁,受封为男爵;所以现在他是唐格拉尔男爵,他在勃朗峰街有一幢公馆,在马厩里有十匹马,在候见室有六个仆人,我不知道在他的钱柜里有几百万。”

“所以,现在,”卡德鲁斯继续说,“他在巴黎赫尔德街二十七号拥有一幢华丽的公馆。”

“唐格拉尔后来怎样?他是罪魁祸首,对吗,是教唆犯?”

神甫张开嘴,就像犹豫不决的人那样停了一下,但他控制住自己。

“因为他们样样走运,而老实人样样倒霉。”

“梅尔塞苔丝呢,”他说,“有人告诉我,她销声匿迹了。”

“怎么回事呢?”

“销声匿迹,”卡德鲁斯说,“是的,正像太阳消失以后,在第二天升起时更加光辉灿烂。”

“上帝就是这样赏善的,先生。”卡德鲁斯说,“瞧,除了我对您说过的那件事,我从来没有做过一件坏事,我却穷困潦倒;我看着可怜的妻子得了热病奄奄一息,却毫无办法救她,我会像唐泰斯老爹那样饿死,而费尔南和唐格拉尔却在钱堆里打滚。”

“那么她也发迹了吗?”神甫带着讥讽的微笑问。

“真可怕!”教士喃喃地说。

“眼下梅尔塞苔丝是巴黎最显赫的贵妇之一。”卡德鲁斯说。

“是的,他有妻子,面对这一切,她的行为像个圣女;他有一个女儿,她就要和自己所爱的人结婚,而他的家庭眼下再不愿让他娶一个破了产的姑娘;最后他有一个儿子,他是陆军中尉;您明白,这一切非但不能使这个可怜的人减轻痛苦,反而加深他的痛苦。如果他是单身一人,他会开枪自杀,那就一了百了。”

“说下去,”神甫说,“我觉得我在听人说梦似的。但我自己看到了非同寻常的事,所以您告诉我的事并不使我惊讶。”

“这个不幸的人,”神甫说,“有妻子儿女吗?”

“起先,梅尔塞苔丝因为爱德蒙被捕,受到打击,悲观绝望。我已对您说过她去恳求德·维勒福先生,她对唐泰斯的父亲也是十分忠贞。她在绝望之中又遭到新的悲哀,那就是费尔南的出征,她并不知道费尔南的罪孽,把他看成自己的哥哥。

“是的,”卡德鲁斯回答,“就是这样;他辛苦了二十五年,在马赛的商界获得了最显赫的地位,然后摩雷尔先生彻底破了产。两年内他损失了五条船,遭到三次可怕的倒闭的牵连,最后希望寄托在可怜的唐泰斯指挥的那条‘法老号’上面。这条帆船要满载胭脂红和靛蓝的原料从印度驶回来。如果这艘船像其他几条船那样失踪了,他就完蛋了。”

“费尔南走了,梅尔塞苔丝孤单单一个人。

“怎么回事?”

“三个月中她都是以泪洗面:没有爱德蒙的消息,没有费尔南的消息;她面前只有一个绝望得奄奄一息的老人。

“他落到了穷困的境地,先生,更进一步,就差名誉扫地了。”

“一天傍晚,她像往常在马赛通往卡塔卢尼亚人村子的两条路的拐角,坐了整整一天以后,比平时更加衰颓消沉地回到家里,她的情人和朋友都没有从这条路或那条路返回,她没有这一个或那一个的消息。

“摩雷尔先生竟会不幸福!”神甫嚷道。

“突然,她觉得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她焦虑不安地回过身来,门打开了,她看到费尔南身穿少尉军服出现了。

“是的,像我一样幸福。”他说。

“这不是她哀哭的婚姻的另一半(4),而是她生活中的一部分回到她身边来了。

卡德鲁斯苦笑着。

“梅尔塞苔丝抓住费尔南的双手,那种冲动费尔南看做是爱情,其实只是快乐,那是过了漫长的、悲哀孤独的日子,她不再孤零零待在世界上,终于又看到一个朋友带来的快乐。另外,必须说,费尔南从来没遭到她的厌恶,他没有得到爱,如此而已;另外一个人占据着梅尔塞苔丝的整个心,这另外一个人如今不在……消失不见……兴许死了。想到这里,梅尔塞苔丝号啕大哭,痛苦得绞着手臂;唐泰斯已死的想法,以前别人提醒她的时候,她就竭力推拒,如今径直回到她的脑子里;再说,老唐泰斯也不断对她说:‘我们的唐泰斯已经死了,因为他如果不死的话,他会回到我们身边。’

“这样的话,”神甫又问,“这个人大概受到上帝的祝福,他大概很有钱……很幸福啰?”

“正如我告诉您的那样,老人死了;如果他还活着,或许梅尔塞苔丝永远不会变成另一个人的妻子;因为他会责备她的不忠。费尔南明白这点。当他知道老人去世时,他回来了。这次他是中尉。第一次回来时,他没有向梅尔塞苔丝提起爱情的字眼;第二次回来时,他提醒她,他一直爱着她。

“活着。”卡德鲁斯说。

“梅尔塞苔丝要求过半年,为了等待和哀哭爱德蒙。”

“这个摩雷尔先生还活着吗?”神甫问。

“毕竟,”神甫苦笑着说,“前后整整一年半时间。最受崇爱的情人还能要求比这更多的情意吗?”

“扮演了一个正直、勇敢、讲义气的人的角色,先生。他多少次为唐泰斯说情;当皇帝返回时,他写信、恳求、威胁,以致在第二次王政复辟时期,他被当做拿破仑分子,受到严重迫害。我已经对您说过,他先后十来次看望过唐泰斯老爹,要把他拖到自己家去,在老爹去世的前一天或前两天,我对您说过了,他在壁炉上留下一只钱袋,后来大家用来偿付老人的债和丧葬费;可怜的老人至少能像生前那样,死后没有让别人受累。我保留了这只钱袋,这是一只红色丝线织成的大钱袋。”

然后他低声念出英国诗人的一句诗:Frailty,thy name is women!(5)

“在这个使人忧伤的故事中,这个人扮演了什么角色?”神甫问。

“半年以后,”卡德鲁斯又说,“婚礼在阿库勒教堂举行。”

“这是‘法老号’的船主,唐泰斯的雇主。”

“她本应在这个教堂嫁给爱德蒙,”教士喃喃地说,“只不过换了未婚夫,如此而已。”

“您已经两三次对我提起一位摩雷尔先生,”他说,“这个人是谁?”

“梅尔塞苔丝结婚了,”卡德鲁斯继续说,“尽管在大家眼里她显得十分平静,但她经过‘储备’酒店时仍然差点昏倒,一年半前,她同那个只要她敢于正视心底,就会发现还爱着的人在那酒店里庆祝订婚。

沉默了一会儿,神甫站起来,沉思凝想地踱来踱去;他又回到原地坐下来。

“费尔南虽然快乐多了,但并非安之若素,因为我那时见过他,他不断担心爱德蒙返回,费尔南马上着手同妻子一起远走高飞,浪迹天涯,留在卡塔卢尼亚人的村子,危险重重,太容易勾起回忆。

“现在他或许知道了,”卡德鲁斯说,“据说死人什么事都知道。”

“婚礼之后一星期,他们动身上路。”

“他不知道。”神甫说。

“您后来见过梅尔塞苔丝吗?”教士问。

“不幸的是,”卡德鲁斯说,“爱德蒙死了,没有原谅我!”

“见过,正当西班牙战争期间,在佩尔皮尼昂,费尔南把她安顿在那里,她当时在教育儿子。”

“好,先生,”神甫说,“您说话坦率;这样自责值得原谅。”

神甫哆嗦起来。

卡德鲁斯带着真心悔恨的表示垂下了头。

“她的儿子?”他问。

“是的,先生,”卡德鲁斯回答,“我日夜悔恨。我经常恳求上帝宽恕,我向您发誓,尤其因为这个行动是我这辈子需要认真自责的唯一的一件事,大概也是我命运不济的原因。我在为一时的自私赎罪;因此,卡尔孔特女人抱怨时,我总是对她这样说:‘住嘴,屋里的,这是上帝的安排。’”

“是的,”卡德鲁斯回答,“小阿尔贝。”

“我明白了;您听之任之,如此而已。”

“要教育她的儿子,”神甫又说,“她自己首先得受过教育啰?我好像听爱德蒙说过,这是一个普通渔民的女儿,很漂亮,但没有文化。”

“我承认,我害怕当时那一套政治;我保持沉默,这是怯懦的行为,我承认,但这不是犯罪。”

“噢!”卡德鲁斯说,“他太不了解自己的未婚妻了!如果王冠只应落在最美丽、最聪明的脑袋上,那么梅尔塞苔丝就能成为女王,先生。她的财产已经增长,而她随着财产也在发展。她学会绘画,她学会音乐,她什么都学会了。再说,私下里讲讲,我认为她这样做只是为了消遣,为了忘却往事,她把那么多的东西装进脑袋,只是为了同心里的感情搏斗。但现在一切都无需多说了,”卡德鲁斯继续说,“财产和名誉不用说使她得到宽慰。她很富有,她是伯爵夫人,但是……”

“‘万一他碰巧有罪,’他对我说,‘如果他真的在厄尔巴岛靠过岸,如果他真的要带一封信给巴黎的拿破仑党委员会,如果在他身上搜到这封信,那些为他说情的人就会被看做他的同谋犯。’

卡德鲁斯住了口。

“是的,先生,我在场,我想说话,我想统统说出来,但唐格拉尔拦住了我。

“但是什么?”神甫问。

“第二天,先生,第二天,您看到这个玩笑有了下文;但您却闭口不说;他被捕时您也在场。”

“但是,我有把握她并不幸福。”卡德鲁斯说。

“先生,”卡德鲁斯说,“他们俩直给我灌酒,我喝得差不多迷迷糊糊。我像透过云雾看东西。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所能说的话我都说了;但他们俩回答我,他们想开一个玩笑,而且这个玩笑到此为止。”

“谁使您这么认为的?”

“您没有反对这种无耻勾当?”神甫说,“那么您是他们的同谋啰。”

“当我落难的时候,我想过,我的老朋友们会帮我一把的。我去拜访唐格拉尔,他甚至不接待我。我去见费尔南,他让贴身男仆交给我一百法郎。”

“没有人,”他说,“既然这样了解所有的细节,您一定目睹这个场面。”“不错,”卡德鲁斯用憋住的声音说,“我在场。”

“那么您见不到他们两个啦?”

神甫看到他说得过了头。

“没见过;但德·莫尔赛夫太太见了我。”

“我!”卡德鲁斯惊讶地说,“谁对您说我在场?”

“怎么回事?”

“那么,”神甫突然大声说,“您在场啰!”

“正当我离开时,一只钱袋落在我的脚边;钱袋里有二十五个路易,我猛地抬起头来,看到梅尔塞苔丝又关上百叶窗。”

“是唐格拉尔用左手写的告密信,为的是不让人认出他的字迹;是费尔南发的信。”

“德·维勒福先生呢?”神甫问。

“没说什么,”教士回答,“请说下去。”

“噢!他不是我的朋友;我不认识他;他嘛,我没有向他提出过什么要求。”

“您说什么,先生?”卡德鲁斯问。

“您根本不知道他后来怎样了吗?不知道他在造成爱德蒙的苦难当中占据多大的分量吗?”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神甫喃喃地说,“噢,法里亚!法里亚!你对人和事了如指掌!”

“不知道;我只知道他逮捕了爱德蒙之后不久,娶了德·圣梅朗小姐,不久就离开马赛。不用说,就像对别人那样,幸福会对他微笑,不用说,他像唐格拉尔一样有钱,像费尔南一样受到尊敬;您瞧,只有我仍然穷愁潦倒,被上帝遗忘。”

“在‘储备’酒店,婚礼的前夜。”

“您搞错了,我的朋友,”神甫说,“当上帝的正义感歇息的时候,它有时看来很健忘;但是,一旦它想起来了,它总是及时来到,这就是证明。”

“这封信在哪里写的?”

说完这句话,神甫从口袋里掏出钻石,递给卡德鲁斯:

“两个都是,先生,一个写信,另一个投到邮筒里。”

“瞧,我的朋友,”他说,“拿好这颗钻石,因为它是属于您的。”

“究竟是哪一个告的密,谁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怎么,属于我一个人!”卡德鲁斯喊道,“啊!先生,您不是在捉弄人吧?”

“他们去告密,把唐泰斯说成拿破仑党代理人。”

“这颗钻石本应在他的朋友之间平分,爱德蒙只有一个朋友,用不着平分了。拿好这颗钻石,卖掉它;钻石值到五万法郎,我对您再说一遍,我希望,这笔款子足以使您摆脱贫困。”

“您说,这种嫉妒通过什么方式表现出来的?”

“噢!先生,”卡德鲁斯胆怯地伸出一只手说,而另一只手抹去在额上渗出的汗珠,“噢!先生,不要拿一个人的幸福或绝望开玩笑!”

“两个嫉妒他的人,先生,一个出于爱情,另一个出于野心,费尔南和唐格拉尔。”

“我知道什么是幸福,什么是绝望,我从来不会无缘无故玩弄感情。拿着吧,但有交换条件……”

“那就谈谈这些人吧,”神甫说,“但要记住,”他用几乎咄咄逼人的神态又说,“您答应对我和盘托出,唔,那些使儿子绝望而死,使父亲饿死的人是何等样的人呢?”

卡德鲁斯已经触到钻石,马上抽回了手。

“先生,尤其这并非天意,而仅仅是人为的,所以更惨。”

神甫露出微笑。

“应该说,真是惨绝人寰!”他用沙哑的声音说。

“作为交换,”他继续说,“把摩雷尔先生放在老唐泰斯壁炉上的那只红缎钱袋给我,您刚才对我说过,钱袋还在您手里。”

神甫用痉挛的手抓起那半杯水,一饮而尽,重新坐下,双眼发红,双颊发白。

卡德鲁斯越来越惊讶,朝一只橡木大柜走去,打开大柜,将一只长长的、干瘪的红缎钱袋交给神甫,钱袋四周有两只从前镀金的铜拉环。

“饿死的……先生,饿死的,”卡德鲁斯说,“我敢担保是真的,就像我们是基督徒一样。”

神甫接过钱袋,将钻石交到卡德鲁斯手里。

“您认为他死于……”

“噢!您是上帝派来的人,先生!”卡德鲁斯嚷道,“因为说实在的,没有人知道爱德蒙把这颗钻石交给了您,您本来可以留下的。”

“‘如果您再见到我的爱德蒙,告诉他,我死时为他祝福。’”神甫站起身来,用颤抖的手按住发干的喉咙,在屋里踱了两圈。

“好啊,”神甫低声自言自语,“看来你会这样做。”

“梅尔塞苔丝又来看他,发现他大为变样,她像头一次那样,要把他转移到她家里。摩雷尔先生也是这个意见,他想硬把老人转移出去;但老人呼天抢地地叫喊,他们害怕了。梅尔塞苔丝留在他床边。摩雷尔先生临走时对卡塔卢尼亚姑娘做了个手势,他在壁炉上留下一只钱袋。但老人自恃有医生吩咐,根本不想吃东西。最后,在绝望和绝食中过了九天,老人临终时诅咒着那些造成他不幸的人,并对梅尔塞苔丝说:

神甫站起来,拿起帽子和手套。

“这个故事使您很感兴趣,是吗,先生?”卡德鲁斯问。“是的,”神甫回答,“它催人泪下。”

“啊,”他说,“您告诉我的事全是真的,是吗,我能完全相信吗?”

神甫发出一声呻吟般的叹息。

“瞧,神甫先生,”卡德鲁斯说,“墙角里有一个祝圣过的木头基督受难像;在碗橱上放着我妻子的《圣经》,请打开这本书,我伸出手对着基督受难像,向您发誓,我以我灵魂的得救,以我基督徒的信仰向您发誓,我告诉您的事都是发生过的,就像人类的天使在最后审判那一天对着上帝耳朵所说的那样!”

“从那时起,他打开房门,他有了借口不再进食;医生吩咐禁食的。”

“很好,”神甫说,这种声调使他深信卡德鲁斯说的是实话,“很好;但愿这笔钱能帮您的忙!再见,我要回去了,远离那些互相作恶的人。”

“头三天,我听到他像往常一样踱步;但第四天,我听不到任何声响。我大着胆子上楼,房门紧闭;但透过锁孔,我看到他面色煞白,虚弱无力,我认为他病倒了,便派人去叫摩雷尔先生,并且赶到梅尔塞苔丝家里。他们两人急急忙忙赶来。摩雷尔先生带来一个医生,医生诊断为肠胃炎,吩咐禁食。当时我在场,先生,我永远不会忘记老人听到这个处方时露出的笑容。

神甫好不容易才摆脱了卡德鲁斯的感情冲动,自己拔掉门闩,走出门外,骑上了马,最后一次向客栈老板致意,客栈老板连声喊着再见。神甫沿着来的时候的同一方向走远了。

“您看,人不管脾气多么好,不久也就不再去看使你悲伤的人;老唐泰斯最终完全孤苦伶仃一个人,我不时只看到一些陌生人上楼到他房里,他们夹着一些没有包好的东西下楼;后来我才明白这是些什么东西:他逐渐变卖掉家里的东西,求得生存。最后,老人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拖欠了三个季度的房租,房东威胁要赶他走;他请求再宽限一星期,房东答应了。我知道这个细节是因为房东从他那里出来,就进了我家。

待卡德鲁斯回过身来,他看到身后站着卡尔孔特女人,她比以前更加脸色苍白、瑟缩发抖。

“‘请相信我,我的孩子,’他对她说,‘他已经死了;不是我们在等他,而是他在等我们,我很幸运,我年纪最大,因此最先能看到他。’

“我听到的话都是真的吗?”她问。

“他越来越孤独地生活着,与世隔绝,摩雷尔先生和梅尔塞苔丝时常来看他,但他的门紧闭着;尽管我确信他在家,他还是不应声。有一天,他违反常规,接待了梅尔塞苔丝,可怜的姑娘尽管也处于绝望之中,仍然竭力安慰他:

“什么?是说他把钻石只给了我们吗?”卡德鲁斯说,欣喜若狂。

“可怜的父亲!”教士喃喃地说。

“是的。”

“啊!先生!”卡德鲁斯回答,“只能安慰那些想得到安慰的人,而他不想得到安慰:何况我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看到我有点反感。但有一夜我听到他呜咽,我忍不住了,便上楼去;但我走到他的门口时,他不再哭泣,他在祈祷。他找到一些雄辩有力的话和作出一些哀怜动人的恳求,我无法向您复述出来,先生,这超过了虔诚,这超过了忧伤;我不是伪君子,也不喜欢虚伪的人,那一天我自言自语:说真的,我单身一人,上帝没有给我儿女,真是够幸运的,因为我要是做了父亲,感受到像可怜的老人那样的忧伤,但在脑子里和心中找不到他对上帝诉说的那些话,我就会径直投海自尽,免得继续受罪。”

“千真万确,因为钻石就在这里。”

“这些话我是从楼梯平台听来的,因为我希望梅尔塞苔丝说服老人跟她走;每天在我头顶上响起的脚步声,不让我得到一刻安宁。”“难道您没有亲自上楼去安慰老人吗?”教士问。

女人对钻石凝视了一会儿;然后轻声说:

“‘不,’他说,‘我不离开家,因为我那可怜的孩子最爱我,如果他出了狱,首先会跑来看我。我要是不在家等他,他会怎么说呢?’

“如果是假的呢?”

“第二天,梅尔塞苔丝到马赛去,恳求德·维勒福先生高抬贵手,她一无所得;同时她去看望老人。当她看到老人伤心欲绝、颓丧无力,整夜没有上床,从前一天起没有吃过东西的时候,她想把他带走,以便照顾他,但老人怎么说也不同意。

卡德鲁斯脸色变白,摇摇晃晃。

“唐泰斯一被捕,摩雷尔先生就跑去打听消息,消息令人泄气。老人独自回到家里,流着泪折起他那套参加婚礼的服装,整天在房里踱来踱去,晚上也不睡觉,因为我在他楼下,听见他通宵在踱步;我呢,应该说,我也睡不着,因为这个可怜的父亲的痛苦使我很难过,他的每一步都踩碎我的心,好像他当真把脚踏在我的胸膛上。

“假的,”他喃喃地说,“假的……为什么这个人要给我一颗假钻石呢?”

“我知道的情况到此为止,先生,”神甫说,“唐泰斯自己除了纯粹有关他个人的事,什么也不知道,因为他再也没有见到我对您提起的那五个人,也没有听人说起过他们。”

“为了不花钱就得到你的秘密呀,傻瓜!”

“是的,宴会开始时融融乐乐,结束时凄凄惨惨,一个警察分局局长,后面跟着四个持枪的士兵,闯了进来,唐泰斯被抓走了。”

卡德鲁斯在这个假设的重压下,一时头昏目眩。

“不就是在他的订婚喜宴上吗?”

“噢!”过了一会儿他说,将帽子戴在缠着红手巾的头上,“我们马上就能弄明白。”

“在‘储备’酒店!噢,天哪!是的!我依然历历在目,仿佛我待在那里似的。”

“怎么弄明白?”

“是的,”神甫回答,“爱德蒙对我谈过他在马赛附近一个小酒馆被捕之前的情况。”

“博凯尔有集市;那里有从巴黎来的珠宝商,我拿去给他们看。你守着家,屋里的;过两小时我就回来。”

“这个故事是令人忧伤的,先生,”卡德鲁斯摇摇头说,“也许您知道开头的事。”

卡德鲁斯冲了出去,朝陌生人刚踏上的那条路的相反方向飞奔而去。

“请从他的父亲开始吧,”神甫说,“爱德蒙多次向我谈起这个老人,他对老人怀有深沉的爱。”

“五万法郎!”卡尔孔特女人独自喃喃地说,“钱不少……但不是发财。”

“这样的话,”卡德鲁斯说,“我愿意,我要说得更进一步,我应该让您看清可怜的爱德蒙以为真诚和忠心耿耿的友谊到底是什么。”

【注释】

这说一不二的诺言看来给了卡德鲁斯一点自信心。

(1)利尼是比利时的村镇,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六日,拿破仑在此打败普鲁士军队。

“放心吧,我的朋友,”神甫说,“我是教士,忏悔的话消失在我的心中;请记住,我们没有别的目的,仅仅要名副其实地完成我们朋友的遗愿;说的时候既不必采取婉转的方式,也不要怀着怨恨;说出真相、全部真相,我不认识、也许永远不会认识您要对我谈起的人;况且我是意大利人,不是法国人;我属于上帝,而不属于世人,我就要回到修道院,我出门只是为了履行一个临终的人的遗愿。”

(2)西班牙地名,一八二三年八月三十一日,法军在此夺取了西班牙起义者的阵地。

“这就是,如果您引用到我即将给您讲述的详细情况的话,决不要让人知道这些详情来自于我,因为我要对您谈起的人有钱有势,只要他们用手指头戳我一下,就会让我像玻璃一样粉身碎骨。”

(3)帕夏是奥斯曼帝国的各省总督。

“什么事?”神甫问。

(4)指爱德蒙·唐泰斯。

“首先,”卡德鲁斯说,“先生,我要请您答应我一件事。”

(5)摘自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第一幕哈姆雷特的话:脆弱啊,你的名字就是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