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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加尔桥(第1章)的客栈

“怎么是五份?”卡德鲁斯问,“您只对我报出四个人的名字。”

“‘您卖掉这颗钻石,分成五份,在这些好朋友当中平分,世上只有他们爱我!’”

“因为第五个人,据我所知,已经死了……第五个人是唐泰斯的父亲。”

“完全听懂。”

“唉!是的,”卡德鲁斯说,他心中互相撞击的激情使他激动不已,“唉!是的,可怜的人,他死了。”

“是的,正是这个名字。‘您到马赛去……’说话的人始终是唐泰斯,您听懂吗?”

“我在马赛了解到这件事,”神甫竭力显得淡漠,“但是,他早就死了,详情我了解不到……您知道一点这位老人临终的情况吗?”

“未婚妻叫梅尔塞苔丝。”

“哎!”卡德鲁斯说,“有谁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呢?……我同老人紧挨门住着……哎!我的天!是的,他的儿子销声匿迹以后刚刚一年,可怜的老人就死了。”

“我们说到哪里?”他问,一面将杯子放在桌上。

“他死于什么病?”

神甫斟满杯子,喝了几口。

“医生说了他的病……我想是肠胃炎;认识他的人说他悲伤而死……而我呢,我几乎看到他死的,我说他死于……”

卡德鲁斯赶紧照办。

卡德鲁斯住了口。

“请给我一瓶水。”神甫说。

“死于什么?”教士不安地问。

“然后呢?”卡德鲁斯问。

“啊,饿死的!”

“啊!是的,正是这个名字,”神甫抑制住一声叹息,又说,“叫梅尔塞苔丝。”

“饿死的?”神甫从板凳上蹦起来,嚷道,“饿死的!最卑污的畜生也不会饿死!在街上徘徊的狗总会遇到一只怜悯的手扔给它一块面包;一个人,一个基督徒,却饿死在像他一样自称基督徒的人们当中!不可能!噢!这不可能!”

“梅尔塞苔丝。”卡德鲁斯说。

“我说的话算数。”卡德鲁斯又说。

“等一等,”神甫说,“让我说完,如果您有什么见解要告诉我的话,等一会儿再说。‘另一个虽然是我的情敌,也很爱我,名叫费尔南;至于我的未婚妻,她的名字是……’我记不起他未婚妻的名字了。”神甫说。

“你错了,”楼梯上有个声音说,“你管什么闲事呢?”

一个狰狞的笑容使卡德鲁斯的脸焕发出光彩,他做了一个动作止住神甫。

两个人回过身来,越过扶梯栏杆看到卡尔孔特女人病恹恹的脑袋;她一直拖着身子,倾听谈话,坐在最后一级楼梯上,头靠在膝盖上。

“‘另一个,’”神甫继续说,装做没有发觉卡德鲁斯的激动,“‘另一个叫唐格拉尔;第三个,’”他添上说,“‘虽然是我的情敌,也很爱我。’”

“你自己管什么闲事呢,屋里的?”卡德鲁斯说,“这位先生要了解情况,礼尚往来,我就告诉他。”

卡德鲁斯不寒而栗。

“不错,但出于谨慎,你要拒绝他。谁告诉你,别人要你说出来是出于什么意图呢,傻瓜!”

“不,是做了他的遗嘱执行人。‘我有三个好朋友和一个未婚妻,’他对我说,‘我有把握,这四个人都痛切地怀念我,其中一个好友叫卡德鲁斯。’”

“出于良好的意图,太太,我向您保证,”神甫说,“您的丈夫只要坦率地回答,丝毫不用担心什么。”

“可是,这颗钻石怎么会到您手里呢,神甫先生?”卡德鲁斯问,“爱德蒙让您做了他的继承人吗?”

“丝毫不用担心,是的!一开始说得天花乱坠,然后仅仅说丝毫不用担心;再然后不像说过的话那样,径自走掉,说不定哪天可怜虫就祸事临头,也不知怎么来的。”

他关上盒子,放回口袋,而钻石继续在卡德鲁斯的脑海里闪闪发光。

“放心吧,好女人,祸事不会来自我这方面,我向您担保。”

“还不算托座,托座本身也有价钱。”神甫说。

卡尔孔特女人咕噜了几句无法听清的话,又让抬起一会儿的头落在膝盖上,继续因热病而颤抖,任凭她的丈夫继续谈话,不过,坐在那里不漏掉一句话。

“这值到五万法郎?”

这时,神甫已喝过几口水,又来了精神。

神甫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黑皮小盒,打了开来,让镶嵌在做工精美的戒指上、光彩夺目的宝物对着卡德鲁斯看花了的眼睛闪烁。

“可是,”他又问,“这个不幸的老人被大家抛弃了,他才死得这样惨吗?”

卡德鲁斯似乎在神甫的衣服下面寻找他提到的保管物。

“啊,先生,”卡德鲁斯又说,“并不是卡塔卢尼亚姑娘梅尔塞苔丝和摩雷尔先生扔下他不管;而是可怜的老人非常反感费尔南,就是那个人,”卡德鲁斯带着讥讽的笑容继续说,“唐泰斯对您说是他的朋友。”

“不,没有那样大,”神甫说,“不过您自己来判断一下,因为我带在身上。”

“他算不得朋友吗?”神甫问。

“五万法郎呀!”卡德鲁斯说,“那么像胡桃一样大啰?”

“加斯帕尔!加斯帕尔!”女人在楼梯上面轻声埋怨说,“小心别乱说。”

“什么事都是相对而言,”神甫又说,“在爱德蒙看来非常值钱;这颗钻石值到五万法郎。”

卡德鲁斯做了一个不耐烦的动作,不理会打断他讲话的妻子:

“像您所说的那样,”卡德鲁斯带着欲火炎炎的目光问,“这是一颗非常值钱的钻石啰?”

“凯觎别人的老婆,还能成为他的朋友吗?唐泰斯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将这种人称做他的朋友……可怜的爱德蒙!……事实上,他什么都没看到,这反倒好;否则,他在死时要原谅他们就太痛苦了……无论如何,”卡德鲁斯用不乏某种粗俗诗意的语言继续说,“我更怕死人的诅咒,而不是活人的仇恨。”

“一个富有的英国人,”神甫继续说,“是他的难友,在第二次王政复辟时期出了狱,拥有一颗非常值钱的钻石。这个英国人曾经害过一次病,唐泰斯像对待兄弟一样照料他;他出狱时,给唐泰斯留下了这颗钻石,想以此表明他的感激。唐泰斯没有用这颗钻石来引诱监狱看守,他们会收下钻石,然后出卖他,他一直珍藏着钻石,等待将来出狱用得上;如果他出了狱,光卖掉这颗钻石,他就能发一笔财。”

“傻瓜!”卡尔孔特女人说。

神甫的目光变得越来越专注,凝视着卡德鲁斯脸上出现的、几乎是阴沉的表情。

“那么,”神甫又说,“您知道费尔南怎样坑害唐泰斯啰?”

“因此,他委托我查清他永远不能自己查清的恶运,并且恢复他的名誉,如果他的名誉受到玷污的话。”

“我知道,而且我相信是这样。”

“不错,不错,”卡德鲁斯小声说,“他不可能知道;神甫先生,可怜的小家伙没有撒谎。”

“那么您说说吧。”

“这件事中有点古怪的是,”神甫又说,“唐泰斯在临终时吻着基督的脚,以基督的名义向我发誓,说他不知道自己坐牢的真正原因。”

“加斯帕尔,你是一家之主,你爱做什么都可以,”那个女人说,“但如果你信我的话,你就什么也别说。”

卡德鲁斯擦去额上流下的汗水。

“这回,我相信你说得对,屋里的。”卡德鲁斯说。

“三十岁上就死在牢里,如果不是死于坐牢本身,又会怎么死呢?”

“这样的话,您什么也不想说啰?”神甫问。

“他死于什么病?”卡德鲁斯用哽咽的声音问。

“何必讲呢!”卡德鲁斯说,“即使小家伙活着,他来找我,要了解究竟谁是朋友,谁是仇敌,我也不说;眼下他埋在地下,照您告诉我的,他再也不会有仇恨,他再也不能报仇啦。我们把这一切都抹掉吧。”

“我被叫到他咽气的床边,给他宗教方面最后的帮助。”神甫回答。

“那么,”神甫说,“您愿意我把忠诚应得的报偿,分给您认为是邪恶的假朋友的人啰?”

“您认识可怜的小家伙吗?”卡德鲁斯继续问。

“不错,您说得对,”卡德鲁斯说,“何况现在对他们来说,可怜的爱德蒙的遗产又算得了什么呢?落在大海里的一滴水而已!”

他沉默了一会儿,这时,神甫专注的目光一刻不停地观察客栈老板变幻不定的面容。

“还不如说这些人只要动一动就能把你掐死。”他的女人说。

“是的,我很爱他,”卡德鲁斯说,“尽管我要责备自己一度羡慕过他的好运。但后来,我向您发誓,以卡德鲁斯的名誉担保,我为他的恶运打抱不平。”

“怎么回事?这些人变得有钱有势了吗?”

“您看来真心实意爱这个小伙子,先生?”神甫问。

“那么,您不知道他们的经历吗?”

“可怜的小家伙!”卡德鲁斯喃喃地说,“神甫先生,刚才我对您说的话,这又是一个证明,上帝只对恶人好。啊!”卡德鲁斯用南方人丰富多采的语言继续说,“世界越来越糟,但愿老天连续下两天火药,再劈下一小时的火焰,那么一切尽在不言之中了!”

“不知道,说给我听听吧。”

在卡德鲁斯的脸上,惨白代替了刚才泛起的绯红。他回过身去,神甫看到他用包头的红色手帕的一角擦去一滴眼泪。

卡德鲁斯看来在沉吟。

“他死时是个囚犯,比在土伦苦役监拖着铁球的苦役犯更加绝望,更加悲惨。”

“说实话,”他说,“说来话可太长了。”

“小家伙可不是叫爱德蒙嘛!我相信是这样,千真万确,就像我叫加斯帕尔·卡德鲁斯一样。这个可怜的爱德蒙怎么样啦,先生?”掌柜的又说,“您认识他吗?他还活着吗?他自由了吗?他幸福吗?”

“保持沉默是您的自由,我的朋友,”神甫用绝对淡漠的嗓音说,“我尊重您的谨小慎微;再说,您的所作所为也够格做谦谦君子,我们就不提这件事。我受人之托要做什么呢?履行简单的手续而已。我把这颗钻石卖掉得了。”

“是的,我确实相信他叫爱德蒙。”

他从口袋里掏出钻石,打开盒子,让钻石在卡德鲁斯看花了的眼睛面前闪烁。

“唐泰斯!……我是否认识这个可怜的爱德蒙!我想我很熟悉他!甚至这是我的一个挚友!”卡德鲁斯大声说,他的面孔涨红了,而神甫明亮的、自信的眼睛似乎睁大了,要用目光全身罩住他盘问的那个人。

“来看看吧,内当家的!”卡德鲁斯用喑哑的声音说。

“一八一四年或一八一五年,您认识一个名叫唐泰斯的水手吗?”

“一颗钻石!”卡尔孔特女人说,站起身来,用相当稳当的步子走下楼梯,“这颗钻石怎么回事?”

“您要我给您证实什么?”

“难道你没听到吗,内当家的?”卡德鲁斯说,“这颗钻石是小家伙给我们留下的遗产:首先给他的父亲,再就是给他的三个朋友费尔南、唐格拉尔和我,还有给他的未婚妻梅尔塞苔丝。这颗钻石值到五万法郎。”

“我是说,我首先必须确认您是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噢!多漂亮的首饰啊!”她说。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卡德鲁斯惊讶地问。

“那么,这笔款的五分之一属于我们所有啰?”卡德鲁斯问。

“您这样说就错了,先生,”神甫说,“因为或许待会儿我本人就可以对您作出证明,证明我刚才提出的原则。”

“是的,先生,”神甫回答,“另外还有唐泰斯父亲那一份,我认为可以自作主张,分给你们四个人。”

“您这一行才说这种话,神甫先生,您这一行才说这种话,”卡德鲁斯带着一种尖刻的表情回答,“既然如此,就可以没有约束,不相信您说的话。”

“为什么分给我们四个人?”卡尔孔特女人问。

“如果您夸口的话属实,那就好极了,”神甫说,“因为我迟早会得到证实,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因为你们是爱德蒙的四个朋友。”

“是的,老老实实做人;这方面我可以夸口,先生,”掌柜的顶住神甫的注视说,他的一只手按住胸膛,同时点点头,“眼下不是人人都能这样说的。”

“干过出卖勾当的人不是朋友!”轮到那个女人低声喃喃地说。

神甫用洞察入微的目光注视他。

“是的,是的,”卡德鲁斯说,“刚才我就是这样说的:奖赏出卖或许犯罪,几乎是亵渎,几乎是渎圣行为。”

“您感到我没钱,是吗,神甫先生?”卡德鲁斯叹气说,“但叫我有什么办法呢!要在这个世界上发达,老老实实做人是不行的。”

“那是您愿意这样做,”神甫平静地说,把钻石放回到他的教士长袍的口袋里,“现在请把爱德蒙的朋友们的地址告诉我吧,让我能执行他的遗愿。”

“啊!您结了婚!”神甫有点兴趣地说,一面环顾四周,好像在估量这对可怜的夫妇简陋的家具能值多少钱。

大颗汗珠从卡德鲁斯的额角上淌下来;他看到神甫站起身,朝门口走去,仿佛要看看他的坐骑歇息得怎样,然后又走了回来。

“噢!天哪!是的!单身一人,或者差不多是这样,神甫先生;因为我虽然有妻子,但她根本帮不了我,原因是她一直生病,这个可怜的卡尔孔特女人。”

卡德鲁斯和他的妻子带着难以形容的神态相对而视。

“您是单身一人?”神甫问掌柜的,而后者把一瓶酒和一只杯子放在他面前。

“这颗钻石会全部属于我们。”卡德鲁斯说。

五分钟后他重新出现时,看到神甫坐在一张板凳上,手肘撑住一条长桌,而马戈坦好像同他讲和了,因为听到这个古怪的旅客同往常的情况不一样,要吃点东西。它伸长瘦削的脖子,搁在腿上,目光无精打采。

“你认为会这样?”女人反问。

为了不错过机会,放上他剩下的最后几瓶卡奥尔(7)酒中的一瓶,卡德鲁斯赶紧打开一扇翻板活门,这翻板活门就设在用做店堂兼做厨房的底楼房间地板上。

“一个神职人员不会欺骗我们。”

“悉听尊便,神甫先生。”卡德鲁斯说。

“随你的便,”女人说,“至于我,我不过问。”

“想呀,请给我一瓶您最好的酒,我们先说到这里,待会儿接下去再说。”

她又抖抖索索地上楼;尽管天气燠热,她的牙齿还是格格作响。

“是的,但那一行生意不好做了,马赛热得够呛,我想,最后衣服都穿不住啦。说到天热,您不想凉快一下吗,神甫先生?”

在最后一级楼梯上,她坐了一会儿。

“您在那里是当裁缝?”

“好好考虑一下,加斯帕尔!”她说。

“正是。”

“我已经决定了。”卡德鲁斯说。

“加斯帕尔·卡德鲁斯……是的,我相信就是这个姓和名;您从前住在梅朗巷,是吗?在第五层?”

卡尔孔特女人叹了一口气,回到自己房里;可以听到天花板在她的脚步下嘎吱作响,直至她走到扶手椅,重重地跌坐在里面。

“是的,先生,”客栈掌柜或许对来客的问题比对他的沉默更加感到惊愕,“就是我;加斯帕尔·卡德鲁斯,为您效劳。”

“您决定什么?”神甫问。

“您可是卡德鲁斯先生吗?”

“决定向您和盘托出。”卡德鲁斯回答。

教士带着古怪的专注神情凝视着这个人,足有两三秒钟之久,他甚至好像竭力把客栈老板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来;然后,看到客栈老板的脸容只表现出得不到回答的惊讶,他认为该及时中止这种惊讶了,便带着非常明显的意大利口音说:

“说真的,我相信这样做最好不过,”神甫说,“并非我坚持己见,要知道您本来想对我隐瞒的事;但说到底,如果您能让我按照立遗嘱的人的意愿去分配遗产,那就太好了。”

“我来了!”大为惊讶的卡德鲁斯说,“我来了!你肯别叫吗,马戈坦!别害怕,先生,它一个劲儿叫,可是不咬人。您想喝酒,是吗?天气热死人……啊!对不起,”卡德鲁斯看到了要接待的这位旅客的身份,便打断了话头,“我不知道有幸接待的是什么人;您想要什么,您来点什么,神甫先生?我听候吩咐。”

“我希望是这样。”卡德鲁斯回答,双颊被希望和贪婪烧得通红。

沉重的脚步旋即震动着沿墙而上的木楼梯,这座可怜住屋的主人弯着腰倒退下来,门口站着那个教士。

“我侧耳细听。”神甫说。

一只大黑狗马上站起来,吠叫着往前走了几步,露出雪白尖利的牙齿;它表现出双重的敌意,证明它不习惯有人到来。

“等一等,”卡德鲁斯又说,“说不定我讲到最有趣的地方,有人会打断我们,这就很扫兴了;况且,用不着让人知道您来过这里。”

人和马来到门口站住了:很难猜度究竟是马止住了人,还是人止住了马;总之骑手跳下地来,拉着马的辔头,拴在一扇只搭住铰链的、破损的护板窗S形旋转窗钩上;然后用一块红色手帕擦拭汗淋淋的额头,这个教士朝门口走去,用手里那根手杖的铁头在门槛上敲了三下。

他走到客栈门口,关上大门,为了更加小心起见,他上了夜间的门闩。

卡德鲁斯已经回到屋里去了。但是,如果他还留在他的岗位上,他多半会看到在贝勒加尔德那边出现了一个骑手和一匹马,姿态稳健可爱,表明坐骑和骑手之间关系融洽。这是一匹好马,迈着令人赏心悦目的侧对步;骑手是一个身穿黑衣服的教士,头戴一顶三角帽,尽管中午烈日炎炎;人和马不快不慢地奔驰而来。

这时,神甫选好了位置,要舒舒服服地听完;他坐在一个角落,好待在暗影中,而光线直射在对方的脸上。至于他,低垂着头,双手合在一起,或者不如说使劲摆在一起,他准备好洗耳恭听。

上文提到的、他极目眺望的那条大路,像南方的荒漠一样光秃秃和孤寂无人;大路是白色的,没有尽头,伸展在两排细瘦的树木之间。完全可以明白,任何旅客,只要能自由选择别的时辰,是不会贸然踏上这片可怕的撒哈拉沙漠的。

卡德鲁斯将一张板凳移过来,坐在他的对面。

卡德鲁斯像往常一样,早上有一部分时间站在门口,用忧郁的目光扫视着一小块光秃秃的草坪,那里有几只母鸡在啄食,然后再远望到不见人影的大路的两端;这条路一端通往南边,另一端通往北边,突然,他妻子尖厉的声音使他离开了岗位;他嘟嘟嚷嚷地回屋,登上二楼,却让门敞开着,仿佛邀请旅客路过时不要忘了进来。

“要记住,我可丝毫没有怂恿你。”卡尔孔特女人用发颤的声音说,仿佛透过地板,她能看到这个场面正在那里准备好似的。

然而,尽管他口上说要听天由命,人们切不要认为这个客栈掌柜从未深切体会到这条可恶的博凯尔运河使他落到这种贫困的境地,也不要以为他能顶得住妻子喋喋不休的唠叨。像所有的南方人一样,这是一个没有嗜癖、需求不多、但是爱做表面文章,十分爱虚荣的人;因此,在他财源茂盛的时代,他不放过一个火印节,也不放过塔拉斯各龙(6)的队伍,同卡尔孔特女人一起抛头露面,一个身穿南方人那种别致的服装,由卡塔卢尼亚人和安达露西亚人的服装混合而成;另一个身穿阿尔勒妇女那种俏丽的服装,这种服装好像借自希腊和阿拉伯的服式。但逐渐地,表链、项链、五颜六色的腰带、绣花女短上衣、丝绒上衣、做工考究的袜子、花里胡哨的护腿套、银扣的鞋,都消失不见了。加斯帕尔·卡德鲁斯再不能像他辉煌的过去那样出头露面,他和他的妻子告别了所有这些浮华的排场,每当他听到这种场面发出欢乐的喧闹声一直传到这间可怜的客栈时,心里总是暗暗地一阵绞痛;他继续守着这间客栈,更多的是当做栖身之所,而不是作投机买卖。

“好的,好的,”卡德鲁斯说,“不必多说了;一切包在我身上。”

这个绰号的由来,要从玛德莱娜·拉戴尔出生的卡尔孔特村谈起,这个村子位于萨龙(4)和朗布斯克(5)之间。根据当地习惯,不是直呼其名,而几乎总是叫人的绰号,她的丈夫便用这个称呼来代替玛德莱娜的名字,这个名字或许对他粗俗的语言来说是太温柔、太和谐了。

他讲了起来。

“住口,卡尔孔特女人!这是上帝的安排。”

【注释】

他的妻子做姑娘时的名字叫玛德莱娜·拉戴尔,相反,却是一个苍白、瘦削、病病歪歪的女人;她出生在阿尔勒附近,虽然还保持着她的同乡惯有的美貌的最初线条,但她的脸由于在埃格莫特的泥潭和卡马尔格(3)的沼泽一带的居民中流行的、隐隐约约的一种热病几乎持续不断的发作,而日渐憔悴。因此,她几乎总是瑟缩发抖地坐在二楼的卧房尽里头,要么躺在扶手椅中,要么倚在床上,而她的丈夫照例在门口站岗,尤其因为他一旦跟尖酸刻薄的妻子待在一起时,他的婆娘便没完没了向他抱怨命不好,所以他尽可能拖长站岗的时间;他这个做丈夫的通常只用如下带哲理的话来对付她的抱怨:

(1)加尔桥是尼姆地区的古罗马引水道,长二百七十三米,高四十九米,有三个拱孔。

经营这家小客栈的掌柜,约莫四十至四十五岁,高大、干瘦、神经质,眼睛凹下去、闪闪发光,鹰钩鼻,像食肉兽一样的雪白牙齿,是个真正典型的南方人。他的头发似乎不顾年事渐高,还未决心变白,像他的络腮胡子一样,又密又拳曲,仅仅有几根稀疏的白发。他的肤色天生黧黑,由于这可怜的家伙习惯长年累月从早到晚站在门口,要看看是否有徒步的或者坐车的旅客,他有生意可做,于是皮肤又新增加了一层茶褐色。这样等候几乎总是失望,而他只是学西班牙的骡夫,将一条红手帕缠在头上,保护面孔不受阳光的曝晒。这个人就是我们的老相识加斯帕尔·卡德鲁斯。

(2)发源于南阿尔卑斯山的一条河流,长二百八十公里。

这条运河在养育它的罗纳河和它使之瘫痪的大路之间通过,仿佛使被它毁掉的、不幸的客栈老板的悔恨更加强烈似的,离上文简括而忠实地描绘过的那家客栈约有百步之遥。

(3)法国南部地区,多草原和沼泽,位于罗纳河三角洲。

大约七八年来,这家小客栈由一男一女经营,他们的仆人只有一个名叫特丽内特的女佣和一个听到帕科的名字就应声而来的马厩伙计;再说,这双重的合作已充分满足活计的需要,因为一条从博凯尔挖到埃格莫特的运河已成功地让船运代替快速的车运,让大型旅行马车代替驿车。

(4)罗纳河口的村镇,产肥皂和油。

在周围酷似一个尘土大湖的平原上,这里那里生长着几棵小麦,当地的园艺家也许出于好奇,加以培植,其中每一棵都给一只蝉当做栖息之处,刺耳而单调的鸣声追逐着迷失在这片荒僻的隐居地的游客。

(5)罗纳河口的村镇。

所有这些大大小小的树,自然而然都朝米斯特拉尔风吹过的方向倾斜,米斯特拉尔风是普罗旺斯地区三大天灾之一;其余两大灾,众所周知或者鲜为人知,就是杜朗斯河(2)和议会。

(6)普罗旺斯传奇中的怪兽,在宗教节日中抬着它的像游行。

凡是像我一样,徒步周游过法国南方的人,都会注意到,在贝勒加尔德和博凯尔之间,大约在村子到城里的半路上,不过更接近博凯尔而不是贝勒加尔德,有一家小客栈,挂着一块迎风瑟瑟响的洋铁皮招牌,上面有一幅加尔桥的滑稽可笑的画。这家小客栈如果以罗纳河的流向作尺度,是位于大路的左边,背对河流;客栈附设朗格多克一带的人所谓的花园,这就是说,开门迎宾那面墙的相反一面朝向一片围住的地方,里面有几棵生长不良的橄榄树和几棵叶子被尘土覆盖的野生无花果树,像趴在那里似的;树木之间长着一些蔬菜,大蒜呀、辣椒呀、分葱呀;最后,在一个角落里,就像一个被遗忘的哨兵,一棵高大的意大利五针松愁惨地挺起柔软的树干,而张开成扇形的树冠在三十度的阳光下哔剥作响。

(7)位于法国南部的市镇,盛产葡萄酒、烟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