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兹离开努瓦蒂埃的房间时踉踉跄跄,昏头昏脑,以致瓦朗蒂娜可怜起他来。
维勒福只说了几句互不连贯的话,躲到自己的书房里去,两小时后,他收到了如下的一封信:
经过上午所透露的事,努瓦蒂埃·德·维勒福先生不能设想,在他的家庭与弗朗兹·德·埃皮奈先生的家庭之间能缔结婚约。
弗朗兹·德·埃皮奈先生认为德·维勒福先生看来了解今天上午披露的事件,却没有事先告诉他,他感到十分震惊。
谁见到此刻法官被打击得如此垂头丧气,一定会认为法官未曾预料到事情的发生;的确,他从来没有想到他的父亲会这样直率,或者不如说这样粗鲁,竟然透露这样一件事。不错,努瓦蒂埃先生十分倨傲,不赞成儿子的政见,从来想不到要在儿子眼里澄清事实;不错,维勒福一直以为,德·凯内尔将军或者德·埃皮奈男爵——根据自己赋予自己的名称或别人赋予他的名称——是被暗杀的,而不是在公平的决斗中丧命的。
至今受到另眼相看的年轻人发出如此强硬的一封信,对于像维勒福那样的人的自尊心,打击是致命的。
他一回到书房,他的妻子便进来了。
弗朗兹被努瓦蒂埃先生叫走,使每个人万分惊讶,以致德·维勒福夫人单独跟公证人和证人待在一起的处境越来越难堪。于是德·维勒福夫人打定了主意,她出去时说,她去打听一下消息。
德·维勒福先生只告诉她,由于在他、努瓦蒂埃先生和德·埃皮奈先生之间所作的一番解释,瓦朗蒂娜和弗朗兹的婚事破裂了。
很难跟等待着的人作什么交代;因此,德·维勒福夫人回来时仅仅说,努瓦蒂埃先生在开始商议婚事时突然中风,签订婚约自然而然要延后几天。
这个消息即使是假的,但由于两件同类的不幸事件先后发生,现在又奇怪地发生了这样的事,人们听了都吃惊地面面相觑,一言不发地告退。
这时,瓦朗蒂娜又惊又喜,拥抱并感谢了衰弱的老人,因为老人刚刚一下子击断了她认为无法摆脱的锁链,她要求回房休息一下,努瓦蒂埃用目光示意,准许她提出的要求。
但瓦朗蒂娜没有上楼回房,一出门就穿过走廊,从小门出去,冲到花园。在层层相叠的事发生时,有一种暗暗的恐惧不断压抑着她的心。她随时等待着摩雷尔脸色苍白,咄咄逼人地出现,就像拉文斯伍德爵士跟拉马摩尔露西亚(1)缔结婚约时一样。
事实上,她来到铁栅正是时候。马克西米利安看到弗朗兹跟德·维勒福先生离开墓地,预料到即将发生的事,便跟踪而至;后来看到弗朗兹进去又出来,再带着阿尔贝和沙托—勒诺回来。对他来说,事情已无可怀疑了。于是他进入小园,准备应付一切事件,深信瓦朗蒂娜一旦有空,便会跑来见他。
他没有搞错;他的眼睛贴在板缝上,果然看到少女出现,她不像往常那样小心提防,而是径直奔向铁栅。马克西米利安向她瞥了第一眼,便放下心来;听到她说出的第一句话,他便高兴得跳了起来。
“我们得救了!”瓦朗蒂娜说。
“我们得救了!”摩雷尔跟着说了一遍,无法相信这样的幸福,“谁救我们的?”
“我的爷爷。噢!好好爱他,摩雷尔。”
摩雷尔发誓真心实意爱老人,这个誓言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因为此刻他对老人的爱胜过对朋友和父亲的爱,他把老人当做上帝一样崇拜。
“事情怎样发生的呢?”摩雷尔问,“他使用了什么奇特的方法?”
瓦朗蒂娜张嘴想和盘托出;但她转念一想,这里面有个可怕的秘密,不仅仅关系到她祖父一人。
“以后我再全部告诉您。”她说。
“什么时候?”
“等我做了您的妻子。”
话题转到了摩雷尔容易理解的一面:他明白他只应满足于眼前的事,一天当中知道这么些事也够多的了。但他要瓦朗蒂娜答应明晚再见到她,才同意告退。
瓦朗蒂娜答应了摩雷尔的要求。在她看来,一切都改变了。一小时前,她很难相信能不嫁给弗朗兹,而眼下她相信会嫁给马克西米利安。
这时,德·维勒福夫人上楼来到努瓦蒂埃房里。
努瓦蒂埃带着通常接待她时那种阴沉而严峻的目光望着她。
“先生,”她对他说,“我不用告诉您,瓦朗蒂娜的婚事告吹了,因为事情是在这里发生的。”
努瓦蒂埃无动于衷。
“但是,”德·维勒福夫人又说,“先生,您有所不知,我是一直反对这门婚姻的,不过我无能为力。”
努瓦蒂埃望着他的媳妇,等待她解释。
“可是,现在既然我已知道您不满意这门婚事,既然已经告吹了,我就到您这里来要求一件事,这件事无论德·维勒福先生还是瓦朗蒂娜,都不会做的。”
努瓦蒂埃先生的眼睛在问是什么事。
“我来请求您,先生,”德·维勒福夫人又说,“由于只有我有这个权利,因为只有我是毫无利害瓜葛的人;我来请求您,我不说给她宠爱,因为她始终得到您的宠爱,而请求您把您的财产赠给您的孙女。”
努瓦蒂埃的目光一时之间犹豫不定;显然他在寻找此举的动机,但是找不到。
“先生,”德·维勒福夫人说,“我能期望您的意愿跟我对您的请求协调一致吗?”
“可以。”努瓦蒂埃示意。
“这样的话,先生,”德·维勒福夫人说,“我告退时既感激又高兴。”
她向努瓦蒂埃先生鞠躬告辞。
果然,第二天,努瓦蒂埃就叫来公证人:第一份遗嘱作废,立了新的遗嘱,他把全部财产遗赠瓦朗蒂娜,条件是不得将她与他分离。
于是社会上有人估算,德·维勒福小姐作为德·圣梅朗侯爵夫妇的继承人,又重新得到了她祖父的宠爱,有朝一日将有三十万利佛尔的年收入。
正当维勒福家这门婚事破裂时,德·莫尔赛夫伯爵先生接待了基度山的造访。为了表示对唐格拉尔的热忱,德·莫尔赛夫伯爵又穿上了少将的华丽军服,戴上所有的十字勋章,叫人备上他最好的马。这样打扮好以后,他前往肖塞·唐坦街,叫仆人向唐格拉尔通报,而此时银行家正在作月底结账。
曾几何时,要见银行家得等他脾气好的时候,现在,这个时机就不好。
因此,唐格拉尔一见到他的老朋友,便摆出庄严的神态,正襟危坐在他的扶手椅里。
莫尔赛夫往常非常死板,如今相反,装出一副笑盈盈、和蔼可亲的神情;因此,几乎确信他的提议会得到热烈欢迎,便不讲外交辞令,单刀直入地说:
“男爵,我来了。我们长期以来老在以前的诺言周围打转转……”
说完这句话,莫尔赛夫期待着看到银行家的脸笑逐颜开,他认为银行家脸色阴沉是由于他一直保持沉默;但相反,几乎难以相信的是,这张脸变得格外冷漠无情。
因此莫尔赛夫话说到一半便打住了。
“什么诺言,伯爵先生?”银行家问,仿佛他搜索枯肠也找不到将军想说的话的解释。
“噢!”伯爵说,“您是一个拘泥于形式的人,亲爱的先生,您使我想起要按惯例履行礼仪。很好!真的。请原谅我;由于我只有一个儿子,而且我第一次想到给他娶亲,这种事我还是个生手;好,我来履行礼仪。”
于是莫尔赛夫带着勉强的微笑站起来,向唐格拉尔深深一鞠躬,对他说:
“男爵先生,我荣幸地为我的儿子阿尔贝·德·莫尔赛夫子爵向您的女儿欧仁妮·唐格拉尔求婚。”
但唐格拉尔并不像莫尔赛夫所期待的那样欣喜地迎接这番话,他反而皱起眉头,没有请站着的伯爵坐下:
“伯爵先生,”他说,“在回答您之前,我要考虑一下。”
“考虑一下!”莫尔赛夫接口说,越来越惊奇,“自从我们第一次谈到这件婚事以来,已经有八年了,难道您没有时间细细考虑吗?”
“伯爵先生,”唐格拉尔说,“每天都发生一些事,使得本来以为考虑过的事,要重新考虑。”
“怎么回事?”莫尔赛夫问,“我不明白您的意思,男爵!”
“先生,我想说半个月来的新情况……”
“对不起,”莫尔赛夫说,“我们不是在装腔作势吧?”
“怎么,装腔作势?”
“是的,让我们解释清楚。”
“我求之不得。”
“您见过德·基度山先生了?”
“我常常见到他。”唐格拉尔摇晃着他的襟饰说,“这是我的一个朋友。”
“那么,最近一次您见到他时,您对他说,我好像对这件婚事很健忘,游移不定。”
“不错。”
“那么,我来了。我既不健忘,也不是游移不定,您看到了。因为我是来催促您履行诺言的。”
唐格拉尔不吭声。
“难道您这么快就改变了主意,”莫尔赛夫又说,“还不是您要我再三向您提出请求,使我纡尊降贵,让您开怀一笑吗?”
唐格拉尔明白,如果莫尔赛夫用这种调子继续谈下去,事情就会变得对自己不利。
“伯爵先生,”他说,“您有权对我的保留态度表示惊奇,我明白这点:因此,请相信我首先也不好受;请相信我这样保留也是情势所迫,万不得已。”
“这都是空话,亲爱的先生,”伯爵说,“偶然遇到的人也许会满足这种话,但德·莫尔赛夫伯爵不是偶然相遇的人;像他这样一个人来找朋友,提醒对方作出的许诺,而且对方食言,他就有权利当场要求对方至少给他说出一个充分的理由。”
唐格拉尔很胆怯,但他决不愿流露出来:他被莫尔赛夫刚才使用的口吻惹恼了。
“充分的理由我并不缺少。”他回答。
“您的话怎么说?”
“我说我有充分的理由,但很难说出口。”
“您明白,”莫尔赛夫说,“我不会满足于您保持沉默;无论如何,有一件事我是清楚的,这就是您拒绝跟我结亲。”
“不,先生,”唐格拉尔说,“我暂时不作决定,如此而已。”
“但我猜想,您还不至于认为我肯允许您反复无常而我会心安理得,低三下四地等待您回心转意吧?”
“那么,伯爵先生,如果您不能等待,就把我们的计划看做一纸空文好了。”
伯爵咬着嘴唇,直至出血,为了不致发火,因为他的性格高傲易怒,他大有一触即发之势;但他明白,要是他发怒,令人可笑的会是他,本来他已经走到客厅门口,可马上又改变了主意,走了回来。
他的额头掠过一片阴云,留下的不是受到冒犯的高傲神态,而是一丝淡淡的不安的痕迹。
“得了,”他说,“亲爱的唐格拉尔,我们相识多年,因此,我们彼此应该宽容一些。您得对我解释一下,我至少要知道出了什么倒霉事,我儿子才丧失了您对他的好感。”
“这与子爵本人无关,我只能对您说这些,先生。”唐格拉尔回答,看到莫尔赛夫和颜悦色,他又变得傲慢不逊。
“那么跟谁有关呢?”莫尔赛夫用有点变调的声音问,他的脸色变得惨白。
这些迹象没有逃过唐格拉尔的眼睛,他用比平时更为坚决的目光盯住莫尔赛夫。
“最好不要让我作进一步解释。”他说。
神经质的颤抖无疑来自强忍住的愤怒,使莫尔赛夫激动不已。
“我有权利,”他竭力克制住自己,回答说,“我也拿定主意要求您作出解释;难道您对德·莫尔赛夫夫人有偏见?难道我的财产不够多?难道我的政见与您的不合?……”
“通通不是,先生,”唐格拉尔说,“要是这样我会变得不可原谅,因为我早已了解底细,并且应允了婚约。不,别再追究了,让您这样自省我当真很惭愧;到此为止,请相信我。我们采取延期的折中办法,既不是破裂,也不是定约。不用急急忙忙,我的天!我的女儿十七岁,您的儿子二十一岁。在这暂停期间,时间流逝,会带来种种事件;昨天显得晦暗不明的事,有时第二天会变得明白无误;而有时,在一天之间,最无情的污蔑会从天而降。”
“您是说污蔑,先生!”莫尔赛夫大声说,变得面如土色,“有人污蔑我!”
“伯爵先生,我对您说,我们不作解释。”
“这样,先生,我必须平静地忍受这一拒绝吗?”
“对我来说尤其难堪,先生。是的,这对我比对您更难以忍受,因为我一直看重同您联姻的声誉,婚事告吹对未婚妻造成的损害总是比对未婚夫的大。”
“很好,先生,我们不再谈下去了。”莫尔赛夫说。
他发狂地揉搓着手套,走出了房间。
唐格拉尔注意到,莫尔赛夫不止一次想问是否因为他——莫尔赛夫,唐格拉尔才收回诺言,可莫尔赛夫没敢开口。
晚上,他同几个朋友长时间商谈,卡瓦尔坎蒂先生始终待在太太们的客厅里,最后一个离开银行家的家。
第二天,唐格拉尔醒来时叫人拿报纸,仆人马上拿来:他放下三四份,拿起《大公报》。
就是博尚任主编的那份报纸。
他迅速撕开信封,神经质地匆忙打开报纸,不屑一顾地掠过“巴黎要闻”版,翻到“社会新闻”版,带着恶毒的微笑停留在一篇以“雅尼纳来鸿”开始的短文上。
“好,”他看完后说,“这是一小篇关于费尔南上校的文章,差不多可以免得我去对德·莫尔赛夫伯爵先生作什么解释了。”
这时,也就是说上午九点钟敲响了,阿尔贝·德·莫尔赛夫穿着黑衣服,纽扣扣得整整齐齐,举止激动,话语简短,来到香榭丽舍大街伯爵家拜访。
“伯爵先生大约半小时前刚刚出门。”门房说。
“他带走巴蒂斯坦了吗?”莫尔赛夫问。
“没有,子爵先生。”
“请叫巴蒂斯坦,我想同他说话。”
门房去找了那个贴身男仆,片刻后带着他回来。
“我的朋友,”阿尔贝说,“我请您原谅我的冒火,但我想问您,您的主人是否真的外出?”
“是的,先生。”巴蒂斯坦回答。
“甚至对我也是这样?”
“我知道我的东家非常乐意接待先生,我肯定会避免把先生当做普通客人的。”
“你说得对,因为我要对他谈一件要事。你看他要很晚才回家吗?”
“不,因为他吩咐过十点钟准备好早餐。”
“好,我到香榭丽舍大街转一圈,十点钟我回到这里;如果伯爵先生在我之前回来,请告诉他,我请他等一下。”
“我会转达的,先生尽可以放心。”
阿尔贝让他来时坐的出租马车停在伯爵家门口,自己散步去了。
经过寡妇巷前,他似乎认出了伯爵的马,就停在戈赛射击房的门口;他走了过去,先认出了马,又认出了车夫。
“伯爵先生在练射击吗?”莫尔赛夫问车夫。
“是的,先生。”车夫回答。
果然,莫尔赛夫走到射击房附近时,传来数下规则的枪声。
他走了进去。侍者待在小花园里。
“对不起,”他说,“子爵先生肯稍等吗?”
“为什么,菲利普?”阿尔贝问,他是个常客,很奇怪受到这样阻挡,对此他不明白。
“因为眼下在练枪的人只单独射击,他从不在别人面前射击。”
“甚至不在你的面前,菲利普?”
“您看,先生,我待在传达室门口。”
“谁给他上子弹?”
“他的仆人。”
“一个努比亚人?”
“一个黑人。”
“不错。”
“您认识这位老爷啦?”
“我来找他;他是我的朋友。”
“噢!那么,这是另一回事。我进去告诉他。”
菲利普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走进木板屋,片刻,基度山出现在门口。
“原谅我一直追您到这里,亲爱的伯爵,”阿尔贝说,“我首先要说,这绝不是您的仆人的过错,仅仅是我冒冒失失。我去拜访您;仆人告诉我,您去散步了,但您十点钟回来吃早餐。我也就去散步,准备等到十点钟。可散步时我看到了您的马和车。”
“您跟我说的这番话使我产生了希望,您是来同我共同进早餐的。”
“不,谢谢,这种时候谈不上吃早餐;或许我们以后会一起吃一顿,不过当然不会有好心情!”
“您在说什么鬼话呀?”
“亲爱的,今天我要决斗。”
“您?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决斗!”
“是的,我明白,但因为什么缘故?什么事都可以决斗,您明白。”
“为了荣誉。”
“啊!这就严重了。”
“非常严重,因此我来请您帮个忙。”
“什么忙?”
“做我的证人。”
“这是严肃的事;我们不要在这里谈论,到我家去。阿里,给我一点水。”
伯爵挽起袖子,走到射击房前头的小前厅,练射击的人习惯在那里洗手。
“进来吧,子爵先生,”菲利普低声说,“您会看到怪事。”
莫尔赛夫走了进去。贴在靶子上的不是靶心黑点,而是纸牌。
远远看去,莫尔赛夫以为是整副纸牌;从爱司到十点。
“啊!啊!”阿尔贝说,“您正在玩扑克牌牌戏?”
“不,”伯爵说,“我正在制造一副纸牌。”
“怎么回事?”
“是的,您看到的是爱司和两点;不过我的子弹已经打出了三点、五点、七点、八点、九点和十点的牌。”
阿尔贝走过去看。
确实,子弹在本来应该印上数字的地方打穿了纸牌,子弹洞代替了缺少的数字,线条排列得非常准确,间距十分均匀。走到靶子时,莫尔赛夫还捡到两三只燕子,它们冒失地从伯爵的手枪射击可及的范围内飞过,被伯爵打了下来。
“见鬼!”莫尔赛夫说。
“有什么法子呢,亲爱的子爵,”基度山说,用阿里递给他的毛巾擦干手,“我总得利用空闲时间;来吧,我等着您呢。”
他们俩登上伯爵的双座四轮轿式马车,转眼间,马车把他们载到三十号门口。
基度山把莫尔赛夫带到书房,指给他一个座位。两人坐下。
“现在我们静静在交谈。”伯爵说。
“您看,我非常平静。”
“您想跟谁决斗?”
“跟博尚。”
“您的一个朋友!”
“决斗的对手总是朋友。”
“至少得有个理由。”
“我有一个。”
“他得罪了您什么啦?”
“在昨晚的报上……喏,您看吧。”
阿尔贝递给基度山一份报纸,上面写着:
雅尼纳来鸿:
我们终于获悉一件至今不为人知,或者至少没有人透露过的事实;防卫城市的城堡是由一个法国军官出卖给土耳人的,大臣阿里·泰贝林完全信赖他,他名叫费尔南。
“呃,”基度山问,“您看这里面有什么情况冒犯您的吗?”“怎么!我看有什么情况?”
“是的。雅尼纳宫由一个名叫费尔南的法国军官出卖了,这与您何干呢?”“关系到我的父亲德·莫尔赛夫伯爵,费尔南是他的教名。”
“您的父亲为阿里帕夏效力过吗?”
“就是说他为希腊人的独立战斗过;污蔑就在这里。”
“啊!亲爱的子爵,讲点理智吧。”
“我求之不得。”
“告诉我:在法国谁知道军官费尔南与德·莫尔赛夫伯爵是同一个人呢?眼下又有谁关心雅尼纳,我想,雅尼纳是在一八二二或一八二三年被攻陷的吧?”
“阴险恶毒正在这里:他们让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今天又把大家忘却的往事翻出来,突出这件丑闻,这可能会致使一个人的崇高地位由此而突然黯淡失色。我呢,我继承了父亲的名字,我甚至不愿意这个名字蒙上被怀疑的阴影。博尚的报纸刊登了这条消息,我要派两个证人去找他,他一定要加以更正。”
“博尚决不会更正。”
“那么,我们就决斗。”
“不,您不会决斗,因为他会回答您,在希腊军队中或许有五十个法国军官叫做费尔南。”
“即使这样回答,我们还是要决斗。噢!我要这种情况销声匿迹……我的父亲,一个如此高贵的军人,如此显赫的生涯……”
“或者他会说: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个费尔南跟德·莫尔赛夫伯爵先生毫不相干,虽然伯爵的教名也叫费尔南。”
“我非要他完全彻底地更正;我决不会满足于这种解释!”
“您要派证人去找他喽?”
“是的。”
“您错了。”
“这是说您拒绝我请您帮忙。”
“啊!您知道我对决斗的看法;我在罗马曾向您发表过我的主张,您记得吧?”
“但是,亲爱的伯爵,今天上午,就在刚才,我看到您所做的事跟这种见解大相径庭。”
“亲爱的朋友,您明白,因为绝不能固执。同疯子生活在一起,就必须也学会做疯狂的事;说不定什么时候有个爱冒险的狂热家伙无缘无故地向我寻衅,就像您要向博尚寻衅那样,他为了一点无聊的事随随便便来找我,或者派他的证人来找我,在大庭广众中侮辱我;那么,这个爱冒险的狂热家伙,我非得杀死他。”
“那么,您承认您也会决斗了?”
“当然!”
“呃,那么,为什么您不希望我决斗呢?”
“我没说您绝对不该决斗;我只说决斗是件严肃的事,必须好好考虑。”
“他侮辱我父亲,他考虑过吗?”
“如果他没考虑过而且向您承认,您就不该怨恨他。”
“噢!亲爱的伯爵,您太宽容了!”
“而您太严厉了。我假设……好好听着:我假设……对我的话不要恼火!”
“我听着。”
“我假设报道的事实是真的……”
“做儿子的不应容忍对父亲的名誉作这样的假设。”
“唉!天哪!我们所处的时代,事情无奇不有啊!”
“这正是世风日下。”
“您立意要改革除弊吗?”
“是的,只要涉及我。”
“天哪!好一个严厉的汉子,亲爱的朋友!”
“我就是这样。”
“您听不进忠告吗?”
“不,只要是来自朋友。”
“您认为我是您的朋友吗?”
“是的。”
“那么,在派您的证人去找博尚之前,您要了解一下情况。”
“向谁了解?”
“当然向海蒂。”
“把一个女人拉扯进去,她能起什么作用呢?”
“比如,向您表明,您的父亲与她父亲的失败和死毫无瓜葛,或者这会给您澄清事实,如果您父亲凑巧不幸……”
“亲爱的伯爵,我已经对您说过,我不能容许这样的假设。”
“那么您拒绝这个办法?”
“我拒绝。”
“绝对?”
“绝对!”
“那么,最后一个建议。”
“好的,但这是最后的。”
“您决不愿意吗?”
“相反,我请您说出来。”
“决不要派证人去找博尚。”
“怎么?”
“您要亲自去。”
“这违反惯例。”
“您的事不同寻常。”
“为什么我要亲自去呢?”
“因为这样只是您和博尚之间的事。”
“请您解释一下。”
“当然可以;如果博尚已准备更正,就该给他留个善意的名声:照样可以更正。如果相反,他拒绝了,那就得让两个外人知道您的秘密。”
“不会是两个外人,是两个朋友。”
“今天的朋友是明天的仇敌。”
“噢!什么话!”
“博尚就是佐证。”
“因此……”
“因此,我劝您谨慎从事。”
“因此,您认为我要亲自去找博尚?”
“是的。”
“单独去?”
“单独去,当您想从一个人的自尊心中有所得,就必须照顾这个人的自尊心,直至表面的痛苦。”
“我想您说得对。”
“啊!这就太令人高兴了!”
“我这就单独去。”
“去吧;但是,您不去更好。”
“这不可能。”
“那就这样去吧;这总比您刚才那样做要好。”
“这样的话,尽管我小心翼翼,采取了各种办法,如果还是要决斗,您肯做我的证人吗?”
“亲爱的子爵,”基度山一本正经地说,“您本该看到,在合适的时间和地点,我对您完全忠诚;但您要我帮的忙超出了我力所能及的范围。”
“为什么?”
“或许有朝一日您会知道。”
“在这期间呢?”
“我请您能宽恕我保守秘密。”
“很好。我去带上弗朗兹和沙托—勒诺。”
“带上弗朗兹和沙托—勒诺吧,这很好。”
“总之,如果我要决斗,您肯教我一两手剑术和手枪射击技巧吗?”
“不,这仍然是不可能的事。”
“您这个人真古怪,嗨!那么您丝毫不想插手?”
“绝对不插手。”
“不谈了。再见,伯爵。”
“再见,子爵。”
莫尔赛夫拿起帽子,走了出去。
他在门口找到了他的马车,尽量忍住愤怒,叫车夫驶到博尚那里;博尚在报馆。
阿尔贝来到报馆。
博尚待在一间阴暗的,满是尘土的办公室里,报馆的办公室都是这种样子。向他通报了阿尔贝·德·莫尔赛夫的到来。通报重复了两遍;他还是无法相信,叫道:“请进!”
阿尔贝出现了。博尚看到他的朋友迈着不稳的步子跨过一卷卷纸张,踩上办公室染红的砖地——而不是地板——上面堆放着的大大小小的报纸时,发出了一声惊叹。
“这边走,这边走,亲爱的阿尔贝,”他说,向年轻人伸出手去,“见鬼,是谁把您带来的?你像大拇指(2)一样迷了路吧,还是您干脆要来同我共进早餐?设法找一张椅子;喏,那边,靠近天竺葵,这里,只有天竺葵使我想起世上除了纸张还有叶子(3)。”
“博尚,”阿尔贝说,“我这次来是跟您谈谈您报纸的事。”
“您,莫尔赛夫?您想办什么事?”
“我想来个更正。”
“您来个更正?关于什么,阿尔贝?请坐下!”
“谢谢。”阿尔贝回答,略微点一下头。
“您解释一下。”
“更正一个消息,这个消息损害了我家一个成员的名誉。”
“哪里会!”博尚惊愕地说,“什么消息?这不可能。”
“就是‘雅尼纳来鸿’。”
“‘雅尼纳来鸿’?”
“是的,‘雅尼纳来鸿’。看您的模样,您当真不知道我的来意?”
“以我的名誉担保……巴蒂斯特!把昨天的报纸拿来!”博尚喊道。
“用不着,我给您带来一张。”
博尚喃喃地念道:
“雅尼纳来鸿……”
“您明白事情很严重。”博尚念完后,莫尔赛夫说。
“这个军官是您的亲戚?”新闻记者问。
“是的。”阿尔贝红着脸回答。
“那么,您要我怎样做才使您满意?”博尚和颜悦色地问。
“亲爱的博尚,我希望您更正这个消息。”
博尚仔细端详阿尔贝,他的态度无疑表明他有满腔诚意。
“啊,”他说,“这件事我们得详谈一下;因为更正总是一件严肃的事。请坐;我把这三四行消息再读一遍。”
阿尔贝坐下,博尚比第一次更加聚精会神地重读被他的朋友指责为大逆不道的几行字。
“呃,您看,”阿尔贝坚决地、甚至粗鲁地说,“有人在您的报上侮辱了我家的成员,我要求来个更正。”
“您……要求……”
“是的,我要求!”
“请允许我告诉您,您根本不善于谈判,亲爱的子爵。”
“我决不想成为那样的人,”年轻人站起来回答,“我要求的是更正一则您在昨天披露的消息,并且一定要如愿以偿。您是我相当要好的朋友,”阿尔贝看到博尚也开始抬起高傲的头,撇起嘴唇又说,“您是我相当要好的朋友,因此您相当了解我,我希望您能理解我在这种场合下不可阻挡的决心。”
“即使您是我的朋友,莫尔赛夫,可您刚才说出的这番话,最终将会使我忘却这个故事……算了,我们别发火,或者至少现在还不能发火……您焦虑不安,十分恼怒,受到伤害……嗯,这个叫费尔南的人是您的什么亲戚?”
“他就是我的父亲,”阿尔贝说,“费尔南·蒙德戈先生,德·莫尔赛夫伯爵,一个在战场上驰骋了二十年的老军人,有人想用阴沟里的污泥盖在他高贵的伤疤上。”
“他是您的父亲?”博尚说,“那么又当别论;我想象得出您的愤怒,亲爱的阿尔贝……让我们再读一遍……”
于是他再读一遍这条消息,这回掂量每一个字的分量。
“但您从什么地方看出报上的费尔南就是您的父亲呢?”博尚问。
“我知道,什么地方也看不出;但别人看得出来。正因此我要求更正这则消息。”
听到“我要求”这几个字,博尚抬起眼睛看了看莫尔赛夫,几乎随即又垂下眼睛,好一会儿他在沉思默想。
“您会更正这则消息,是吗,博尚?”莫尔赛夫又说了一遍,火气越来越大,虽然一直控制着。
“是的。”博尚说。
“好极了!”阿尔贝说。
“但要等我确信这则消息是假的。”
“怎么!”
“是的,这件事值得澄清,而且我会澄清它。”
“但您看这件事又有什么要澄清的呢,先生?”阿尔贝怒不可遏地说,“如果您不相信这是我的父亲,便马上说出来;如果您认为这是他,请告诉我,您持这种看法的理由。”
博尚带着他特有的微笑望着阿尔贝,这种微笑善于表达出各种情愫的细微之处。“先生,”他回答,“既然先生光临,如果您来是为了对我兴师问罪,那么就应该直说出来,不必对我谈什么友谊和半个钟头以来我耐着性子听完的废话。难道我们今后就这样打交道吗?”
“是的,如果您不更正这种卑劣的诋毁的话!”
“等一等!请不要恫吓,阿尔贝·蒙德戈先生、德·莫尔赛夫子爵;我不能忍受敌人的恫吓,更不能忍受朋友的恫吓,您要求我更正这则关于费尔南上校的消息,是吗?我以自己的名誉保证,我根本没有插手这条消息。”
“是的,我要求更正!”阿尔贝说,他的脑袋开始迷迷糊糊了。
“否则,我们就决斗?”博尚镇定自若地问。
“是的!”阿尔贝提高声音回答。
“那么,”博尚说,“这就是我的回答,亲爱的先生:这则消息不是由我刊登的,我一无所知:但您此举已让我注意到这则消息,我会加紧了解,直至被主管人更正或者被证实。”
“先生,”阿尔贝站起来说,“我要荣幸地派我的证人来找您,您可以跟他们商量决斗地点和使用的武器。”
“很好,亲爱的先生。”
“如果您愿意在今晚最迟明天,我们会再见面。”
“不!不!如果非如此不可,我会去决斗,依我看(我有权发表意见,因为是我接受挑衅),我说,依我看,时机还没有到。我知道,您的剑术很好,我的剑术还过得去;我知道,您六枪能有三枪击中靶心黑点,我的枪法也不相上下;我知道,我们俩之间的决斗不是儿戏,因为您是勇敢的,而我也是如此。因此,我不愿意无缘无故冒险杀死您或者被您杀死。现在该由我来提问了,而且毫不含糊。
“您非要作更正,如果我不更正,就要杀死我,虽然我对您说过,而且我一再重复,我以名誉向您担保,我不知道刊登这则消息的事;最后,虽然我向您表明,除了您这样一个唐雅弗(4)似的人物,换了别人决不可能从费尔南这个名字中猜出是德·莫尔赛夫伯爵,是吗?”
“我绝对坚持这样做。”
“那么,亲爱的先生,我同意跟您拼个死活,但我需要三个星期的时间;在这三个星期之内,您见到我时,我会告诉您:是的,消息是假的,我更正;或者说:是的,消息是真的,于是我拔剑出鞘,或者从盒子里取出手枪,方式由您来选择。”
“三个星期!”阿尔贝大声说,“三个星期可是三个世纪,在这期间,我会身败名裂的!”
“如果您仍然是我的朋友,我要对您说:耐心一点,朋友;您成了我的仇敌,我就对您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先生!”
“那么,过三个星期,好吧,”莫尔赛夫说,“但请记住,三个星期后再也不能拖延,也没有什么借口使您免于……”
“阿尔贝·德·莫尔赛夫先生,”轮到博尚站起来说,“只有等三个星期,也就是在二十四天之后(5),我才会亲手把您从窗口扔出去,而您也只有到那个时候才有权利来攻击我。今天是八月二十九日,因此是到九月二十一日。眼下请相信我,我给您的是一个绅士的忠告,我们不要像分别锁着的两条看门狗那样狂吠乱叫。”
博尚庄重地向年轻人鞠了一躬,然后转过身去,走到印刷间。
阿尔贝往一摞报纸泄愤,用手杖使劲地抽打,打得报纸七零八落;然后他向外面走去,但禁不住两三次朝印刷间的门口回转过身子。
阿尔贝抽打过对他的沮丧无能为力的无辜的报纸之后,又抽打他的有篷双轮轻便马车的驾马,穿过大街时,他看到摩雷尔鼻子朝天,目光警觉,手臂甩动得无拘无束,正从圣马丹门那边走来,经过中国人的浴室前,往马德莱娜教堂那边走去。
“啊!”他叹气说,“这是一个幸福的人!”阿尔贝这回碰巧没有看错。
【注释】
(1)英国小说家司各特的小说《拉马摩尔的新娘》中的主人公。
(2)指贝洛童话的主人公。
(3)法文的叶子(feuille)与纸张(feuille de papier)有共用的词,故博尚说出这句俏皮话。
(4)据《圣经·创世纪》第十章,雅弗是挪亚的儿子。
(5)法国人把一周之后说成“八天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