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顾忌偏见,而是害怕鬼魂。他只一纵身,便跳过尸体,仿佛要越过熊熊的炭火。
维勒福不再是这样一个人:他的少见的堕落把他变成了文明人的典型;这是一头受了致命伤的老虎,在最后一次受伤的过程中,它的牙齿崩了。
他抱起孩子,搂紧了,摇晃着,呼唤着孩子的名字;孩子一句话也不回答。他用热切的嘴唇去亲孩子的面颊,这面颊是苍白的,冰冷的;他抚摸孩子僵硬的躯体;他用手去按孩子的心脏,心脏不再跳动。
他只要跨过尸体,走进小客厅,抱起孩子,同他远走高飞。
孩子死了。
不幸的人心中激起难以形容的快乐冲动;一线光明射入他在其中挣扎的地狱。
一张一折为四的纸从爱德华的胸口掉下来。
孩子无疑睡着了。
维勒福像遭到雷击似的,跪了下来;孩子从他麻木的手臂中滑出来,滚到母亲身旁。
维勒福向前走了三四步,他看到孩子躺在长靠背椅上。
维勒福捡起那张纸,认出了他妻子的笔迹,便急切地浏览了一遍。
尸体后面,撩起的门帘让人看到小客厅的一角、一架钢琴和蓝缎长沙发的一端。
信是这样写的:
德·维勒福夫人的尸体横卧在小客厅的门口,爱德华准定待在小客厅里;这具尸体睁大呆定的眼睛,嘴唇挂着可怕而神秘的讥讽表情,仿佛守着门口。
您知道我是不是一个好母亲,因为我正是为了儿子才犯罪的!
维勒福朝前走了一步。
一个好母亲不能留下儿子而去!
孩子没有回答;听仆人说,孩子进了他母亲房里,没有出来过,他究竟在哪里呢?
维勒福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维勒福无法相信自己的理智。他移步捱到爱德华身旁,带着母狮凝视死去的幼狮的专注神情再次观察爱德华。
“爱德华,爱德华。”他低声叫着。
然后,从他胸膛里发出一下撕心裂肺的叫声。
维勒福感到他的舌头麻木了。
“上帝!”他低声地说,“始终是上帝的安排!”
为了叫爱德华,就得在这个死了人的房间里引起回声;说话就要打破坟墓的沉寂。
这两具尸体使他惊恐不安,他感到心中生出对两具尸体充斥的这片死寂的恐惧。
回到房里就得再见到那个不幸的女人的尸体。
他慢吞吞地走回去,用手抹一抹额角,用另一只手扶住墙壁。
维勒福在痛苦的重压下低垂着头,他站起身来,摇晃着吓得倒竖的汗涔涔的头发。这个人从来没有怜悯过别人,这时却去找他的老父亲,他在精神虚弱之中需要找一个人倾诉自己的不幸,需要在别人身旁哭泣。
“在夫人房里!”他喃喃地说,“在夫人房里!”
他走下读者熟悉的那道楼梯,踏入努瓦蒂埃的房里。
维勒福冒出一头冷汗,他的脚在石板上跌跌撞撞,他的思绪就像一只碎裂的表弄乱了的齿轮在他脑子里转悠起来。
维勒福进来时,努瓦蒂埃好像处在能动弹的状态中,但仍然尽可能亲切地倾听着布佐尼神甫讲话,神甫总是像往常一样平静和冷漠。
“不,先生。大约半小时前夫人把她的儿子叫走了;爱德华少爷进了她房里,就没有下来过。”
维勒福看到神甫时用手抹抹脑门。往事回到他的脑子里,就像愤怒掀起了浪涛,那要比别的浪涛更为汹涌。
“爱德华少爷不在楼下,先生。”贴身男仆回答。“他一定在花园里玩耍;快去看看!快去看看!”
他想起了奥特伊晚宴之后的第三天他对神甫的拜访,以及瓦朗蒂娜去世那天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在哪里?”维勒福问,“带他离开房子,别让他看见……”
“您在这里,先生!”他说,“您一出现总是伴随着死神而来的吗?”神甫对他的来访。
他用忧虑不安的声调喊出这个名字,以致仆人们都跑了过来。
布佐尼挺起身来;看到法官脸变色,眼露凶光,他便明白,或者似乎明白刑事审判的一幕已大功告成;他不知道其余情况。
“爱德华!爱德华!”
“我是来为您女儿的遗体祈祷的。”布佐尼回答。
他冲出房间喊道:
“今天您来这里干什么?”
“我的儿子!”他突然嚷道,“我的儿子在哪里?爱德华!爱德华!”
“我来告诉您,您欠我的债已经偿够了,从现在起,我要祈祷上帝像我那样适可而止。”
维勒福吓得要命,退到门口,望着尸体。
“我的天!”维勒福后退着说,脸上显出恐惧,“这不是布佐尼神甫的声音啊!”
德·维勒福夫人死了。
“不是。”
维勒福朝她奔去,抓住她的手。这只手痉挛地捏紧一只金盖子的水晶瓶。
神甫拉下他的假发,摇晃着脑袋,他那黑色的长发不再受到约束,便垂落至肩,罩住他刚毅的脸。
她直挺挺地栽倒在地毯上。
“这是德·基度山先生的面孔!”维勒福带着惊惶的眼神说。
“已经照办了,先生,”她说,喘息似乎要撕破她的喉咙,“您还要怎样?”
“还不止于此,检察官先生,好好想想,想得更远一些。”
“爱洛伊丝!爱洛伊丝!”他说,“您怎么啦?说呀!”
“这声音!这声音!我是在哪里第一次听见的?”
德·维勒福夫人站在通向小客厅的房门口,脸色刷白,脸容挛缩,带着吓人的呆定眼神望着他。
“您第一次听见是在马赛,二十年前,在您跟德·圣梅朗小姐订婚那一天。查一查您的案卷吧。”
维勒福一脚踹开门。
“您不是布佐尼?您不是基度山?我的天,您是那个无情的隐藏起来的死敌!我在马赛得罪了您,噢!我真倒霉!”
尽管这样吩咐,尽管他发出不安的声调,但是没人开门。
“是的,你说得对,不错,”伯爵在宽阔的胸前交叉抱着手臂,“想想看,想想看!”
“开门!开门!”维勒福叫道,“是我!”
“但我怎么得罪了你?”维勒福大声地说,他的思绪已处在理智和神经错乱混同的边界,在已不是梦幻但还没有苏醒的迷雾中飘荡,“我怎么得罪了你,说呀!说呀!”
他觉得这个嗓音比平时细弱。
“您判决了我缓慢而可怕的死刑,您杀害了我的父亲,您剥夺了我的自由和爱情,爱情和前途!”
“是谁?”他叫唤的那个女人的嗓音问。
“您是谁?您究竟是谁?天哪!”
“爱洛伊丝!”他又叫了一遍。
“我是您埋葬在紫杉堡黑牢中那个不幸的人的幽灵。上帝给这个终于走出坟墓的幽灵戴上了基度山伯爵的假面具,并用金银财宝遮蔽住他,使您直到今天才认出他来。”
他似乎听到家具移动的声音。
“啊!我认出你了,我认出你了!”检察官说,“你是……”
“爱洛伊丝!”他叫道。
“我是爱德蒙·唐泰斯!”
他向门口冲去。上了门闩。他瑟瑟发抖地站住了。
“你是爱德蒙·唐泰斯!”检察官大声地说,抓住伯爵的手腕,“那么,你来!”他拖着伯爵来到楼梯,基度山惊讶地跟随着他,不知道检察官要将他带到哪里,预感到有新的灾难。
“没人,”他说,“她一定在卧房里。”
“看!爱德蒙·唐泰斯,”他说,一面向伯爵指着他妻子和儿子的尸体,“看!看吧,你的仇报得够狠了吧?……“
他环视小房间。
看到这触目惊心的场景,基度山脸色变得煞白;他明白他已超过了复仇的权限;他明白他再也不能说:
他走进爱德华晚上睡觉的小房间;因为爱德华虽然是寄宿生,却每晚回家;他母亲决不愿意同他分开。
“上帝支持我,与我同在。”
“没关上!噢!好,很好。”他低声地说。
他带着难以形容的恐慌感扑到孩子的尸体上,撑开孩子的眼睛,摸摸脉搏,抱起孩子冲进瓦朗蒂娜的房间,锁上两重锁……
他走近门口,手按在水晶把手上,门打开了。
“我的孩子!”维勒福喊道,“他抱走了我孩子的尸体!噢!你真该受诅咒!真该倒霉!真该死掉!”
“不要让人打扰我们,”他说,“我要自由地跟她说话,在她面前自责,告诉她一切……”
他想跟着基度山;但像在梦中那样,他感到双脚生根,眼睁得胀破眼眶,手指逐渐掐到胸脯的肉里,直到鲜血染红了指甲;双鬓处的血管由于脑子兴奋而膨胀起来,脑子就要掀开太窄的脑壳,整个大脑就像淹没在火海中一样。
他先关上楼梯平台的那扇门。
这种发愣状态持续了几秒钟,直到理智完成了可怕的紊乱过程。
“好,”他说,一面登上小楼梯,这道楼梯通往他妻子的房间和瓦朗蒂娜的空房间的楼梯平台,“好,这里毫无变化。”
于是他发出一声嚎叫,伴随着长时间的哈哈大笑,冲下楼梯。
他从努瓦蒂埃的门前经过,通过半掩的门,他似乎瞥见了两个身影,但他对跟他父亲待在一起的那个人毫不担心;他的不安把他拉向别的地方。
一刻钟后,瓦朗蒂娜的房门又打开了,基度山伯爵重新出现。
维勒福从踏脚板跳到台阶上;他看出仆人惊讶地看着他回来得这么快。他在他们的脸上看不出异样的表情;谁也不对他说话;仆人像往常一样,站在一边让他过去;如此而已。
他脸色苍白,目光黯淡,胸部受到压抑,这张平时如此沉静和高贵的脸的表情让悲痛彻底改变了。
马车停在公馆院子里。
他抱着孩子,怎么抢救也无法使孩子复生。
于是检察官呼吸自由得多了,他已经好久呼吸不畅。
他单腿跪下,虔诚地把孩子放在母亲旁边,头枕在她胸脯上。
“是的,是的,”随着接近家里,维勒福反复地想,“是的,这个女人必须活下去,她必须忏悔,她必须抚育我的儿子,我可怜的孩子,唯一的孩子,还有那个死不了的老人,我的家毁了,他还会活着!她爱孩子;正是为了他,她才无所不为。永远不该对一个爱自己孩子的母亲的心失去希望;她会忏悔;谁也不会知道她有罪;我家里犯下的这些罪,虽然大家已深感不安,但随着时间推移会被忘记的,即使有仇人记得,我也会算到我的名下。再多加一二三件有什么关系!我妻子会得救,席卷金银细软而去,尤其是带走她的儿子,远离深渊,我觉得世界就要跟我一起落入这个深渊。她要活下去,还会得到幸福,因为她全部的爱放在儿子身上,她的儿子不会离开她。我就会做了一件好事,使我的心轻松一些。”
然后他站起来,走了出去,在楼梯上遇到一个仆人:
马儿受了惊吓,疾驰到家。
“德·维勒福先生在哪里?”他问。
“快点,更快一点!”他大声地叫道,使车夫在座位上吓了一跳。
仆人没有回答,朝花园那边伸出手去。
维勒福打破而不是降下马车前面的玻璃。
基度山走下台阶,朝指的方向走去,看到维勒福手里拿着一把铁锹,四周围着他的仆人,他发狂地挖着泥土。
“啊!”他叫道,在马车的缎子上扭来扭去,“这个女人只因为跟我结合才变成罪人。我散发出罪行!而她染上了犯罪,就像染上了斑疹伤寒,就像染上了霍乱,就像染上了鼠疫!……而我却惩罚她!……我居然对她说:‘忏悔吧,死吧……’我呀!噢!不!不!她可以活下去……她跟着我……我们要逃跑,离开法国,走到世界的尽头。我竟然对她提起断头台!……伟大的上帝!我怎么胆敢说出这个词!断头台也在等待着我!……我们会逃跑……是的,我会向她忏悔!是的,每天我都要自惭形秽地对她说,我也犯过罪……噢!真是虎与蛇的结合!噢!真配做我这个丈夫的妻子!……她必须活着,我的卑鄙使她的卑鄙相形见绌!”
“不在这里,”他说,“不在这里。”
维勒福发出了第二声痛苦和癫狂的叫喊。
他在更远的地方挖起来。
自从她被判决以来,已经过去了一小时;这时,她无疑在脑子里重新审视自己所犯的全部罪行,她要求上帝宽恕,她写了一封信,跪下哀求她品德高尚的丈夫给予原谅,她要以死来换取这份原谅。
基度山走近他,低声说:
这个女人,他不久以前做过她的无情的法官,判处了她死刑;她惶恐万分,悔恨之极,陷入羞耻之中,这种羞耻是他以自己纯洁无疵的品德所具有的说服力激起的;这个可怜的弱女人,无法抗拒最高的绝对权力,此刻她或许正准备死去!
“先生,”他的声调近乎谦卑,“您失去了一个儿子,但是……”
一小时来,他确实只看到自己的不幸,突然在他脑子里又出现了另外一个面孔,一个同样可怕的面孔。
维勒福打断了他;维勒福既没有听,也没有听到他的话。
“啊!”他叫道,仿佛一块烧红的铁穿过他的心脏。
“噢!我会找到他的,”他说,“您怎么说他不在这里也是枉然,我会找到他的,哪怕我要找到最后审判那一天。”
维勒福想到他的妻子……
基度山恐惧地往后退去。
他用手去摸这样东西:这是德·维勒福夫人遗忘在马车座垫和靠背之间的一把扇子;这把扇子唤起了他的回忆,这回忆像是黑夜中的一道闪电。
“噢!”他说,“他发疯了!”
马车在疾驰;维勒福在座垫上杌陧不安,感到有样东西使他不舒服。
仿佛他担心这幢该诅咒的房子的墙壁要坍倒在他身上似的,他冲到街上,第一次怀疑他是否有权做他做过的事。
他在刚才发生的崩塌中只看到上帝。
“噢!够了,这样够了;”他说,“让我们救出最后那一位吧。”
“上帝!”他自言自语,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上帝!上帝!”
基度山回到家里时遇到摩雷尔,摩雷尔在香榭丽舍大街的这座公馆里踯躅,就像一个幽灵等待上帝确定的返回故墓的时刻来临那样默默无声。
他心里想到了上帝。
“准备一下,马克西米利安,”他带着微笑说,“我们明天离开巴黎。”
恶运的全部重负刚刚落在他的头上;这个负荷把他压垮了,他还不知道后果;他没有估量过后果;他感觉到了,他不能像一个冷酷的凶手估量一项众所周知的条文那样,衡量与他有关的法律。
“您在这里没有事要办了吗?”摩雷尔问。
他踉踉跄跄地走到太子妃院子,看到他的马车,叫醒车夫,亲自打开车门,跌坐在座垫上,一面用手指着圣奥诺雷区的方向。车夫驱动马车。
“没有了,”基度山回答,“上帝希望我不要做得太过分!”
维勒福只凭着习惯指引,沿着走廊移步向前;他从双肩脱下法官长袍,并非他想到脱下来是合适的,而是因为长袍在他肩上有如令人不堪忍受的重负,有如涅索斯(1)那件使人受尽折磨的上装。
【注释】
此外,很难描绘维勒福离开法院时的麻木状态和激动,这种激动使得每根动脉乱跳、每根纤维僵直、每根血管膨胀得要破裂,受着死去活来的千百种折磨的身体每一部分都要分解。
(1)据希腊神话,涅索斯企图占有赫刺克勒斯之妻伊阿尼拉,被赫剌克勒斯射死。伊阿尼拉听信了涅索斯的话,用浸过他的血的线织了一件衣服给丈夫,赫剌克勒斯穿上以后立即身亡。
人有时凭本能抓住一些时机,却不能用脑子去加以评论;在这种情况下,最伟大的诗人会发出最愤怒和最自然的喊声。人们把这喊声看做一首完整的独唱曲子,而且有理由以此为满足,当这首曲子真切动人的时候,更有理由感到它崇高。
(2)提坦诸神是天神和地神的子女,共十二个,六男六女,其中宙斯成为第三代神王。
维勒福穿过旁听者、看守和法警组成的人墙,走远了,他承认自己有罪,却因他的痛苦受到保护。
(3)埃阿斯是特洛亚战争的参加者,他曾推翻雅典娜神像,惹恼海神波塞冬,被海神投到大海里淹死。
不管人群多么稠密,德·维勒福先生还是看到在他前面闪开一条路。创深巨痛令人肃然起敬,即令在最悲惨的时代,人群最初的情绪毫无例外地都是对大灾大难表示同情。在骚动中会有许多受到仇视的人被杀掉;但不幸的人,哪怕犯了罪,也很少受到目睹他被判处死刑的人的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