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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动 身

于是他又陷入沉思中。

“或许您说得对。”马克西米利安说。

旅行完成得神速,这是伯爵的一种本事;城市在大路就像影子般掠过;被初秋的风吹动的树木,仿佛披头散发的巨人迎着他们走来,一旦他们赶上了,树木便迅速逃逸而去。第二天早上,他们到达沙隆,伯爵的汽艇等待着他们;一会儿也没耽搁,马车便被抬到船上;两个旅行者已经上了船。

“隔着一层纱去看东西,这是衰弱的头脑的本质;心灵有自己的视野;您的心灵是阴暗的,给您显示的是一片风雨欲来的天空。”

这只船是定做的快艇,简直像印第安人的独木舟;两只小轮就像两只翅膀,犹如候鸟一样在水面滑行;连摩雷尔也感到这种高速的快感;有时,吹动他头发的风儿似乎要暂时拨开他额角上的愁云。

“我的朋友,”马克西米利安说,“我的心声非常悲哀,只给我预示不幸。”

至于伯爵,随着他远离巴黎,一种近乎人无法拥有的宁静就像光轮一样笼罩着他。简直像一个游子重返故国。

“马克西米利安,”伯爵说,“我们失去的朋友不是葬在地下,他们埋葬在我们心里,是上帝要这样安排,让我们总是有人陪伴。我呢,我有两个朋友总是这样陪伴着我:其中一个是给了我生命的人,另一个是给了我智慧的人。他们两人的精神活在我的身上。我有怀疑时便向他们讨主意,如果我做了点好事,我便归功于他们的主意。问问您的心声吧,摩雷尔,问问它,您是否应该继续对我摆出这副恶面孔。”

不久,白色的、和煦的、生气勃勃的马赛出现在他们眼前;马赛是杜图斯(3)和迦太基(4)的妹妹,接替它们控制地中海;马赛存在年代越久便越年轻。对他们俩来说,处处使他们勾起回忆:那个圆塔楼、那座圣尼古拉堡垒、那幢普热(5)建造的市政厅、那砖砌码头的港口,他们俩儿时都曾在那里嬉戏过。因此,他们俩一致同意停在卡纳比埃尔街上。

“瓦朗蒂娜葬在巴黎,离开巴黎就是第二次失去她。”

有一艘船要开往阿尔及尔,包裹、拥挤在甲板上的乘客,在互相道别、哭喊的亲友,这幅熙熙攘攘的景象,即使对于每天目睹这种情景的人来说也总是如此动人,但却不能使马克西米利安分心,他一踏上码头宽大的石板,便想起一件往事。

“如果我认为幸福在巴黎等待着您,摩雷尔,我就会让您留在巴黎。”

“瞧,”他说,抓住基度山的手臂,“当‘法老号’帆船进港时,我父亲就站在那里;您使他摆脱了死亡和耻辱的那个耿直的人,就在这里投入我的怀中;我至今还感到他的热泪淌在我的脸上,不只他一个人哭泣,许多旁观的人也都流泪了。”

“不,伯爵先生;但离开巴黎……”

基度山微笑着。

“摩雷尔,”伯爵说,“您后悔跟我走了吗?”

“我站在那里。”他说,摩雷尔指着一个街角。

他们走了两法里路,没有说一句话。摩雷尔在沉思遐想,基度山望着他沉思。

正说着,在伯爵指点的那个方向,传来悲伤的呻吟声,只见一个女人向启程的帆船上的一个乘客挥手致意。这个女人戴着面纱;基度山注视着她,即使同伯爵相反,摩雷尔的目光不是盯着这艘船,他也很容易注意到伯爵的激动。

他的目光如同黑夜的精灵的目光那样,还在扫视广袤的原野;然后,他用手抹一抹脑门,重新上车,车门关上,不久就消失在斜坡的另一边,掀起一阵尘土、发出辚辚声。

“噢!天哪!”摩雷尔嚷道,“我没有搞错!这个挥帽致意的年轻人,这个穿军装的年轻人,就是阿尔贝·德·莫尔赛夫!”

“伟大的城市!”他喃喃地说,低下头来,合十双手,仿佛祈祷那样,“我进入你的城门还不到半年。我相信上帝的精神引导着我进去,再胜利地把我带出来,我进城的秘密,我只告诉上帝,只有上帝才能看透我的心思,只有上帝才知道我出来时没有仇恨、没有骄傲,但不是没有内疚;只有上帝知道我没有运用它给我的力量去为我自己,为无谓的事忙碌。噢,伟大的城市!我正是在你跳动的怀抱里找到了我要寻找的东西;我是个坚忍不拔的矿工,我翻掘你的内脏,铲除其中的祸害;现在,我大功告成了,我的使命结束了;现在,你再不能给我欢乐和痛苦。再见,巴黎!再见!”

“是的,”基度山说,“我认出了他。”

于是他交叉抱起手臂,长久地凝望着这座熔炉,各种各样从沸腾的深渊涌现出来,搅乱世界的思想,就在这座熔炉里熔化、扭动和成形。这座巴比伦城使信奉宗教的诗人就像信奉唯物论的嘲讽作家那样耽于梦想,他把强有力的目光盯住这座城市:

“怎么回事?您一直望着相反的方向。”

伯爵独自站着,马车夫看见他做了个手势,便驱车往前走了几步。

伯爵微笑了,他不想回答时便是这副面容。

黑夜繁星闪烁。马车来到维勒儒伊夫斜坡的高处,在这个高台上,可以看到巴黎宛如一片黝暗的海洋,晃动着千千万万点灯光,活像磷火一样闪光的波浪;这波浪确实比汹涌澎湃的大洋的波涛更喧闹、更热烈、更变幻不定、更疯狂;更贪婪,就像大海的波涛一样从不平静,总是互相撞击,总是浪花飞溅,总是在吞噬!……

他的目光投向戴面纱的女人,她消失在街角。

努比亚人下车打开车门。

于是他回过身来。

半小时过去了;马车突然停住,伯爵刚才拉动了连接阿里手指的那条丝带。

“亲爱的朋友,”他对马克西米利安说,“您在这里没有什么事要做吗?”

他刚说出这句话,马车便滚动起来,几匹马在路面上击起一片火花。马克西米利安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吭。

“我要到父亲坟上去祭奠一下。”摩雷尔声音低沉地回答。

“好,他接受了,”基度山说,“我们动身吧!”

“很好,去吧,在那里等我;我在那里跟您碰头。”

阿里站在亮光下,让主人能看到他,机灵而以忠诚地模仿出老人的脸容,他像老人那样想说“是的”,便闭上眼睛。

“您要离开我?”

“他说什么,或者更确切地说,他怎么表示?”

“是的……我也要作一次虔诚的拜访。”

“是的。”奴隶毕恭毕敬地表示。

摩雷尔握住伯爵伸过来的手,然后带着难以形容的悲哀,低着头离开伯爵,朝城市的东面走去。

“你就像我吩咐的那样,把信摊开在他的眼下吗?”

基度山站在原地望着马克西米利安走远,直至消失,然后朝梅朗巷走去,找到了那幢读者在故事开头大概已经熟悉了的小楼。

阿里示意去过。

这幢楼房依然耸立在椴树林荫道的阴影下,这条林荫道是闲来无事的马赛人的散步场所,垂挂着葡萄藤宽大的绿帘,在南方烈日晒黄的石板上,纵横交错着发黑的、皲裂的老枝干。两级被脚步磨旧的石阶通往入口,大门由三块木板拼成,尽管每年修理,却从来没有抹过油灰和上过油漆,只能耐心等待潮湿的天气到来,使木板缝弥合。

“喂,”伯爵用阿拉伯语问他,“你到老人那里去了吗?”

这幢楼房虽然破破烂烂,却很迷人,虽然外表寒碜,却喜气洋洋,这就是老唐泰斯从前居住的那一幢楼。只不过老人住在阁楼,而伯爵把整幢楼让给梅尔塞苔丝使用。

阿里等候在台阶下,脸上汗水涔涔;他好似跑了长路赶到。

基度山看到船开走后离开的那个戴长面纱的女人,就走进这幢房子里;正当他出现在街角时,她关上了门,他重新看到了她,可她几乎马上消失了。

正如上述,驿车在等候着;四匹强健的马竖起鬃毛,不耐烦地踩踏着路面。

磨损的石阶,他已经非常熟悉;他比别人更会打开这扇门,知道用一只大头钉便可以拨开里面的门闩。

“那么,信赖上帝,安然入睡吧。”

因此,他像一个朋友,一个主人,不用敲门,不用通知,就走了进去。

“噢!是的。”

在一条铺砖的甬道尽头,展开着一个小花园,里面浴满了阳光,十分和煦;梅尔塞苔丝就在花园里指定的地方找到了那笔款子,由于伯爵的细心,这笔款子保存了二十四年;从大门口便可以看到这个花园边上的树木。

“您始终相信水手辛伯达吗?”他微笑着问她。

来到花园门口,基度山听到一声叹息,酷似一声呜咽:这声叹息吸引了他的目光,在开着红花、绿叶扶疏的弗吉尼吉茉莉花绿廊下,他瞥见梅尔塞苔丝坐着,耷拉着头在哭泣。

基度山像十一年前在通往摩雷尔书房的楼梯时那样,捏紧她的手。

她撩开面纱,独自跟蓝天相对,双手掩住脸,尽情叹息和呜咽,儿子在家时她已经忍了那么久。

“让我哥哥快活起来吧!”朱丽在基度山耳畔说。

基度山往前走了几步;脚下沙沙作响。

他亲吻朱丽的手,朱丽扑到他怀里,他把另一只手伸给爱马纽埃尔,然后离开这幢房子——美和幸福的安乐窝,他做了个手势,让自从瓦朗蒂娜去世以来一直那样被动、冷漠和沮丧的马克西米利安跟在他身后。

梅尔塞苔丝抬起头来,看到一个男人站在面前,发出了一声惊叫。

“别这样说,”基度山赶紧回答,“永远别这样说,我的朋友们;神永远不做坏事,欲罢休处便罢休;命运并不比神更强有力,相反,是神在控制命运。不,我是个普通人,爱马纽埃尔,您的赞扬不正确,您的话亵渎神明。”

“夫人,”伯爵说,“我无法带给您幸福,但我能给您安慰:您肯接受来自朋友的安慰吗?”

“再也见不到您!”爱马纽埃尔大声地说,这时两大颗眼泪流在朱丽的面颊上,“再也见不到您!离开我们的不是一个普通人,而是一个神,这个神在人间出现是为了造福于人,然后再回到天上!”

“我确实非常不幸,”梅尔塞苔丝回答,“在世上孤零零的……我只有儿子,而他离开了我。”

“夫人,”伯爵打断说,捏住她的双手,“您到时告诉我的话还不如现在我在您的眼睛里看到的,您心里所想的还比不上我心里所感到的。我本该像小说中的恩人那样,动身时不来看您,但这种美德超过了我的力量的忍受程度,因为我是一个软弱的、爱虚荣的人,因为别人的快乐而温柔的泪眼令我舒坦。现在我走了,我很自私,竟至于对你们说:别忘了我,我的朋友们,因为你们可能永远见不到我了。”

“他做得对,夫人,”伯爵回答,“他心地高尚。他明白,每个人对祖国都要有贡献:有的人贡献才能,还有的人贡献本领;这一部分人贡献劳作,那一部分人贡献鲜血。待在您身边,他的生命便变得一无用处,精力白白地耗尽,他无法习惯您的痛苦,他会因为毫无能耐而怨恨万分:但他会在同厄运搏斗中变得强大有力,把厄运变为好运,让他去重建你们的前程吧,夫人;我敢向您担保,他胜券在握。”

“动身以前,伯爵先生,”朱丽说,“请允许我改天告诉您……”

“噢!”可怜的女人说,悲哀地摇摇头,“您所说的好运,也是我从心底里祈求上帝给他的好运,我享受不到了。我身上和周围有许多东西毁掉了,以致我感到行将就木。伯爵先生,您让我回到我曾经非常幸福的地方,这样做很对:人应该在曾经幸福过的地方死去。”

“动身吧!”伯爵说。

“唉!”基度山说,“夫人,您的话又凄苦又发烫地落在我的心上,尤其您有理由恨我,所以更显得凄苦和发烫;是我引起了您的不幸;您不责备我,反而替我抱不平吗?您会使我更加难受……”

马克西米利安向基度山投以几乎蔑视的、愤怒的一瞥。

“恨您,责备您,爱德蒙……仇恨和责备救过我儿子生命的人,因为当初杀死德·莫尔赛夫先生引以为傲的儿子是您不可避免的、残忍的企图,是吗?噢!看着我,您会看到我是否有责备的神态。”

“呃!”基度山说,“你们会看到他快快乐乐,欢天喜地地回来。”

伯爵抬起目光,望着梅尔塞苔丝,她欠起身子,把双手伸向他。

“他无精打采使我心里很难过,”朱丽说,“噢!马克西米利安,马克西米利安,你对我们隐瞒了什么事。”

“噢!看着我,”她带着深深的哀愁继续说,“眼下别人可以忍受我眼睛的闪光了,这不再是我对着爱德蒙·唐泰斯微笑的时代了,那时,他在楼上老父亲居住的阁楼窗口等着我来……从那时起,许多痛苦的日子过去了,在我和这段时间当中就像挖掘出一个深渊。指责您,爱德蒙,恨您,我的朋友!不,我要指责和怨恨的是自己!噢!我是个不幸的人!”她大声地说,合十双手,举目望天,“我受到了惩罚!……我曾经拥有虔敬、纯洁和爱情,这三种幸福能产生天使,我是个卑劣的人,我怀疑过上帝!”

“再见,妹妹!”摩雷尔重复了一遍,“再见,爱马纽埃尔!”

基度山朝她走了一步,默默地向她伸出手去。

“马克西米利安给我作伴,”伯爵带着令人心悦诚服的亲切态度说,“对你们的哥哥放心吧。”

“不,”她说,慢慢地抽回了手,“不,我的朋友,别碰我。您放过了我,但在您打击的所有人当中,我罪孽深重。别人是出于仇恨、贪婪、自私行动的;我呢,我出于怯懦而行动。他们想获得,我呢,我害怕了。不,别握我的手。爱德蒙,您想说一些亲切的话,我感觉得出,别说出来:留给别的人吧,我不配再得到这些话,看……(她完全露出自己的脸),看不幸使我的头发变得花白;我的眼睛流了那么多的泪,周围都带上了黑圈;我的额角起了皱纹。您相反,爱德蒙,您总是年轻、俊美、自信。这是因为您有信念;这是因为您有力量;这是因为您对上帝有信心,上帝也支持您。我呢,我很怯懦,我否认上帝;上帝抛弃了我,我变成了这样。”

“噢!天哪!他怎么这样说,伯爵先生!”

梅尔塞苔丝泪水涟涟;在往事的撞击下,她的心碎了。

“伯爵带我到哪里,我就去那里,”摩雷尔苦笑着说,“在一个月内我属于他支配。”

基度山拿起她的手,尊敬地亲吻;但她感到这亲吻没有热情,就像伯爵在吻一尊大理石圣女塑像的手。

“马克西米利安不去罗马吧?”爱马纽埃尔问。

她继续说:“有的人一生是命中注定的,第一个错误便粉碎了一切前程。我原以为您死了,我本该死去;因为我何必永远在心里为您戴孝呢?这只能把一个三十九岁的女人熬成一个五十岁的女人,如此而已。在所有人当中只有我认出了您,但仅仅救出我的儿子,这又有什么用呢?我不应该也救出我已接受为丈夫的那个人吗,不管他罪有多大?但我让他死去;我说什么呢,上帝!我以自己的胆怯、冷漠和蔑视促成了他的死,而没有想到,也不愿想,他是为我而背信弃义、出卖恩主的!最后,我陪伴儿子来到这里又有什么用呢?因为我在这里丢下他,因为我让他独自走了,因为我把他送到了非洲那块折磨人的土地。噢!我说过,我曾经怯懦过;我弃绝了爱情,我像叛徒一样给我周围的一切带来不幸!”

“我的马车等在门口,夫人;五天以内我必须到达罗马。”

“不,梅尔塞苔丝,”基度山说,“不,不要糟践自己。不;您是一个高贵圣洁的女人,您的痛苦解除了我的武装;在我背后,有着隐而不见、无人知晓和愤怒的上帝,我只是上帝的代理人,上帝不想拦住我发出的雷电。噢!十年来我每天都跪在上帝脚下,我恳求上帝,我请上帝作证,我本来要为您牺牲我的生命,同我的生命一起,还有与生命相连的计划。但是,梅尔塞苔丝,我要骄傲地说,上帝需要我,我活了下来。观察过去,观察现在,竭力猜测未来,再看看我是否上帝的工具;最可怕的不幸,最残忍的痛苦,受到所有爱我的人的遗弃,受到不了解我的人的迫害,这就是我生命的第一个时期;然后,突然,经过囚禁、孤独、苦难之后,是新鲜空气、自由、一笔耀人眼目、不可思议的、难以估量的财产,除非我瞎了,我本该想到上帝给我送来这笔财产是为了执行伟大的计划。自此以后,我觉得这笔财产是一个神圣的嘱托。自此以后,我再也不想得到那种生活,您,可怜的女人,您有时曾经尝过这种生活的甜蜜,没有一小时的平静,没有:我感到自己受到驱赶,就像一片火云掠过天空,去烧毁那些该诅咒的城市。就像那些富于冒险精神驾船实现危险的航行,考虑到凶多吉少的远征的船长一样,我准备粮食,装载武器,积累攻守方法,让身体习惯最剧烈的训练,让心灵习惯最严厉的打击,让手臂练习杀人,让眼睛练习看人受折磨,让嘴巴练习对最可怕的景象微笑;我从本来善良、信赖人、漫不经心,变成爱报复、不外露、凶狠,更确切地说像又聋又哑的命运一样冷漠无情。于是我投入在我面前打开的道路,我越过空间,直达目标:挡住人道路的人活该倒霉!”

“您就这样离开我们,”朱丽说,“马上?您不给我们一天、一小时的时间?”

“够了!”梅尔塞苔丝说,“够了,爱德蒙!请相信,只有认出您的人才能了解您。但是,爱德蒙,认出您、了解您的人,您在路上遇到了,您像砸碎玻璃一样砸碎她,而她本该赞赏您,爱德蒙!就像在我和过去之间有一个深渊,在您和其他人之间也有一个深渊。我要告诉您,我最痛苦的折磨,就是作对比;因为世上没有什么人比得上您,跟您相像。现在,同我道别吧,爱德蒙,我们分手吧。”

“很好,”基度山微笑着说,“从中可以看到军人的准确无误。”

“我离开您之前,梅尔塞苔丝,您有什么愿望?”基度山问。

“我有护照。箱子也打点好了。”摩雷尔用平静而单调的口吻说。

“我只希望一样东西,爱德蒙:就是希望我儿子幸福。”

“拖延只会增加分离的悲伤,”基度山说,“我有把握,马克西米利安大概都准备好了;我已吩咐过他。”

“祈祷上帝使他不死吧,只有上帝掌握着人的生死,我呢,其余的由我来负责。”

“怎么!再见?”朱丽大声地说,“您就这样马上动身,不做准备,没有护照?”

“谢谢,爱德蒙。”

“我准备好了,先生,”马克西米利安说,“再见,我的挚友们!再见,爱马纽埃尔!再见,朱丽!”

“但您呢,梅尔塞苔丝?”

“我会使他宽心的。”伯爵说。

“我嘛,我什么也不需要,我生活在两座坟墓之间:一个是爱德蒙·唐泰斯的坟墓,他早就过世了;我爱过他!这句话由我憔悴的嘴唇说出来已经不合适,但我的心还记忆犹新,我决不肯失去这个记忆。另一个坟墓是爱德蒙·唐泰斯杀掉的那个人的墓;我赞成杀死他,但我应当为死者祈祷。”

“是的,”少妇回答,“我担心他厌倦了同我们待在一起。”

“您的儿子会幸福的,夫人。”伯爵又说。“那么我就心满意足了。”

“你们发觉他很难过吗?”伯爵问。

“最后……您要做什么?”

摩雷尔转过身去,掩盖他的脸红。

梅尔塞苔丝苦笑着。

“唉!伯爵先生,”朱丽说,“把他治好了再给我们送回来吧!”

“要说我在这个地方像从前的梅尔塞苔丝那样活着,就是说干活,您不会相信的;我只会祈祷,但我不需要工作;您埋下的那小笔钱,在您指出的地方找到了;人们要了解我是什么人,要问我干什么事,不知道我怎么生活,这没关系!这是上帝、您和我之间的事。”

“是的,而且我要带走你们的哥哥。”

“梅尔塞苔丝,”伯爵说,“我不责备您,但您放弃了德·莫尔赛夫先生积攒起来的全部财产,其中一半理应是您节俭和考虑周密才得来的,这样您的牺牲也太大了。”

“到马赛?”年轻夫妇同时问。

“我知道您要向我提议什么;但我不能接受,爱德蒙,我的儿子不让我这样做。”

“先到马赛,夫人。”

“因此,我小心谨慎,不为您做得不到阿尔贝·德·莫尔赛夫先生赞成的事。我会知道他的想法,照此办理。如果他接受我想做的事,您会毫不踌躇地仿效他吗?”

“您到哪里去,伯爵先生?”朱丽问。

“您知道,爱德蒙,我不再是一个会思维的人;我已没有决心,除了不用下的决心。上帝在暴风骤雨中震得我失去了意志。我在它的手中就像麻雀在鹰爪中一样。它不愿我死去,因为我活着。如果它给我援助,这是因为它愿这样,我会接受的。”

“我在这里,”马克西米利安说,“我是来同他们告别的。”

“小心,夫人,”基度山说,“崇拜上帝不能这样!上帝希望人们理解它,对它的强大提出异议:它正是为此给了我自由意志。”

“是的,”基度山说,“已经说好我把您带走,我不是通知过您准备好吗?”

“不幸的人!”梅尔塞苔丝说,“别对我这样说;即使我相信上帝给了我自由意志,我还有什么力量摆脱绝望呢?”

“找我?”摩雷尔说,仿佛如梦初醒。

基度山的脸微微变白,他被她的创深巨痛压倒了,垂下了头。

“马克西米利安,”伯爵说,好像没有注意到他的出现对主人们产生的不同印象,“我是来找您的。”

“您不愿同我道别吗?”他向她伸出手说。

马克西米利安抬起了头,又垂落下去。

“相反,我要对您说再会,”梅尔塞苔丝回答,庄严地指着天,“这是向您证明,我还怀着希望。”

年轻夫妇发出双重的快乐喊声。

梅尔塞苔丝用发抖的手握过伯爵的手以后,冲向楼梯,消失不见了。

几乎与此同时,客厅的门打开了,基度山伯爵出现在门口。

基度山于是慢慢地离开房子,踏上回港口的路。

这是门房发出信号,有人来访。

梅尔塞苔丝没有看到他远去,虽然她站在唐泰斯的父亲那个小房间的窗前。她的目光在远处搜索把她儿子载往大海的帆船。

他刚说完这句话,便响起了铃声。

不错,她仿佛不由自主地低声咕噜着:

“是的,但上帝没有让爸爸倒下,就像没有让亚伯拉罕(2)祭献他的儿子。上帝对这个族长同对我们一样,派来了一个天使,天使在半路上折断了死神的翅膀。”

“爱德蒙,爱德蒙,爱德蒙!”

“你下判断也太大胆了吧,爱马纽埃尔?”朱丽说,“当我父亲握着手枪,准备向头部开枪自杀的时候,要是有人这时像你那样说,‘这个人活该受罪’,说话的人不就错了吗?”

【注释】

“如果是上帝打击他们,”爱马纽埃尔说,“那是因为慈悲为怀的上帝,在这些人的过去,找不到值得减轻罪恶的东西;那是因为这些人该诅咒。”

(1)贝洛(一六二八—一七○三),法国童话作家,著有《鹅妈妈的故事》。

“痛苦接连不断!”朱丽说,想到了瓦朗蒂娜,出于女性的本能,她不愿在哥哥面前说出瓦朗蒂娜的名字。

(2)见《圣经·创世纪》第二十二章,亚伯拉罕要祭献他的儿子以撒,天使阻止了他这样做。

“灾难接踵而至!”爱马纽埃尔说,他想到莫尔赛夫和唐格拉尔。

(3)古代腓尼基人建立在岛上的城市,位于黎巴嫩。

“说实话,”朱丽说,“爱马纽埃尔,简直可以说,这些有钱人,昨天那样幸福,他们在发家致富、飞黄腾达的盘算中,忘记了给恶鬼的一份,这恶鬼就像贝洛(1)童话中的邪恶仙女,当人们忘了邀请她们参加婚礼或洗礼时,她们便立即出现,对自己被置诸脑后进行报复。”

(4)古代北非城市,位于突尼斯。

马克西米利安来看过他们一次,倾听他们谈话,或更确切地说看着他们谈话,沉浸在习以为常的无动于衷之中。

(5)普热(一六二○—一六九四),法国雕塑家、画家、建筑师。

不久以前发生的几件事使全巴黎的人议论纷纷。爱马纽埃尔和他妻子在梅斯莱街的小客厅里带着自然而然的惊讶谈论着;他们在比较莫尔赛夫、唐格拉尔和维勒福这三件突兀而意料不到的灾祸。